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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荷

时间:2024-05-04

◇李玉玲

盂县龙华河边的肖家汇村至白泥水山之间的这条沟叫西沟,弯弯曲曲长十几里。她生在沟里的刘家沟,十三岁嫁到沟底的赵家沟,一辈子蹚着河沟底的鹅卵石,在这沟沟岔岔里出出进进,奔奔波波,干着普通农妇家里地里所有的事情。

我作为她的儿媳妇,上世纪60年代后期第一次见到她,她已经五十开外。身材修长,清清爽爽。稍长的脸庞,细白展挂,高高的长长的鼻梁挺起,深嵌的黑眼睛显得要强。盂县农村妇女人人皆有的白色帕帕蒙在头上,分别从两耳后掩住。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比较特殊的面容,忽然想起她多么像一位维吾尔族女人。惋惜的是她黑衣黑裤下的那双小脚,尖尖的细细的,东摇西摆地踩在这鹅卵石路上是多么的不协调。高挑的身体,让这双小脚支撑着,是多么的不合理。这双小脚伤害了她近乎完美的形象。我猜想着仇犹国的祖先,大概是来自西域吧。

她挽着我的手,从村口走到山底赵家的大门外。这里有她的猪圈,她让我看她那活泼可爱的小黑猪。小黑猪看见她,摇头摆尾,哼哼不停,转悠不休。爱人告诉我,母亲根本没有喂猪的条件。她生活负担很重,白天参加生产队劳动,一天挣四个工分养活自己;还要推碾、推磨、碾米,磨面;还要照顾在抗战时期长期住地窖,因为潮湿落下多种疾病的父亲;还要照看孙女。晚上还要在煤油灯下缝缝补补,有时候还要开会。她没有时间去挖野菜,家里也没有多少泔水,也就没有什么猪食。可看见别人家都养猪,她也要养,就买只猪仔喂着。她自己吃窝头,也要给猪分一块,喂点粗糠汤,喝点涮锅水,小猪连草也吃不上几根。结果,她的猪喂得就像油葫芦,总也拉不长,长不大,卖不了。

大山深沟小村里的人们那年代没有娱乐活动,生活平淡,抬头就看见那蓝蓝的天,低头就走那石头铺的弯弯曲曲的小路。谁家来个客人,总会惊动全村,特别是老太太、小媳妇、小孩子们会跑着喊着,来看这热闹。除了盯住来人上上下下看个够外,还要盯着人家的包包,真想打开看看里面有什么稀罕物件。你不好意思,他们可不在乎。就像渔人进了桃花源,咸来问讯。那些大人们,有的说,你家三个儿子都在外工作,挣票子,又找了三个媳妇也挣票子,你家的票子多得能糊幔子了(顶棚);有的说,钱多得花不了,能糊好几个笸箩了;有的说钱多得放哪呀……婆婆听着只是抿嘴笑笑,她知道儿子们都挣的三十多元钱,在城里生活也是紧巴巴的。她很明白,儿子们在外工作总比在山上放羊、在地里刨食好。她当年把儿子们一个一个“撵出去”就是为了让孩子们生活得比她自己好。大儿子十七岁时,她托人在太原给儿子找了个学徒工作。大儿子觉得父亲身体不好,两个弟弟年龄又小,母亲一人扛不住这全家的农活儿家务活儿,心疼母亲,不愿离家。可婆婆硬是把一个铺盖卷挎在他身上,逼他出走太原。送大儿子出了村,她返回家,眼泪汪汪。

儿子们都工作了,可公公因病提前离职了,因为所在单位是集体所有制,每月只发八元生活补助,公公患严重的胃溃疡,需吃细粮,需要营养。可她从未张口向儿子们要一分钱,她把所有的累都扛在自己身上。坚持集体劳动,挣那一天的四工分。她每天给公公调着样的吃细米细面,自己却天天顿顿吃粗米剩饭。村里没有井,挑水要到二里地外的井沟。她脚小腿痛,只能买水吃用,儿子们给他的钱,除了日常买水之外,她舍不得花一分钱。

她临终之时,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小布包包,里面层层包着的是七百元钱,这是儿子给她的,这是她省吃俭用攒下的。

她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村妇女,但她治家严明,教子有方。公公在上社卫生院当会计,她经常敲边鼓说,“你天天摸着公家的钱,你可不能拿一分钱啊!咱们再难,也不能犯那错误啊。”公公生病在家,身体好一些,她总是催促快去上班,说公家的事不能耽误。

有一次村里的街上坐着几位长辈,才五岁的小儿子从他们面前走过。回家后,她语重心长地对儿子说:以后不要从长辈面前走,要绕到他们背后走,这是礼数。还说,有戚人来家,要站起来问好,要是长辈来了,要站起来让座。因为是小村子,儿子过年时要一家一户去磕头拜年。农村的妇女们,把拉家常说闲话作为一种娱乐活动。可她从来不说东道西,说人闲话。他告诉儿子们,在大院里住着,不要听到闲话就回家来说,婶子大娘嫂子们的闲言碎语,她不爱听。吃自己的饭,干自己的事儿。所以几十年中婆婆和我们妯娌三个之间,从未有过半点矛盾。

