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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 路

时间:2024-05-04

◇夏梓言(湖北)

我家有一只花猫,夜里睡在柴房。冬天一过它睡觉就开始打鼾。而且时不时要出去私会另一只猫。

爹坐在门槛上望望它,又望了望田野。目下即将立春,家里只有一点点谷种,肥料也没有,可怎么下种呢?爹蹙着眉,愁得很呢。

“过些时哩去关沙赊点谷种,再去抓个猪儿回。”我们那时候还住在落梅咀,那是全镇穷得出名的村子。不过,爹是个老实人,从不赖账。所以总能赊到东西。

镇上有三个商埠,从走马岭到竹瓦街再到关沙。关沙呢当然是最小的商埠。爹派我出去抓猪,“猪儿大了卖了钱呐,那新衣裳啊零食啊新书包啊,随便买嘞。”说出来你可能不敢相信,我儿时所有的梦想全是在猪身上实现的。我一想要什么,我爹就说:“赶紧喂猪去,猪卖了就有钱买啦!”

我背着蛇皮袋子到关沙四处打探哪家有猪儿的消息。最终在老供销社下面的裁缝店里找到一窝猪儿。裁缝店老板是个瘦高瘦高的老头,戴着眼镜很儒雅,他是落梅咀的亲家。我喊他贵生爹。

他笑嘻嘻地问:“赊账吗?”

我点点头,要赊账的。

“行,你去挑猪吧。”

我仰起脸望着他,很柔软的目光。爹说过,他是个好人,心善。

我踩着石头跳进猪圈,瞅了一圈后挑了只最肥的出来。猪儿呢离开猪娘很不高兴啊,哼哼着闹情绪,又蹬蹄子又甩头的。它妄想从我的手中挣脱,我一下把它扔进蛇皮袋里,扛上就走。它折腾半天无果,无奈地跟着我回了落梅咀。

抓来的猪儿呢,一天到晚除了睡觉就是低头哼哼唧唧的大吃大喝。爹很满意啊,说是个长肉的猪。我盼望着它快快长肥卖个好价钱,那样我就再不用担心交不齐学费而被老师叫到操场上罚站了。爹告诉我,猪儿吃饱了睡觉就会长得快。于是,每天放学我就在路边上扯小捆苕藤带回家。猪儿吃得很开心啊,几下功夫就吃得只剩下苕藤梗儿了。

长此以往,每天放学猪儿一听到我的脚步声,前蹄子就趴在猪圈墙上,把脑袋伸得长长的大声哼叫。但有时候落了雨,扯苕藤容易打湿衣裳,我就没扯。它瞧见你没有给它带吃的回来,就发脾气把吃饭的破脸盆拱到墙角,一顿乱咬,本就伤痕累累的铝脸盆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折磨,很快便被它咬成瘪卷的一团。我祖母是个粗暴的性子,双手插着腰大吼:“嘴痒啊?!你个发不了瘟的畜生!”

猪儿听得懂话嘞,知道你是在骂它,就发脾气几蹄子把破脸盆踢出了猪圈。我祖母呢打牌输了钱本就不爽,猪儿这波操作更让她怒火直冲脑壳顶。她嗖的一下从大帚上扯下一根竹条跳进猪圈就是一顿狂抽。我隔着好几层墙都能听到猪儿的惨叫声。那场面真是惨不忍睹啊!

晚上我祖母不准它吃饭,它闻到我们吃饭的香味,猪蹄子就开始不闲了,连刨带拱把爹泥好的土墙扒出一个豁口,稻草呢也叼出来,扔得到处乱飞。

“畜生,你是找死啊!!!”我祖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抄起泛着白光的菜刀冲出去,猪儿吓得呦,四处乱窜。

爹服了这个猪崽子。秋天下来就给它盖了个水泥房。床是水泥的,吃饭的槽子也是水泥的,就连门都是水泥板做的。自从住上了豪宅,猪儿吃饭都痛快了不少,只听见通通通一阵响声,再看食槽,所剩无几。它吃饱了呢,就打着嗝儿到床上歇着去了。

这时,我家的狗子就轻手轻脚跳进猪圈里舔食着猪槽的残羹剩饭,把水泥食槽添得发亮。我祖母总是给狗子吃一小勺子饭,然后夸大其词地说:“它吃了大半锅哩!”狗子一声不吭。现在想起来,狗子实在可怜。它后面死在冬天,爹发现时,它在雪地里已经僵硬,肚子瘪瘪的,是饥饿。

