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李月丽
重兵点兵谁拿箭弓
谁是我的拉马将军
——童谣
那一个秋天的中午格外宁静。除了我和柳云、山山、丁丁站在高飞刚才跳下去的地方,看着横卧在我们眼前一动不动的高飞之外,这个活泼的世界和空气好像都和高飞一起睡着了。我们几个傻子,傻乎乎地看着一朵令人恐怖至极的猩红色花朵在高飞脑袋落地的地方不断绽放又绽放,直到高飞的整个脑袋都睡在一片鲜艳无比的红色花丛中,我们还都一动不动。我们全然忘记了应该马上下去看看高飞这小子到底是死了还是睡着了。我们只是怔怔地站在秋风里。那时候,古城那棵洋槐花树已经开始变黄并且悄无声息地飘落着许多叶子,它们正从我们光秃秃的脑袋上轻轻滑落下来。
怎么了?!张扬!高飞他怎么不动了?!
柳云忽闪着一双怯怯的带着女孩儿模样的大眼睛看着我说。我被他的话惊醒并且开始毛骨悚然。但我仍是站在高飞跳下去的地方一动不动。那时候,我第一次体验到了不知所措的感觉,就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怎么了?张扬,你没事吧?
他们几个问我并用手推搡着。我仍两眼发直地看着横卧在下面的高飞一言不发。直到后来我看着许多影影绰绰的人影从各个不同的方向拥到这个全城最僻静的地方来。
出事了。一个孩子出事了。现在的这些孩子啊,都怎么了。我心里明明白白地听到许多的人都在重复着这些话。
爸使劲给了我的屁股一脚,并从上衣口袋拿出十块钱:去,给老子买酒去。
给我的屁股上一脚是我可怜老爸生气时唯一的发泄方式。这时候我妈正坐在沙发上织着一件永远也织不完的毛衣,她斜睨了我的老爸一眼。我早就看懂了我妈那种眼神的具体含义了。她好像是在用一把剔肉的刀子分割了我老爸男子汉的尊严后又笑眯眯地端到他的面前。中午从我老爸进门和她说那件事吹了到现在,我妈始终就是这样笑眯眯地斜睨着我爸,并且不慌不忙地织着那件毛衣。说真话,我早就在感到孤独和害怕的同时开始仇恨起我的老妈。她那假惺惺的笑眯眯多像是一个阴险十足的女巫惯用的魔法呀,我家的阳光和空气甚至连同我老爸和我的呼吸都被这种魔法统治了。这时候家里的气候就明显地晴转多云,除了墙上嘀嗒的钟表就只能听到我老爸沉重的叹息。这和早上我看着一缕阳光灿烂的触角伸进我家的生活那种暖融融的气氛反差太大。当时我妈脸上的笑容非常灿烂,她哼着八十年代流行的校园歌曲在屋里扫地抹灰,她笑容可掬地把一条色彩艳丽的领带套在我老爸的脖子上。我老爸被她收拾得左转右转却还笑容满面。我当时被他们的喜眉笑眼也感染得昏天黑地眉开眼笑。要知道我的生活多么需要这样的空气和阳光啊。吃饭的时候,我趁着我妈把一根油条夹给我的时候问我妈,有什么让你这样高兴的好事呢?我妈喜滋滋地咬了一口油条并且有滋有味地把它咽下去,她看了我一眼说,吃你的饭,好好的给我上学去,小孩子家操这么多的闲心干什么?喝了一口米汤又说,好好学吧,学下东西有了文凭才能出人头地,要向你爸看齐。我也喝了一口米汤说,看齐什么,你不是经常夸人家高飞的爸爸如何有本事如何会挣钱如何有出息,我爸是个书呆子,这话可是你亲口说的,噢,就在前天晚上。我妈用筷子使劲地在我的头上敲了一下:今非昔比了我的傻儿子,你爸可是熬出头来了,今天上午一过你爸可就是主任了,你可就是主任的儿子了,你可得给你爸争气啊。我妈说这些话的时候,扭回头去又意味深长地望了我爸一眼。我爸当时正把一件新买的深蓝色西服套在身上,并对镜子高深莫测地笑笑后长出了一口气。
