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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4-05-04

◇乔巧

夏天的雨,总是雷鸣电闪疾风骤雨。这一夜却是出奇的安静,静得连雨滴落到地上摔碎的声音都听的那么清楚。护士查完房就走了。窗外黑漆漆的一片,月亮和星星也不知躲到了哪里独自啜泣。偶尔有风掠过,树叶微侧了一下身,继续熟睡着。没有人注意到,她就是在这样的夜晚,悄悄地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就像尘埃,人们只会为它的降落反感,却不会因为它的消失伤感。仿佛只是做了一个梦,醒了,便不存在。甚至妈妈发现她不见了时的着急、呐喊、抑郁,还有后来找不到她的疯癫痴狂,都看起来那么像梦魇。只不过她不知道,在梦里瑟缩的只有她和妈妈。妈妈是因为着急、愤怒,而她是饥寒交迫。她更不知道梦外的姑姑,不顾妈妈月子里的身体虚弱,以妈妈疯癫为由,找熟人给妈妈和爸爸办了离婚,此刻的他们正踩着妈妈的伤痛,在另一段婚姻的预谋里做着传宗接代的美梦!

她只隐约记得她应该在妈妈怀里,她吃过妈妈的奶就睡着了。可是再次醒来,为什么却是在这凉风嗖嗖昏暗的山里。她睁着迷茫又惊恐的眼睛,看着棱棱残残的头顶,她的目光四下找寻着,想要找到妈妈的身影。一歪头,她的脑袋磨的生疼。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没有那种熟悉的苍白和难闻的消毒水的味道?为什么只有黑漆漆的冷冷的泥土和草腥?她努力地回想着。幼小的记忆里最深的是连日来医院里爸爸的怒吼,和妈妈的哭泣。

“你说让她多陪你待两天,你好好看看她,就把她弄走的。你现在这……”病床边姑姑挑唆着爸爸生气地说。

“不,不,她是我的孩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们不能这样逼我!”看着爸爸一脸的失望,妈妈歇斯底里的哭喊着,“我不在乎她有病,我养她,我照顾她,实在不行我死的时候带着她,这样成了吗?”妈妈着急的近乎哀求地看着爸爸。

“你,你,你没听到医生说她的脑袋在出生时被吸婴器夹坏了吗?有了血肿,你知道血肿是什么吗?如果不能吸收,不能消肿……她这么小,时间久了就是静脉血栓。血栓你懂吧!”爸爸气急败坏地吼着“六天啦,一点减少的迹象都没有……你想想,一个一出生就是脑血栓的残疾儿……你,你说……”爸爸用手指颤抖地指着妈妈,然后慢慢地,无力地垂下。

“不会的,不会是那样的,医生只是说‘很可能’,那就不是绝对的对不对?也许老天眷顾呢?也许……我求你,多给我一些时间,她会好起来的!对,一定会好起来的!”妈妈坚持着。

“对什么对……”爸爸气急败坏地摔门而出。

“嫂子,你就听我哥的,放弃吧,现在计划生育这么严,爸妈走的早,就留下我哥这么一个儿子,你说你生个女儿还是有残疾的,你让我哥以后咋办?”姑姑埋怨着。

“滚,滚,你们都滚。你们这些没人性的凶手,杀人犯——你们给我滚……”妈妈绝望地瘫坐在那里,仿佛一下子抽空了所有的气力。她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手臂机械的使劲儿抱着她,生怕一松手被谁抢走了。她茫然地看着泪水从妈妈的眼里不住地溢出,小嘴一努一努地吮吸着妈妈的泪水和着奶水,咸咸的甜。

“你们吵什么?跟你们说多少遍啦,不能让产妇这么情绪激动,会大出血的,你们不知道吗?”有医生进来指责着。然后给妈妈打了一针,妈妈安静地抱着她睡着了。

她努力地想着,“是爸爸还是姑姑把她放到这里的吗?他们真的放弃了她吗?妈妈呢?妈妈知道吗?妈妈醒了没有?她一定急坏了吧!”小小的脑袋里一闪而过,是妈妈疯了一样四处乱撞找她的身影,那么单薄又倔强的泪人儿,仿佛风一吹就能摔倒。没有她,妈妈那绝望的眼神里找不到一丝光亮。似乎为了印证一切,外面的天越来越黑,已经看不见刚才的棱棱残残。是谁在耳边重复着爸妈的争吵?是布谷鸟的聒噪,还是那各种虫鸣蛙叫的嘲讽?她不安地转动着脑袋。那在医院里包裹成碌碡的身体,不知何时就剩下这身单薄的衣衫,也被她来回扭动的越来越松垮的像一个一触即破的薄薄的壳儿,罩在小小的肉团上。“真的狠心在丢弃的时候一并拿去了吗?连一个棉被都不肯给她浪费吗?”她幼小的身体在一瞬间从温床掉进了寒潭,忍不住哆嗦着。如果此时有一盏灯,你一定能看到她的小脸铁青着,她的嘴唇越来越紫……没有妈妈的怀抱,好冷好饿。她不想哭,她只想喊妈妈,告诉妈妈她在这里。可是幼小的她只能发出“呜呜”的哭声。那么沙哑,那么无力。

“沙沙沙”是什么声音在响,是妈妈吗?是妈妈听到了她的呼喊,过来找她了吗?她期待的用最后一丝力气,努力睁大眼睛。可是,她失望了,没有妈妈疯一样扑过来的身影,也没有妈妈流泪的眼睛。有的只是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出现在头顶,两个明晃晃的珠子在头上晃动着,一股湿漉漉的温热气息吹在她的脸上,呛鼻的难闻,不过却暖暖的。她拼命地抬起小脸,贪婪地索取着这好不容易得来的一丝温暖。让那热气从她的下巴一直吹到脖子上,痒痒的,她终于忍不住咯咯地笑了。一条软软的带点刺的舌头在她的脸上身上来回舔着,湿湿的,暖暖的,像妈妈的亲吻。只是少了妈妈身上好闻的茉莉香。

突然,外面又响起一阵“沙沙”的声音打断了她的享受。她懊恼地看着,那个黑乎乎的影子嗖的一下离开她,冲着外面“汪汪”的狂叫。直到外面没有了动静。它又返回来用嘴咬着她,来到一个掉满落叶的角落,软软的有点扎。它躺下去,用蹄子把她扒拉到它的身前。她蜷缩着找一个舒适的位置。一股奶水的味道直冲进她的鼻腔,她小小的五脏庙里谁在雀跃着发出“咕噜噜”,等待朝拜的欢欣?黑暗中她扭动着小脑袋四下里找寻,终于她的唇碰到了久违的乳珠,她拼命地吮吸着,甜甜的,有一点腥味,虽然没有妈妈的好吃,但至少她不饿啦。那个黑乎乎的家伙继续用舌头舔着她的头发。嘴里不断的发出“呜呜,呜呜”的声音,像极了妈妈在唱着催眠曲,哄着自己的孩子。不知不觉地她睡着了。

当太阳光透过这棱棱残残的缝隙刺疼她眼睛的时候,她扭动一下脖子睁开眼,看清了那个搂了自己一夜,又喂自己吃奶的妈妈,是一条毛茸茸黑乎乎的野狗。和她一同躺在野狗身边的还有一个同样黑乎乎湿漉漉一动不动的小家伙,像烂泥一样摊着。狗娘看看她又看看那摊烂泥,眼角挂着泪痕……没有人知道,那究竟是丧子的伤痛,还是取而代之的无奈。

狗娘用剌刺刺的舌头舔了舔她的脸,算是问早。然后又一次用嘴叼着她,来到了外面,把她放在草丛里,晒着太阳,它就卧在她的旁边,不时用嘴动动她的小手,再舔舔她的小脚。一听到有动静,它就着急地围着她一边转圈,一边冲着四周狂吼。

就这样,白天狗娘带着她在外面晒太阳,晚上狗娘搂着她在那个棱棱残残的小角落里睡觉。这种风餐露宿的生活,让吃饱睡醒了的她突然好怀念医院里,妈妈的哭喊和爸爸的怒吼混杂的交响曲。她努力让身体依偎在狗娘的怀里,摩擦着。狗娘也爱极了她这个捡来的孩子,不管去哪儿都用嘴叼着她,直到她学会了爬,狗娘才开始在边上跟着。

