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晋侯(太原)
阿贵钻进白车,围观者在巷子远端。我赶到时,车已是飘忽不定的白点。这条巷子往前走,横着铁路桥,站轨道上能望见大江。每条巷子深处都通达沙滩,我习惯走阿贵门前,每次都会遇见一条叫阿贵的宠物狗,它脾气好,不惹人,相当于守门石狮,纯属摆设。半身黝黑半身棕黄,月光下探出上半身,等于不存在。后来,阿贵请我进去喝茶,我才知道阿贵是阿贵的主人。他每周有五天坐轮渡去江对面镇里上班,宠物被大家饲养着,也被喊为阿贵。
阿贵的同事突然发热,三天前他们在厂门燃了根烟,聊了几句,难道是烟雾也传染,邻居们隔空递过话来,我正看着一块浑浊的云从巷子上空移走,往江边聚集成墨团。从窝里拎出来阿贵,它微微颤抖,刚才受惊吓,我认为是释放情绪,它自由了。疑似患者的宠物要被活埋,也许这副乖巧的黑脑袋藏在不起眼的角落,忽略过检查者的视线,那时候注意力都在阿贵身上,他想多带点衣服,进医院扒光衣服消毒再穿专用服,有人这么提醒。
我牵着阿贵沿着铁路绕出了村子。它舔我的鞋子,这双新跑步鞋的胶味重。这是我领养的第三只宠物狗,另外两只将阿贵全身嗅个遍,性别确认。大牛用铁链拴在栏杆,小米以大的为中心,不会跑出固定的半径。我从来不养狗,它们都是市里的朋友养的,想躲开宰杀只有委托到城外领养。我是即将退休正接近自由的人,添加了更自由的狗狗们,过度自由就开始乱套。
起先两只养在家里,它们对房间设置很不满意,对每件物品都骂不停,我感觉到骂,才惊慌失措,它们是主人,我是仆人。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突然来到郊外,空气不同,味道不同,我对宠物们说,不习惯民间滋味吧,突然改口吃中餐不习惯吧。它们对着大把的阳光怒吼,窗外可见高山,窗前江水滔滔,不亮一下嗓子行吗,那是在歌唱。
后来将它们领到社区停车场最远端,找来一个木箱,侧倒后盖上雨布,临时组成了新狗之家。大牛大帅哥,小米小公主,栏杆外,江面不远,波光粼粼,不知道它们会不会恋爱上。三天后添了新贵,也是公主级别,就是阿贵,这三口子往后怎么生活,谁知道呢。
阿贵的主人暂时联系不上,其他两个的主人差不多隔日都要通话,也会视频看一眼寄居在别人家的宠物是否过得舒适。我给邻居说,他们自己生死都还没个准信,却天天惦记宠物,这有啥用,万一自己没了,全家就剩下个宠物,那才是大悲剧。邻居说,宠物不懂悲剧。这样的结果我是不接受的,只是在生死关头他们还保持着宠物的关照,这让我好奇,对动物怀着悲悯的心,苍天应该给他们活路。
说说小米公主的主人吧。我在正月里的每天都是充当话务员角色,阿牛来电话多点,难道男人比女人更爱狗,这我不懂。有时候两个电话会同时打进来,就像约好似的,套用一句经典老话,每个人的性格各有不同,但对宠物的牵挂相差无几。小米主人一家四口都在医院里,我一直鼓励她,只要保持心劲就能强化免疫力,就像拎杠铃越玩越轻越有劲,人人都有自带发动机,那就是信心。高调的话说出来,自己都觉得很提气,阿米说,你怎么说话比我爸还高大上啊。那边笑着,我也乐了。
上周,市里的朋友来电,阿米被收进医院,还有她的父母和姥姥,一家四口突然蒸发,从社区里消失。阿米在给医院打电话之前,先给我的朋友说,能否代养狗狗,朋友说这几天收缴宠物太多,养不过来,实在舍不得放弃就送到郊外,有朋友在那里。朋友是我,朋友转来她的微信号,让我将狗安顿好了给她发图片,这时我才想起不知狗狗名啥,想问,又觉得没必要,人家正在生死通道里闯关,还是别打搅。狗狗送来那天,我见它小巧玲珑就喊它小米,和主人名字一样没什么不好,叫小米就会想起这家人的境遇,希望它还能回到阿米怀里。
