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清水河(太原)
谁跟钱有仇?王大夫!
王大夫刚退下来的时候,省里面几家大医院的院长和他的几个同学都信心满满地来抢王大夫,年薪五十万,左说右说,王大夫就是不为所动。就冲这不差钱的“高姿态”,人们至今都指指点点。
谁跟钱没仇?这下举手的就老多了。你推我抢,熙熙攘攘,谁不想多挣两毛钱?平日里,钻头走路低个头,眼睛瞪得铜铃般大,巴不得地上腾地生个金元宝。
王大夫老两口和钻头老两口都是石城中心医院的退休职工,两家住的都是单位的福利房,王大夫住三层,钻头住一层。住楼房的有个臭脾气,进单元十几家是一个世界,相逢点头笑,有事开口难;关上门又是一个世界,只要不上街,一天一顿饭。
一个五层楼,住三层和住一层的高低贵贱自然不一样,尤其王大夫的老伴秀秀,一年照不了两次面,见面就像老鼠见了猫,见谁躲谁,这还是一个单元的吗?秀秀和王大夫都在石城中心医院,王大夫是外科主任医师,秀秀是儿科主任,秀秀退休没几天就背起行囊,一口气跑到武汉一家三甲医院,说要活出人生第二道风景,说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好像自己在石城中心医院就没有风光过,就是罪人一个。好在平日里秀秀是个笑料包,谁也不会在意什么。这种聚少离多的日子一晃就是十年。
秀秀是秀秀,王大夫对钻头就像一对亲兄弟一样,这个没得说。
就拿这套房子来说,王大夫就怕拆,房子是住的,又不是显摆的,关键是环境好就行。钻头则不然,成天念叨着拆拆拆,拆拆拆,拆了就有钱了,有钱就能给老伴看病了。
今年暖气还可以,去年,钻头还在老伴床头插着“小太阳”取暖,直把老伴心疼的“啧啧”喊疼,这得多少钱,怎么不冻死呢?!背靠暖气片的钻头眯缝着眼摇着脑袋,边想着厚厚一沓补偿款,竟然笑了起来。
“刘巨才,刘巨才!”钻头老伴突然睡梦中喊叫起来,把钻头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
“这又咋了,梦到鬼了?”钻头拉着老伴的手,安慰道。
“我梦见我死了,自己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给你看,你不看,还骂骂咧咧说,一滴血也没有,算什么头。好你个刘巨才,你是不是真想让我死!我怎么就不会动了,上辈子作什么孽了!老刘,下辈子,我好好补偿你,好好伺候你,你说好吗?”老伴两眼噙着泪,断断续续满脸恐慌地说着,“你不信鬼神,我年轻时候信,现在又不信了。记得咱俩让寺庙里一个老和尚看手相,说我有大富大贵的命,说你玉树临风,前途不可限量。唉,还真是。你认不认?”
“不要胡思乱想了,过日子,谁信这些?还自己把头割下来,看把你能的。给你把刀割割看?你有那劲吗?想想咱们能跑能跳那会儿,想想你背我走了那么远的时候,有五十米,不,有一百米,你说你这劲从哪来的?!”钻头说笑着,嘴角流淌着幸福。
“还一万米呢,就走了两步,我摔倒了,老太太钻被窝,你是个狗啃屎,想想真好。我就想背背你,看看能不能背动,结果还真能。”老伴满足地看着钻头,点着头。
“你九十六斤,我整整一百四十斤,你是不是蚂蚁投胎?”钻头紧紧拉着老伴的手,他知道老伴没感觉,但还是用力握着。糟糠之妻不可弃,钻头认了,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命运会是如此结局。眼巴巴就这把年纪了,好在眼下还有一身力气,还能照看老伴。
“真是服你了,明知道人家整你,怎么就不申辩一声?哑巴了?这不像你!这件事,没完!你想想,我也就是和秀秀说过一次,嘚瑟了一下,这以后,秀秀就不敢正眼看我了,见我就躲着跑。多少次想问她个究竟,又怕伤了你和王大夫和气,我难受!”钻头老伴说话像钉钉子。
这堆话更像一道家常菜,时常被老伴端上来。钻头不敢朝这方面想,自己做错事就要自己承担。
“清厕所扫楼道怎么了,只吃不拉憋死了,我才是正儿八经的大夫。”钻头心平气和地安慰着老伴,一副欣欣然的样子。
钻头和老伴你一言我一语地絮叨着,开心地笑着,桌上那只老和尚头座钟表“咔咔”地走着,不知疲倦。这只表是钻头结婚时候买的,调到后勤部的那一年修理过一次,到现在都走得稳稳的,准准的,那“咔咔”的声响就像钻头年轻时候走路的声音。
钻头原本是一名120急救车司机,平日里说话行事刁钻古怪,牙尖齿利,没少得罪人,久而久之,被众人冠以“钻头”这个绰号。三十六岁那年夏天,钻头在一次事故抢救中,因出车及时,那名货车司机捡回了一条命。都是开车的,为感谢钻头,大货车司机就让家属给了钻头二十斤小米一条红塔山香烟。这件事不知被哪个耳聪目明的人通风报信,硬硬给钻头钉了一楔子。过了两天,中心医院紧急召开院务会,宣布钻头调离原岗位,成为后勤部一名扛大扫帚的清洁工。
驴不知脸长,猴不知屁股红。那一年,钻头好像突然明白过来。二十斤小米,吃上老伴美颜增白了还是自个财运亨通了?一条烟,抽上就打通任督二脉了还是长生不老了?钻头那个后悔,天打雷劈八百回也不解恨。要是现在,给个金山也不会看上一眼。
钻头原指望过个一年半载还能抱上方向盘,谁知道,他再也没有摸过一把。
人啊,一眨眼就老了,老的什么都懒得去想。苦就苦了老伴,人往高处走,偏偏自己水往低处流。老伴本来是个貌美嘴甜能歌善舞的小护士,追她的人有的都当副院长了,真是造化弄人啊!
钻头退休那年春天,老伴一觉醒来,脖子以下便失去知觉。本来钻头和老伴商量好,要坐坐飞机看看大海,好端端一个家庭,几年就折腾得血尽毛干濒临崩溃。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就像王大夫一家,两口子都是大主任,钻头粗略地统计过,王大夫平均每个月十例手术,哪一个少得了五百元大红包?上千上万的也有吧。还有他老伴秀秀,鸡蛋牛奶的,怕过期还得给别人。在钻头笔记本上,上到院长主任,下到小护士,钻头看不顺眼的都有一本账,没事的时候,钻头就翻翻,每一次翻看,钻头都感到胸口火辣辣地痛。
怎么就没人举报王大夫呢?
王大夫不返聘、厌恶白大褂自有他的道理,想必也是钱多扎手吧。听说,秀秀在武汉一个月也是大几千的收入。他们一家就不怕有人惦记?不像自己,全家没有几斤肉,睡觉安安稳稳,打呼噜理直气壮。
话虽然这么说,钻头还是有点不服气。
自打那场沸沸扬扬的小米事件过后,石城中心医院的护士大夫都以为钻头会惊天动地地大闹一场,其实不然,钻头压根就没当回事。有人说,胳膊拧不过大腿,你钻头再硬,也是一根微不足道的细钢筋,有你没你,住院部不会塌,手术照样做。钻头才不管那些风言风语,他就像一只蛰伏在土洞里的刺猬,时刻准备着钻出来。钻头越不闹腾,石城中心医院的人们越感到压抑,越感到人人自危,上至院领导,下到大夫护士,想说的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钻头嘴还是那张嘴,骨头还是那身骨头,只是掏心窝说话的人越来越少了。
王大夫看着钻头的样子,心里七上八下的,一辈子谁没个错?钻头分明是替中心医院背了天大的黑锅,包括自己。这么多年过去,王大夫依然纳闷,这谁点的炮,这得有多大仇恨!钻头这是招谁惹谁了?!想想看,哪家医院没有红包这道杠杠?这年头,大夫拿个红包心安理得,患者送个红包天经地义。你不拿,你有病;他不送,他有病!
屋漏偏遇连阴雨,这个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的出现,平日里还能打打短工,挣点外快的钻头,日子更煎熬了。
庚子年二月初一这天,王大夫大清早就接到老伴秀秀的视频通话。
“小王,重要的事说三遍,理发,理发,理发。”
“知道知道!”
