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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梦境

时间:2024-05-04

◇范庆奇(重庆)

我的梦里总有几只白色的鸽子不停歇地飞,从木东河下游飞到上游,又从上游飞到一间破旧的土坯房上。它们是白色的精灵,净化了灰蒙蒙的天空,也净化了昏暗的心。

在文兴坝子,低山丘陵纵贯全线,房子悬空而建。山里人没有多余的爱好,不会像城里人一样养几只宠物,吃完饭就遛狗。在农村“实用”才是扎根土地的法则。养狗为了看家,养猫为了拿耗子,养鸽子为了卖钱。可唯独陆老六不是这样,没有人不知道这些白精灵是他的亲儿子亲女儿,谁要是敢对这些白毛畜生不好,一定饶不了他。

有几次我坐在爷爷奶奶旁边听他们聊天,二爷爷说到陆老六骂了起来,大奶奶说到陆老六也骂了起来。我虽然没问可是我知道陆老六肯定是一个讨嫌的人,心里对陆老六的印象定义为一个“坏人”。虽然我在此之前没有和这个“坏人”有过任何的接触。不然不会有人会无缘无故地骂他。据说他是没有什么朋友的,似乎亲人也没有。有的只是一群飞高下低的白鸽。

我们村是一个小村子,除了村里散乱定居的村户外附近就没有什么人家了。村里的孩子很少,现在看来我们村的计划生育是比较成功的。我的玩伴只有二妈的小儿子小九,还有和我年龄一般大,辈分比我小的侄子小桌子。小九不是二妈最小的儿子,而是二妈就只有一个儿子,老来得子的二妈待小九娇气得很。我们去山上干活儿小九待在家里,我们去放牛他也待在家里,他还能吃到我们梦寐以求的方便面。吃方便面是我和小桌子最羡慕的美事。小桌子他爸爸和我一个辈,他得管我叫叔。他爸妈常年在外打工,他像一件贵重物品被寄放在家里,平时都是我和他一起去割猪草。

当然他俩更多时候是被关在家里不让出来。剩下我一个人,就和小鸡仔,和小黑狗,和落在树下歇凉的麻雀玩……我总能找到自己的玩法,找到新的朋友。实在无聊的时候就看爷爷织背篓,用剩下的脚料做竹猫,或者圈一个圈去网蜘蛛。

我常常把网到的蜘蛛放到一块儿干净的地板上看它爬行的轨迹。我不是想要追寻他一生如何的坎坷,仅是想看作为一只低等动物的它怎么选择行走的路。奶奶看到我趴在地上总是大声喊我起来,不要把衣服弄脏了。我一听到“起来”的口令立马就站起来,喊声随着风一会儿就消失了,我也就继续趴着观看蜘蛛,或者是观看蚂蚁。我最敬佩的动物就是蚂蚁,极小的身躯就拥有力士一般的力气。它们也是群居动物,只要一只蚂蚁发现食物,用触角就能召集一队“人马”。当然人以前也是群居动物,只不过现在发展成离群索居的孤独者。

无聊迫使我沿着唯一的公路不断向前走,穿着凉鞋露出小脚丫踢着路边的小花。不是它们惹到了我,是我想惹它们。我看到一片挂满桃子的果林,红彤彤的桃子对我是充满吸引力的,我无法抗拒这股力量。悄悄地爬到了一棵果子最大的树上,直接摘了一个,在裤腿上擦一下就上口。脆甜可口,吃了一个还想吃一个。看了四下没有人,我摘了几个带回家给我小伙伴吃。我不敢给爷爷奶奶,因为这是“窃”来的。

我把小九和小桌子叫出来,一人给他们一个。我看他们吃得美滋滋的。问他们想不想吃,他们说:“真好吃,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桃子。”这是给我最好的回答。

第二天傍晚我们三人有目的地踢着路边的小花大步向前。没错,我们的目的是红彤彤的大桃子。到树下的时候由我爬上树,我摘一个他们在下面接一个,不一会儿就已经有满满一口袋了。就在我要下树的时候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小鬼娃娃,站起。”我们撒腿就跑,顾不上桃子掉了一地。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洒黑,星星隐隐地探出头看着赶路的人。袋子里仅剩两个桃子,我们三人相视一笑。乌蒙山夏天的夜晚是多蚊子的,长腿的花脚蚊子不停地寻找下嘴的地方,一不小心就有人会凸起鹌鹑蛋大的肉包。只有不归家的三个小孩子不怕起包,可是“窃桃”失败的事还一直留在心里。

“窃桃”的事情已经从我心中淡忘,仍然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这个暑假真的好长,玩得好开心,不过开学不是我能够决定的。就连校长也决定不了吧!