后来发照片,我说,你的孩子很快乐。
阿米说,非常感谢你领养了狗狗,等疫情结束后,要带着全家来感谢你,顺便享受一下你那里的好山好水。
在我看来,它们是它们主人生命的延续,是体征以外的另类形象,他们都应该是快乐平安,我逗着狗狗玩,也是一种祈祷。阿米从深圳回来过年,次日就忽冷忽热,以为是风寒,她遛狗来到社区诊所,医生说是肠胃型感冒,坐高铁时间太长导致消化功能紊乱,没有大碍。离开时,医生提醒她,提前给小狗找个家,别的区已经开始清理宠物了。
晚饭着聊天着,阿米说,过了初三,全家去深圳玩到初七,然后她就上班去,父母和姥姥再返回。是个好主意,父母也想去深圳看看阿米工作的环境,就这么一个孩子,有人说孩子毕业后的工作地,有一半可能会是父母的养老地。
米爸说,不行,疫情还挺厉害的,到处跑很危险。
米妈说,没那么严重,我下午还要再去一次超市,年货还没买完呢。
姥姥在里间大声咳嗽起来,她吃得少,早就离开了饭桌。阿米进去一看,抽纸正捂着呕吐物。妈,快来,姥姥吐了。她脸色刷白,手脚颤抖,斜靠在床边。
米妈说,怎么突然这样?赶快去医院,你要个滴滴快车。
这种急症也是常见,大人小孩常有夜里突然高烧,然后叫车送门诊,但姥姥年岁大了,如果拖延会虚脱致命的。家里剩下阿米一个人,和同学聊天,男同学,熬到零点钟声响起,电话来了。米爸说,你快过来收拾一下过来检测,我们可能都“中奖”了。
啊!阿米瞬间休克。
心理反应过度,醒来后,她收拾生活用品和随身衣服,麻利到每个手指都在独立完成一件事,随后牵着狗狗下楼,拴在花丛栏杆,放了一瓶消毒液在旁边,给朋友打电话。它很可爱,皮毛上染了一些杂色,像油画,本来我想叫它油画狗,觉得不好听,太像油滑的音,所以还是叫小米。每一次喊它,心里就有给他们祈祷的回声。
隔一天,阿米就会来电问狗狗安好,我也趁此问她们的情况。有时候隐隐担心,尤其是一天没来电话,次日醒来就开始惦记,我没有主动打过,全家人在医院怎么会顾上跟我这个陌生人聊天呢,我静静地等待,感觉手中始终有一根线头,会在哪里缠绕,永远理不清。
我想象着她跑进医院,将医保卡插入挂号机,屏幕显示她的头像和资料,缴费也这样,我希望她天天来刷一次,余额不足了及时告诉我,我来充值。我想了很多,希望她能按我的想法来做,我没有去想这最终会是一张死亡卡,这样的念头刚出来就被我掐住。
她说,刚拍完CT,现在去看姥姥。
听着她说话,似乎感觉阿米跑了很远。电话一断,我就想到栏杆边躺着晒太阳的临时凑成的一家子,它们来了以后,我的悠闲日子从此不再有。
铃声再响,手机就在我案桌上,点开免提,阿米接着说,姥姥昏迷很久了,刚进来一喊她,她突然醒来看着我说,好冷啊。我赶紧把外衣脱下来盖上去,加一件衣服也顶不了用,那时真想脱了衣服钻进她的被子里,可以一直暖着她。她的左手挂着液体,滴着白色的水,我错看了颜色,有一种输血的感觉。
我的眼前出现了我的父母,躺在病床上,很多年前我也是这样守着。我说,我把你的狗狗叫小米,她和大牛玩得很开心。阿米说,随你怎么叫,现在你是它大爷。我说,今天它多了一个姐,叫阿贵,黑的,像穿黑丝绒旗袍的贵妇人。阿米说,你们老年人就爱把自己的意见强加于人,阿贵是闺蜜,不是妇人。我赶紧解释,对对对,是闺蜜,也是福人,幸福的福,来我家的都有福气。
大爷,还是狗大爷,我笑了,她让我想起孩子,女儿在很远的地方工作,过几天要去机场接她,也许临时不回来过年,谁知道呢。阿米和她说话的语气很像,她们不认识,即便认识也不一定会成好友,孩子们代沟很深,一岁就有观念差异,何况阿米比我的女儿还小八岁。狗比人好相处,所以人们热爱狗。
她又打过来说,忘了告诉你做CT的结果。我心一紧,她接着说,姥姥和爸妈都是双肺感染,好担心啊,我是单肺有纤维灶,算是轻度感染吧,不要紧,我年轻。等一下还要做核酸检测,听说这个药剂非常缺,检测时间也很慢,但愿。她的声音延缓了一下,我接了话,但愿小毛病好修,没大问题,就当是进站过安检吧。