王大夫的老伴秀秀穿着防护服,手机视频上喊叫着。
“新型冠状病毒阳性检测患者越来越多,空气特别紧张,封城也好几天了,走不开,回不去。你千万照顾好自己!”
“知道知道!”
“想你!”
“想你!”
“老不正经!”
“老不正经!”
王大夫心里暖暖的,酸酸的,涩涩的。秀秀打从穿上防护服那天起,王大夫心里就沉甸甸的。此时此刻,他知道秀秀是什么样的人。王大夫一边答应着,一边下楼,他想喊上钻头一块出去转转,说什么也得来一下“龙抬头”,说什么也得让秀秀看到自己齐齐整整的板寸。
明天就是二月二,电视上、报纸上、手机上,到处充斥着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的相关消息,王大夫感到这个头有点难剃了。年轻的时候,王大夫就像天安门国旗班卫士,平日里那个讲究自是不说,板寸半个月必理一次。那头型,有棱有角,银光闪闪,一根一根,直楞楞的。说起来,王大夫的板寸在桃园街自成一道风景,你不知道王大夫的板寸,就说明你不知石城中心医院,说明你孤陋寡闻,不知“刀神”为何方神圣。
钻头看看王大夫的“狮子头”,再摸摸自己的“鸡窝头”,心里不由地挠痒痒。王大夫就是一根筋,也不看什么年景,吃饭讲究还说得过去,理个发也穷讲究,非何姐不可,这就有点谱大了。
说来话长,何姐在王大夫这个板寸上下功夫不少,听说,还专门在省城学习过三个月。感情王大夫一个人憋得慌,看上何姐不成?
王大夫和钻头都是何姐的老客户。何姐二十岁学徒理发,那时候还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白白净净,见了人羞答答的,正眼都不敢看一个。说来好笑,何姐理得第一个头就是钻头。钻头当时留个毛寸,瘦巴巴一张脸,看起来精神,就是有点凶巴巴的样子。钻头也不知道何姐刚出徒,就冲着人家年轻漂亮,想逗个乐。
这个头可把何姐坑惨了,左边长了,右边短了,脑门高了,脑门低了,反反复复,没完没了,怎么看都不顺眼。何姐吓得两腿发软,再折腾下去,眼看就是一个“秃瓢”。
一屋人坐着等理发,瞧钻头这副德行不由得骂上了。
“有本事欺负别人去,挑个软柿子不放了?什么玩意儿,不想理就滚!”
几个人呵斥着,让钻头无地自容。这以后,钻头也就认下何姐了。至于“何姐”这个称谓,说来也有个故事。每年腊月和正月,大大小小理发店涨声一片,十块成二十,女人们烫个头一百成二百,何姐从来不为所动,男发八块钱一推子到今天,女人们烫头也一样,过不过年都是一个价。平日里,有的人不带钱,说好下一次,这下一次有的就到姥姥家了,何姐总是一笑了然,从不放在心上。自个年轻,多理几个头不就出来了。
王大夫对何姐好,钻头早看得一清二楚。在十多年前的一次理发中,王大夫脱口而出:“真是个何姐!”自此以后,王大夫见面就叫“何姐”,钻头跟着起哄,路上见面也追着叫“何姐”。
“何姐何姐,这不乱辈分了,难道我比你们还老?看看,把我叫的满脸都是皱子。”何姐嘴里嗔怪着,两个手指头捏着脸,心里却乐呵着,这是大家对自己的认可,高兴还来不及。后来,何姐干脆把理发店改名为“何姐理发店”。
一番胡思乱想后,钻头又嘀咕上了。这个二月二怎么会这样?什么龙抬头,长头发怎么了,女人就不活了?大清朝老爷们就自杀了?关键是有钱才能活。
就在腊月二十八,王大夫和钻头两个人在何姐理发店等了半夜,好不容易才熬到头。王大夫板寸费力不少,轮到钻头时,偏偏何姐不争气,夹着腿扭着腰一股劲跑出了门。何姐估计是尿憋坏了。两个人等了足足半个小时还不见何姐回来,钻头心里一团怨气:“不会掉茅坑吧,是不是尿裤子了?谁说有钱没钱剃头过年?不剃就少吃一口了?!少喝二两了?!”就这样,钻头气鼓鼓地打道回府。
这下到好,钻头满脑袋乱蓬蓬的,再加上他那张瘦尖瘦尖的脸,看起来益发有型,认识的人还好,不认识的人还以为是一名流浪妇女。
钻头和王大夫戴着口罩,想看看何姐的理发店开了没有。明天就是二月二,万一爆棚怎么办?
以往过了初五,腾飞路上的底层商户便热热闹闹地开门营业,那些卖烤红薯、沾串串、套圈圈、糖葫芦、杂粮饼、棉花糖的更是一字摆开,大人小人男的女的挤成一团,这几天的买卖,钱就像风地里刮来的。年根忙忙碌碌,大正月好吃好喝,想换个口味的帅哥靓妹们早如狼似虎迫不及待。今年就不像个年,更别指望这些馋嘴的东西了。整条腾飞路行人寥寥,偶尔有几个走过,也是火急火燎,生怕被什么东西烧着烫着或被什么天外之物突然砸着的样子。人们露着一双小眼睛,被一只冷冰冰的雪白的大口罩紧紧箍在头上,有时候不看走路架势,一家人都认不出来。
腾飞路十子口,街道办居委会的几个人袖子上带着鲜艳的红色袖套,上面“抗疫防控”四个仿宋大字冷峻刺眼,给这个春天套上一层厚厚的恐怖的外套。
看着大家戴着口罩满头大汗地搭帐篷,准备上街一探究竟的王大夫和钻头傻眼了。欣欣苑小区“设卡布控”,那紧张的氛围一下就提到嗓子眼,顷刻,满大街的空气好像凝固了。
“侯主任,咱们这个小区不要紧吧?”钻头诚恐诚惶地问道。
“什么要紧不要紧?这是责任,谁像你,轻描淡写的。咱们这个小区流动人口最多,抗疫防控,人人有责!从今天开始,每家发一张通行证,上面有姓名电话身份证小区名称,买菜统一到这个口。换个不认识你的工作人员,你不好出也不好进,明白吧。还有王大夫,你老婆就在武汉,就在医院,是抗疫前线英雄,是我们这个小区的骄傲!你更要带好头,严防死守!我代表咱们街道办向你一家致敬!”姓侯的主任是个中年妇女,也住在这个小区,那机关枪似的口气,倒也痛快。
“这么厉害,我们转一下就回来,就转一下。”钻头一番点头哈腰,不由紧走几步。
“今天说什么也要龙抬头,万一两个月不出门,留个大辫子还以为我玩穿越。”
在石城的几条主要街道上,王大夫和钻头一溜风似的转了一圈,何姐的理发店没开,其他理发店的卷闸门也紧拉着。
在一家“我型我靓”理发店,王大夫和钻头瞅着半拉子门,脑袋不由得往里探了探。
“有人吗?理发吗?”钻头尖着嗓子喊道。一个年轻女子戴着口罩不知从哪一下钻了出来。她四下望望,压低嗓门不满地说:“你高八度头发就短了?满大街谁敢开张,谁知道你是从哪跑回来的,真是不要命。看你俩头发能拧绳子的傻样,进来吧,先量体温,一个头一百。”
“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什么一百?你怎么不去抢银行,什么玩意儿!”钻头气不打一处来,连珠炮似的轰道:“我,你一分不要,我还嫌你手臭!”
钻头气汹汹地吼道,朝脚底狠狠唾了一口,扭头就走,王大夫紧追几步才赶了上来。
“回家。钻头,你给我来个西葫芦!”