除了猪,家里还养了鸡和牛啦。

来,先说说鸡。

鸡蛋呢是祖母攒下来孵小鸡的。

清明一过,祖母就抓来一只抱窝的母鸡孵蛋。五十枚鸡蛋孵出来四十三只小鸡。祖母说,出壳率算高的。

那个春天雨落个不停。抱窝的母鸡淋了场冷雨后不知怎么就病死了,一窝小鸡呢成了孤儿,没有母鸡带,它们只能被关在一个大笼子里。我呢,负责早上给小鸡投食并把鸡笼推到院子里晒一会儿,中午挪到屋檐下。但有一天中午,我跟着一群大伢儿去山里摘桑叶喂蚕,就忘了小鸡还在太阳底下。等我想起来狂奔到家时,一笼子小鸡都晒瘫了,蔫蔫的,黄茸茸地倒下一片。

我吓得惊魂未定,冷汗直冒。这一窝小鸡是祖母的命根子,万一被我一锅端了,祖母不抽死我,也得让我跪一天还不准吃饭。我惊慌失措地把鸡笼推到屋檐下,又是给喷水,又是给扇风的,但到底只存活了二十七只。其中,还有四只被晒伤了爪子,走路一瘸一拐。

爹呢在村子里给人挑砖盖房,我跑去喊他,但当时我已经泣不成声了,爹一脸懵地被我拉着回到家。爹进门后看到软塌塌的一窝小鸡,才恍然,但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皱着眉,然后左一碗右一碗喝茶,一会儿喝光了一壶水。

我站在门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爹双手撑膝盖上,很是无奈,片刻,他挥挥手让我过来,说,“莫哭莫哭,还有活的呢。等你嬷回来,我就说是我干的,莫怕唉……”

那天,祖母拿着扫帚头满落梅咀地追着爹打。村子里的老人们都来扯架:“唉唉唉,打不得打不得。”农村说法,扫帚头打人害病,扫帚头晦气惹灾。

爹当然是被打了的。你想,他是个干体力活儿的男人,他要是还起手来,我祖母站都站不稳。但,他一直没还手。他是个身有袈裟,从未脱过的人。我外祖母说:“你爹是个有菩萨心肠的人。”我颇认同。

万物有灵且美。我总记得爹卷起裤脚,一趟一趟提水浇着院子里的花时的情景:他在前面走,身后追着一群小鸡啄他的脚后跟。小鸡们知道他是善良的,所以敢靠近,换了是我祖母,它们打死也不敢上前,更别说是啄脚后跟。

小鸡挑食得很,像我哥。它们不想吃谷子,也不想吃菜叶子,小爪子刨来跑去,弄得满地都是。

爹呢就带着我去找蚯蚓。那时候村子里到处都是土房子,用不着带任何的挖土工具,直接在屋檐下掰开一块儿砖,甚至随便掀起地上的一片瓦片就能找着红红的蚯蚓。

我爹呢一把年纪了,一直蹲着,等他捉满一罐头瓶蚯蚓,脸上汗水纵横,脏手擦脸,那脸早就看不得了。而且雨过天晴后的天又热,他把草帽给我戴着,自己被日头晒得胳膊上早起了一层皮。

小鸡们长成成鸡后,没有辜负我们的几十罐子蚯蚓,二十七只小鸡被黄鼠狼叼去两只,剩下的二十五只除了五只公鸡外,其他二十只母鸡天天都是一篮子鸡蛋,此时的祖母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我爸妈去温州打工那年,祖母逼着爹去武汉铁路工地做小工,包吃住,三十块钱一天。“三十块钱一天哩,在家里把地种穿了也换不来那多的钱。”祖母想着钱,两只眼睛像黄鼠狼看到了小鸡崽儿一样的绿幽幽的。可爹呢,并不愿意去,家里还有个有残疾的姑姑,不是祖母亲生的,她打五岁起跟着爹,祖母对她没有一天好脸色。爹担心自己去了武汉,闺女要受苦。但担心却抵不过祖母成天的闹。祖母向他保证,不会欺负姑姑。于是,爹骂骂咧咧地去了。