我给一个当医生同学打电话,问核酸检测怎么会供应紧张,他说了些业内情况,就聊到检测方式,疑似患者将头伸进来,医生用一根长棉签探进鼻腔里的软骨位置,旋转一下提取黏液,然后去检测。我问他有没有死亡的,他说有。我问多少,他没吭声。我问死亡率,他说不高。
他们有职业道德,就像我的职业,对旁人来说很陌生,说出来会引起好奇打探。话题到此为止,我快要退休了,未来的生活将会怎样,还没考虑好。现在正和三只宠物狗一起生活,先把眼前这些事情处理好,遥远的事到了遥远再说。
第二天,阿米没来电,可能也在等结果,同学说过,没那么快。我该说说阿牛了,讲了女生,也该男生登场。大牛见人就咬几口,大老远听到我的声音就嗷嗷叫,青春期男子汉的样子,想到自己也曾年轻过,细节一陈旧就被时间湮没了。
阿牛是画家,微信头像是他的代表作,一根枯草。
他没生孩子,在70后里少有。春节前的迎春画展,开幕式我没去,后来因为忙连画展也没去,在他朋友圈微信里看图,大家都画世俗,越来越世俗,但阿牛还是可以交往的。他说,想脱俗容易得很,在世俗的边缘行走就蛮不错。画展是市文联每年的例行活动,会征集本地籍的在外知名画家参与,其中一个参加开幕式后返回就被隔离,无症状,来源有三个方面,出发地和落脚地,还有高铁上。
阿牛没有任何感觉,三天后妻子感到头疼,以为洗澡受凉了,春节前后冷空气一场搭接着一场。有些发热,她想忍。又过一天,到社区诊所打了退烧针,但头痛更厉害了,整夜无法入眠。阿牛送她去市院就诊,医务人员说,要验血和拍肺部CT。阿牛预感到不对劲,马上给画展组织者打电话,对方说正在联系所有的画家,参加开幕式的先自行隔离。
医生小声说,你老婆感染很严重,为什么不早点来?马上隔离,你们不要再见面了,可以手机联系,你现在就回家自我隔离,目前你的情况也不能排除。
妻子被送入隔离区病房,她发微信朋友圈说,自己跟去年一样被流感击倒,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她说,自己独自一间房,老公也不来陪,哼。阿牛在评论区回复,医生说这次流感很流氓,见人就欺负,不让我进来。
阿牛没有说实情,跟妻子视频完放下手机就哭了,满脸通红,眼睛像金鱼,哭出了一身汗,他觉得自己是哭昏了头。冷静下来,他发现怎么头还是热的,不会是……不,他迅速否定了。他相信自己的身体,常年在外地写生,除了略显的小肚腩,整体看上去健壮的跟二十来岁时相差无几,妻子曾说过,当年看上他是先欣赏了健壮体魄,还有阳光脸,画技属于捎带的。妻子虽然娇小,但全身上下非常协调,阿牛说,匀称是美学基础。
早上醒来,他伸手摸手机,噩梦还在继续,搅乱了常规动作,将手机推到床沿落地。他想翻身,肩胛骨用不上气力,腿也松软,几番用力加上焦急,有点发热,但他自我判断还不是发烧,以往没有这样的感受,他尽量不往坏处想,但又挡不住,连身体都在向病症靠拢,真流氓。
他打电话来,让我在楼下等他。我已经猜到了,他没有熬过十四天,这让我对传说产生怀疑,健壮人不容易传染,阿牛怎么也会中招。他说,据说得疯牛病的牛都是健壮疯疯傻傻的。这会儿他还开玩笑,我说,你赶快去医院,就去你老婆的那家,让医生把床位挨近一点互相照应,多亏你们没孩子,省心多了,就当是去南极春游吧,按时回来就行。我们之间说话就这样,正经到不正经,他说,牛牛怎么办,你能不能带去照看?我说,没问题,你拴在楼下随便随便什么地方,我去带走,你别管我,快去医院。