几个月下来,她那身唯一单薄的衣衫早已被叼来叼去撕扯的破烂不堪。小胳膊小腿上有好多树枝和灌木弄的划痕也被那剌刺刺的舌头舔得干干净净结了痂。肩膀上裸露在外的紫红色胎记盖住了整个肩头,像一块护甲,特别显眼。

天越来越凉,一场冷雨过后树叶开始在半空中醉醺醺含泪跳起了霸王别姬。山里除了偶尔有风舞剑影掠过,再也听不到别的声响。狗娘早已没有了奶水,看着这瑟缩的小人儿,一边舔着狗娘的鼻子,一边哇哇地哭。狗娘心疼地趴在那,用两只前蹄刨着面前的土。它不明白,为什么这捡来的孩子这么久了还是不会吃食。它一次次把骨头送到她嘴边,她一次次一边舔着一边哭个没完没了。

这天,狗娘终于实在是没办法了,带着她到村里觅食。迎面一个疯女人跑过来,站在离她们三步远的地方痴痴地看着她。狗娘奓着毛,随时准备着攻击。远处一群孩子一边念叨着“公豺狼,母豺狼,扔了孩子逼疯娘”,一边向她扔着石头。眼看一块儿尖尖的石头就要落到她的头上,那个疯女人似乎真的疯了一样不顾狗娘的撕咬猛地扑过来。石头砸在了疯女人的腿上,疯女人也只是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如释重负地把她抱起来,摸摸她的头,紧紧地抱着,又哭又笑地叫着“䶮儿,䶮儿”怎么都不放手,就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她傻傻的睁着眼睛看着,那双陌生又熟悉的,眼窝深陷的,流泪的眼。疯女人把她抱到一个堆满各种玩具,还有小衣服的屋里。不顾刚才与狗娘抢夺时被撕咬的伤口还在流血,小心翼翼地给她洗洗干净,挑一件小裙子给她穿上,又用奶瓶给她喂了奶,抱着她亲了又亲。疯女人还煮了好多肉给狗娘吃,又给狗娘磕了好多头,嘴里不停地说着“谢谢,谢谢,谢谢”。从此,她和狗娘就离开了那个棱棱残残的角落,跟着这个别人口中的“疯女人”一家三口一起生活着。疯女人教她学会了站立,学会了叫妈妈,她们每天白天在院里晒太阳,晚上在屋里沐月光。院门外时不时有几个小脑袋探进来,唱着“公豺狼,母豺狼,生个孩子狗娘养……”

每每这个时候那个叫“妈妈”的疯女人都会追出去把他们打跑,狗娘也会龇着牙冲着门口“汪汪”。

其实疯女人一点都不疯,而且手很巧,不仅会给她扎起漂亮的小辫子,还会做各种漂亮的衣服,隔几天就带上她拿着做好的衣服去镇上卖,这时候,狗娘总是像一个忠实的保镖紧紧地跟着她们。

不知不觉,她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慢慢地没有人再叫妈妈“疯女人”,妈妈的脸上也多了一抹能看一眼就把人溺死的幸福的笑容。妈妈不再去镇上卖衣服了,因为很多人都拿了布料来家里找妈妈做。妈妈本就是远近闻名的裁缝。日子在忙碌中过着,可妈妈从不忘忙里偷闲和狗娘一起接送她上下学。直到小学毕业。有一次妈妈和她走在放学的路上,总感觉后面有人跟着,她们走得快,那人也走得快,她们慢下来,那人也慢下来。可是当她们停住回头看,又什么也没有,这条路本来就是直通学校,除了上下学的孩子们,再就是偶尔接送孩子的家长,没有别人。

她看看后面,又看看妈妈疑惑地问:“妈?”

“没事,”妈妈说着。这时妈妈猛地回头,一个个子高高瘦瘦的,皮肤黝黑的男人就站在离她们不远处的树下,乍一看,好像立根望柱。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们这边,脸上似乎是难以置信的表情。大概是不相信一个被丢进深山那么久的残疾儿,不仅活下来,还长得这么好哇。她抬头看一眼妈妈脸上的嘲讽,又看了一眼那个躲在树下偷看她们的男人一脸的尴尬。心上突然有一种说不出是什么的感觉,像压了一块巨石,有点喘不过气来,她大口地呼吸着。

“你想干什么?你这个凶手!”妈妈突然激动起来。“滚,你别想再害我的女儿!阿星,咬他。”狗娘像离弦的箭,嗖一下冲了过去。那男人张张嘴,最终一句话没说,匆匆地躲开了。

一时间,她就在那里傻傻地站着,她的脑海里突然一闪而过,病房里那愤怒的眼睛,那摔门而去的背影……她的泪不知什么时候滑落,砸到了脚面,为什么疼的却是心?!

“妈妈,我们回家吧!”她抬头看看天,努力把剩下的泪水咽进肚里。挤出一个看上去甜甜的笑容,走过去拉起妈妈的手说。走的时候她刻意扫了一眼那张不同于医院里的落荒而逃的懊恼悔恨的脸。

一连多日,她都能感到背后一直有一双眼睛远远地偷看着她。

都说有苗不愁长。一切仿佛就像昨夜的梦。一觉醒来,她们已经离开了原来的村子。为了陪读,妈妈在镇上租了房子。她现在是镇中初二的学生。妈妈依然靠裁缝手艺养家。狗娘没有跟着,她老了,实在走不动了。妈妈每个星期都会带她回来一次,给狗娘准备足够的水和食物。

这天,天气炎热,太阳不知道怎么了,独自躲起来生着闷气。路上的行人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一不小心把脚下正在搬家的蚂蚁踩着。今天是周末,下午放学早,她知道最近妈妈很忙,所以没有等妈妈,自己一个人先跑回村里看狗娘。

“呜呜,呜呜”

“怼,继续怼,怼死它个老畜生……快怼,谁怼到我就给谁买冰糕。”

“我怼到啦。”

“我也怼到啦”

……

远远的还没到门口,她就听见了狗娘的哀号和一群孩子兴奋的呐喊。一下子她的脸色发黑,她弯腰在地上捡了块儿石头,疯一样跑了进去。冲着那个站在一边手舞足蹈指挥一群孩子怼石头的小胖子手一扬,石块儿正好砸在那胖子的后脑勺。血一下子流了出来。胖子疼的一边捂着头,哭着骂骂咧咧往外跑,一边还不忘放狠话“你个臭狗娃,臭残废,你有种别走,给老子等着!”

这时那些怼石头的孩子们一看有人脑袋开花,早就吓得跑没影了。这一切她都顾不上理会,她走到狗娘身边。轻轻地摸着狗娘的头,“疼吗?”她看着狗娘眼里的泪,她抱紧它的脑袋,用她的脸来回蹭着。上周回来狗娘明明还拖着蹒跚的脚步到门口迎接她和妈妈的……现在竟然一下都动不了。爬在那,四肢早已经磨破,有的地方还能见到骨头,苍蝇围在边上嗡嗡地转着。她哭着从书包里拿出早上上学时妈妈给她装的鸡蛋“你饿了吧,你吃点好吗?吃饱你才有力气站起来,才有力气咬那些坏人。”

“呜呜,呜呜”狗娘吃力地吐出舌头,舔舔她的手,眼角的泪慢慢地滑落。它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眼睛在慢慢地合上。仿佛下一秒就要睡着了。她的脸紧紧的贴在狗娘的脸上,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狗娘的身体。

“你个残废,狗娘养的,你给我滚出来,敢砸我儿子脑袋,不要命了你是。”突然,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吵醒了狗娘的安睡。她看见狗娘的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怒火,刚才还无力瘫软的四肢一下子站了起来。两个鼻孔里呼呼喘着粗气,不知道是生气还是……

“你个残废,我让你再欺负我儿子。”一个眼睛眯的像一条线,染着金黄的烫发,红色的紧身连衣裙使劲儿地把一坨肉残忍的勒出一环两环三环,环环相扣,难怪人们都叫她“赛玉环”。随着赛玉环的身影由远而近,那套在身上的无数个呼啦圈有节奏的上下乱颤。一双鳄鱼嘴高跟鞋禁锢着面包一样的脚,学着三寸金莲,屁股一扭一扭能甩地跟膝盖成一条线的女人,一进来,伸手就想给她一巴掌。