头发长短不能当饭吃,想抬头还得有力气。王大夫顾不上取笑钻头,想着十字路口的帐篷袖套和侯主任那双六亲不认的眼神,心里也有点毛。
这个疫情要是跨度长,吃饭也成问题了。还是楼跟前找小胡看看米面油吧。
粮油店老板小胡是个80后,一个憨头憨脑的年轻人,见谁都咧着嘴,笑嘻嘻的。不过,这小子过了年还没有和人们打过照面,估计也是被眼下这疫情吓到了。
“小胡,小胡,过年了也不拜个年,就知道蒙头发大财!”钻头轻轻地敲了一下小胡家那扇半开的门,嘴里喊着,见没人答应,钻头又加重了敲门力度。
“门没锁,你推就是了。”
小胡在屋里隔着玻璃窗看着王大夫和钻头也喊道,算是回应。
王大夫和钻头依次进屋,看着垛着一墙高的白面大米袋,两个人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过年好过年好,小胡给二位拜年了,二月二没过就不算过年。我说呀,今年这个年,街上稀里哗啦的,戴个口罩云里雾里,两口子也看不出来。媳妇,口罩,我的口罩。”小胡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他老婆一听要口罩,忙不迭地拉了几个抽屉,又在挂衣架的几个口袋里胡乱翻寻起来,整个屋里就像被水泥浇筑了一样。
小胡是欣欣苑小区的“万金油”,对这里的趣闻轶事说他个三天五夜眉头都不弯一下。王大夫是个精明人,看着小胡两口子心不在焉的一番折腾,便试探地问起来。
“小胡啊,这大正月就接不开锅了,说起来让人笑话。龙抬不抬头咱不知道,少米没面倒是真的。想不到你备着这么多硬货,真是一家人。这下心里踏实了,抬头脖子硬朗了。”
钻头听着这话,好生纳闷。买点口粮还可怜巴巴,低三下四,求人家似的,这还是你王大夫吗?我们又不是赊账不给钱。钻头有点不乐意,正想说几句风凉话,让小胡截住了。
“年前让你们两备点货还推三阻四,不急不急的。看看,现在就这点库存,让咱小区康大头一下都整了。就是那个开石料厂的康大头,我连自个儿吃的都没留下。真是糊涂,怎么就不给周围弟兄们留几袋?!实在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对不住了,对不住了。”小胡连连说着“对不住”,边接过老婆递上来的口罩戴上,边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着王大夫和钻头。
“呵,感情这么多米面油就没有我俩吃的。和康大头通融一下,你不说我来打电话,他这叫恶意囤积。这么大个小区,守着米面吃不上,岂不成石城笑话?要不,康大头出多少钱,我们加一倍钱,你看怎么样?”王大夫一本正经地说着,脸上的肌肉不由地抽搐起来。
小胡眼里静静地掠过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亮光,但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说王大夫,你这不是扇我耳光,平日里大人小孩有个头疼脑热的,全凭王大夫罩着,量量血压把把脉的,那是手到病除,华佗再世,我怎么敢在你俩身上下黑手?近来你也知道,不知道什么风吹来,康大头昨天晚上一进门就说库里的东西不要动,他全部买单。我,我还故意给他抬高价。按理说应该降价才对呀,你说,你说,我里外早不是人了,那就再得罪他一下,这是关上门的话,出了门就当个屁。晚上,我给二位送上门,怎么样?”小胡戴着口罩,话里有话连滚带爬地“咕噜”一阵,王大夫听得是明明白白,你不就是想坐地起价?
钻头起先一头雾水,这下彻彻底底亮堂了。
“楼上楼下这么多年,绕这么大个弯子不就想烧红火柱烫人?明说呀,我俩又没缝你嘴。小胡,胡老板,你试着涨一毛?工商局有吧,物价局有吧,电视台有吧,街道办居委会有吧,你要奸商一个,我钻头不是吃素的。”钻头气鼓鼓地说着,两道稀稀疏疏的眉毛一下就跳起来,甚是威严。
“二月二,龙抬头,不要不识抬举。你敢哄抬物价,我第一个不答应。他康大头有本事,就让他干吞下去!撑不死他!”钻头又冲着小胡吼叫一番,把门“哐”地一摔,拉着王大夫转身就走。
进了单元门,王大夫拍着钻头的肩膀,脸上满是赞赏,“钻头,说实话,家里还能开几天灶?我凑合半个月没问题,你要是口袋朝天,就给你分一半。龙抬头,估摸超市也快开了。小小疫情,奈何不了咱。多洗手,多喝水,少串门,没事,不要担心。”
“揭不开锅自会找王大夫。小胡也不是个不识好歹的人,晚上他肯定会给咱送上门的,睡晚点接应着。”钻头像算准了似的说。
钻头记得,小胡做胆囊切除手术时,自个儿跑前跑后,烟没抽他一根,水没喝他一口,王大夫也是刚从手术台下来,二话没说就接了手,左邻右舍的,谁会计较这些长短得失。当时,小胡硬要送五斤鸡蛋给王大夫和自己,都被堵在门外。现在想起来,钻头浑身都热烘烘的。
吃过晚饭,钻头坐到床头和老伴唠起嗑来。
“刘巨才,每年正月十五你都要推我街上溜达一圈,整整四年了,今年连句屁话都没,是不是嫌弃我了,巴不得我早死呢。我死了,你就解放了。”只有在老伴跟前,钻头才知道自己还姓刘,叫刘巨才。不过,老伴从来没有叫过一声“钻头”。
“看看,又来了,每天不说几遍你是不是难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你这个老太婆,恶语伤人六月寒,这嘴,是该好好管管了。”
“今年好冷清,竖起耳朵也听不到什么响动。电视上每天说疫情,讲防护,少聚会,这下你高兴了,有借口了。”
“高兴高兴,每天守着你,我都成小姑娘了,看看,脸都白了。”
“巨才,你要是知道谁举报你,害你一辈子打扫卫生,你会不会弄死他?”
“什么话,错就错了,能抱怨别人吗?感谢人家还来不及呢。起码告诉咱一个人该是什么样子,什么样子才是个人。”
“巨才,二月二龙抬头,看看你,不男不女的,就没有人笑话你?我家命苦的巨才,谁会亲你疼你?咱自个儿也能来两下,悄悄抬抬头,低调点,用点心。一个光头都狗啃似的,真是笨到了家。理了发,你就推我出去转转。”老伴一边歪着脖子看电视一边说,“这个疫情什么时候才是个完,看样子越来越凶了。”
“有什么担心的,街道办派出所居委会的,大家每天喊着,关键是隔离,咱不上街,不乱跑,饭店关着,商店关着,眼下,在家待着就是为国家做贡献。”钻头轻描淡写,脸上憨憨的。
“说得倒轻巧,好像给你涨了几百工资似的。”听到这里,老伴也“咯咯咯”地笑起来。
每次给老伴理发,钻头都得滚一身大汗,一来自己技术不行,二来老伴脖子以下不会动,前前后后想翻个身着实不易,倒不是搬不动,就怕掌控不好扭伤了头。钻头先是在床头放好垫下巴的小枕头,然后用手端着老伴的后脑勺,嘴里还轻声念叨着:“注意,注意,看看地下有什么宝贝,看看你的绣花鞋,注意……”
钻头这把手动推子就在窗台上搁着,几十年光景了。那是单位一次学雷锋活动中自个儿买的,他本想学个手艺,落个好人缘,结果没有一个找上门。这件事让钻头特别尴尬,特别懊恼,特别没面子。自打这以后,钻头便把他的这一套“机械设备”珍藏起来,每年上上油,打理打理,谁知道在老伴头上派上用场,就这钻头也心满意足了,毕竟物有所值。这把推子质量不错,保养得也不错,钻头用起来虽得心应手,就是忽高忽低难以驾驭,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一会坐在床头,一会蹲在地下,舞弄了足足一个小时才大功告成。
钻头脸上汗津津的,也顾不上擦一把,连忙把老伴转过身来,再从柜子上拿过一面小圆镜在老伴眼跟前慢慢晃着,边说,“看看,二月二这个西葫芦有多嫩有多亮,一看就是大棚西葫芦。”钻头笑丝丝地夸着,全然不顾老伴脸色。
“好看,好看!毕竟是龙抬头,一个西葫芦有什么好看的。”老伴说着,眼眶里泪花忽闪忽闪的。
“又来了,又来了,真是怕你了。理一次哭一次,你泪就那么多!难不成林黛玉转世了。二月二,就不能想点开心的?”钻头背着老伴,低声瓮气地应付着。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敲门声响了起来。钻头看看他的和尚头座钟,都十点了,谁呀?