在工地里,包工头欺负爹老实,让他干三个人的活儿,上砖、推车又打地基,他是个有力气的人,但终究上了年纪,体力不支,一车砖没摆正从吊车上直接翻了下来,刚好砸到了他的腿上。工地赔偿九百块钱,让自己回家医治,祖母哭爹喊娘,你以为她是在心疼我爹?你想多了。她是嫌钱给少了。

她一个劲儿骂爹没有用,白吃了多年的饭,不知道多要些钱。

我妈说祖母坏了良心。如果她不逼着他去,爹不会落下残疾——左腿折了。

贫穷是一记耳光。

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后,他回到家里养伤。那个月,残废的左腿让他疼得翻不过身。

祖母依旧每天去打牌,不管他的死活。

落梅咀的赤脚医生叫训生,矮个子,细伢家家的都喊他“矮子爹”,我也跟着这样喊。爹疼得额头的汗珠子水一样淌着时,我就跑去喊他来。后来,他每隔两天来给爹换药,开一些消炎止痛的药片。

四月春深,阳光明媚而轻柔,我妈把爹挪到屋外头晒太阳。他在太阳底下眯着眼,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细听,是在担心翻地。

“莫担心,还有我呢。”我妈说。

几天后,我二姨妈的亲家牵来一头水牛,给我们犁地。

“樊师傅是到哪里去?”他姓樊,是个老木匠。

“老陈脚疼,我帮他翻下地,秋天收点粮呐。”他家住在十几里外的梅川水库,走路到落梅咀得好几个钟头。人也走累了,更何况是牛呢。

牛累了,下午下地就愤怒起来不肯干活,一点也不听话,拼命嗷嗷吼叫。我说过的,爹是个善良的人,他见牛眼神清澈,楚楚可怜,就说让它歇一歇,虽然他心里是着急的。但他心有慈悲,见不得牛可怜。

樊师傅找来新鲜的菜藤。不过,牛很生气啊,不停地吼叫着,扭头甩脖子,不肯吃。樊师傅破口大骂,“畜生呐,么哩啊,你还翻了天呐!”骂完顺手就给牛套了辕。牛呢,恼火得很,胡乱拉着犁铧,一拐一扭地犁地。樊师傅就惨了,他连滚带爬使唤牛,笨拙之极。爹坐在地埂上,忍不住偷偷地笑——那是他受伤后第一次笑。也是生前,最后一次笑。

看着他笑了,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好在地不多,牛勉强的犁完了。虽然,犁出来的地扭扭歪歪,粗疏不堪,但不影响下谷种,也就无所谓了。

爹留樊师傅吃饭。樊师傅不肯:“堂客(老婆)到梅川赶礼去了,嫲儿(母亲)中时还冇得饭吃,下回再来陪老哥喝几杯。”

“那是的,老娘要紧,那就不留你吃饭,这个你收下。”爹掏出二十块钱硬塞给他。二十块算工钱肯定是少的,但他知道这爹的私房钱,祖母不会允许他身上有钱。

回至家,祖母不知哪里得来的消息,知道爹给了樊师傅钱,就开始破口大骂起来:你是有十万山(形容钱多)?就巴掌大块地,还给钱?你怕是猪油糊了心!

爹一言不发。

祖母见爹不理不睬,就骂得更狠了:你要死就死快些,跟你死女儿做伴儿去,莫要拖累我。

这句话像一支箭一样射进爹的心里。姑姑的死远远胜过他的腿痛,这些似一块经年的伤疤被生生地揭开,他的眼睛开始潮起来。那天晚上,他没吃饭。我妈跟祖母大吵了一宿,指责祖母黑了心肠,只管自己心里痛快。

地犁好后,要放水调和下土才能下种。这个时候谷种也泡发了芽。我妈开始在地里忙活起来。

爹呢在田埂上教她怎么撒种。我妈学东西很快,爹长久地看着那些种子轻柔地覆盖在黄土里,不时嘴角微微扬起。

这一片稻田,足以击退他内心的某些伤痛和安慰他欢喜一个春天。

妈从村委会回来,满面的春风。

“爷,队里分配了牛。”

爹笑起来,露出一嘴的黄牙。再不用问别家借牛了。

不过,牛呢是四户共的。一家放五天,轮流着来。其他三户中,有一户的老壳子是极“夹生”的人,总是跟我们三户纠缠不清,我妈呢,虽然个子小,但从不怕事更不怕人,每次闹纠纷的时候,我妈总把这个老壳子气得直跺脚。后来,大牛生了小牛,我妈就跟队里申请要买下这头小牛,队长收了钱,一口答应下来。