“啊——”她还呆愣在狗娘突然站起来的惊诧中来不及反应,就听赛玉环一声尖叫让她瞬间回神。她看见狗娘被那个女人的裙子拽着嘴来回摆动着,连累身体像一个钟摆左右摇晃。终于狗娘“咚”的一声重重的倒在地上,女人的裙子“刺啦”撕下一块随着狗娘的倒地在溅起的尘土中飞扬。

“你,你——”赛玉环咬牙切齿地用手指着她。

“你还我阿星,还我阿星。你这个可恶的坏女人。”她猛扑过去使劲儿地把赛玉环推倒,“你醒醒,你醒醒,我求你醒醒……”她扑在狗娘的身上,抱着它哭喊着。赛玉环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像一头发狂的饿狼,狠狠地抓着她的头发,一脚一脚在她身上踹着。她好像感觉不到疼,除了抱着狗娘哭,没有一丝多余的反应。

“住手。”

“住手。”这时一个男音和一个女声异口同声地响起。

“䶮儿,”妈妈扑过来一把揪住赛玉环的卷发,把正踹得起劲儿的赛玉环甩到一边。心疼地捧着她的脸仔细检查着。

“你干什么?”之前那个曾经尾随她被狗娘赶跑的男人和妈妈前后脚进来,一把拽过又要扑过去的赛玉环,怒吼着。“干什么?”他难道看不见吗?他的眼睛不好使吗?妈妈白都懒得白他一眼。

“快,你来了正好。就是这个小残废,她打破了你儿子的头。”赛玉环好像看到了帮凶,迫不及待地想要让那个男人给自己出气。

“你,你!真是造孽。”那男人叹口气一摆手,没再理赛玉环。人就是这么虚伪,也不知道当初是谁狠心把活生生的䶮儿丢进深山,连棉被还舍不得浪费一个,现在说造孽,他也知道是“造孽”?也许只不过是这一吵闹,看见围了好多人过来,故做样子而已。那个男人小心翼翼地来到䶮儿身边,“你,没事吧?”他尽量放低声音问着。

“滚!”妈妈头也不回,直接吼道。䶮儿抬头看了一眼那手足无措尴尬地立在那里的男人,冷笑着,“这算什么。”

看着这一对像崖缝里长大的野草一样的母女,一个落泪,一个安慰。这些围观的女人们一阵心酸,推着自家的男人,帮她们母女把狗娘埋在了后山她和狗娘曾经生活的地方。

其实从那个男人第一次尾随她,她就知道,他就是那个最终扔掉了她的妈妈口中的凶手。只是妈妈从来不说,她也不问。随着自己的长大,从邻居的言谈中她知道了,在妈妈疯一样满世界找她的时候,就是刚才那个走起路来,随时都会把呼啦圈摔得一地粉碎的赛玉环、妈妈当年的好闺蜜,抢占了妈妈在那个男人家的位置。同年他们生下了那个凶手之一的姑姑说的能延续香火的、凶手的“儿子”。有时候她真的怀疑,如果当初医生没有说她可能残疾,那个男人会不会留下她?会不会也要找借口扔掉她,再找借口和妈妈离婚?毕竟那个儿子只比她小六个月。显而易见,那个男人是很早之前就和妈妈那号称赛玉环的闺蜜有染了。

她不知道,这一切妈妈是否知道。大概即使知道,妈妈也是不屑生气的吧。

妈妈其实就是一个被命运丢弃的残次品:在妈妈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妈妈的妈妈抛弃妈妈和妈妈的爸爸跟了一个有钱的男人。她猜想着,妈妈的妈妈一定也如她的爸爸一样义无反顾吧!什么真爱,什么不适合,不过都是给自己找的借口罢了。所以妈妈的爸爸在一次酒后杀了那个男人和妈妈的妈妈。然后,一颗黑枣,对,那个时候人们说子弹就叫黑枣。不知道妈妈的爸爸是真的爱之深恨之甚,还是只是所谓的男人尊严,总之借着酒劲儿,妈妈的爸爸冲动地忘了妈妈的存在,考虑都没有考虑一下当时年幼的妈妈,就拿着那把杀了妈妈的妈妈的凶器硬气地去自首,毫不犹豫地吞下了那颗黑枣。从此妈妈的人生被洒满了黑枣的黑。尽管这样,妈妈的善良就像夜里的星星,哪怕拖着长长的泪痕,也要为归途中的游子点一盏明灯。幼小的妈妈过早地陷入了人情冷暖,慢慢地从委屈、痛苦,到心灰意冷的看淡,只是不管怎样妈妈纯良的本性始终不变。妈妈不再抱怨,不再流泪。

在风刀霜剑中长大的妈妈那柳黛不足以形容她的美。一双丹凤眼里藏了多少倔强,让人看一眼便激起征服的欲望。

累趴的月老,跑断腿的媒婆。妈妈最终选择了这个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男人……她想着平日里听到的,再看看眼前这一个个小丑一样的演员。疼痛的怜惜中,多了一抹苦涩。

是无巧不成书,还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听说在妈妈终于找到了她,尽心呵护她一天一个样健康长大,而那个男人的一家也正要沉浸在后继有人的喜悦中不愿自拔的时候,他们的香火儿子突然高烧不退,等到了医院,来不及救治,孩子已经没了呼吸。农村的女人除了锅碗瓢盆带孩子,没有什么娱乐。唯一的消遣就是聚到一起东家长西家短地聊些闲话。这些都是她在那些人的闲聊中听到的。

不得不说妈妈的闺蜜就是个好生养的主儿。“难怪当初小跳蚤到处嚷嚷。”姑姑在村里没事就喜欢上蹿下跳,挑事生非,时间久了,人们就叫她小跳蚤,姑姑好像还蛮喜欢这个称呼。“你一看瘦的这模样就不是块肥沃的土壤。你看看你,都皮包骨头了也舍不得好好吃点,哪像人家赛玉环,丰乳肥臀。听说又怀上啦。”一个来找妈妈改衣服的女人跟妈妈说,妈妈没有接话。真不知道妈妈心里怎么想的,从她跟妈妈在一起就没见过妈妈对那些嚼舌根的有反应。大概妈妈只是养她已经很累了,根本没有时间生气哇,毕竟女人的心应该是很小的,容不下伤害。

几个月后,知了又一次在树上聒噪个没完没了的时候,赛玉环竟然又真的生了一个儿子。听说一家人视如珍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那是左一个“宝儿”右一个“宝儿”,不等饿了就给吃,不等天冷就添衣。眼看着三岁了,再有一年就送幼儿园了。其实人若知足,自然长乐。可惜,有些人就是把别人的宽容当成了恣意妄为的资本。就像此时的赛玉环,给点颜色就开起了染坊。不仅忘了妈妈曾把她当成最好的闺蜜,唯一的亲人,而且也忘了不久前的丧子之痛,就又开始牛气哄哄的显摆。好几次䶮儿亲眼看见赛玉环抱着她的宝儿到处炫耀。还有一次竟然可恶的当面刺激妈妈养了个狗娃。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命运其实是仁慈的。走在生活的马路上,对于这些一而再再而三酒驾、超速、闯红灯、不按规定行驶的违规驾驶员,老天爷这个交警也曾不厌其烦地一次次警告罚款,亮红灯,那就是想给某些人一个反省改正的机会。可惜有的人就是记吃不记打,你说这伤疤没好就忘了疼,老天若再不给这些人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能对得起自己吗?