(好多年以后,当我经过拳打脚踢终于击败所有对手登上信贷股长这个位子的第一天,我同样对着镜子像爸爸十几年前一模一样高深莫测地笑过后才突然发现,人身上的许多东西往往是从童年开始滋生的。)
我拿着我爸摔给我的皱巴巴的十块钱去买酒。经过我家窗口就听到我妈和我爸的吵闹声极像是一团用破的陈年抹布,带着只有我才能感觉到的一阵气味从里面涌了出来,我用手捂住我那可怜兮兮的耳朵,突然觉得早上美好的事情和那一缕同样美好的阳光现在被谁割得七零八散,如同这会儿街道两旁的落叶们,正无可奈何地在所有人的脚下迅速转化为污泥。
我茫然地向前走着。(是的,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是茫然向前走着。)路过好几个小卖部都没有进去。以往的经验告诉我,现在我要是真的把酒送回去,无疑是往火上加一股油。我爸会一边喝酒一边摔家里任何的小东西。这些小东西当然都不太值钱。我爸当然只能拿一些诸如杯子碗甚至筷子之类的东西发发脾气。我爸总是在摔东西的时候大声嚷嚷老子醉了老子醉了你能把老子怎么的。我妈只有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才会露出标准的贤妻模样,她总是一边叹气一边摇头一边把一杯浓茶或者一个水果之类的东西放在我爸伸手可及的地方,说你醉了,你醉了。你只能醉了。
有时候我简直被他们搞昏了。我不知道大人们都在干什么。我只好不断地看一场配合默契的闹剧。我甚至根本就相信我爸其实没有醉。我妈其实也知道他没有醉。他们其实是在演一出好戏,在剧中他们只是寻找到一个发泄什么的角色而已。因为有一次我亲眼看见我爸在醉中要摔东西,他拿起了我妈刚摘在那儿的手表高高举起,我妈急着喊,那是刚买的手表,好几百块钱呢,你摔!你!我爸当时竟然能把表拿到眼前仔细看了一眼,说,呀,真是手表,多危险呀,差点就当筷子给扔出去。我私下决定不去买什么混账的酒,也决不再回去看那场司空见惯的闹剧。顺着这条路不知不觉走到了高飞家住的城南小区。城南小区是我们这个县城首先长高的住宅区,里面住着的全是这些年一不小心就先富起来的人。高飞家住在一幢楼房的第二层。我妈老是在教育我的时候说,你看人家高飞他爸,人家都住上楼了,你看你爸。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总是只说一句就忽然住口,然后就开始斜睨我老爸。我就知道下面该是我老爸发火和生气了,到了这个时刻我那可怜的屁股就格外的紧张,眼睛就不由自主贼眉鼠眼盯我老爸那只可恶的穿43号码的大脚。我知道在我一不留神的情况下,它就会在我的屁股上作威作福。
敲高飞家门的时候我看到一缕紫色的阳光正准确无误地照在高飞家的门上。开门的正是高飞,他哎了一声说,怎么是你呀,哥儿们有事?我说怎么不是我,没什么事,烦着呢,就来找你。高飞的老爸这会儿从里屋出来,见是我突然显得很热情。他说,啊,张扬来了,高飞快好好招呼你的同学。我有些受宠若惊地和他笑笑。我知道我一定笑得不知所措龇牙咧嘴。高飞家老爸也笑得龇牙咧嘴。他拿着一个好大的苹果说,张扬,吃,甜着呢。我也说好吃。吃着那甜苹果心里就纳闷,怎么了?高飞他爸今天这样够革命意思,虽然我爸和他是同一个单位的,可以前我来他家的时候,他看我的那种眼神差不多就和看阶级敌人的眼神一样没有距离。
嗨,哥们!我拍了一下高飞的肩,今天怎么了,你爸的脸上阳光灿烂的?