那头小牛黄褐色的,性格温顺,总是闷不作声的,也不很怕人,昂起脖子,嘴巴咀嚼着路边的草啦菜叶子啦什么的,眼睛则眺望远方,很是清澈。

暑假时,大人们都在地里忙活,放牛放羊就成了细伢家家的事。我呢,就是放牛娃啦。

牛呢和小鸡一样,挑食得很,只肯吃软嫩的草,比如河边草。而落梅咀的河边草早被几十头大牛啃秃了,但河对岸的草是真的好,像葱一样。牛望着河那边的草啊,哈喇子都快流一地了。不过,这条河是两地区的分界线呢,左边蕲春,右边武穴,落梅咀的人是不能过去放牛的。那时候啊,草都是金贵的。人家要留着自己牛吃。

但,我家牛不肯啊。

发着小脾气让我解开绳子让它过去。于是,我就偷偷地骑着它过了河。河水并不深,只是河床十分宽。到了岸上呢,我把它牵到河上游的大树下吃草,那里有个小山屯儿,不容易被人发现。

我在地上钉一个木头橛,拴牛,绳子留长一些。牛怀孕了,肚子很大,几乎拖在地上。我们买牛的时候,大队的队长说,这个牛嘛,是个母牛嘞,价钱要高一些。我妈没意见。

队长用手沾着口水数着钱,心里沾沾自喜,以为自己赚了。实际上,我妈是个会算账的人——等它长大了,生了小牛,我们也就不算亏。

牛吃草时挺斯文的,慢吞吞的,鼻尖蹭在草上,自顾低了头吃。我长久地看着它,觉得它很是优雅。不像猪那么粗鲁,也不像鸡鸭那样疯狂。狗子呢整天这边吠几声,那边又狂叫一阵,好像总有陌生的东西在我们周围转悠。它太操心了。比起狗子的亲密来,牛总是漠然冷淡的样子,不怎么粘人。

当然啦,牛也有耍性子的时候。比如它没吃饱,你硬拉着它回家,它就开始扯绳子,刨蹄子,扭头甩脖子,扯着嗓子胡乱嘶叫,以表示:老子还没有吃饱,你莫拉老子!可见啊,实际上除了狗子不让人操心,其余的那些家伙们都有叫人头大的时候。

落梅咀的细伢都会爬树,我当然也不例外。放牛牵出去后,我就骑在高高的树上窥视牛还在不在。好在,我家牛从没像它的小伙伴们一样,脱缰了就跑。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冬天哩太冷,草都枯萎了。牛也泛起愁来。对啊,牛只关心草。至于别的,它似乎并不大关心。哦,它还关心自己的小牛崽嘞。我说过啦,它以前挑食得很呐只吃嫩草,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亲眼见过它吃又老又硬的干稻草,把冬天里仅剩下的青草让给自己的小牛吃。你看,万物有灵,莫不如此吧。

牛还认得回家的路。祖母放牛时,经不住诱惑跑去搓两胡。结果,牛被人给牵走了。暮色四合,她急得哭天喊地,可有什么用呢?她发誓说,再打牌老子就剁手。我妈瞟了她一眼,露出一脸的不屑。

把落梅咀翻了一遍,也没找着牛。爹说肯定是村子里来了外人。妈骑自行车去外面找,果不其然在十三里外的刘塘凹找到了牛。那家人说,牛是自己来的。

“你叫嗝裸气(说瞎话)。”我妈跟那个婆娘打成一团。外人也不敢来扯架,围着看。

十几分后,镇上的派出所来了人,那婆娘吓得不轻,记得那时候偷牲畜不仅要罚款,还要被关好像,她脸色苍白,什么都招了,并且愿意赔钱。

刘塘凹的人告诉我妈,“你屋里的牛还聪明得很。这屋里把牛关起来,你那牛硬是就叫了一天一夜,吵得人过不开生。”牛其实嗓门非常大,声音粗糙得吓人。不过,它平时很安静。

牛被放出来后,笔直地走到我妈身边,它认得主人。我妈把它带回来,刚过关沙河它就挣脱了缰绳,它能立刻辨识出落梅咀的位置,带着它的小牛自个儿回家。

打那以后,祖母每次把牛牵到离落梅咀不远的大野里逛逛就回来,再不敢放到别处去。即便是放到了别处,也是紧跟在其后,或者站在小山丘上紧盯着。一次她跟地里挖红薯的玉英婆婆聊天聊忘了牛,又惊出一身汗,还好是牛吃草吃到山屯儿后面去了。看着了牛,祖母拍打着胸口,深吐了一口气:“哎呀阿弥陀佛,吓死老子了……”在我看来,她的确是吓怕了。是怕牛丢了,还是怕我妈?这我就不清楚了。