“听脚步挺重的,是不是买米面了,小胡给咱送上门了。”老伴支棱着耳朵说。
钻头一个激灵,说不准就是小胡上门了。他打开门一看,果然是。只见小胡扛着一袋面,左手提着一桶油,黑黝黝地站在门口,右手举着,正准备继续敲门。
“小胡啊,真是小胡,喊一声我过去不就行了,看把你劳累的。”
“应该的应该的,只要我在咱们这个小区,再高的楼层都要送上去。”小胡嘴上说着,本想放到门口就走,又感觉不妥,就径直进门放到地下。
小胡知道钻头是个热心肠,也知道钻头家的情况,不想进来,就是担心他家里有气味。不过,小胡看到的却是一个利利索索干干净净的家。屋顶上的老日光灯不抢眼,也不晕暗,恰到好处。一张旧办公桌上,一台二十五寸的台式电视机音量不高,正在播着新闻。当他看到地上的头发时,一时杵在那里。
“钻头师傅,你还会理发?真是了不得。我怎么就不知道你有这一手?等等,我再回去一趟,还有一袋米,和王大夫一样。”小胡话一落地,转身就走。等他再回来的时候,他上小学的儿子也跟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食品袋,一看就是盛着鸡蛋。
“钻头师傅,这米面油全了,你我心里就踏实了。一共三百块,以前的价,以前的牌子。康大头那,我顶着。这是几斤鸡蛋,送你的,给老婶子吃。”小胡既有里子又有面子,满脸笑着说,边拿起扫帚要打扫地上的头发。
“使不得使不得,无功不受禄,无功不受禄。”钻头急火火地说着,抢着小胡手里的扫帚。
钻头感到有点异样,这是哪门子刮来的春风?他下意识地看着站在地上的小胡父子俩,不由地打探起来,一下恍然大悟。
“哦,你个鬼头精,看你那沙蒿头,是想沾点二月二的光吧?不过,丑话在先,咱不是理发的料,给你婶子凑合一下还行,反正我们不上街,也不怕人笑话。你是大老板,不怕出不了门就坐下。”钻头不好意思地说笑着,拉出一把褪色的红色电镀靠背椅,找了一块新床单给小胡严严实实地围起来。
“给你也来个西葫芦,就这点本事,不要见怪。”
“好好好!龙抬头,西葫芦凉快,轻松。”
钻头说完就上手,接着是小胡他儿子。
钻头今天感到特别有成就感,有人找我理发了,我的推子开张了,心里那股高兴劲不知怎么表达才好。他边“嚓嚓”地移动着推子,边悄悄地给老伴抛个媚眼。
小胡看着钻头的麻溜劲和得意劲不知说什么才上口,见外的话一句也张不了嘴,只有干瞪眼的份。待儿子小辫子似的长发也割韭菜般地利索了,那颗心才回归平静。那个平日里怎么看都阴阳怪气不顺眼的钻头,今晚在小胡眼里格外温和,格外亲切。他看看躺在床上的钻头老伴,再看看陈设简陋但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家设,眼睛涩涩的,心底不由赞叹道:钻头师傅,好样的。
十一点钟,钻头才收拾了摊子。望着那一小簸箕头发,小胡把儿子拉到钻头跟前说:“儿子,跪下,给你钻头大爷磕个头,拜个年。”
钻头被小胡父子俩的突然举动惊得一下犯了傻。他看看桌子上的鸡蛋,再想想孩子那个“咚咚”响的头,两个嘴角不由地扬起来。一个奔七十的老头,还从来没有一个人给磕过头呢?!理个发就享受这么高的礼遇?!
等小胡父子俩走了,钻头正想消停消停,敲门声又响了起来。听声音,钻头就知道是王大夫。
石城的夏季特别惬意,满眼绿草青青,微风拂拂,宅家几个月的人们就像挣脱缰绳的野马,把所有压抑争着抢着释放出来,打太极的、跳绳的、跑步的,恨不得就地十八滚。
临近中午,王大夫从街上回来,单元门没进,就把两个食品袋高高举起,冲着钻头家凉台晃了晃,便一个人偷着乐呵起来。不到两分钟,钻头提着他的小茶桌屁颠跑过来,等马扎盘子酒樽这些东西一一摆弄好,王大夫才咧咧嘴,“今儿走个好酒。”说完,少有地做个鬼脸,三步并作两步地踅回家。
王大夫和钻头穿个二股筋七分裤,面对面坐着,一瓶有年份的老白汾特别来劲,一盘现烤的烧鸡,一盘凉拌猪脸猪肝,一盘干炸花生米,老哥俩满一个,走一个。酒杯不大,三钱的小酒樽,喝的时候,再“吱”地带个响声,引得过往行人直咽口水。
“王大夫,怎么不戴口罩了,是不是怕我和你抢着吃?不会这么小气吧,我那一包一包好茶也能换你几大盘吧?”钻头没话找话,老生常谈。
“我是那种小气人?甩开腮帮子尽管吃,哪一顿我不是只有干看的份,哪一顿你不是片甲不留。真是个钻头,不把盘子吃个窟窿你舍得走?真该给你戴个口罩!人生几何,对酒当歌!不过,总量控制,想喝,下一顿!”
钻头一脸懵逼,王大夫这是怎么了?从中心医院退下来的人,拿手术刀挂听诊器的专家们,哪个不是香饽饽,还没离岗就被当成宝贝疙瘩供上了。自己没有能耐也就算了,火眼金睛浑身十八般武艺的王大夫怎么也这般无所事事?脑壳被门挤了?走路碰电线杆了?没听说过,也没什么征兆。王大夫成天和自己扯东道西,没个正形。难怪有人说,一个没用的人晃点,就为了刷存在感。想想也是,楼前楼后,谁有这个闲工夫。疫情刚过,人们挤破头地想挣钱,王大夫确实不差钱。
“王大夫,前几天腾飞路十字口,桥对面那个胡麻子,让车撞死的那个。那死法,真叫个死法,横空三个跟头,飞出去有十多米,你说说,你说怎么死咱们这个路口上?怎么就不死他们那个路口!估计是不好意思吧,算还有点脸面。一个八十岁的老人,站都站不稳,还骑个电动车横冲直撞的。那车主也是倒霉,一口气都吹跑的烂叶子,偏偏他就看不到。四十万,值了,真是生如鸿毛,死如泰山,够一副柏木好棺材了。”钻头好生厌恶,边说边看着王大夫。
“我就在跟前,那天街上没有电,没有红绿灯,天蓝蓝的,胡大爷还戴个口罩。唉,生死有命,活在当下……”
胡麻子的死法确实难看,后脑勺擦了一大块,脑浆一地,让人铁锹铲了,让洒水车冲了。人呀,腰杆直的时候,有眉有眼,指手画脚,腿再软,这个世界都是你的。断气了,就凉菜了,就不吵不闹了,这个世界也就清静了。说胡麻子碰瓷,王大夫一万个不相信。谁想死啊?那么大年纪,眼花耳背的,扳着指头数,还能活几天?
王大夫接着钻头的话尾深有感触,他顿了顿接着说:“我说钻头,你可要想得开,再活十五年,到二月二十八你才满八十。”王大夫“嘿嘿”一笑,狐疑地打量着钻头。
钻头呷了一口浓浓的茶水,捋捋几根稀稀疏疏的灰白胡须,若有所思。他扭头看着王大夫,似乎想让王大夫痛痛快快地附和自己一声。偏偏王大夫一声不吭,这让钻头感到特别惊讶。要是以往,钻头瞟一眼王大夫都会跟他过不去,不跟你说长道短刨根问底来个一二三岂肯罢休。
“钻头,你说胡麻子那个死法,他又见不到一分钱,也没有和家人打个招呼,老人家现在肯定后悔了。”王大夫忽然跳出这么一句话。
想到胡麻子,王大夫心里有一千个结。一个十字路口,两个人互不相识,图财害命谈不上,蓄意谋杀谈不上,那辆陆地巡洋舰该有多快,大中午的,就把人撞死了。胡麻子就没有一点感觉?一点感应?想到胡麻子,王大夫就想到他平日里骑个电动车悠哉悠哉的样子。如果胡麻子吃了午饭,好好睡上一觉该多好!可惜天下没有慢镜头,一切来不及摆拍就烟消云散。
“不后悔,要后悔胡麻子大爷早跑回来了。那些碰瓷的,身残志坚啊!你说,他们就不怕死吗?这些人拉到战场,是不是一支敢死队?”钻头答应道。接着又说道:“什么礼让行人,凭什么礼让?红灯停,绿灯行,谁硬闯,谁挨罚,就这么简单。要说急,打投胎谁不急?可怜那些开车的,有理没理都是自己倒霉。什么保护弱者,谁是弱者,骑三轮捡垃圾的骑电动车送孩子上学的,一个个横冲直撞,剐蹭人家车了,赔不起就磕头,什么东西!”钻头越说越带劲,再说下去,祖宗八代也骂上了。
“你又没车,啰里啰嗦的,是想那四十万吧。”
“想,四十万,谁不想。你不想吗?只是这种死法没想过,太惨,太吓人。有那四十万,是不是能治好老伴呢?要是拆咱这房子,我宁愿睡马路也要钱。这辈子,只要我活着,只要我有钱,最想看到的就是老伴在我跟前转两圈!走两步!几年了,我想在对面十字路边租个小房子,开个面食馆,就是没下狠心,这不,看好的房子又让别人抢租了。穷,没说。”钻头想都不想就说。
王大夫怔怔地看着钻头,一头雾水,不知道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近来,王大夫在钻头身上发现了诸多蹊跷。钻头屁股上像烙铁烫着似的,坐不了一分钟就独自一个人跑到对面十字路口发呆。
钻头想什么,王大夫不用掐都一清二楚。胡麻子那四十万就那么好赚?王大夫想尽一切办法给钻头找乐子,钻头会有乐子吗?