后来他打电话说,路上有几个片段神志不清,差点撞上墙,都不知道怎么走进医院的。我听着他述说,就想象着一个醉酒的艺术家,用尽最后一点清晰的感觉回家,瘫倒在门口。以前的阿牛经常这样,他妻子说,阿牛最大的优点是不管喝多少酒,总能爬回来,不用担心哪一次回不来。我说,睡在街上多可怕,整条街道的老鼠都集中来咬他。有一次他醉倒了,我送他回家时提醒他妻子,有这次就有下次。
阿牛没用核酸检验就直入CT房,双肺显示多云转阴。他说,这块乌云压得我喘不过气。三瓶吊针打完,好像空气浑浊,堵在鼻孔里,晚上继续输液,他给妻子打电话,那边的声音伴着低声嘤嘤。刚开始阿牛还比较乐观,他说,听说某某走了,竟然也不打个招呼,以后喝酒少了一个对手,真伤心。此人我认识,虽然没来往,但有了阿牛这层关系,就像突然告知某个亲戚意外去世一样,心里堵了一阵。阿牛转述给我,然后问牛牛换了环境生活还习惯吧。这家伙还惦记着狗,我没养过猫狗,没法理解他们与动物之间的感情,也来不及细想。我说,你家大牛目前有两个贵妃陪,比你幸福多了。他笑了,真的吗,东宫西宫啊,竟然享受皇帝待遇,不愧是我家的牛牛,你看我孤家一人守着大前门,皇后寡人一个守着大后门,面都见不上,唉。我还想说点什么,他说不行了,气喘得厉害,讯息就断了。后来才知道,他担心下一口气会接不上来。会不会就这样死啊?他不知问过自己多少次,现在轮到妻子来鼓励他。女人的耐力就是比男人强,阿牛像牛犊一样的身子,说垮就垮,而妻子看似弱不禁风,却挺过了危险期。男人脆弱,女人长寿,看来还是有道理的。
再次打来电话时,我抢先说,你家大牛在两宫面前还会跟我摆酷,以前老远就嗷嗷我,现在到跟前都不看我一眼,两宫陪着,以后乐不思蜀了怎么办?阿牛说,这还真是个问题啊,到时候三只狗狗被强行拆开,这不是人为的宫廷政变吗。我说,你快说这两天怎么样,你的声音有点活气了。他说,什么叫有点活气,好像我前两天没气了似的,我告诉你,前天给你打过电话突然上气不接下气,是有气接不住气,那时觉得距离马克思只有十米,都看见他微笑的大胡子,我想跟妻子告别却看不到她,我就哀求大夫,能不能将我送到她那里,即便死了也要和她在一起,我还有点事要跟她交代。我说,这会儿还交代啥,艳遇?忏悔?意外有个私生子?你们怎么不生一个呢?要有孩子的话,你们谁也不想死。
阿牛笑了,慢悠悠地说,这辈子我和她都感受了一下死亡的滋味,我知道这种病医生也很难救我们的,他们医生也有人感染了,跟我一样被急救,死活都有点靠运气,谁也把握不准,反正我觉得老天爷不领我们走,肯定有别的意思,也许天降大任于我,我还没在中国美术馆搞过个人画展呢,就这么死了太冤。
我喜欢他这个性格,谁也难免有脆弱时候,但他缓过劲来就会爆发强劲的生命力,散发一种鲜活的情绪,让濒临死亡的人都嗅到生机。医生为了照顾俩人,就给妻子开了氧疗,把他转过去。他说,我们在医院团聚了,哈哈,人间灾难是夫妻同病,人间良药是夫妻一起治疗,爱情是生产力,能产生精神抗体,谁敢说不是。他和妻子间距一米,互相看着,闭上了眼睛。这间爱情病房,也许在整个医院是唯一。他说,有爱情就有运气,那个医生也许就是一个瞬间产生的悲悯念头,改变了我们两口子的命运。
我祝福他们,然后给朋友打电话,问阿贵的主人确诊了没?朋友说,确诊了,治疗已提前介入,他没有发烧,应该问题不大。这时候阿米打过来,她说,我爸是阴性,你不知道他拿到结果时多开心,我看见他跳了一下,感觉不好意思,然后接着看单子,我妈是阴性,姥姥也是,最后一张是我的,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检测结果,突然喊起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肯定是错了,你这么年轻,抵抗力比我们强,怎么可能!我爸说,肯定是他们搞错了。他跑去找医生,我知道他是要追赶那辆死亡之车,让他们将我留下,他愿意去顶替。