开学的头一天晚上我还在“奋笔疾书”,把贪玩落下的作业尽量补起来,不然回学校又得挨骂。我的数学老师是一个可怕的人,每天和老婆吵完架来上课都是怒气冲天,我们自然就成了出气筒。谁要是不长眼敢惹到他就等着抄课本吧。我不知道抄课本有什么用,难道抄了课本就会做数学题了吗?后边大一点才想明白我们的数学老师不是一个好老师,他惩罚我们的方法对于学习没有任何的帮助,反倒是我们浪费了一本算数本。我每次被罚抄课本都撒谎,给奶奶说这是老师布置的作业,生怕糗事败露。

开学的时候天气都是很好的,似乎在告诉我们:“你们的每一天都应该是晴朗的”。在路过那片果园的时候我看到树上的果子已经没有了,树叶也慢慢染黄。我不清楚这片果园是谁家的,感觉它是一夜间长出来的一样。

小九和小桌子都比我低一年级,他们早上不用上课,下午又比我早下一节课。他们不敢晚回家,不然会挨打的。

记得有一天晚上我让他俩等我一起去捉田鸡,他俩就没有回家。放学的时候我们一人拿上一个塑料瓶就去了田里,沿着小河一路拿着田鸡回家。我又遇到了那片果园,不过这次果园里有一个人。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他一定是这片果园的主人。他在桃树下除草,把铲下来的杂草一堆一堆放在树下。由此我推测这是果园的主人。

回家后爷爷奶奶已经吃完饭了,把我的饭菜放在火炉上热着。我问奶奶我上学经过的那片果园是谁家的,她说:“陆老六的。”原来就是那个坏人的,早知道我就多拿几个了。在我看来坏人的东西不是偷,而应该叫“拿”。我问奶奶陆老六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说:“一个老杂种,坏不死的人。”我对陆老六的印象更差了。我觉得我应该整治一下这个大坏人。

一个为正义而策划的恶作剧在心里产生,叫上小九和小桌子我们去了果园。这次不是偷桃,况且也没有桃子。我们把陆老六堆在树下的杂草全都扯出来,撒乱在果园里,让他白忙活。陆老六一定会很生气,肯定会大骂我们,不过我们为这件正义的事而自豪。

就在第二天我上学经过果园的时候看到一个人佝偻着腰在笼草,那个人应该就是陆老六。看到一个老人在为我们所做的正义而辛苦的时候,心里又泛起了惭愧。我想我应该做错了,把正义颠倒,或者我做的就不是正义的事。

果园上面是一条公路,公路上面就是陆老六家。我每天上学都要从他家门前过,他起得很早,反正我每次从那里过他就已经在门前起灶煮猪食了。

有一天我记得清清楚楚,放学刚走到半路就下起了大雨,来的时候都太阳老大的,放学下起了雨。我没有拿伞,俨然是一个仓皇出逃的难民,在泥泞的路上奔跑。

就在我一心跑路的时候,有人叫了一句“小娃娃”,我刹住脚。四下寻找发声的来源,在我右上边站着一个佝偻的老头。他太老了,脸上的皱纹像一张棕树皮,头发也全都白了,整个人就像待射的弯弓。

他说:“下起大雨了,先来我家躲躲雨,一小哈再回家去。”我犹豫了一下,一跃跳上路埂。

他给我拿了一块毛巾擦头发上的雨水,让我坐在凳子上。当时想这是我第一次到他家,也是最后一次。他给我拿来几块花生糖。我最喜欢吃的就是花生糖,因为吃得少就觉得花生糖是最好吃的。