村里的女人也着实热心的让人无语,不管妈妈愿不愿听,总是第一时间把赛玉环一家的大事小情告诉妈妈,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妈妈有多无聊花钱雇了这些人打探。妈妈一边摇头苦笑,一边任由她们嘚吧嘚吧地说着:“你听说了没?昨天赛玉环带她孩去医院,说是感冒了,可结果是竟然再次查出了她的二宝也患了严重败血症。那两人这下该相信善恶到头终有报了哇。要不那个男的怎么会走一步三叩首,一直磕到娘娘庙。对了,今早我还见那男的来,才四十多岁,竟然一夜白发。不管怎样,这事摊谁身上怕也是愁的。”那几天,赛玉环家的事轰动了整个村子。连带她跟妈妈出门都能感觉到有人指指点点,谁让她们一个是前妻,一个是扔山里半年还能活下来的亲闺女。这些闲得牙疼的人害得她们不得不把大门关得严严的。那一日,妈妈一句话也不说,整整一天就抱着她坐在窗前,一动不动,直到她饿了。之后妈妈对她的呵护更小心了,绝不允许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半步。她也真的很懂事乖巧。每次妈妈做衣服的时候,她就在桌子底下放一个小凳子。自己坐在椅子上脚踏凳子,再拿一块碎布摁在桌子上,美其名曰学妈妈做衣服。每当这个时候,妈妈总是心满意足地笑着。

有些人总能从别人一蹶不振的打击中很快的自愈。不知道是连续的打击让那个男人崩溃?还是第二次丧子之痛激发了他沉静了太久的兽性?赛玉环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在大伙儿面前出现。听说那个男人动不动就找各种理由跟赛玉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打。“估计是打的下不了床,或者干脆毁容啦。”人们议论纷纷的猜测着。听不出同情还是幸灾乐祸,或许大概只是单纯的议论。

有的还说亲眼看见那男人一次喝多了回家晚,赛玉环出去找的时候,那个男人借着酒精上脑,把赛玉环抵在墙上,捏着她的下巴吼着“都是你这个婊子,要不是当初你说,你找了熟悉的医生问过,䶮儿将来肯定不健康,我怎么会狠心地把她扔掉。如果不扔掉,老天现在就不会这么惩罚我。都是你让我造的孽,你说你要是真能给我生个大胖小子也就算了,可是到头来呢?你还不是一次次地让老子瞎喜欢,一次次的丢人现眼吗?!亏的老子当初没跟你领结婚证。你滚,你现在就给老子滚——”那人还说赛玉环当时的脸精彩的就像个染缸,红了、绿了、黑了。

那男人也真不是东西,孩子都是妈妈身上掉下的肉,难道赛玉环不痛吗?只怕比他更痛。可笑那个赛玉环费尽心思得到的男人,不仅没有安慰她反而还怨恨她。可能怪谁?千不该万不该赛玉环不该惦记别人的男人,还自己送上门。“唉!”妈妈长叹着,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赛玉环。䶮儿突然庆幸,她和妈妈因祸得福,摆脱了那个渣男。妈妈说后来妈妈才想明白:当初赛玉环一定是贪图那男人有钱,可自己长得跟个瞎佬儿一样,用脚指头也能想到那时候那个男人根本看不上赛玉环,不管是长相,还是赛玉环那累赘的没有血缘的酒鬼爹。所以为了跟他在一起,才想方设法撮合妈妈跟那渣男的婚姻。因为赛玉环从小跟妈妈一起长大,太了解妈妈了,赛玉环一早就抓住了妈妈倔强又敏感的,不懂讨好男人的性格,算计好了趁妈妈怀孕的时候设计上了男人的床。一切都是赛玉环的阴谋,妈妈不过就是个棋子。赛玉环如愿的怀孕了,妈妈没用了,甚至还挡了她登堂入室的道路。于是赛玉环这个狠辣的女人就买通了医生说妈妈的孩子可能将来有问题让那个男人扔掉孩子。这样妈妈就会恨那个男人,就会很爽快的同意离婚了。妈妈说,这些都是妈妈找到她之后才有时间想明白的。

那个男人再条件好,一离婚也成了二锅头。而赛玉环再不怎么样,在别人眼里也还是保质期里的矿泉水。何况赛玉环还怀了那个男人的孩子,再加上,听说赛玉环每天去他家上演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最后终于如愿嫁给了那个男人。

赛玉环真的给那个男人生下了儿子,也真的曾被那个一心想延续香火的男人当成祖宗供了起来。只是梦是美好的,醒了就是残酷的。现在……那个男人更不可能跟她领证了。赛玉环开始后悔,当初真是得意忘形被胜利的插足冲昏了头脑,忘了宁可相信世上有鬼,千万别信男人的一张嘴。“什么结婚证不过是一张纸而已,她是他孩子的妈,他是她孩子的爸,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没有了那张纸,一切都是虚的。为了留住这薄情的男人,赛玉环像一只打不死的小强,不得不再次投其所好。什么样的悲伤也无法把人性的贪婪阻挡。听说最近赛玉环三天两头往县医院跑,估计是想再生一个。这男人真就是个种马。只管播种,长歪了重种。也不怕前两个孩子都有问题,万一再生一个还那样咋办?要不怎么说一盘炕上睡不出两样人来,头婚嫁个二锅头,还非选闺蜜的老公。只怕村里这些没盐的女人,就是当面不笑,背后也能戳断这两人的脊梁骨。

这女人啊,别看人长得不怎么样,心却长得像蜂窝煤,眨巴眨巴就是一个眼儿。把个男人的脉门掐的那是死死地。没多久,赛玉环竟然真又弄出了个儿子。要不怎么说,这赛玉环就是占,若放到古代,一定能成为独宠六宫到最后的一位。

䶮儿家的门前不远处有一棵老槐树,那树粗的两个成年人都不能完全合抱。树上缀满红条,妈妈说那是树仙的发辫。一到夏天,那些闲下来的人就都各自拿着凳子在树下围着边凉快边聊一些或真实或道听途说的寡淡话。

“哎,你们听说了吗?赛玉环那儿子好像有蹊跷。”外号“大喇叭”的张老婆露着两颗大板牙,看似不经意的随口说了一句。

“什么蹊跷?出轨?还是狸猫换太子?”

“说什么呢?就赛玉环那腰大半个北京城加起来都不及她的环环多,哪个长眼的跟她出啊!不过话说回来,这狸猫换太子倒是有可能。”

“还换太子,那也的生下狸猫啊?她根本就没生下。”大喇叭补充一句。

“什么叫没生下?是没怀上还是小产啦?不对,我见赛玉环那肚子确实大了呀?也没听说小产呀?”

“说你傻,你还真是。就她那一坨肉不塞枕头都像怀孕。”

“那她还在家坐月一百天?”

“演戏嘛,当然要全套啦!”

大喇叭看着自己一句话引出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人肆无忌惮的大笑着;有人不屑地撇撇嘴;有的人还来个夸张的一哆嗦,好像真的有风吹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大喇叭不动声色的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喝着水,笑眯眯的。等着有人一会儿问她接下来的事。

“停停停,大家还是让大喇叭仔细说说”见吵吵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卖菜的二妮拍拍手让大家悄悄地。

“好你个大喇叭,你敢再胡说,小心我撕烂你的嘴。”光顾着嚷嚷,没注意什么时候“小跳蚤”站在了“大喇叭”身后,这猛不防开口差点没把个大喇叭吓得坐地上。嘴里正嗑的瓜子,一下卡在喉咙里,好半天才咳上来,一张脸憋了个通红。你说这小跳蚤也真是个急性子,压根就没听清大家伙在说什么,只听到说赛玉环和儿子,还以为是在咒她的小侄儿呢,就像蝎子蜇了脚,一下子就跳起来警告。也难怪,谁让前两个都没保住。好不容易又添一个,不往那上面犯病才怪。

“俺咋胡说了,你不信回去问赛玉环。”大喇叭急辩道,说完又转念一想,做了个不屑的表情,“也是,傻瓜才说!”