王大夫好像知道钻头想让自己说道点什么。钻头老伴高位瘫痪五年了,针灸一年不见动静,喝了几麻包中药没反应,一直在家保守治疗。王大夫看过几次,整个人瘦骨伶仃的,甚是可怜。钻头给老伴倒屎倒尿,换洗被褥,擦洗身子,熬药做饭,成天价陀螺似的,偷工夫就想出来和王大夫聊聊,解解闷,减减压。钻头的一对双胞胎儿子都是普通工人,两个孙子都上高中,一家比一家紧,对这老两口也不管不问,一年照不了几次面。钻头这个难,王大夫再清楚不过。
“我个打扫卫生的,你可是大名鼎鼎的大主任。你儿子又是石城市委组织部长,好烟好茶想来也不缺。你早该表示表示,不要糟蹋了咱这好茶桌。看看这腿子,名副其实的老榆木根雕!”钻头“啧啧”嘴,继续插诨打科。
“什么茶桌,哪个垃圾堆捡得我都知道,要不是看在你用心清洗的份儿上,谁坐上来都恶心。再说,能从你钻头脑门刮点金粉不容易,倒是这腿子不错,铁巴巴的,像你。”王大夫眼也不抬,爱理不理的样子。
“自古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像王大夫这种横竖一样、上下不分的人,百年不遇啊!”钻头没深没浅地挖苦道。
“说话要有理有据,看看,就你这茶,回去拿我的!”王大夫知道钻头的德性,一个单位几十年,自己必须得端着,眼一睁一瞪,样子甚是吓人。
“怪我怪我全怪我,你呀你,王大夫呀王大夫,你就是老天爷!以后,你的东西不要放我家,免得掉价!还有,做梦的时候,小心胡麻子叫你!”钻头说完抬腿就往家跑,生怕王大夫给他一个黑虎掏心。
石城不大,南北路,东西街,路不宽,街也不宽。
红绿灯下,几个人一组几个人一组地抱团过着,红绿灯哪个亮哪个不亮无所谓。可爱的石城永远那样安详和谐,那缓慢的节奏就像钟表盘上的时针,感觉就像停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你,微笑着。
小城市有小城市的好,熟人多,打招呼的多,几路公交车都是招手停,靠不靠边,大人小孩只要抬抬手就会停在你眼跟前。尤其上下学那阵,大公交车一占道,后面很快就是一条长龙。
没事的时候,王大夫特别喜欢在腾飞路口看来来往往的车辆人流,看变幻的红绿灯,看花花绿绿飘过的每一个口罩。在每个人的前方,在额头所触碰的地方,人们究竟在期待什么,想要什么?王大夫仿佛看到那些在自己手术刀下起死回生的人,他们正以一颗虔诚的心匍匐前行,以此获取他们想要的生命。他还看到那些在他手术刀下回天无力的眼神,他们绝望无助,脸色苍白,让人久久难忘。那些脆弱的蚂蚁般的生命侵袭着王大夫的大脑。一个人,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有什么不敢说的话?生死无常,有时候,想说都没有机会。
在王大夫眼里,那白白的白大褂口袋里,那个红红的大红包让他喘不过气来,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和羞耻难堪,那不是他想看到的。当人们追着你,给你堆着笑,给你塞红包,给你土特产,给你名人字画,为了保命,他们巴不得再给你一条命。
谢天谢地,王大夫总算马放南山,脱下那件万恶的白大褂,过上了像钻头一样干干净净自由自在的日子。
前几天秀秀电话里说要回来,都走大半年了。王大夫掏出电话,想跟秀秀视频一下。银行办事戴口罩,超市买东西戴口罩,每天提心吊胆惯了,想说句轻松的话,竟然不知怎么张嘴。
“小王,我给红十字会捐了一万块。你呢?”
“我给咱们医院捐了一万,给红十字会捐了一万。我和儿子,和你孙子等你回来。再不回来就不认识了。”
打开视频后,第一句话竟让秀秀抢了。秀秀顿了顿,接着说。
“想你!”
“想你!”
“老不正经!”
“老不正经!”
“我和钻头在公园东门摆了个扑克摊,给钻头贴补点。”
“好,好!你一分钱不准拿!”
王大夫笑笑,一嘴牙白白的,好像秀秀明天就飞到自己身边。
时间好快,秀秀武汉都十年了,都成半个武汉人了!秀秀背井离乡,孑孓独行,王大夫感到特别难过。秀秀的绝情绝义让王大夫百思不得其解。这么多年,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开导过,秀秀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但秀秀只要离开家门,离开石城,坐上动车,就会哭着喊着给王大夫发视频,话也不说,好像有天大的委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秀秀中什么邪了?好端端一个家,让秀秀这么一折腾,王大夫如鲠在喉,唉。
每天下午五点左右,太阳向西滑的时候,王大夫和钻头在桃园街东门两侧各摆十张小方桌,每张桌子配四个小马扎,两副扑克。几棵梧桐树上,一张A4纸上面写道:出租小方桌,文明争上游,三小时十元。
不到一根烟工夫,便坐了整整十桌,打双扣的争上游的,整个公园东门一下就热闹开来。
钻头什么话都顾不上说,眼瞅着,一箱雪糕就下了多半截,他骑上自行车,飞也似的到批发部又进了二百块的货。黄昏时分,第二波接着又吆喝起来。到十点钟的时候,钻头的两条腿像绑了两袋水泥,怎么也提不起来,脸上的肌肉早笑得僵硬僵硬。
“你老小子有点发小财的命。一会我收摊子,你也喝瓶水,吃个雪糕,不要舍不得,好歹也是老板了,上了火,我可没工夫给你看。”王大夫看着冰柜里寥寥无几的几个雪糕和一瓶矿泉水,心满意足地说道。
“赚钱好累啊!”钻头坐在公园门口的石阶上,大大伸了一个懒腰,头一歪,靠墙便“呼噜”起来。
王大夫默默地看着钻头,一件自己退下来的肥大的“JEEP”红色T恤衫,好像有三年了吧。王大夫慢慢地摇着头叹息道:“老了,真是老了。”他强打精神,拖着两条腿收拾起来。
平日里,钻头爱喝个茶,什么茶不讲究,也没有本钱讲究,有点颜色,有点茶味就行。王大夫是个热心人,时不时接济钻头一下,冬天的羽绒服,春天的羊毛衫,家里的茶几,以及儿子送过来的茶叶,王大夫宽裕的东西,都要挑好的送钻头,虽不能说雪中送炭,却也不失为抱团取暖。
迷瞪着的钻头突然倏地站起来,双手紧紧抱着胸前挎包,嘴里惊恐地喊叫着:“我没钱,不要追我,我没钱!”原来,钻头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蒙面大汉手把菜刀追着问他要买路钱。等他彻底醒过来,正看到王大夫推着三轮车的背影。
这一夜,钻头就像小时候过年似的,草草洗漱完毕,便掏出钞票一五一十地向老伴汇报起来。一番整理,钻头的眼都绿了。他一边“哗啦啦”地抖着几张“毛爷爷”,一边激动不已地说:“老伴老伴,就这半天工夫,到手五张,五张啊!老天开眼了,苍天啊大地啊,我钻头也有改头换面的一天!”