在我一心品尝美味的花生糖的时候,他说:“你个小鬼娃娃倒是讨嫌,偷了我的桃子不说,还把我笼起的草整得遍地都是。”我知道肯定死定了,他又是怎么知道全是我干的呢?相反陆老六说:“我那天喊你们是怕你们爬树的时候从树上摔下来,没有想到你就跑了。桃子们哪个得哪个吃,没得偷偷摘的道理嘛。路边桃路边果哪个得哪个吃是古有的道理。”我低着头,不敢说一句话,我现在就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他说以后要是想吃桃子直接光明正大地去摘就行了,不用偷偷摸摸的。我稍微点了一下头,看出来陆老六没有想怪我的意思才慢慢放下心来。头上全是刚刚出的汗,手里捏着的花生糖都湿了。

陆老六看我不说话,转移了话题,又问:“你读几年级?”“三年级。”“学习好不好?”我没有回答他,我最恨别人问我成绩,这是最伤我自尊的事。刚刚的愧疚被成绩代替为气恼。他看我不喜欢别人问我成绩就说要不要喝糖水。我是一个馋孩子,抵挡不住一切对我致命的诱惑。在家里奶奶不让我喝糖水,她说会烂牙的。

陆老六看着我喝糖水的样子他笑了,笑起来更难看,像一朵枯萎的山茶花。他的牙齿已经掉光,说话的时候是跑风的。我看着他的样子扑哧扑哧地笑出了声。

“外面的雨停了,我要回家了。”

“回去的时候走路小心点。”

他又给了我一把花生糖——让我忘记会烂牙更厉害的诱惑。

“我该叫你什么?”

“别人都叫陆老六,你也叫陆老六吧!”

陆老六,难道这是一个真正的名字吗?踩着滑滑的红泥我一路小跑着回家。夏天的天黑下来晚,回到家还是亮堂堂的。奶奶正在门前赶鸡进圈,爷爷在门前磨篾刀。他们没有问我为什么这么晚回来,为什么衣服裤子还是干的,我已经习惯了爷爷奶奶的沉默寡言,他们和泡桐树一样沉默一生。

我现在觉得陆老六不像坏人,也可能是花生糖太好吃了,让我忘记了奶奶说的话。整个晚上我心里一直有心事,可他们谁也看不出我的秘密。一个老头子叫陆老六,一个小孩子叫大海。他们已经建立了某种联系——关于鬼怪和白精灵的故事。

在宣威流传着一首《十大地名》歌,这首歌从解放时期就流行开了。让走南闯北到宣威的人见识了一番,歌唱出许多新奇的事物,使外地人惊奇不已。一个数字代表着一个地名,一个地名就是一个诡异的故事。陆老六家刚好住在七上面。歌词是:“一是一自孔;二是二台坡;三是三道水;四是四里座;五是五里坪;六是六车灰;七是七座坟;八是八大河;九是九车粪;十是十里铺。”

这首歌是我从陆老六那里听来的,关于这首歌形形色色的传说也是他告诉我的。他问我:“你想知道为什么七是七座坟吗?”我点了一下头。他说:“我怕我说出来吓着你个小娃娃,你大人又要洗涮我喽。”我不依他,小孩子的好奇心是挡不住的,在我再三请求下他才同意告诉我。他煞有介事地说道:“因为啊这个地方一天之内竖起了七座新坟,所以人们都叫这里七座坟。”

我打了一个冷战,感觉阴森森的。不过我不敢接着问:“为什么一天之内死了七个人呢?为什么七个人都要埋在这里呢?”我不是胆小鬼,但是我也怕鬼,谁也不知道有没有鬼。从那以后我从陆老六家门前过总感觉有什么东西跟在我后面,还时不时回过头看他家房子背后的荒坟地。

好几天早上我从陆老六家门前经过的时候没有看见他,我就会想会不会被鬼吃了。可我又不敢亲自跳上他家去看个究竟,只是一味地空想。有一天傍晚放学回家我终于看到了陆老六,他在铲屋檐下的鸽子粪。用椭圆的小铲子铲到背篓里,灰白色的鸽子粪扬起的灰正好挡住了陆老六的视线,他铲偏了,满满一铲子鸽子粪全没有进背篓。我像一个观看小丑的看客,在旁边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陆老六发现我就在他身后,他放下铲子拍了一下身上的粪灰,过来看我。他问:“你咋个会不来我家玩,你大人不让来?”我说:“不是,我怕鬼。你家里有鬼。”他笑了,他说怎么可能有鬼。他说就是有鬼也不能抓他。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如果人比鬼恶,鬼还敢抓人吗?”他说的似乎是对的,但我感觉哪里不对劲。