等到我们有孩子了,有时候面对着她夸孩子,她竟然说“父不夸子”。我是当老师的,对她的话有点不认同,但看她老人家那严于律己的性格,那认真负责的精神,特别是她教育的三个儿子是那么优秀,现实摆在面前,我不得不顺从这位农村老婆婆。

他的大儿子回忆说:

1942年秋季的一天,天阴沉沉,冷飕飕,蒙蒙细雨下到黄昏。趁着天还亮着,各家点燃了房檐下的灶火,准备做晚饭(当年这里全是烧柴)。忽然大街门外传来叫喊声,“消息树倒了!消息树倒了!日本兵来了,快跑啊!”她熟练地端起锅里的水泼到正烧得旺的柴火上,然后招呼院子里的孩子。她让五岁大的大儿子领着三岁的小儿子,自己抱起邻居家两岁的孩子,连拖带拉着六个孩子,靠着那双小脚,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向村外梁桃嘴山上逃去。那里是她平日“侦查”到可以躲藏的地方。她让孩子们躲在大核桃树下,叫他们互相抱着靠着取暖,还不让他们吭声,怕日本兵听见。自己站到乱草丛生的山梁上听动静又冷又怕。头发湿得贴在脸上往下流水,衣服湿得冰凉透心,远处还有狼叫声。直到第二天黎明,看到村东头山坡上的消息树又立起来,才领着孩子们回来。

1943年日军要在上社村北面的据点——金坡山上修碉堡,命令每户人家出一个男劳力,当时父亲在外地抗日贸易局工作,对外我们就说在河北做生意。家里只有她和一个六岁、一个四岁两个小孩子。当时的赵家沟是老区,村里有许多人参加了共产党。父亲在抗日贸易局工作,1939年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母亲受父亲的影响,也加入了共产党,我家大爷、大娘也是共产党员,他们当时还没有儿子。母亲怕大爷去修碉堡暴露了身份,思来想去,只能让六岁的大儿子去替大爷扛苦役。

跟着村里的大人们到了那里,看见的是几个日本兵,背着带明晃晃刺刀的枪,一个个凶神恶煞,喊着听不懂的话。有的日本兵还牵着狼狗,那狼狗吐着红色的舌头,“汪汪汪”的叫声吓得儿子眼不敢看、腿只打哆嗦。现在想起来,还不寒而栗。日本兵,看见孩子这么小,就让他去背砖,偌大的青砖,儿子一次只能背一块。背上背着筐子,筐子里盛着一块大砖,从赵家沟到金坡山,来回二十六里地。金坡山又高又陡,北面是悬崖峭壁,看一眼毛骨悚然,南面是一条羊肠小道,蜿蜒曲折。儿子跟着大人们跌跌撞撞,磕磕碰碰地爬坡上梁,不敢停下一步。

没有干粮给儿子带,当娘的只能给儿子每天在小筐子里放上一穗煮玉茭。儿子饿了,啃一口嚼嚼,常常连玉茭棒子也嚼上就吃了。晚上回到村,儿子累得没等跨进门槛就睡着了。她抱起儿子,用手抹去流出来的泪水,第二天照样打发儿子去背砖。

我和大娘聊家常,大娘不无敬佩地对我说:

你那个婆婆呀,不但针线活儿做得好,饭也做得好吃,特别是胆子比男人还大。那年夏天的一个后晌,我们几个女人在院子里各干各家的活儿。我在捏窝窝,你婆婆在洗衣裳。这时候有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跑进咱院子,悄声说:“日本兵追我,救我!”我们几个女人光害怕,不知道咋办。你婆婆站起来说:“跟我来。”她把那人快速领进角门子(西小院),掀起萝卜窖盖子,让男人藏进去,又盖好盖子,然后跑出来,端上我家的火盆子放到萝卜窖盖子上,那火盆子上还熬着汤呢,她还真不嫌烫。又端起洗衣盆子坐在萝卜窖旁洗起来。很快有两个扛枪的日本兵跑进来,喊“八路的,八路的?”你婆婆不紧不慢地指着东小院(那里有个后门)说:“从后门跑了。”日本兵追了出去,没有再回来。被救的男人,从窖里出来,直谢我们这伙老婆们,说他是游击队员,去店上村送信,让日本兵发现了,才跑到这沟里来的。

大娘还说,你这个婆婆呀,是个倔巴头,前些年,有人说,你们这些老党员,又是女人,参加不了党的活动了,退了党吧。有的人觉得说的也对,就退了,可你婆婆说,“我是死活不退。鬼子在的时候,杀共产党的头,我还顶一个呢。现在和平了,让我退,我不退,我还想光荣光荣呢。”把劝说的人说的脸红脖子粗的。

这件事我听了觉得很有意思,就问婆婆。她正儿八经地说:“共产党员就光荣嘛!娃子们填表的时候,填上妈妈是共产党员,是不是很光荣?”