她说,这时候我特别理智,跟我妈说这是最好的结果,我年轻,一定能抗得过去,如果是你们三个中的一个才最危险。阿米说话的节奏少有的匀称,让我感觉到气场真大,让几十公里外的我心悸,说不出话来,我想说的她都替我说了。这天,阿牛的最新核酸检测也出来了,谁也想不到,病牛一样的他竟然是阴性,而他的妻子有了明显的康复,却是阳性。他来电时声音里有了阳刚之气,他说,我是怎么治好的谁知道呢,是多吸了几口氧气还是自己身体底子好,或者用上了新药,反正活过来了,老婆也在好转,我是逆转,真像是开玩笑一样。
我说,不要命才开这种玩笑。我的牵挂又来到阿米身上,还没机会跟她商量三只狗狗的未来,我也不想发生类似宫廷政变的事情,但似乎一切都有规律,在所避免,除了人在这么揪心的生死选择,动物们就不能好好生活吗,那些拆散与重建,战争与和平,永远没有终止的一天。阿米转入确诊病区,她说,这里的病友每天聊的都是谁来了谁走了,谁家几个,谁家的谁没人管。我问,你听了会紧张吗?她说,不会啊,大家都这么说,好像这些都很正常,还有,我发现都是女人在聊天,蹲在墙角的是男人,他们眼神里什么都没有,这很可怕。同室那位大姐病情突然恶化,要转到重症区。她坐在床边不走,我们看着心很难受,好像她就是我,所有陌生地都可能是坟墓,真的,我当时就这么想,第一次看到以前经常说到的命运,命运的样子就是一只无形的巨手,拎着你走,哀求也没用。那个大姐问我,转病区是好还是不好?我说,好,说不定哪天我也转过去了,我们又见面了,还是住一间。我的心已经在哭,但眼睛里没有眼泪,我看着大姐很久,一直等着她抬头看我,她终于看到了我的眼神,我只能用眼神安慰她。
那位大姐至今还没敢告诉她父母,她说自己必须活着出去,希望只是经历一场重感冒,将来也不会告诉老人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很坚强,也很绝望,只能靠自己,老公和孩子庆幸安康,她的生命最后掌握在谁的手里,医生也不敢肯定。她等待通知的时间很长,可能医生在忙更要紧的事,我倒是希望这样闲置的时间被遗忘,就这么空洞地延续下去,也许明天对谁都是惊喜。大姐哭的时候我就出去了,我看着她会更伤心,女人独自哭,我懂。午觉醒来时,什么都没有了,床头插着的标签没了,代表她在此存在过的标志都没了,只有床位号还在那里醒目着,很快就有人填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突然想到每天看几次的统计表,本市的数字变化也许某一天就有她们中的一位,我希望是在治愈栏里,别的概不接受。阿米说,你怎么能一厢情愿呢,要面对现实。我说,你们90后真胆大,昨天看报道说,武汉的90后开私家车接送医务人员,志愿者近千人,真让人感动。她说,如果我在那里也会加入志愿者团队。我说,相信你说的,因为我的女儿也是90后,她就说过这样的话,我自己也对别人说过,如果是其他灾难,能够到达现场,我也会去救援。阿米说,大叔,这样的事情轮不着你出马,我们年轻人就搞定了。她突然问,如果,万一,也许,我再次中奖的话,狗狗就交给你,你就能天天叫它阿米。我肯定地说,不会,你没有。语音断了,不知她那边发生什么。
喝粥、吃水果、吃巧克力,身体基本能量一定要保证,尤其像阿牛这样的大个头。他说,病的时候想着吃,就是张不开嘴,喂进嘴里了,就是咽不下去,这时候夫妻俩就互相鼓励,都将对方当作自己的孩子,这也是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刻,吃饭逗乐。最不开心就是听说谁谁也住进来了,谁突然走了,这会将几天来培养的信心一下击垮。阿牛果然垮得快,恢复也快,他先出院,回家的快乐却意味着分别来临。