看着那些停在屋檐下的白鸽,我问陆老六为什么养那么多鸽子。他笑了笑说:“一个人孤单,养鸽子每天咯咯咯地叫着热闹。”我说了一句:“养那么多鸽子难道不嫌吵,还要天天铲鸽子粪,鸽子还会随便拉屎,真麻烦。”他说你小娃娃不懂。

我嘟着嘴,以示我的不服气。谁说小孩子不懂的,小孩子懂得可多了。就像天上有云,云会化雨。我还知道许多谚语:“燕子低飞蛇过道,大雨不久就来到。人靠五谷养,田靠粪土长……”我一个一个说给陆老六听,他笑得更开心了,我觉得他就是在嘲笑我。

我没有理他,也没有进他家门,一个人走到放鸽子窝的地方看窝里还不会飞的小乳鸽。毛都还没有长齐,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肯定是肚子饿了。不一会儿就有大鸽子带回吃的,它们不怕人,这或许也是陆老六养鸽子的一个原因吧!我想伸手摸小鸽子,又怕它们会不开心,小鸽子应该是不喜欢别人随便摸它的。

我仔细数了一下一共有八个窝,一个窝里有三只鸽子,陆老六有二三十只鸽子呢。那可是一个不小的队伍了,到哪里都是一片白花花的云。我羡慕它们是自由的,可以飞到天上,看太阳,看花木,看整条木东河。我多么渴望自己也能飞到天上看看自己的家,我小小的家在天上看着应该就是一个小黑点。

看着看着我都觉得自己快要成为鸽子了。陆老六在我旁边站着,他说:“你看这些鸽子多好啊!它们没有烦恼,可以飞到自己想去的地方。”我说他们不是晚上都飞回来吗?他说:“他们舍不得我这个孤独的老头子,舍不得这一片水土。”哦,原来鸽子也是重情义的动物。我不知道说什么,感觉陆老六一下子变得伤感了起来。他说:“你想要小鸽子吗?”我当然想要,一直没有开口是怕陆老六生气。他说:“等你前面这个窝里的鸽子蛋孵出来就给你一对小白鸽。”

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每天都会跑去看我的小白鸽孵出来了没有,就是陆老六没有在家我也会去看。我不再惧怕七座坟造成的阴影。心里梦里都是我的小白鸽,我梦到我和它们一起飞到了天上,看到在果园里干活儿的陆老六,看到赶着鸡进林子的奶奶,看到被关在院子里写作业的小桌子……

关于我和陆老六的事我没有告诉别人。哪怕我好几次想向小桌子他们炫耀我将会有两只小白鸽,我最终还是忍住了。陆老六是村里忌讳提到的人,奶奶肯定不会让我和他有任何交集的。可能看都不让我看一眼他。

在村里招人厌的人往往只能远离,不然就会像感染病毒一样你也会成为讨厌的人。

我接连不断地去了陆老六家半个多月,终于在第十七天的时候我看到我的小鸽子孵化出来了。它们身上还没有白色的毛,像奶奶拿给老母鸡孵化出的小鸡一样,光秃秃的身上只有毫毛。我想立刻把小鸽子带回家,可是陆老六说需要等几天,小鸽子长大一点再让我带走。不然现在带走鸽子只会死。

我不懂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不过我还是照做了。对孵化出的小鸽子我更加上心,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它们。

我把我的小鸽子带回家的时候,奶奶看到了以为是我偷的。她骂了我一顿,我委屈地哭了起来。爷爷问我是哪来的,我说是我向陆老六要的。爷爷说了奶奶几句,说她为什么不问清楚事情就随便骂人。

爷爷是一个精通竹子的篾匠,在他的手下能生出许多竹器。爷爷用竹子给我编了一个鸽子窝,把我的小鸽子放到里面养着。它们还不会飞,陆老六说让它们在我这学会飞才能一辈子属于我。不然早晚会飞走的。

饲养鸽子我是全然不通的,就像我全然不懂数学老师说的话一样。我常常跑去问陆老六如何喂鸽子才能长得快一点,他说不能急,喂鸽子是一个精细活。他不告诉我如何喂,我就看他都是喂些什么,记下以后回家给我的鸽子也喂同样的。这确实是一个缓慢而有效的办法,我的小鸽子慢慢变成了不大不小的鸽子。它们也能飞到天上看白云了。不知不觉乌蒙山也进入了深秋,青绿的树叶落了一地,有些东西正在悄悄离开。