秋天的时候,倒了床的爹突然加了病。赤脚医生来看了说,瓜老了要收藤,意思是人已油尽灯枯。

夜里,爸妈开始愁起来——办一场丧事都花不少钱呢。天还没亮,我爸赶着牛车,拉着一车实木椅子穿过关沙河到梅川一个小集市上去卖。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那里的人和落梅咀一样穷,买不起三十块钱一把的实木椅子。他又转悠了两个集市,黄昏时分拉着一车原封不动的椅子回来。

第二天上竹瓦,终于卖掉了四十五把椅子。但是,钱仍是不够的。办一场丧事,没有两三千块钱打不住。

一时之下,所有的目光落在了老牛身上。猪还小,卖不了,而小牛已经长大了,老牛一天老一天。

妈舍不得老牛。“你小时掉进了牛栏里,就落在它的脚后跟,它要是往后踩一脚,你早压了扁瓜了。”牛是慈悲的,妈说。

几天后,家里考虑再三,实在没辙,还是不得已决定卖掉老牛——再问家里亲戚借,开不了口,上一次借的还没还上呢。牛贩子从车跳下来跟爸妈讨论着价钱时,小牛已经牵出去放了,老牛在牛栏里发呆,两眼无光,它或许知道自己即将离开这里,又或许不知道。

牛贩子跟着爸妈向牛栏走来,老牛往后退了两步,它一定感受到了恐惧。“再喂它吃点东西吧,我心里过不得……”妈红了眼眶。

牛呢无力地嚼着草,它除了疲惫、饥饿,眼神里还有一种深深的惊慌。它离开这里后,牛贩子将把它拖到一个绝望的地方。

傍晚,家里的狗子在牛栏外不停地转。小牛不见了妈妈也不停地哼叫着。狗子呢不会说话,但我知道它肯定深深惋惜了好久,老牛与它彼此相伴了五六年。五六年的光景对人类而言并不长,但对于它们来说,或许是一生。

金运是个顶坏的糟老头子。

我上面说过的,对对对,就是那个“夹生”的老壳子。

他经常来串门。串门就串门嘛,却总脏字不离口,说很难听的话讥讽我爹,爹呢是老来得子,他就说:“你是个聋子,又是个残疾人,要是不生个儿子,你老了想吃屎都没得人屙。”对于他的揶揄,爹总沉默。

但我打小就不是个好惹的主儿,他这个人脸扁而长,而且眼窝子深窟窟的,眼珠子还泛黄。再说又是个阔嘴巴,嘴角稍微歪斜,一说话眼珠子咕噜咕噜乱转,唾沫飞溅。更可悲的是,他的三个儿子啊,个个异相,大儿子瘦骨嶙峋,尖脑袋;二儿子眼睛细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小儿子呢脸又那样的平,鼻子塌也就罢了,还满脸麻子,皮肤又黑。

于是,我挖苦道:“是哩,你好啊,三个儿子呢,等你想吃屎的时候他们三个轮流屙给你吃,吃饱为止。”他气得够呛啊,眼睛直瞪。

隔一天,他又来讽刺我爹,“我屋里的三个伢,一个月赚千百块轻而易举,你儿裸用没得,跟你一个裸样儿……”

爹仍然不言,默默走开。我嗖得一下跑到他跟前就怼他:“龙生龙凤生凤,老鼠下崽会打洞。你看看你三个儿子几像你哦,脸长得就像牛粪蛋子上踩了一脚一样,看着没个裸样儿。”他听后扬起手就要打我,在场的其他邻居却不肯:“你个佬儿六七十岁的人,他才几大?你要是打他,那我都不肯嘞。”