“到底怎么回事,你今天不给我说清楚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小跳蚤气呼呼的比画着。

一群人耸耸肩,看着大喇叭和小跳蚤,做出随时准备远离的架势,好像生怕下一秒就会溅一身血似的。大喇叭也是经不起激将,张张嘴正要接话,一群人竖起了耳朵等着听。

“小妹,你火上的锅端了吗?怎么跑这来啦,小心把锅化了。”那男人走了过来,看见䶮儿跟妈妈也在就叫上小跳蚤走了。

小跳蚤走的时候还不忘狠狠地瞪大喇叭一眼,意思是想警告她再敢乱说小心扒她的皮。

“大喇叭,快说快说,到底怎么回事,你听谁说的?”那两兄妹一走,这群好奇心十足的女人们重新又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只是大喇叭还在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好像在想什么想的根本没听到她们说话。

“不会是被小跳蚤吓傻了吧。”有人把手伸到大喇叭面前晃了晃说。

“你才吓傻了,看你们刚才那熊样。还躲得远远的,这会儿到凑上来了。”大喇叭鼻孔里哼了一声,“我是想她们这回去会不会?哎呀呀,想想就精彩。”

“我说大喇叭,别在那一个人瞎琢磨了,大家伙儿还等着呢,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你到底听谁说的这?别是逗我们开心了哇。”有人催促着。

“就是,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看小跳蚤走的时候那眼神,这要是假的,估计她得撕了你。只怕到时候我们也受连累。”有人提醒着,大家都怕连累,可又没一个人有走的意思,都竖着耳朵等着大喇叭接着说。

“什么听谁说的,我亲眼所见好不好。”大喇叭喝了口水,学着街上那说书的,头一仰,卖弄着。

“那你倒是快说呀。”

“真的假的?”

“快说说,你咋见来?”

听大喇叭这么一说,大家伙儿拽着凳子,又往她跟前凑了凑,“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

“话说李家村俺姨家外媳妇不是在县医院么,你们知道的。咱村的人要是谁去县医院,一般都找她。”大喇叭唾沫飞溅的,一边嗑瓜子,一边吹着。

“说重点。”这些老婆们真是好奇心害死猫。以往要是她们一说起那男人家的事,妈妈总是会带着䶮儿离开,不听这些。今天也不知怎么的,妈妈竟然一直坐着没动。大概妈妈也好奇赛玉环这个女人又闹什么幺蛾子哇。

“过了二月二,我陪俺妈去看俺姨,正好赛玉环跟她那个远方表妹,就是下李村垴沟住的那个,人叫仙女的,长得浓眉大眼,睫毛弯弯,眨巴眨巴眼就像星星安了挠钩,直取人魂魄,一说话嗲声嗲气,腮边两酒窝,更是能甜的把人溺死的那个姓李的。提着十斤鸡蛋,去找俺那表嫂,全村人都知道,年前赛玉环就三天两头往县医院跑,俺也没在意,只当她是找俺表嫂给医院找熟人了。你们也都知道,其实她也挺可怜,生一个没一个,这打击。外人家?她不给人家生下儿子是不行,生哇,她肯定也怕还那样了。”大喇叭故意卖弄着一边嗑瓜子一边说。

“我当时还想,这李仙女听说嫁了个矿工,本来条件很好,可惜一口气生了四个小,也是够呛。虽说身材没走样,到底是每天起早贪黑,为了家里的一群小狼,硬是把当年的仙女累成了现在的吓兔颜颜。后来她们走了我嫂子才说‘张翠花,不是我说你,一天到晚就操心别人的八卦,就说二小不嫌弃你吧,你也不想办法再给二小生个小,现在政策也放开啦,你们就到拉扯那一个闺女呀?你看看赛玉环,四十多了,怕自己生的不保险,还要想办法来个李代桃僵。你说说你,才三十多’。这我才知道,难怪从前她们都不来往,怎么一下子突然就相跟上了。啧啧啧啧”说着大喇叭又摇头又咂嘴,不知道是一副什么心理的模样。

“真的?不会是借腹生子吧。”有人贱笑着问。

“那倒也不全是”大喇叭说“赛玉环一开始是想把自己生的孩子认养给李仙女,想让给拉把拉把。李仙女家不是孩多条件差好养活么。只是后来……唉!”大喇叭摇着头。

“怎么样?”

大喇叭一声叹息,那表情,真是把个八卦婆们的胃口吊了个十成十的痒痒,只差没把耳朵伸进喉咙里了。

“人呀,怕鬼就有鬼。大概赛玉环也是成了神了,竟然算到自己生的时候怕是有问题,就没让小跳蚤跟那男人陪同,只让李仙女跟着。反正生下来日后也是要认给李仙女帮衬着拉扯,那男人也就没多想答应了。谁知道怀孕期间一直做检查都是头顺,临生到门口了来了个先出脚——立生,差点没要了赛玉环半条命。这一折腾,孩子自然是没戏了,也是赛玉环有那当妈的命。那天正赶上有个工地的外包工生了个七斤多的小子不要了,俺嫂就问她要不,她直接给了那人七千(一斤一千)俺嫂找人给开了出生证,孩子直接认了李仙女当干妈。”大喇叭说完又喝了口水,继续嗑瓜子。

“哦哦,原来是这样啊。”众人听了仿佛刚才吹起的气球一下跑了气,“还以为偷人养汉,要不就是狸猫换太子了,闹了半天是这。没意思……”这些整天想着荤腥的老婆们,一听原来如此,也没心思再去深究那男人知不知道孩子是要下的,一窝蜂站起来就准备各回各家了。

“一看你们就是活该被男人楔的婆娘。”大喇叭翻了个白眼“你们也不想想,那孩子认给了李仙女,这逢年过节还能不走动?那李仙女虽说现在粗皮拉擦,可到底身材不赖。何况她男人天天在矿上,一个月不回来一次,赛玉环那个男人又是个吃过多样菜的二锅头,你们就等着吧。只怕往后的戏更精彩。”

女人的嘴还真是有毒。

从孩子断奶开始,只要赛玉环的男人不出车,两人就抱着孩子大包小包拿着去李仙女家一住就是好几天。说是为了让孩多接地气好成活。这一来二去,吃惯的嘴跑惯的腿,就跟从自家东屋到西屋一样脚顺。后来干脆就那男人一人带着孩子去啦。因为山圪梁上毕竟不如大道边的村子平坦,赛玉环那高跟鞋穿的实在受罪,那男人自然也就只能带着孩一天去一天回了。

后来䶮儿考上了市重点高中,妈妈依然陪读,拿自己全部的积蓄,在市里租了房子,又找了个裁缝店打工。直到高考完她们再次回村。

远远的,还是村里那棵老槐树下,围着一群孩子,里面传出一声声哭喊“求求你们,不要怼俺妈,求求你们。”越听越觉得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䶮儿和妈妈不由得走过去。原来那群孩子围成的圈中站着一个发尾金色带卷,遮住了半边脸的女人。只是那人怎么任由这群孩子拿着烂菜叶、树枝什么丢她一身却一动不动?一个胖嘟嘟个子不低但一身衣服沾满了污渍的胖子站在一边抱着那个女人。刚才就是那群孩子在怼这个女人,那声音就是这胖子发出的。看着眼前这一幕是如此的熟悉,䶮儿的眼角一下子就湿了:那时候,每次狗娘带她进村觅食,也是总会遇到一群恶毒的孩子拿石头怼她们,每次都是狗娘龇着牙,狂叫着保护她。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哭出了声。妈妈摸摸她的头,拍了拍她的背,安慰着。

回头妈妈赶跑了那些孩子,走过去给那个女人拍掉身上的脏东西,再把头发顺到一边。看着那一双熟悉的眯缝眼,只是有点深陷。妈妈一下子惊呆了,不敢置信的上下打量着,那腰上的呼啦圈似乎也少了好多,脸上的表情木木的“你,你,你怎么?”

看着傻了一样的妈妈,䶮儿回过神来看过去“赛玉环?!”她好像吓到了“这,这,这怎么会?”