老伴看着钻头浑身放光的样子,竟“呜呜”地哭起来。
“还是王大夫眼毒,他怎么就能看出这么个门道来。不愧是一把手出身,高瞻远瞩,痛快,过瘾!我还从来没有一天挣过五百块呢!”
“巨才,这钱你拿着是拿着,千万不能一个人可劲花。你好好记清楚,咱就是个露水财主,花一分钱也要告王大夫,不要让人家疑三疑四的。要是秀秀在,我就不让你和王大夫一起搅和了。从明天开始,每天当着王大夫的面一结,人家跑前跑后图个啥?”
“这话不用你吩咐,怎么做我心里自有数。王大夫一家是咱的大救星,咱出点力,混个肥嘴就心满意足了。”钻头满嘴答应,倒头便鼾声如雷。
退休后,王大夫早想好好帮衬钻头一把,实在想不出一个好办法。钻头驾驶本早吊销了,有时候还二杆子劲,再加上家里也离不开人,王大夫那个急只能急在心里。桃园街里里外外一改造,王大夫眼前豁然开朗,这一天等几年了。唯一担心的,就是这个买卖不会太长,天一冷,谁还出来凉快!再说,天长日久,保不准城管就要说长道短了。
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吧!能吃一口是一口。
这几天,王大夫摆地摊的消息在整个欣欣苑小区不胫而走。王大夫何许人也,石城中心医院外科主任的时候,整日绷着一张扑克脸,冷言寡语,好像人人欠他二百块。退休了,王大夫本该是各大医院抢手的香饽饽,怎么会沦落到摆地摊卖雪糕,他缺钱吗?鬼才相信。想找个乐子玩?凭王大夫的才艺,打打台球参加个书法摄影协会的,干什么不好?
这还是那个走路一条线,板寸几十年的王大夫吗?他就不怕给当部长的儿子丢脸?也有人私下里窃窃,买卖没大小,赚多少钱谁知道?王大夫这是光明正大地洗钱。这年头当领导的,谁屁股上没一把屎?可怜钻头蒙在鼓里,被人玩弄于股掌却浑然不知,可悲可叹!王大夫聪明呀,死也找个垫背的。钻头拿什么和王大夫比?悄悄地,人家吃肉自己喝点汤就不错了。
王大夫全然不搭理这些,别人说什么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人家不吃你的不喝你的,就和你没有一线一缕一毛钱的瓜葛。每天安顿好摊子后,王大夫一屁股坐到马扎上,手里拿个半导体,双眼微闭,一边听评书,一边轻轻地摇晃着头。
“微信收款十元。”
“微信收款二元。”
“微信收款三十元。”
钻头听着小喇叭声响,嘴都合不拢。他一会看看别人打扑克,一会看看冰柜下了多少货,一会看看微信支付钱包,乐呵得不知道自己多高多胖。他感激地看着波澜不惊的王大夫,心里一万个点赞。
树大招风,开摊子第四天,城管队就开着两辆无牌照、挂着“随时停车”的轻卡轰着油门过来。几个人跳下车,整理好衣帽摄像记录仪,迅速地包抄上来。
“这几天桃园街每天有人反映路堵环境差,半夜十二点还吵吵闹闹,严重扰民。东西全部没收。谁是老板,这么大阵仗,老板呢?”其中一个高个子的城管厉声喝问。
钻头一看这阵势,吓得两腿肚子一抽,脚心挨刀子似的,站也站不住,蹲也蹲不下,光顾龇牙咧嘴。
王大夫正低头闭眼聚精会神听评书,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一下就搅黄了。他把半导体放到冰柜上,扫视一圈,然后低沉有力地说道:“我的!”
正在打扑克的几桌人早围成一团,看热闹的不怕事小,有几个嘴里还喃喃着。
“这城管胆儿肥,王大夫的摊子也敢端,有好戏看了。”
“那是他有眼不识金镶玉,一会就孙子了,你看着。”
“王,王,王大夫,真是你的?王,王大夫,居民们反映,是有反映。不过,晚上要早点收摊,桌子再,再往里挪挪。打扰了,打扰了!”那个高个子城管像挨刀的皮球,当着那么多人面,腰一猫钻到车里,打一声喇叭,走了。
大家继续玩着,面面相觑。王大夫金口玉言,两个字就把这么大的阵仗摆平了?王大夫神!比他的手术刀还神!
这个时候,王大夫电话响了。是儿子的。
王大夫扭头快步走到公园里面,背着一干人悄悄接了起来。
“老爸,刚才怎么回事?我同学打电话了。”
“是你钻头叔的扑克摊子。你小时候人家可没少亲过你。”
“记得记得,以后实话实说就行。”“知道了。”
王大夫接完电话,看着钻头的背影,拿手机的手紧紧地攥了起来,应付几个月没问题吧?
最熟悉的人往往也是最陌生的人。
王大夫与钻头相处近四十年,感觉还是没有钻到钻头心里。王大夫想从钻头嘴里套点什么,常常一无所获,这让王大夫感到特别不爽。钻头的坦率、真诚、赤裸,时常响雷似的在王大夫脑门炸裂着。他感觉自己不如钻头,不如何姐他们敞亮。
“说正经的,你最得意的事是什么?开车吗?让你老伴背你吗?”王大夫两眼咄咄逼人地问钻头。
“王大夫,你猜一百年都猜不到。要不是你问,我还真不想说。”钻头摸摸下巴,故弄玄虚,悠闲自得,把关子卖得足足地说:“就是给你理了个西葫芦,哈哈哈……”
看着钻头情不自禁、一副笑成虾米的样子,王大夫也“哈哈”大笑起来。
“看错了,想错了,打眼了,走神了……”王大夫一个人一个劲地低头自言自语,声音悲凉。
钻头看着好笑,王大夫哪根筋又抽住了。
秀秀自打武汉回来,很少在外面抛头露面,整日窝在家里,除了做饭就是洗洗刷刷。以往床单被罩一个月洗一次,现在一星期洗一次。王大夫的白衬衣更是一天洗一次。秀秀本是东北人,不喜欢炒菜上盘子,大大咧咧一锅烩。现在可好,川菜、湘菜、粤菜买了一堆菜谱,变着法儿做,天天系个白围裙,一副厨娘打扮。王大夫有时候当个下手,有时候站在一旁欣赏,可王大夫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望着情绪反常,飘忽不定的秀秀,王大夫谜一样地看着,费力地看着。秀秀究竟害怕什么,回避什么?王大夫认准秀秀一定隐瞒了什么。
“六十花甲,七十古稀,秀秀,咱们都这把年纪了,有什么难为情的话,说说也无妨。像钻头,有什么说什么多好。”
“我可是咱们中心医院的百灵鸟,以前是,现在也是。怎么会有窝心事?你这样想我,你就这样想我?”秀秀看起来有点不依不饶,但口气并不刚硬。
王大夫每每想问个究竟,都碰一鼻子灰。隐隐约约中,王大夫似乎猜到点什么。
这段时间,钻头老伴知道赚了钱,吵着闹着要到桃园街瞧瞧,也想尝尝这赚钱的滋味,钻头一回家就好说歹说死缠烂磨。钻头一开始不答应,看着老伴快哭的样子才答应下来。
这天下午四点多,钻头给老伴洗了头擦了脸换了一身新衣服,然后掫放到轮椅上,戴了个红色遮阳帽,披了一块薄薄的红线毯,看着一切利索,才把老伴推出门。
八月的天,蓝蓝的静静的,几朵白云悠闲地飘着,好久不出门的老伴高兴得像个孩子,一路上喋喋不休。钻头慢慢推着轮椅,不时地接应着老伴,也不由地开心起来。
庚子年,钻头老伴第一次出门,看到什么都大惊小怪的。
“还是外面好,天好大,我以为老天成咱家窗户大了。看那云,睡上去不会掉下来吧?反正我也睡不上去,嘿嘿。”老伴歪着头和钻头拉呱着,“街宽了,看这小汽车,这么多,白色的最多,黑色的就三辆。我家巨才喜欢黑色车,买不起,看看也算。巨才,还想买车吗?”
“多大人了还买车,眼也花了,腿脚也不利索,咱开车还是车开咱?”