嗯,谁知道怎么了,一大群人正喝着呢,说我老爸被提拔成什么主任了。
听高飞这么一说,我的心里突然就很不是滋味,苹果吃在口里却没有咽下去的意思。突然就知道,高飞他爸刚才热情的笑脸下隐藏着的是什么了。我觉得自己现在很狼狈。高飞他老爸这会儿那副春风得意的模样让我清楚地知道我爸失魂落魄的具体原因了。我爸失败了。我爸就败在了高飞他爸的手里。
我一声不响地走出高飞家,拿在手里的那个很红很大的苹果,一出门就被我当作手榴弹给扔了出去。我大声喊着:去你妈的。
怎么了?张扬,你发什么神经你?
你才发神经呢,牛什么你!我心里有些发狠地骂着高飞。
我和高飞往前走的时候,就看见柳云、山山、丁丁三个臭小子正迎着我们走来,并且挤眉弄眼说,怎么这样巧,刚要找你们去呢。
和他们擦肩而过我却没有说话。我这会儿才没有说话的意思呢,要知道我现在唯一的感觉就是好像和我老爸一样被谁给戏弄了。柳云、山山、丁丁倒显出十足的耐心,仍然问谁惹张扬生气了,高飞,是谁?
说到底还是一块玩尿泥的哥儿们,我当时突然挺感动的。眼泪差那么一点就到脸上了。
(过了好多年,当我从一个关着许多违法乱纪分子的地方回到家的时候,他们除了高飞以外的几个人围在我身边嘘寒问暖的情节让我真的受不了。那一天,我当着他们的面真的把眼泪给流到脸上了。我是犯了索贿罪和行贿罪而锒铛入狱的。作为银行信贷股的股长,在一个快要倒闭的企业向我伸出求救的双手时,我竟然也能毫不留情地宰他们一刀,并且把宰来的成果明目张胆地分割给我的上级一部分。我的上级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我到现在都说不清楚,反正我是在做着被提拔被重用替父亲扬眉吐气的好梦中,被咔嚓一声锁起来的。当时我正在我办公的地方喝着高级的银毫龙井茶。我把一条用那笔应该叫做赃款的钱买来的真丝领带使劲地往紧拉了拉,当时我只觉得脖子勒得厉害脸也涨得通红。一扭头的空儿就看见我的梦中情人白琪正把一双茫然的美丽的眼睛刀子一样刺在我当时已涨得通红,突然又苍白下来的脸上。那好像是一个黄昏快要下班的时候,办公室强烈的光线也同样刺在我的脸上。)
噢!我的叙述是不是应该回到那年秋天的那个中午。
柳云、山山、丁丁一个劲地问高飞,张扬怎么了?我使劲地眨眨眼睛说,怎么不怎么,只是心里烦着呢。我妈和我爸总是吵得昏天黑地。柳云说,嘿,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我们谁的老妈老爸不吵架行?不吵架还是老妈老爸吗?评不上职称吵,提拔不了吵,老妈嫌老爸窝囊吵,老爸嫌老妈脸上的皱纹多了也吵。嘻嘻,大人真是没办法,没有不吵架的大人,除了吵架你让他们干什么去,他们剩下的时间越多咱们的屁股就越倒霉。柳云的话让我感到很吃惊,他怎么那么想得开,多大的事只要经过他的嘴一过滤就变得什么都没有了。
柳云、山山、丁丁、高飞和我都不再说话,我们当时好像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我们几个推推搡搡上了一道很长的坡来到了古城。古城到底有多古,我们那时候谁都说不上来,我们当时只知道古城是我们这个小城的最高点,站在上面可以通览全城。听大人们说,现在这儿是一片坟地,可在很多年以前这里曾经是一个古战场,有一个叫作韩信的大将军曾在这里屯过兵藏过粮。当然这都是再古不过的事情了。现在我们眼前的古城荒凉而寂静,雨后会泛起一股股潮湿和膻腥味儿。这种独特的气味不由得让人想起许多古代死难的兵们无人掩埋的骨骸正在悄悄转化成另外的东西,在这秋日的阳光下和我们擦肩而过。