他又气又无奈地摔门而去。

我从不觉得我对他说话刻薄。一个人的善良和温柔要留给值得的人。他自是不配。

他当兵回来后当了落梅咀的第一任村支书。在任期间,百姓对他是敢怒不敢言,那时候吃饭靠挣工分,你若是得罪了他,你一家老小就得饿肚子。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镇上修水库,落梅咀的人当然也得去挑大堤。时任村会计的细毛爹排班次时,他这个老东西说:“把我屋里的五个人头划掉。”

村会计愣住。

“聋了?老子让你划你就划。”

村会计在落梅咀虽说名声一般般,但跟这个老东西比起来,那是好出几条大街去。所以,他把表交到镇里时并没有划掉那些名字。

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他直接遭到了这个老东西的报复。

——落梅咀有劳动能力的人全去挑大堤了,剩下没去的都是老弱病残。这个老东西的媳妇玉香嫲儿负责留在村子给那些卧床不起的人送饭,其中,村会计的母亲秋莲太瘫痪十多年,却被这个老东西夫妻俩给活生生的给饿死在家里。等村会计一个星期后回到家里时,人都腐了。

几年后,国家政策改革,由人民群众选举干部时,他当然落了选。庶民之后,落梅咀的人不再搭理他,我们家倒霉住他家前头,于是这个老不死的就成天来我家里坐着混吃混喝的。

那时冬天格外冷。他总是不肯走。也不知他家到底是有多冷呢,一直蹭我家的炉火。上回跟我爹干架的事情,他仿佛并不觉得难为情,反而还滔滔不绝,唾沫乱飞。我望着他那副嘴脸真是比看见厕所里的蛆虫还难受。后来,我姑姑投了河。他总说在我家前院子里看见我姑姑,被吓破了胆后,他总算不来了,挪了窝儿,到别人家胡吹去了。

其实,我知道爹也是厌恶他的,只不过爹心里有说不出的苦,反击又怎样呢?苦还是自己的。

——太祖父母穷,没钱给爹娶媳妇,祖母是二婚,她的前任丈夫是武穴师范教书的,铁饭碗。不过,她太强势了,最终脱了离。当时脱离回娘家是丑事。不然,她不会嫁给爹,她识字,在镇卫生院工作,爹一无所有。所以,大半生过来她始终瞧不上爹,而爹也始终自卑。这些苦,爹对外说不得。

而他最疼爱的孙子,尚且小,根本不懂他的寡言与隐忍,总有事没事寻他顶嘴,说他怕老婆,没用。

现在想来,心里像落了一层霜。

有一年开春后,祖母不见了。爹脸上有伤痕。妈告诉我说,你嬷回娘屋去了,爹心里不好过呐,你去逗爹笑一笑,我便去了。爹呢,也不笑,但也看不出悲伤来。

他一锅子一锅子抽着烟。那烟也不是什么好烟,就是一些烟叶子的梗,剪子剪成碎末凑合着吸。

我妈当时在梅川镇上一家小工厂里做印刷,我爸在青海打工。家里只剩下了我和哥,还有爹。哥是个油嘴皮子,嚷着要吃包子,可爹一个大老粗哪里会做包子啊。他在地里打药,领地是个妇女,他就近乎羞涩地问别人包子咋样包。不可否认,他很聪明,虽然没有读过书,但动手能力强。

夜里,他在灶房里忙活到了十一点多。包子蒸熟时,我跟我哥也睡熟了。爹把我俩喊醒。说实话,那包子模样倒是看得,不比祖母包的差。但是嘞,咬一口,真是叫人一言难尽啊。没有一滴油,当然也没有肉。全是土豆泥啊跟胡萝卜大蒜啊。

第二天早晨,看着一大脸盆包子,我跟我哥头都是大的。哥是个没心思的人,当着爹的面掰开包子,抠出馅儿丢给狗子吃,爹顿时皱了眉,嗓子里有点哽咽。我用胳膊碰了他一下,他领悟到了我的意思,把抠完了馅儿后的包子瓤一口吃掉,一边嚼着一边夸:“爹,你这包子馅儿多皮薄,虽然馅儿不好吃呐,但是包子皮真的没话说,好吃!”我感觉到了哥的虚伪,但看到爹脸色稍解,心里踏实了许多。

祖母赌气回娘家的这段时间,爹厨艺见长。他学着烙饼,你别说,卖样儿还真不错。唯一不足大概就是对盐的用量把握不准。他烙得饼极大,烙过饼的人都晓得,饼太大容易破,但爹的饼完整无缺呢。