她的小儿子回忆说:我出生在1945年,那一年日本投降了。我不知道母亲抗战时的事情,只是目睹了母亲的一些琐事。

上世纪50年代初期,家里种着八亩土地。赵家沟的土地全在山坡上,好多地窄得就像腰带,只有一绺绺宽,一条一条地缠在山腰上。村里人常对脸长的人开玩笑说:“谁谁的脸长得像赵家沟的地。”就这薄地,全凭十几岁的大儿子耕种。大哥上午到十三里外的上社学校念书,下午赶回来种地。缺肥少粪,秋后是打不下多少粮食的。我小时候和母亲一个炕头睡觉,她常常去村里开会,会经常开到半夜三更。猫叫我害怕,刮风更害怕,因为墙外的山梁上有狼有豹子,那凄厉的叫声随风传来,很是吓人。我一直藏在被窝里打哆嗦,眼都不敢睁开。终于等到母亲散会回来,我哭着求她再不要去开会了。母亲一边抚摸着我的头,一边解释说:“白天忙干活,黑夜才顾上开会,是党号召交公粮,我是党员,怎能不去呢。妈妈还要带头交公粮,才能动员别人家也交呀。俺娃子是明白人,要懂这道理啊。”

她把粮食里最饱满最色泽的玉茭、谷子交了公粮,自家吃差点的。有时候剩下的粮食不够吃,她就先让父亲和儿子们吃米面,自己吃掺着细糠的窝头和饼子。等到地里有了瓜菜,她就焖上一锅,一天三顿主要吃菜。因而早早就患上胃下垂、胃溃疡等病。

她是个凿死理的人。

七十年代,村里把原属于我家的一块宅基地,批给了别人家。母亲亲自栽的几棵花椒树还长在里面。白露时节,母亲去摘花椒,竟然被别人拒绝,闹得两家不相往来。这成了母亲的心病,常常埋怨村干部办事不讲理。儿子们一回家,她总要叨叨不停,让给她找人评评理,把宅地要回来。儿子们说,一年你吃不了一斤花椒,要那么多干什么,不要费心了。但她一直说,不是那回事,不公道么。

二大娘还告诉我:

她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上世纪60年代,小儿子长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大舅家的唯一女儿也长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高鼻梁大眼睛,两条大辫子甩来甩去,很是盈人。里里外外一把手,还有文化。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当了一辈子村支书的大舅就是相中了小儿子,五次三番和母亲说,咱家俩娃子很般配,咱们亲上加亲,这可是天下头等好事。可她拿定主意,坚决不同意。她认为,娘家人是她最亲的人,祖祖辈辈相处得都很好,可不能节外生枝。当时农村,婆媳关系十家有八九家处得不好。如果自家处理不好,就会与娘家兄弟们产生矛盾,那亲戚也就不亲了,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咋处呢。结果这事就作罢了。

她还是个很讲究的人。

肖家汇公社党委,经常组织党员学习、开会、培训等。她不管家里多么忙,是一定要去参加的。来回十六里河沟路,坑坑洼洼,大石头小石头满地。她每次去开会,凌晨早早起来,干完家务活,就梳头,就很认真地梳她那乌黑油亮的头发。偶尔发现一根白发,她便满脸高兴地对儿子说,这不能揪了,有了白发,这对娃子们好。她把平时舍不得穿的好衣服穿上,把最好的布鞋放在小包袱里。那鞋是她自己亲手做的,很有特色。鞋底边和鞋帮底边都用槐溜溜汁擦得明几几的,不只是图好看,主要是增强鞋帮的坚韧,减少石头对鞋的磨损。包袱里还放着中午吃的干粮,有时是玉茭面窝窝,有时是玉茭面饼子。虽然有好几家亲戚在肖家汇村,但她从不去叨扰人家。

她每次都把自己打扮得齐齐整整,利利索索,然后兴冲冲地去开会。颤巍巍地掂着一双小脚,踏在西沟里那数不清的鹅卵石上。快到肖家汇村口时,她便坐在路边大石头上,换上那双新鞋,拍打拍打旧鞋,放进小包袱,这才光荣地体面地去开她那党员会。

盂县北乡的大山沟里,曾经踮着小脚,踩着鹅卵石,一摇一摆,踉踉跄跄,出出进进的这位农家妇女,就是我的婆婆——刘春荷。她的一生就像这山沟里的鹅卵石一样普普通通,普通得随处可见;却又无比地坚强,坚强得使我们心里面都装满坚强。

子孙后辈们为了留住她渐行渐远的身影,会代代相传她的声音和行踪。她的禀性将陪伴我们——永远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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