“孩子,”妈妈伸手摸摸那胖子的脸,目光复杂。

“哇……”那胖子哭了起来,䶮儿有点厌恶的皱了皱眉头。

“妈,”看着妈妈还站着没动,她催促道。

妈妈迟疑的看看䶮儿,又看看那对母子。“䶮儿。”

“姨?”不等妈妈转身,那胖子可怜兮兮地看着妈妈开口。没有了一点过去领一帮孩子怼狗娘的气势。

“滚!”面前的胖子让䶮儿一想到死去的狗娘,气就不打一处来,只想咬死他都不解恨。那胖子却好像没有看见,仍然含泪望着妈妈。“你,”䶮儿气的一跺脚扭头就走。

回到家,才刚放下东西,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妈妈也带着那两个讨厌的家伙推门进来。

看着妈妈给赛玉环和小胖洗洗干净,又做东西给她们吃,䶮儿故意没有理妈妈,倒不是生妈妈的气,䶮儿只是为妈妈不值,不知道,这样狼心狗肺的人,妈妈管她们作甚。

后来妈妈告诉䶮儿,小胖子说赛玉环一开始是和那男人吵了一架自己跑了出来,后来气消了再想回去被那个男人和他仙女姨姨赶了出来。小胖想为赛玉环求那个男人,结果他们说他不想在,可以跟赛玉环一起滚。

原来,䶮儿和妈妈不在村里的这段时间,李仙女的男人在矿上出了事死了。虽说补偿了几十万,可一当家户檐的那些人都看红了眼。为了钱,他们不惜接受了李仙女的四个小子,逼着李仙女改嫁。一开始李仙女为了孩子忍气吞声,慢慢的孩子们大了,赛玉环的男人,又作为表姐夫常来安慰她,当家户檐里又传出了各种闲话,孩子们也开始嫌弃她。终于李仙女没办法只能不舍地离开了那个家。脆弱中的李仙女把这表姐夫男人当成了依靠。一弱一慰间,如火借东风一发不可收拾。等到赛玉环发现的时候,李仙女已和那男人领了结婚证,李仙女还告诉了那男人他的儿子其实是要下的。好在从赛玉环跟了那男人,并没有做过偷人养汉的事,这孩子虽没有血缘,到底是他养大的,还是有感情的。所以男人因为赛玉环在孩子一事上的隐瞒生过气之后,最终决定,只要赛玉环不闹腾,他和李仙女就还这么偷摸着。只是赛玉环终究是不识时务的,这一闹,不是明摆着两人正瞌睡了,她给送了个枕头么,就这样被彻底赶出了家门,还好她存了一些私房钱。

这一刻,赛玉环尝到了被身边人背叛的滋味,但她不像䶮儿妈妈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赛玉环这种扭曲的心理让自己在被赶出家门不久,就轻易地着了江湖术士的道。小胖说,赛玉环本来租了房子住在外面。有一天来了一个收旧钱的,问赛玉环有没有七几年的分分钱,还有布票粮票什么的,五十块钱一个。赛玉环正好有,就拿出来给那收旧钱的看。一边看一边聊。

那收钱的说,“大姐,我看你是个心善的人,想多嘴提醒你一句,你双目无神印堂发黑,最近怕是要出事。”

“还能有什么更不好的事吗?”赛玉环苦笑着。

“叔叔你怎么知道我妈是让爸跟仙姨赶出来了?”小胖委屈的插嘴。

“别胡说!”赛玉环瞪了小胖一眼。

“唉!只怕还有性命攸关的大事,就这两天。”收钱的似乎没有听到小胖和赛玉环的对话,自言自语掐着指头说,“大姐,我问你,你家孩子几岁了?”

“九岁。我是五月端午的生日,妈妈每年都把蛋糕做成粽子的模样给我吃,今年还有三天就是我生日了。”小胖抢着说。

“那就对了,八九年生的蛇,又正好生在五月初五,难怪!”收钱人点点头好像恍然大悟。

“怎么啦?”赛玉环紧张的,她现在一无所有,小胖就是她的全部。

“你看,”收钱人拉过小胖,指着他眉心上那天赛玉环被赶出门时他哭喊着追出来摔倒在树墩上磕的,其实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到了的淤青说“这个淤青?”

“这是前两天树墩上磕的,怎么?”赛玉环不解地问。

“我知道,我是说你看这形状。”收钱人用手轻轻摸着小胖眉心的淤青。小胖傻傻地站着,磕了十来天已经不疼了。赛玉环走近了看过去,不细看还真没看出来,那是一把匕首的形状,扎在眉心,隐隐的让人看着就感到疼。

赛玉环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如果这是一把真的匕首,那小胖……”赛玉环的额头冒出了冷汗,忍不住一哆嗦,不敢接着往下想。

“有人给你们下了诅咒,一箭穿心,就在五月端午。”收钱人表情严肃地说。

“可这是十来天前磕的,都快好了。”赛玉环想这人一定是胡说的。

“这就是下咒之人的高明之处,这叫延时咒。一般只有近距离才能做到,发作是在几天后。那时下咒人已经离开很远,没有人会想到。”收钱人冷冷地笑着,从包里取出一张黄表纸铺在桌上,又拿出一把香在赛玉环面前点燃。香灰落在黄表纸上,收钱人口中念念有词,用手扣着香灰,在桌上转了一圈。几分钟后,头一摇,嘴一哆嗦,手抬起。赛玉环不敢置信的睁大眼睛,那黄表纸上分明是一个人的形状,还拿着匕首。她忍不住抖了一下,险些跌倒,小胖赶紧拉住她的手。冷冷的,似乎有寒光划过了肌肤。收钱人也用手摸一把额头,赛玉环后退两步,扶住小胖的肩膀。“也真是够狠了,一出手就穿心,不死不休啊!”

“那这是针对我儿子的吗?”赛玉环此时已彻底相信,心有余悸地问。

“你,和你儿子都逃不了,你儿子有事了你还能好好的吗?儿子都是妈的心头肉。”

“那,您有什么办法吗?”赛玉环急切地问,小胖躲在赛玉环身后抱着她的腰,眼睛死死盯着收钱人一眨不眨。赛玉环相信这人既然能说出,就一定有破解的办法。

“我试试吧,还好离五月初五还有三日。唉,也是你儿子正好生在这天,合该有此一劫,本来轻易能度过,只是被有心人这一下咒,有点麻烦了。”收钱人一边清理刚才弄得那一摊,一边说着。赛玉环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只知道有人要害她们,现在这个收钱人能帮她。

“这个你拿着。”赛玉环掏出一百放到收钱人手中,“求你现在就帮我破了那咒。”

收钱人为难地看着赛玉环,“哎呀,不是我不帮你,只是……”

“只是什么?”赛玉环着急地说。

“这事必须在端午之前弄好,我今天是出来收旧钱的,没想到会遇上这事,我什么都没准备,这……”收钱人两手一摊。

“要准备什么?你说,我马上去弄。”赛玉环是真急了。

“那,既然你这么信我,那你先取些钱来,我家里供了大神,我通过法术求他上身帮我,不然在没准备好之前,我一个人还真的破不了。”收钱人一脸勉强地跟赛玉环说。

赛玉环又掏出两百加上刚才的一百都给收钱人,收钱人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看着赛玉环“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这钱不是我要,是敬献大神,这个只怕差得太远。”说着把那三百块钱推给赛玉环。

“那要多少?”

收钱人冲着赛玉环举起一只手掌。

“五千?”

收钱人摇摇头。

“莫非是——五万?”赛玉环不敢相信的。收钱人笑着一副你终于明白了的表情,点点头。

“可是我全部的钱也只有两万,租了这房子,现在连两万都没了。”赛玉环懊恼的“这可怎么办?”

“大姐,你看要不这样,你先把你全部的钱拿来,用纸包上,放心我不动。只是这样怕是今天一下子破不了,得多等两日,好在还有时间应该不碍事,我再做法帮你好好求求大神帮忙。”看着沮丧的赛玉环,收钱人很善良的帮赛玉环想着办法。

“太谢谢你了,”赛玉环激动的“我这就去拿。”当赛玉环把钱拿出来后,收钱人让她用纸整整齐齐的包好了,自己又接过检查一遍,然后让赛玉环锁到柜子里,千叮咛万嘱咐,告诉她必须到五月初五太阳升起之后才能打开,否则就不灵了。然后收钱人又做了一通法。完了赛玉环请收钱人在家里吃了饭,又把那分分钱和粮票布票都送给了收钱人。毕竟人家帮了自己这么大的忙。

三天后,也就是端午,小胖的生日。早上一过,太阳就在头顶肆虐的大笑,吵的树木摇头,知了抗议。赛玉环小心翼翼地打开箱子,拿出那沓包得整整齐齐的钱,激动地打开,准备抽出一张去给儿子买生日蛋糕,这两天那男人出车回来,把儿子叫回去啦。今天小胖生日,惦记着粽子蛋糕一会儿一定会跑过来的。

“啊!”赛玉环来不及高兴,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那一声尖叫吓得太阳都有一瞬间晃神。刚进门的小胖看着赛玉环手上拿着打开的纸包里,哪里还有一毛钱,有的只是一沓废纸。