钻头的手颤抖着,鼻子软软的。
这个时候,王大夫已把摊子摆弄好,等钻头和他老伴过来,桌子上早已坐满了人。
“这就是咱的摊子?好排场。看看,这么多桌子,这么多人玩,一下都数不过来。多亏王大夫,我家巨才跟上你真是享福了,不愧是一个医院出来的,不愧是一家人。”钻头老伴慢条斯理地说着,满眼惊喜,生怕一下说完,后面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似的。
“钻头兄弟能干,脾气比以前好多了,见谁都笑笑的,天生就是个干大事的。别看现在几张扑克桌,再过一年半载的,指不准鼓捣个门面房。咱欣欣苑小区没有一个不夸的。排场,好排场!”王大夫一改往日不苟言笑的风格,当着钻头老伴的面虚虚实实,直把钻头老伴乐呵得想从轮椅上跳下来。
“哟,三日不见,刮目相看,钻头升级了,恭喜恭喜。怎么不来个剪彩仪式,好让弟兄们知道知道钻头的能耐。”原来是钻头的几个朋友从腾飞路过来。
“闲话少说,兄弟们坐下来凉快凉快。我请客,雪糕管够,好好下下火。看看,谁把你喝成这样,醉醺醺的,亏你还认得出钻头。”钻头满头汗津津地说着,从冰柜里取出四个最好的火炬雪糕递上来。
“钻头威武。弟兄们拿着。咱们也支个摊子,让风吹吹。钻头,一共多少钱,我给你扫一下。”有人说着就掏出手机。
“算了算了,弟兄们能经常过来看看老哥就好。”钻头说什么也不让人家扫码付钱,两个人推推嚷嚷的。
“好好好,不付就不付!”
王大夫冲着钻头笑眯眯的,感觉钻头也不是人们说得那个“小气鬼”。
老伴看了半天,说什么都不肯回去,钻头好说歹说硬把她推回家,钻头紧赶紧地跑出来,今天人特别多,他担心王大夫这个甩手掌柜忙不过来。
上公园的人乱哄哄的,有时候十来个人乱糟糟地围上来,自己动手,跟抢似的,常常是货下去了,钱却对不上,明摆着,有人算计这两个老男人。
王大夫两耳不闻窗外事,微信收款响几下,他才不管这些事,说不准还冲人家笑呢。正所谓,被人家卖了还替人家点钱。王大夫才不这么看,三块五块的,谁会贪这个便宜?
钻头就不一样了,他就怕有人趁乱浑水摸鱼偷梁换柱。有一次,钻头追到公园,硬问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追回一个两块钱的雪糕钱。那架吵得,真叫个惊天动地,头破血流。不过,那一架钻头讨回了自尊,争回了面子,打出了一片天地,杀出了自己的威风,他好像又回到那个让他血气方刚、锱铢必较的“愣头青”时代。
几个月下来,钻头才拨拉起小算盘,细细地合算了一下,又重复核对了几次,确认总收入五万五千元,这么大一笔钱,王大夫从来不说个子丑寅卯,自己也不敢动一分钱。王大夫不张嘴,想必是不好意思,自己开口,又不知深浅。不过,钻头明白,自己拿个零头就心满意足了。
说得好不如唱得好。近来王大夫话少了,钻头感到看自己的眼神也不对,好像有什么要盘问似的。王大夫是不是有疙瘩了,亲故亲故,不亲不顾,自己和王大夫有什么瓜葛,不就是一个单位一个单元一个认识的老熟人吗?何况这冰柜还是王大夫家的。想到这里,钻头有点心痛,他铁定主意,到三层找王大夫。
“王大夫,你摸摸,这手机肚大了,我这口袋浅,是不是该给你转一下?”钻头有点战战兢兢。
“转?转什么?”王大夫明知故问。
“这钱,我,一个人兜不住,给你转过去,我就轻松了。你说你忙里忙外的,大事小事都是你罩着,你就该拿个大头,必需的。”钻头恳切地近乎讨好地说道。
“大头,你才是个大头!我堂堂王大夫,给你打工?你能雇得起?还大头,亏你能张了嘴。”王大夫极不高兴,不满地瞪着钻头。
“钻头老哥,楼上楼下的,不要什么都说钱,这样就生分了,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平日里想也接济不上什么,怎么说,我和小王都比你好过。这钱,你就放心地花。”秀秀附和着王大夫,一股劲地安慰着钻头。
钻头一下懵了,苶了。
“我说钻头兄弟,咱楼上楼下几十年,你就这样看我?要是想挣钱,我会和你张罗这些鸡毛蒜皮?真是的,说你个钻头也是个笨钻头。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个闲人,没出一把力,你就歇心放心地装起来。秀秀长年不在家,我一个人闷,权当你的唠嗑费,我应该感谢你才对!要是不过意,茶你供着,酒你也供着,我蹭吃蹭喝,怎么样?”王大夫一边蹲在地上擦皮鞋一边笑着说。
听着王大夫两口子一席话,钻头脸红了,脑门上汗珠也跳了出来,他喉结蠕动着,几个字不停地上下涌动,就是吐不出。
回到家里,钻头脸红扑扑的,依然沉浸在激动中,但他没有把王大夫和秀秀的话吐露一个字。钻头知道老伴心多,不想欠任何人人情。这人情,他们还不起。
风一天比一天刁,有时候还夹杂着几丝小雨。日子看起来清闲,钻头一点也清闲不起来。老伴高烧一次,39.8度,把钻头吓了个半死,煎了半个月中药,一勺一勺喂了半个月才缓过点劲来。
老伴看起来愈发消瘦,钻头也塌陷了不少。更让钻头寝食难安的是,除了一切开销,他微信钱包里那五万五千块始终大山般地压着他。
想怎么花就怎么花?真是给你个棒槌就当真,人家嘴上说说,你就想怎么花怎么花?这个,说不下去,那我钻头还能腰杆硬硬地站在桃园街吗?
不管白天黑夜,钻头只要闭上眼,就好像看到那一大摞钱变成密密麻麻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自己的老伴,有王大夫和秀秀,有大强、大庆兄弟一家,大家穿着五颜六色的服装,不分冷暖,有短袖长裙的,有夹克棉衣的,手里拿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有铁管砍刀大锤改锥手术刀山药蛋,还有豆腐烧饼一类的,气势汹汹地堵截他,喊叫着,声浪滔天。
钻头心想,为什么这么多人追杀自己?是眼红还是眼黑?这又不是亏心钱!钻头苦思冥想,必须尽快让王大夫拿一个大头。这一次,说什么也不听王大夫的,快刀斩乱麻,一刀了断。这个大头,不是自己能扛起来的。否则,自己会变成一个神经,一个疯子!
当钻头把他的苦楚他的疑虑他的不安一股脑儿告诉王大夫时,王大夫笑得前仰后合直跺脚。
“钻头,钻头,人家这把年纪是口臭肚圆牙缝宽,你是贪财怕死不瞌睡。不就五万五,该怎么说你才好。我要是拿摊子上的钱,能让你保管到现在?还是那句话,你也配给我当老板?说几百遍了,这钱我一分不要。你要是烧心,就好好伺候你老伴,让她好吃好喝,圆你个梦,带她坐坐飞机,看看大海。这总可以了吧?看把你熬煎的,真成麻秆了!”
钻头听得涕泪滂沱。看样子,这钱只能在自己心口上焐一辈子了。这一次,钻头彻底死心了,彻底踏实了。这么多年来,王大夫点点滴滴的关爱火苗般地一股劲地朝钻头脑门上窜,烧得他浑身发烫。想想自己总是对王大夫疑神疑鬼,还是个人吗?