奶奶养的鸡仔会打鸣了,爷爷也不在院子里赤裸着上身织背篓,我和小桌子他们都穿上了厚厚的棉衣。整个山里都是肃穆的气氛,压抑得我喘不过气来。许多好玩的游戏都不能进行,在家里我快要无聊到发疯了。

我的小鸽子躲在稻草筑的窝里不愿意伸出头,就连陆老六养的鸽群也很少在天上飞。似乎我很长时间没有去陆老六家看他了。我一定要向他炫耀我喂的鸽子如何厉害,如何飞得高。

那天早上我谎称我和小桌子他们出去玩,其实我去了陆老六家。他还是和以前起的一样早,和春天的时候起的一样早,夏天秋天也一样,还有紧接着的冬天也依然会一样早。他像一块老旧的钟表不敢停下秒针,只怕秒针一停下,分针时针也会接连停下。这是可怕的事情,这意味着死亡。

在土坯房的旁边煮着猪食,土灶里的柴火已经撤出来了,只有柴草燃烧后留下的灰烬中能隐约看到发亮的光。在这个破败的屋子里也该升起这样的光了,让原本不温暖的屋子添一点暖气。陆老六正拿着铲子来筛剩余的木炭渣子,他看到我似乎很开心,我看到他似乎也很开心。

进了屋子他给我拿了一把花生糖,他说这是最后一把花生糖。我越发舍不得吃了,一直留着。想吃的时候就想想它们是最后的,吃了就再也没有。凭借这样的意志,那把花生糖我吃了一个月。吃完花生糖的时候也刚好是冬天来临的时候,洁白的雪花和我吃的最后一个花生糖一样白。只可惜雪不是甜的。乌蒙山已经蒙上了冬装,麻雀也停止了最后的叽叽喳喳。

冷啊!这个绵延的大山冷啊!有些动物冻死在第一场雪来临的时候,有些人躲在被子里颤抖。最后一把花生糖吃完了,我也应该去看看陆老六的。因为他的花生糖全都是我吃完的。

沿着积雪覆盖的大路我一直向村东走去,就像我去窃桃一样小心翼翼。我这次不是为了桃子,也不是为了鸽子,只是想去看看那个老人陆老六过得怎么样。他是一个老人,比我爷爷还要大好几岁。他应该更怕冷,比我爷爷还怕。冬天是粗鲁的,吹着寒冷的风,下着一点也不温暖的雪。

我到了,被雪染白的陆老六家的土坯房。我担心房子太旧,真怕雪大一点会把房子压塌。鸽子们也停止了以往对我的热情,咕咕咕咕的声音似乎被冻住了。我进门瞄了一眼,看陆老六就睡在沙发上。屋子里和外面一样冷,他连柴草疙瘩也没有点。可能他连猪都没有喂。

他看到我很意外,他没有想到我会来看他。他坐了起来,他想去燃火。被我拒绝了。我说我去燃火,因为这是我从小就练习的技能之一。他又重新睡下了,一直到我把火炉提进房子他才又重新起来。我问他是不是感冒了,他说不是。我又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说老了。确实,老了能解释一切的病痛由来。

我帮他把鸽子喂了,那些可怜的鸽子肯定饿坏了。我听到了猪的哀号声,那头肥硕的畜生还不如鸽子耐饿。我也帮他把猪喂了,它吃的可开心了,尾巴不时地甩来甩去。等我回到房子里的时候陆老六已经起来了,他在做饭,他想我留下来和他一起吃饭。对啊,我虽然和他已经秘密认识五个多月了还没有在他家吃过饭呢。吃饭的时候陆老六喝了一杯白酒,他是一个性情中人,我后来长大以后也是这么觉得的。他吃了一大块肥肉,他说现在是吃一天少一天,他得趁活着多吃点,死了就啥也没有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吃一顿饭总提“死”,难道死就那么容易?我是厌恶死亡的,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他笑了笑,说他还不想死呢。他的大肥猪还没有宰,他的鸽子群还没有发展到一百只的大队伍。