饼吃三回,厌了,他又学着用白面发糕吃。爹发的糕比祖母发的好吃。原因是祖母总是用杂粮面发糕,吃得人那胃呦直泛酸水。爹说:“伢不爱吃杂粮的,家里白面、玉米面足够,你就用呐。”祖母一巴掌拍在灶台上:“你娘个头,日子还过不过了啊?”祖母认为过日子要节俭,不能奢侈。可实际上,并非如此——她把省下的白面啊大米啊粉条啊统统都送到她的娘家里去。

爹心里清楚得很,可他不敢说祖母的不是。

爹说,蒸糕必须火旺才行,很费柴。每次蒸完了,他就把灶膛里的炭用火钳夹出来泼上水摊在院子里,等晒干了,还可以留着煮饭——这样的日子过着过着,就把种种的吝惜,慢慢印在身体里,浑然不觉。

现在我才蓦然发现,我的过分节俭、偏执的性子,来自儿时的生活。

爹在田地间忙碌了一辈子。

只有落雨天,才能得半日清闲。爹喜欢喝茶,落雨天他生火,煮茶。

他安静地坐在茶壶旁,看看茶,看看窗外的雨,也看看我,满眸的欢喜。多数时候,爹的神情平静而孤然,似乎没有世事纷扰。那时候美术课本上有一幅画,是《陆羽煮茶图》。我说,“爹你像陆羽啵。”

爹当然不晓得陆羽。

“陆羽是个圣人。”

“瞎说。”爹笑。他的牙齿被烟熏得发黄,但笑起来一点不难看。

茶水滚了,壶盖刺啦啦响。爹揭开壶盖瞅瞅,然后抽去大树枝子,留下火星子慢慢煮。等壶嘴的白气慢慢弱下去,茶壶盖也不咔咔咔抖动了,茶也就好了。

农村人喝茶都是大碗地喝。

爹呼噜噜呼噜噜地一碗干,真是香啊!泼去碗底的残叶,再添一碗。他一碗一碗沉浸其中时,眉眼都是活泛的。一碗茶,仿佛可抵十年尘梦。

农村人一辈子,无名利追逐。只想着拉扯大孩子,盖个房子,人生就算完满了。吃多大的苦,都值。爹的苦,比别人更重些。只有到了雨天,他才可稍微舒缓一下。

现在想来,爹的雨天,大概是《陆羽煮茶图》里漏出来的一点古风。他每每端起茶碗,都颇有茶圣的风雅。

实际上,爹是孤独的。岁月山河中,能够慰藉他的人情之暖,并不多。他的亲戚们,只惦记有没有利益可沾,并不关心他的内心,而且动不动要讥讽他。但记忆中,爹并无颓废悲凉之感。他总是嘴角留有笑意,暖暖的。

不过,爹落下残疾后,雨天对于他来说意味就变了——一到了落雨天,隐痛就一次次如水流般冲击着他的身体,疼得他浑身打战。

姑姑失水的那个春天,雨绵绵不绝落了个把月,失女的痛和腿上的痛以及牵扯出的一些旧疾把他折磨得脱了人型。

他斜倚在梯子上,咬着牙忍着,一只手按着腿,一只手卷着旱烟,叮嘱我烧茶。爹使劲儿吃几口烟,又端起茶碗咣当咣当大口喝茶。他喝茶的声音沉重而急速,入喉即咽,似乎是对疼痛的反击,那么急促而又无可奈何。

爹吃了药片,神色小愀然,然后入睡。梦里他的眉头皱着,纠结成一疙瘩,渗出苍凉的况味。胸腔一起一伏,偶尔呻吟几声,凄然的余韵在屋子里回转,像刀尖割破羊皮的那种锐。

“我梦见你细姑了,她说冷……”腿痛他没有落泪,说起梦里的女儿,他落了泪。他活了一辈子,美好的东西只是想想而已,至于承受的,都是彻骨的寒凉。

疼累了,就沉沉睡去。

平日里,他披着半旧的外衣斜倚在床上,脸上憔悴的看不得。那痛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我放学回来,他看见我进门,蜡黄干瘦的脸上忽然就绽开笑容。

那时候,我只知道一到落雨天爹的腿就痛,并不关心他的内心或者人生。其实他的内心或人生对我多么重要——直到历遍山河经路,我才恍然醒悟。但,事事都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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