整整一个假期,赛玉环没在回她租的房子,就和䶮儿妈妈一起。左右邻居都说妈妈“你是不是脑袋进水了?别的不说,就冲赛玉环当初挖你墙角,睡你男人,你现在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还收留她们,真是没见过这么傻的人。”只有䶮儿最清楚,妈妈就是这样的人,永远这么善良的发傻。

这个夏天的夜晚,故作清高的月亮还在借着云层的遮掩欲拒还迎的抛着媚眼。不信,你看那颗流星,刚才还左顾右盼,嗖的一下,不知道钻进了谁的石榴裙下。老槐树下,那群闲得无盐的老婆婆又在东家长西家短。只是这次多了个赛玉环。她就在妈妈身边坐着,还是那么木木的,像个失去灵魂的躯壳看着妈妈。

“我说赛玉环,你当初挖闺蜜墙角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自己的墙角也会被挖啊,还是被自己的表妹挖?”大喇叭唯恐天下不乱的大声说着,引来一阵起哄。

“就是,就是。”

众人齐刷刷把视线投向赛玉环这边,䶮儿也把目光转了过来。以往根本没人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当着赛玉环的面这么议论她,就是背后说让赛玉环知道了也绝对会报复得让你想起她就哆嗦着绕路走。只是现在,赛玉环坐在妈妈旁边的地下,直直地看着妈妈,眼睛里没有任何焦点。

“她都这样了,别再说她了。”妈妈苦笑着说,“唉,算来算去算了自己。”

“哎,我说赛玉环,你怎么不说话,你是聋了还是傻了?”不知谁说了一句。

是啊,若真如她们说的傻了,也就算了。只是——她眼里那一抹一闪而过的异样,快的就像不曾出现过,可还是被一直狠狠瞪着她的䶮儿捕捉到了。就知道,赛玉环那么坏的人怎么可能轻易傻掉。䶮儿看得清清楚楚,那里面有不甘、有无奈、有心痛、最后都化作了苦涩掩藏在那双没有聚焦的眼里。䶮儿猛地站起来,这时候突然好想一巴掌拍死她。可是,妈妈拉住了䶮儿的手,摇摇头。䶮儿咬着唇不甘的独自回家了,气呼呼地躺在床上,想着狗娘为了护自己,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的一幕。心就像在沸腾的油锅里翻滚,疼痛蔓延了全身。救她性命的狗娘,没了。就因为这些人,她再也见不到她的狗娘了。䶮儿使劲儿地握着拳头。牙齿深深的陷进了唇里,慢慢地有血沿着唇角滑落。

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七月的天哪怕是夜里,连风都是躁动的。一股热浪从门缝里扑来,䶮儿在床上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眼睛依然紧闭着,口中咸咸的涩涩的。她甚至没有动一下眼皮,她知道妈妈进来了,后面还跟着赛玉环。此时的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妈妈不让她怪赛玉环,可她真的……

“䶮儿,你环姨她……”

“环姨?妈,你是跟这个恶毒的女人一样傻了吗?你难道没看出来她明明就是装的?”䶮儿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长这么大,第一次这么歇斯底里的和妈妈吼着。手指着妈妈身后的赛玉环,浑身颤抖。是气妈妈太善良,还是气赛玉环太可恶?

“妈妈知道你是替妈妈委屈,可是你环姨现在,”妈妈回头看了看赛玉环“也算是遭报应了,孩子,同样是女人,何苦再为难女人。”妈妈的眼里,有太多的自嘲,䶮儿不懂,也不想懂。如果眼神能杀人,䶮儿已经把赛玉环杀了一千次。

“她不傻,她只是转不过弯来。从小到大,那么要强的她,绝顶聪明,最后却是败给了自己引狼入室,弄得自己无家可归。你让她如何面对?她毕竟是妈妈在这个世上除了你之外唯一的亲人。”妈妈看着赛玉环像泄了气一样,跟䶮儿好声地说着。

“你,你,原来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赛玉环那没有聚焦的眼睛终于动了,眼里是满满的不敢相信。“我那么对你,你为什么?”这一刻,赛玉环眼神复杂,有不解、有自嘲、更多的是愧疚,恨不得找个地缝立马钻进去。

“哼,你那是什么眼神?不相信吗?你以为我妈跟你一样?她明知道你有多可恶,明知道你装疯卖傻,却由着你,无怨无悔的陪伴你,伺候你。可你呢?伤害她伤害的那么心安理得。好在老天有眼,让你遭了报应。”䶮儿不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也不想控制自己。她只是为妈妈不值,这样一个狼心狗肺,心如蛇蝎的女人。

“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你”赛玉环冲着妈妈直直地跪了下去,“我知道,我说什么,现在也无法挽回对你的伤害……”

“别这样,你快起来。我们是好姐妹,你是我的亲人啊”妈妈一边抱着赛玉环的头,抚摸着,一边任赛玉环死死地抱着妈妈的腿哇哇地大哭。是不甘的呐喊,还是悔恨,抑或是连日来的委屈。

“姐姐”赛玉环哽咽着,眼泪是那么真实,䶮儿却难以相信,“姐姐,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选择。”赛玉环苦涩地一笑,眼里是浓到化不开的嘲讽。仔细看,还能找到那隐藏很好的仇恨,“姐姐从小是孤儿,可是姐姐却比我幸运,我虽有妈妈,有继父,可是没有人知道我这个拖油瓶,生活在怎样一个畸形的家庭,那种地狱般的折磨……”赛玉环的眼里溢满了泪水。仍然抱着妈妈的腿,两手捏紧了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

“原来,每个人不是都如表面看起来那样。”䶮儿想着,“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不管赛玉环说什么,都无法抹去对妈妈的伤害,䶮儿可以同情,但绝对不会原谅她。

这一夜,妈妈和赛玉环就这样抱着彼此,聊着心里从不愿提起的伤痛,直到天亮。

赛玉环其实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在妈妈的爸爸杀了妈妈的妈妈之后,当时幼小的妈妈因为这样的父母,过早地知道了什么叫耻辱。那时候没有人理妈妈,只有赛玉环。赛玉环是随赛妈妈改嫁到这里的。赛玉环的亲爸死于一场车祸,继父是一个酒鬼,酒品特别不好,喝多了就打老婆。而赛妈妈无处发泄,就只有拿赛玉环出气,出完了再抱着心疼地哭。那时候大槐树虽然也很大,可是它的树冠,有好多都是枯枝,在风中就像一柄利剑,撕裂着暖阳。妈妈说,那声音像极了妈妈的妈妈的惨叫,和妈妈的爸爸的怒吼。妈妈害怕着这种声音,却又贪婪着这种声音,因为只有这种声音才能让妈妈听到家的动静,妈妈总是一个人在树下呆呆地坐着,一坐就是一天。后来赛玉环来了。有一次赛玉环的嘴角流着血头发披散着,脖子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一双小眼睛直直地盯着树上挂满的红条,目光是那么呆滞。人们都说,在一棵成精的老树上挂上红条,许的愿就能实现。妈妈说那时候妈妈挂了好多红条,只是妈妈从来不去祈求。塞玉环也跟妈妈一样红条挂上去,却从来不发一言。两个人大概就是这样成了同病相怜的姐妹。那时候妈妈的脸上有了知足的笑,因为终于又有了亲人。

赛玉环说,“我永远忘不了十岁那年,天很冷。那个冬天僵硬了我所有的童年。没有人知道我妈妈是被继父虐待致残的。别人只知道我妈妈下不了床,瘫了。其实就是在我遇到姐姐,嘴角还挂着血丝的那天。我妈妈走了,我的噩梦来了。