吃完饭我就回家了,在回家的路上一直想着陆老六。回到家也心不在焉的,奶奶叫我吃饭我没有吃就睡觉了。晚上大奶奶来我家,她说她在陆老六家门前看见他连路都走不动了,怕是不得行喽。奶奶说他也那么大年纪了,该死了。爷爷说他这一辈子也没少造孽,能活到现在就不错了。这些年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着也算是报应。我在一旁默默地听着,一句话也不敢说。

我不放心陆老六,我去了陆老六家。还没有到房子门口就听到猪又在哀号,这个馋嘴的畜生。可为什么鸽子也一直咕咕咕咕的叫个不停,它们也饿了吗?陆老六躺在沙发上,我叫了他一声,他没有答应。我以为他睡觉了,用手推了他一把,冰冷的身体告诉了我答案。我吓哭了,虽然见过死人,但那都是作法事开棺的时候见的。

我拼命地往家里跑,我得把这件事告诉奶奶。奶奶听了以后就去了大奶奶家,他们又叫来了二奶奶。他们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去村委会先把情况说一下。我也跟着去了,村委会说让村子里的人帮忙给埋了。我再次回到陆老六家的时候才敢仔细地看一看他,他的眼睛盯着外面。他是在看雪,还是在看和雪一样白的白鸽?爷爷把他的眼睛合上了,说了一句:“去了就去了,去了就解脱了,你也可以去见媳妇儿子喽。”

埋陆老六那天我哭了,为了我死去的老朋友哭的。他苍老的面容在盖上棺盖的那一刻印在了我的心里。奶奶说让我磕个头,也算是我和他相识一场。原来奶奶是知道我常常来找陆老六的,不过已经不重要了,以后没有陆老六了。他没有儿子女儿,没有人给他披麻戴孝,也没有唢呐送他。村里几个强壮的人抬着沙树做的棺木把他送进了土里,他的坟就在七座坟。

没有太大的仪式,这或许已经算是村里人对他最友善的一次了。我把大姑给我的一块花生糖放在了他的坟上,这是我给他的最好的告别。他该是开心的,他该是可以继续养鸽子的。

那天晚上我鼓起勇气问奶奶为什么村里人那么恨陆老六,我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勇气。奶奶叹了口气,她说:“都是年轻时候造的罪孽。陆老六年轻的时候是村里游手好闲的人,好赌,还会吸毒。他以前是有一个媳妇和一个儿子的,因为好赌把家里能卖的都卖完了。天天打媳妇儿子,最后为了赌钱把媳妇也卖给了外地人。儿子在他出去赌钱的时候淹死在木东河里了,尸体都没有找到。陆老六也因为吸毒被抓去坐牢,后来出来都老了,就没有找到媳妇,其实应该是没有人敢跟他。这个人在村里成了人人恨的,说来也是凄凉。”原来是这样,陆老六是一个坏人没错。他做的事让村里人原谅不了他,他年轻的时候连豺狼都不如。

但我想他后来应该是醒悟了,他养鸽子或许不是养鸽子,而是觉得鸽子很白很干净吧!死了就可以放下了。

陆老六的鸽子成了无主的可怜虫,每天依然会在天空盘旋,飞累了就回到窝里。有人试图想抓几只回家喂养,可是第二天就又飞回来了。它们已经习惯了土坯房的窝,习惯了它们死去的主人。

后来不知怎么这些鸽子就不见了,有人说应该是搬家了,只有空窝还在土坯房上。我养的鸽子长大了,它们已经能够飞上更高的天空。可能过不了几年它们就会生出一大帮小鸽子,和陆老六的鸽群一般大。

只是我的希望最后没有实现,我的鸽子后来也不见了。我哭了,那是陆老六给我的鸽子。是一个小男孩和一个老人的联系。我一气之下把鸽子窝一把火烧了,连着我伤心的泪水。

多年过去了,我见过很多白鸽,也想再次养两只白鸽。可是我最后还是作罢,我怕它们还会离开我。乌蒙山的天空变得灰蒙蒙的,木东河上再也没有鸽子出现过。七座坟已经不止七座,而应该是八座,有一座是陆老六的。我回家还会去看陆老六,还会在他的坟头放一块花生糖,花生糖是甜的,雪不是。

白鸽啊!我童年里的白鸽,你们在哪?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鸽子和陆老六。陆老六在喂鸽子,我也在喂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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