看来,这人情债恐怕要欠一辈子了。
过了腊八,紧赶紧地下了两场雪,纷纷扬扬的,气温骤然降了下来。地上的积雪踩上去“咯嗞咯嗞”作响,钻头和王大夫秀秀两口子想堆个雪人,今天明天地说着,几天也没堆起来。秀秀说“三个老人玩雪仗堆雪人,真没小孩那个闲心了。”
钻头老伴瘫痪后,每年腊月都成了一家人的大劫难,每年腊月这个小区总要走几个人。晚上睡觉的时候,钻头眼也不敢合,就怕一觉醒来老伴不见了。去年的时候,钻头老伴还念叨着“小太阳”,今年,老伴连喘大气的劲也没了,成天价昏昏沉沉地睡。王大夫和秀秀进来探过几次,把过几次脉,总是一脸无奈,轻轻地摇摇头。
王大夫把钻头悄悄地叫到门外,拉着钻头的衣襟说:“看来,老嫂子要准备后事了。”
腊月十二这天,钻头老伴的精神头忽然好起来,说话嗓门不高,但声音脆脆的,就像年轻时候的样子,她看着一屋子人,心里还有点不高兴。
“这么多人,又不是过年。这大腊月的,咱也没买上的,真是。老刘,大老爷们,够意思,真男人,我这一辈子不冤枉。这几年,你遭罪了,我不过意,欠你。人呀,一辈子就是互相亏欠着,还不了,还不完,这样,你就想我了。还有咱这房子,怎么就不拆呢?!还有这疫情,还是咱们国家好,还是咱们石城好。还有,你们怎么都不戴口罩?”钻头老伴看着每个人说着,顿了顿又说:“我,想好好理个发。老刘手艺不体面,长半个月,出门还围纱巾戴帽子的。今天请个师傅来,风风光光的,我想出去走走。你们都不让我出去,是不是怕吓着人?我是鬼吗?这几天老想秀秀,都是好姐妹,十年了没看到她。真不该怀疑她,楼上楼下的,不知她想不想我……”钻头老伴像交代后事似的絮叨着,又像自己和自己闲聊,断断续续。
钻头拉着老伴的手,两眼通红,不停地点头哽咽。
家里有推子,有梳子,有镜子,下来就是请师傅了。
请谁呢?
一下午,钻头在腾飞路上转踅着,他早想到何姐,但何姐愿意给一个濒临死亡的人理发吗?多晦气,钻头不敢多想,只能碰碰运气。
到了何姐理发店,看着忙得不可开交的母女俩,钻头杵在地上,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始终不敢开口。
“钻头师傅,你这短短的,理了没几天,是不是又想看我笑话了?”何姐边给人理发边笑着说。
“何姐,姑娘该上大学了吧?”
“今年上高二,念不进去,不念了,花钱遭罪受。不过比我强,我念了个初中。孩子现在学美容美发,悟性好,寸头剪得比我还好。”何姐“咯咯咯”地笑着说,没有一点难为情,也没有什么文凭不文凭的,自食其力,能活就行,活好不容易。
“有个喜欢的职业就好,行行出状元。我是老了,再年轻四十岁,我也愿意跟你学。”钻头一脸诚恳,甚至有点脸红地说。钻头说着,就出了门在外面等着,一直等到麻麻昏,才又鼓起勇气推开门。
“怎么,钻头师傅真有事啊?是不是门外等了一下午?”
“有事,有事,是,是,是有事。”钻头把张不了嘴的一席话脖子粗粗地倒腾出来,低着头等候何姐回应。
“这还像你钻头师傅吗?这么大的事硬撑着,天寒地冻的,我还是你小妹吗?听着,我姑娘现在就跟你回去。她理过几个这样的头了,比我有经验。她会理好的。”
“小姑娘家家的,她不害怕?你也知道,老伴躺床上五年了,不成个人形,就怕吓着姑娘。”钻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什么,她还报了省城一家殡仪馆的入殓师呢,我当初不同意,现在同意了。孩子经常和我说,每个人都要有尊严地活着,有尊严地离开,有模有样罢。看看,不早了,你们赶快走吧。”何姐一副催促的样子。
何姐姑娘穿着她爸那件带反光条的深色中长棉衣,就是单位上的那种劳保服。钻头一会走在前面,一会走在后面,怎么也看不够,怎么也琢磨不透,那细高细高的身材分外显眼。车来车往的光柱照着何姐姑娘的前身后背,亮亮的,像要看到一个人的五脏六腑。钻头想问人家个名字,就是张不了嘴,感觉特别没意思。
小姑娘那从从容容的步履,那任凭风雪侵袭的身姿,自己年轻时候也是这样走吗?
钻头走这条路几十年了,第一次感到走得这么别扭。油头粉靓的,腰粗膀阔的,目不斜视的,装腔作势的,说话低沉有力的,这些人只要走过,都能感觉到那咄咄逼人的戾气,但不管他们怎么走,都没有这小姑娘走得漂亮,走得顺眼,走得精神,走得自信,走得坦诚。
这才叫走路!
就在这天晚上十一点,钻头老伴这盏油灯终于耗尽最后一滴油,灯苗没有扑闪一下,就好像一个劳累过度的人突然静静地美美地睡上了。这是一个长长的觉,一个再不醒来的觉。
在那个黑色的世界里,肯定是亮堂的,温暖的,没有人打搅的。
钻头紧紧抱着老伴说:“你解脱了,我什么时候解放啊?”王大夫和秀秀听得“吧嗒吧嗒”直掉泪,钻头两个儿子和媳妇孙子也哭得悲悲戚戚。钻头没有哭,脸蜡黄蜡黄,干咳了几声,竟然喷出一口鲜血,一头倒了下去,真是祸不单行,一家人急急把钻头送往医院。
钻头老伴的灵棚搭在腾飞路十字口南侧,花圈摆得满满的。遗像是两个人早选好的,是老伴三十八岁那年照的,戴着护士帽,满脸微笑,眉、眼、鼻子、嘴、耳朵,层次分明。那一年,也是钻头调到后勤部拿起大扫帚的第一年。
整个丧事王大夫既是总管又是账房先生,大小事布置得井井有条,连钻头的两个儿子都插不上手。
祭奠这天,石城中心医院的护士大夫陆陆续续前来吊唁,几个退休的老院长也都来了,都是五百元的大礼和一个鲜花花圈。王大夫记礼账的手不停地颤抖着,记一下,就站起来鞠一个躬,就像钻头两个儿子回谢前来凭吊的人似的。钻头老伴年轻的时候爱热闹,王大夫就请了石城最好的响工。
十字路口越来越热闹,吹的,看的,哭的,笑的,足足堵了半条道……这世界原本就这样,多一个人不多,少一个人不少。
何姐也过来随份子,她先是拿出一个沉甸甸的红包递给王大夫,说:“这是钻头师傅那天给姑娘的,一万。这个红包不能拒绝,但钱不能收。这是我的五百,钻头师傅不容易!”何姐一如既往地平静,放下钱,在灵前上了一炷香,深深鞠了一个躬。
王大夫看着何姐融入人流的背影,两行泪不知不觉地挂到脸上。多久没有落泪了?王大夫甚是惊讶,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谁落泪,为什么落泪。为自己的白大褂?为白大褂里面的红包?为秀秀?为钻头?为何姐?为小胡?
王大夫嘴张得大大的,仰着头,像是问这片阴沉沉的天,也像是问十字路口不停变幻的红绿灯。
什么是幸福?一日三餐,妻儿朝夕相伴,一条路走到头才是幸福;什么是尊严?从手术台下来的人,屎尿屁才是尊严!一阵虚脱脱的燥热不由地滚遍王大夫浑身,他发觉自己的尊严就在地下,被无数人一顿踩得稀烂。此时此刻,王大夫又萌发了那颗穿白大褂的心,就像当初报考医科大学时的那种激情。他觉得,他还能实实在在地做些什么。
钻头老伴出殡的时候,钻头还躺在医院昏迷着,他终将没有送上老伴一程。倒是秀秀一直陪侍着钻头,她时常拉着钻头的手,两眼泪汪汪,一副欲言又止痛不欲生的样子。这么多年来,秀秀不管走到哪,都感到身后有一双眼睛贼贼地盯着自己,生怕自己会害人似的。钻头老伴下世后,秀秀心底的那块石头益发沉重起来,她仿佛看到她家小王在背后盯着自己,钻头在背后盯着自己,钻头的两个儿子也在背后盯着自己。他们手指老长老长,老硬老硬,针锥似的猛戳自己,直到自己血肉模糊,不省人事。
“做人咋就这么难?”
想到这里,秀秀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股脑儿爬到钻头身上呜呜咽咽地大哭起来,那个难过,那个委屈,就像一个婴儿抱着母亲干瘪的乳头,怎么用力也吮吸不到一口乳汁。这么多年,秀秀的一颗心一直飘着悬着痛着,越想忘掉一件事,越是忘不掉。今天,秀秀决定将一个秘密永久封存起来,那个自己让钻头拿起大扫帚的秘密。
每个人心头都有一个十字路口,过了这个十字路口,还是不是自己,还能不能是自己?秀秀扪心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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