赛玉环仰仰头,让泪水在眼眶里停得更久。“上初二那年的冬天,天气总是很冷,冷得太阳都不愿意多待,好像才刚出来,就又捂着厚厚的被子躲了回去。天空还来不及明,就又黑了下去。我就像那可怜的星星,瑟缩在空荡荡的街上。这样的天气,只有继父那里才有一点温度,哪怕很疼,我还在犹豫着。这时候,突然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巴,把我拖到一个废弃的厕所。我是害怕的,那个人一手从后面抱住我,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脖子上蠕动着,经过的地方黏糊糊的很凉。我哆嗦得更厉害了,我甚至感到有一根带着温度的棒子抵在了我的后腰,我想着一定是那个禽兽迫不及待了,我认命地闭上了眼。我知道我的反抗只会让他更疯狂。他把我转过来,那一刻,我多想自己是看错了,那不是那个禽兽,是我的老师,我最敬爱的老师。一个外地聘来教语文的小个子。我的世界塌了,最后一点美好没了。我笑着,我的眼里却流下了泪。一直以来他对我那么好,每次我受伤,他都会一语不发地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给我上药。从来没问过我怎么弄得。我甚至把他当成了我死去的爸爸。我不想回家的时候,就去找他补课。可是,有谁能告诉我为什么?那一刻,我恨极了老天,我任由他舔舐着我的泪水。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尽管在月光下他动作的那么温柔。他吻遍了我身上的每一处伤痕,他的舌头像毒蛇一样。我甚至感到了一丝雀跃的温暖,因为那一刻我僵硬的身体软了。我知道那是耻辱的,可我还是想也许就这样暖暖的死去也是好的。”

䶮儿的眼里充满着鄙夷。“我知道你们一定在心里说我贱,贱到了骨子里。”妈妈心疼地拍着赛玉环的背,像安抚着自己的孩子。赛玉环自嘲地一笑“那时候,我就知道了有钱能使鬼推磨。只有钱才能让我改变命运。我在老师那里看了好多书,那书里不是说灰姑娘可以逆袭吗?我也想逆袭,想风光地活着,有错吗?是,我不该伤害你,可谁让你嫁的是村里最有钱又帅的男人呢?你不是说你是我姐姐,会照顾我吗?”听到赛玉环这么不知悔改地说,䶮儿狠狠地瞪着她。“其实他那种男人,没有我,迟早也会有别人,不是吗?”赛玉环继续自嘲着,妈妈和䶮儿一句话不说。“与其便宜了别人,还不如肥水不流外人田。”

“你?!”䶮儿真是为她的无耻无语了。就知道她那种女人怎么可能知道“悔改”二字怎么写。“无耻!”䶮儿咬牙切齿,这次妈妈没有说话。妈妈和赛玉环还在说着,䶮儿只觉得恶心,不想再听下去,趴在床上睡着了。没有人知道两个女人的谈话,在䶮儿的心湖卷起怎样的海啸。睡梦中她们的声音还在一点点敲击着䶮儿的耳膜。䶮儿迷迷糊糊的好像在一个可怕的梦里,眉头紧蹙,小嘴边始终有一缕抹不去的委屈。

有别的学生家长告到教育局,之后,赛玉环就再也没有见过老师。赛玉环其实不恨那个老师,正因为老师,让她摆脱了继父的噩梦。

大概人就是这样,虽然赛玉环越长越大。可儿时的遭遇始终是她的噩梦。老师那个避难孤岛的沉没,让她迫切地想要再抓住一根稻草。这两年看的书,经历的事,让她已经不再是看上去那样忍气吞声的女孩。那个禽兽的残忍,让赛玉环想要为了改变命运破釜沉舟一次。这时候,那个男人的出现,他对妈妈的温柔讨好,一掷千金,让赛玉环想到,以前老师也是这样待她,可是现在什么都没了。这让赛玉环对妈妈嫉妒的发狂。同样是孤女,妈妈的幸运让赛玉环失去理智。赛玉环和妈妈走得更近了,更亲了,亲的妈妈失去了所有的防范。䶮儿的梦里像放电影一样,放映着妈妈跟赛玉环的对话。

机会终于被有准备的人等到了。在妈妈生日那天,那个男人将要做父亲的喜悦让他在妈妈的生日宴上准备了红酒庆祝,可是妈妈怀孕了不能喝。妈妈的闺蜜陪着他庆祝。看着他们开心,善良的妈妈眼里流露出无限的满足,他们是妈妈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亲人。只是妈妈没有想到,这些所谓的亲人也正是伤她最深的人。

借着酒劲,那个男人在送赛玉环回家的时候,钻进了赛玉环的被窝。赛玉环残忍的恬不知耻地说着,他说那种像神仙一样飘在云端的感觉,是你永远给不了的。赛玉环笑的眼里都流出了泪。是啊,赛玉环是谁?那是蹚过男人河的女人。那个男人明知道野菜不能多吃,可是吃惯了家常饭的他,就像掉进了罂粟花海不能自拔地迷恋上了这种不一样的腥味。即使他知道不该,知道有毒,他还是越想放弃就越想吃。

后来那次B超,医生说妈妈怀的是女儿,再后来赛玉环说她怀孕了,而且是男胎。妈妈的古板和赛玉环的风骚,让那个男人毫不犹豫地就做了选择。这就是男人的本性——善变。变得比六月的天还要快。哪怕上一秒还在跟你做爱,下一秒就会面无表情让你“滚”。

赛玉环在自己的一步步计划中顺利的取代了妈妈。可惜人在做天在看。大概人的身体真就是一台机器,如果你好的坏的都一股脑儿的倒进去加工,好的也就成了坏的。赛玉环的孩子一个个夭折,而赛玉环却像打不死的蟑螂,人们不得不叹服,真是“草贱人命”,都这样了还能像草一样好好地活着。

赛玉环又一次作妖:在害怕自己生的孩子可能还会夭折后,她让多子的李仙女帮忙拉把。可惜的是赛玉环的孩子不等生下来就出了意外。她千算万算,算准了李代桃僵,却没有算出如妈妈一样被取代,更没有算出被骗财。

早上,䶮儿睁开眼的时候,妈妈一个人坐在床边。眼睛透过门看向了远方。䶮儿看到妈妈的眼里有一丝淡淡的笑。䶮儿不知道妈妈笑什么?是无奈、是欣慰、是如释重负……

“妈——”䶮儿小心地打断妈妈的思绪,眼睛在屋里四下找着,最后视线落在妈妈的身上。

“她走了。”妈妈说,䶮儿听出了妈妈多少还是有点惋惜。

“早该走!”䶮儿鼻孔里哼着。

“䶮儿,她也不容易。这么多年我竟然不知道,她竟是这样过的。亏我还说是她的姐姐,要照顾她……”妈妈眼睛看着远方,一个人说。

䶮儿没有问妈妈赛玉环去了哪里,妈妈也没有说。只是九月村里的人们忙着收秋,再也顾不上扯闲话的时候,䶮儿去了省城读大学。一次,学校组织去省城近郊一个叫小辛庄的地方去郊游。中午在一家挂着“那一年饭馆”的农家乐吃饭,那个服务员像极了赛玉环。只是腰上少了呼啦圈,脚上也没有穿鳄鱼嘴皮鞋。一身干净利落的服务员服装,系个小围裙,配一双黑色平绒鞋。

那天䶮儿不小心扭了脚,一瘸一拐地走进去,那个像赛玉环的服务员大姐拉她坐下,找了红花油给她抹上。一句话没说就又去忙着上菜撤盘。䶮儿跟她说谢谢,她都没吭气。要不是有人叫她,她也会答应,䶮儿几乎就要以为她是哑巴了。

䶮儿放假回家后把这些告诉了妈妈。妈妈只是笑笑,没说什么。那个假期我见过几次小胖。他说他跟那个男人和李仙女生活,他还说赛玉环走的时候让妈妈告诉他,等赛玉环有了钱就回来接他。那个男人还开车,好长时间才回来一次。小胖长大了,也懂事了,偶尔会过来帮妈妈干一些活。一开始李仙女还会打骂他,后来他大了,也就随他了。

又是一个夏天,黑沉沉的,连下了好几天雨。路边的小草都被淋得爬在地上,郁闷地打着瞌睡。下午终于放晴了,久违的太阳还带着一丝雨后的凉意。一朵不知名的小花儿正努力地从草丛里抬起头。偶尔有风掠过,小花儿像被谁挠了痒痒,颤巍巍地笑了。枝头鸟儿扑棱棱地忽闪着翅膀鸣叫着,好像压抑了好久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了。

天边慢慢的挂上了晚霞,太阳浅浅一笑,闪到山的那边,换上了夜蓝的纱衣。明天,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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