有这样恐惧的感觉当然只会是在雨天,除了雨天只要是有太阳的日子古城便有古城的好处,这是一个自由自在无法无天的地方,没有哪一个闲得没事的大人会来这里故意和我们过不去。它好像是一个被人闲弃了的角落被我们无意之中得到,我们总是在闲得没事的时候结伙来这里玩一些其实非常无聊的游戏。古城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除此就是那些在杂草中掩藏着的一些秦砖汉瓦了。在古城的南边有一条很陡的坡,坡的尽头则是一面很高很高的断壁。在最寂寞的时候或者什么也不长的季节,我们总是玩占山为王和走小道的游戏。占山为王的当然总是我。我们先是排成一排,然后同时往古城的南边拼命地跑,跑到那面坡的尽头,把自己随便是什么颜色的衣服当作光荣的旗帜高高举起。走小道就是从那面高高的断壁上跳下去。玩这个的时候山山最勇敢。山山身轻如燕,他总是像一只机敏的猴子一样说下去就下去了。我只跳过一次,当我的双脚“咚”的一声落地时,就觉得肠子快要被挣断了似的,肚子疼得非常厉害,弯着腰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高飞最胆小,他总是在我们跳下去的地方站站,探出头往下面看看,一伸舌头,好一会儿才“呀”一声说,这么高这么高,就退了回去。
(现在想好多事情似乎是一种注定。)
我们在那个晚秋的正午来到了古城。那会儿满地的青草已开始干枯,被风吹得沙沙响着,很像是谁因为受伤痛哭而撕裂的沙哑的嗓子。(后来我老是不由自主经常去想那个正午。)我们先是在一棵很老的槐树底下七零八散地躺下。那棵老槐树当时飘落着许多黄如杏子的叶子。我稍稍地抬起头来就能看见五月的我们争先恐后地爬到树上去摘那些雪白的花儿,然后又一个一个从树上跳下来,然后躺在已经返青的地上一口一朵地消灭我们摘下来的那些花朵。然后就开始胡诌神侃。那时候我们还涉世不深,具体地说连好和坏对与错都能混淆得一塌糊涂。我们甚至盲目地崇拜我们这个小城一个叫作老蛇的“英雄”,他可以手拿两把菜刀从东关一直杀到西关,直杀得所有在小城上混的混混们哭爸叫娘。柳云和我们在一起瞎聊的时候经常说起老蛇,因为他和老蛇家同住在一个院子里。他老是说其实老蛇不是坏人,他只是在那年插队回城的指标被一个什么长的儿子顶替之后才变成了这样。他看着我们几双带着疑惑的目光,就说看什么呀,这是我妈说的,又不是我直接编出来的。
(后来在我犯事被关进去的那几年,我真的碰上了小时候我崇拜的大英雄老蛇了。他文文静静的和他王一秀的大名绝对相称。他是因为偷盗被抓起来的。老蛇告我说他是在一个夜里行窃一户人家倒的霉。他说他真的不敢相信,一个看上去平平常常的人家,怎么会在床底下的纸箱里放着那么多的钱呢。他说看到这么多的钱他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他说,我可只是一个小毛贼呀,小毛贼可真的不敢做发大财的梦啊,这钱他妈的也太多了。老蛇还和我说什么事情都不能加这个“太”字,一加上这个字就什么也完了。他把那些钱用一个装白菜土豆之类的编织袋装好了,在一个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晚上放在了公安局的大门口。他说他本来已经把东西放好了,剩下的事情就是一走了之了。可是鬼使神差他又返了回去,并且解开那个包看了看,最后一咬牙拿出了一小捆的钱。就在这个时候他被一个出来小解的公安给撞上了。入狱后才知道,他在不小心的情况下挖了一个硕鼠的老窝。据说那只硕鼠是一个什么所的长,藏在纸箱里的那些钱是这位大人含辛茹苦一刀一刀以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方式宰来的。)