总是在我情绪最低落的时候阿米来电,她说,爸妈出院了,就我和姥姥在治疗,我是确诊,但不严重,姥姥没有确诊,但年岁太大一直病危中,我真想去陪她,我爸不同意,他说让我从轻症区要求转到重症区,这是拿生命开玩笑,用年轻人来换老人的命更不行,何况又不是交换。我爸说的没错,但姥姥一个人在那里,真的不行。我就是跟我妈商量,她心软,说可以,又说不行。
我说,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女儿,让你妈选择可真要命,别为难她了,还有,重症区的床位要比你们这边紧张,你瞎凑什么热闹啊,安心待着吧,年轻人就是不安分。
回到家里的阿米父母,他们的焦虑是阿牛的双倍,阿牛说,这时候突然感觉没有孩子真好,所有一切都自己承担。他跟我描述的一个细节让我感动,没有在睡觉时关灯,因为我们都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消失,开着灯就能随时看到对方还在呼吸。
睡梦里的灯,不断出现影子,我看到了阿牛夫妻互相打电话,通视频,阿牛从电脑里将过往的小视频转到微信里,发过去,妻子哭了,又笑了,阿牛问,今天的药有变化吗?她说好像药量少了。那身体感觉怎样?她说好像没啥变化。他说,嗯,我们继续战斗。
阿牛给我打电话多了,他回家后反复问我一个问题,隔离期解禁越来越近了,牛牛也该回家了。我说,这要征求大牛和两位贵妃的意见,你我可不能随意拆散它们哦。他说,是啊,我这不是也很为难吗,没有牛牛,没有老婆,我活得都不像人了。
然后,挂机,他又再打过来,是视频,要看一下它。我一路小跑到狗狗小宫殿,将镜头对准它们,它们竟然狂热得将链子拽得有了脱落的感觉,阿贵和小米没有用绳子拴,一直是身心自由的,它们和睦共处,比人类的相处要简单,再说小区是封闭的,这里有窝还有源源不断的美食,吃货们不会有流浪的心。
它们在镜头里跳舞,就当是跳舞吧。我说,阿牛,你家一双儿媳妇漂亮不?他说,嗯,比我媳妇俊。我说,还没到二月二,你怎么理发了,对了,你在家里隔离,谁给你理的?他说,自己打理的,整了一个多小时呢,你没见我在医院的样子,真是病人,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跟个流浪狗似的,现在恢复原貌,是为了给我老婆的健康促进生产力,我活得精神,她才有更强大的求生欲望。我说,当年你就是这样勾引她的,好吧,祝你再次成功,她在你手心里,谁也抢不走的。他大笑说,是啊,化妆一下,上帝就不认识我了,就不收我去。
我说,怎么感觉你喜欢大牛比喜欢老婆还多几分。他说,这个没法衡量,就像谁比谁痛苦,谁比谁快乐,都不对,自己的感受自己知道。
阿米的电话串进来了,她说,没事,就告诉你一下,我姥姥还活着。我说,你这口气,就像姥姥是个宠物,快说说你的情况。她说,我嘛,进来前啥样现在还是啥样。我还没来得及跟她商议三只狗狗的事,她又挂机了。
听说阿贵回来了,我跑狗窝去告诉阿贵,你爹健康回来了,你想不想回家,可是我还不能送你回去,我在等阿米,希望狗狗们的主人们约个时间来我这里,开个家长会,决定它们的未来。家长们都会迫不及待地开车来,在离我最近的地方捎上阿贵,这段距离很近,但有时候又很远,距离不是长度。狗狗们会听到嘎的一声长音,车子停靠在空落的场地边,吓得它们钻进窝里,偷偷观察并重新认识各自的主人。我们站在远处开大会,小生命也在一起开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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