你看我又说远了不是。那时候我们的情脉已经开始显露出来。我们已经喜欢躲在古城谈论女生。谈论最多的当然是“蒙娜丽莎”。到这个时候丁丁总是唾沫四溅,因为“蒙娜丽莎”是他的表妹,所以他感到他有这个特权。“蒙娜丽莎’真正的名字叫白琪,从一年级到五年级我们都是同桌。我最喜欢看她笑眯眯的眼睛,那个样子真的好看极了。有一天我爸爸买回一张廉价的外国名画,我看上面那个笑眯眯的叫作“蒙娜丽莎”的女的真的很像白琪。从此白琪就变成我的“蒙娜丽莎”了。当然那时候我已经精明到了没有和任何人说这个秘密的程度了。
(好多年以后,当我从那个地方出来的时候,我多年的梦中情人“蒙娜丽莎”已变得面目全非。她很精心地把自己本来很美的脸蛋用各种颜色掩埋起来。她见我的时候仍是笑眯眯的,只是我怎么也在她的笑容里找不出半点“蒙娜丽莎”的宁静和圣洁来了。直到柳云悄悄告诉我,白琪已被自己逼着嫁给了一个可以当她老爸的大款后,我才突然又明白了一个道理,多么真实美好的东西,一旦和金钱发生关系就什么也不是了。)
我弄不明白我们那时为什么要经常攀比,柳云说他去过北京我就敢说我去过上海,尽管我真的没有去过也敢说去过。我可以说我妈去过我就去过,因为我曾经是我妈肚子里的孩子。那时候高飞的家里好像已经开始富起来,他老妈是我们这个小城最先搞服装生意的个体户。他总是拿着一些巧克力什么的在我们眼前晃来晃去。我知道我和柳云、山山、丁丁羡慕的眼睛中还隐藏着刀子之类的东西,那东西会在一不小心的情况下“噌“地一下蹦出来。尽管高飞真的很够意思,他总是把那些好吃的东西分给我们。我有时候真弄不明白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嘴里明明白白享受着,心里却对高飞嫉妒得要死。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把嫉妒解释成藏在心中的一把刀子,藏着伤害自己,拿出来就会伤害别人。)
那个秋日的中午,我们都躺在草地上默默不语。丁丁还是问,张扬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呢?我嘴里含着一根草茎慢慢嚼着,一股甜甜的味儿一瞬间让我的口腔变得有滋有味。我一高兴就说,玩什么呢,柳云你这诸葛大师快给出个主意。是啊,柳云,要玩就玩个新鲜的,再玩占山为王和走小道的游戏,我们可没劲。丁丁也大声嚷着说。
柳云当时忽闪着那对女孩气十足的大眼睛好一会没说话。后来他突然说你们最近看电视剧了吗?《铁道游击队》很来劲的是不是。丁丁马上响应说是啊,《铁道游击队》很来劲,仗打得很厉害。高飞也很兴奋地说是啊,刘洪他们可真行,把个日本兵汉奸人收拾得屁滚尿流。柳云长叹一口气说,我们可真的生不逢时啊,要是我们联合起来让我们的老妈早生咱们四十年,我当不了刘洪也会是个李正什么的,咱也爬车打日本兵,非把日本兵给收拾得比孙子还孙子。
我们全都大笑了,说孙子就太大了,应该把他们全部消灭在胚胎之中,看看他们怎样长出胳膊腿到咱中国发野来。
高飞就是在我们大笑的时候,一本正经地说不如我们今天就玩飞虎队打日本兵的游戏吧。他说得似乎很认真,满脸严肃。
我当时说玩飞虎队当然好,可是谁当队长呢。
是啊,谁当队长刘洪呢?大家互相看着。
不知怎么我的心当时就快速地跳了起来。我记得很清楚我当时的心跳得的确很快。
柳云,快想一个法子确定谁当队长吧,我说。柳云看了我一眼说,我想的办法算数吗?我说,废话,什么歪主意不是你出的,现在怎么卖开关子了呢?柳云突然说掏口袋吧,谁的钱够慰劳一人一根冰糕就是队长刘洪了。这主意行吗?
我想,柳云你栽了。不要以为你口袋里的钱最多,不就是你妈给你的那几个钱吗?还有高飞呢,高飞什么时候出货不比你横呢。我的手触到了我的口袋,眼睛就亮了。我知道那天我的口袋真是伟大极了,那里面正静静地躺着我老爸让我给他买酒的十块钱呢。
我说好嘛就掏货,就按柳云说的方法定吧。我记得在那个晚秋的中午,我们几个孩子围成一圈都把眼睛闭上,在柳云的一声吆喝声中我们都伸开了手掌心。
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十块钱对于现在的小皇帝和小太阳来讲简直就和我们那时候揣在口袋里零钢镚一样,可对于处在80年代的我们来讲那就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了。凭着这十块钱,我轻而易举地出任了飞虎队队长,当上了我们都非常仰慕的抗日英雄刘洪。
柳云好像是在一怔之后,马上就带头鼓起掌来。他说队长有了,下面就是队长说谁是谁,谁就是谁了。
高飞、山山、丁丁也说,当然了,队长嘛。队长说谁是谁,谁就是谁。
我当时的感觉突然就居高临下起来,双手不知不觉就背在身后。我的眼睛迅速地在柳云、山山、丁丁和高飞的身上扫描了一次。我看见他们几个这时都用一种充满亮光和渴望的眼神齐刷刷地看着我。我的心顿时在非常亢奋的状态里噼里啪啦打开了算盘。谁当我的左手李正,谁当我的右手彭亮,谁又当我的鲁汉呢,把谁处理成日本侵略者呢?
我把眼睛对准了柳云。柳云是我表哥的表弟。论关系也算是沾亲带故的了吧,何况他的鬼点子一个一个多得不得了,当个政委什么的他肯定行。我就说柳云当李正吧,政委就应该让柳云这样能出主意想办法的人当才行。我迅速地总结了一下柳云的优点,并问高飞、山山、丁丁几个说,你们看行吗?
他们几个互相看了几眼说,好吧,李正就是柳云了,可是谁当彭亮呢?
是啊,谁当彭亮呢?就在这时我看见高飞直溜溜地盯着我的眼睛。我感到非常的不自然,把头扭到一边,看了看空茫的天空心里说,看什么呀,不要以为你老爸能当主任你就什么也能当了。我突然这样想,并且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要知道高飞可是我的好朋友啊。我这是怎么了?
丁丁当彭亮吧。丁丁粗中有细胆子又大。我竟然能再次用一句话彻底把彭亮给总结了一下。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丁丁高兴地咧开了嘴笑着说,到底是刘队长,你真不愧是刘队长,你真有眼力。他们的马屁拍得响亮极了,我当时阴雨滴答的心情一下子就阳光灿烂起来了。(在后来的好多日子里我经常想,拍马屁和喜欢被人拍马屁是否是人性中固有的一种劣根性呢,要不然我们在孩童时代怎么都会无师自通呢。)
我当时是那样高兴地看着丁丁。我突然就从丁丁此时笑眯眯的神态中捕捉到了“蒙娜丽莎”白琪的影子,心就跳起来。到底是她的表哥,连笑都这样一样。白琪你能来和我们一起玩就好了,芳林嫂的位子每天都等着你呢。我心悄悄地说着这些话,我当然不能把心中的这点隐私给说出去,我知道我一旦把这个秘密说出去,这伙臭小子不笑掉大牙当子弹打得我头破血流才怪呢。
现在就看谁当鲁汉和侵略者了。
我定了一下神看了看高飞,又看了看山山。我看着他俩眼巴巴地看我的样子心里就觉得舒服极了。(权力真是个好东西。在我十三岁的那个中午我第一次这样想。也好像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就明白了我老爸和老妈了。原来,他们一直是被这个叫做权力的东西给闹腾的。)
高飞把脚使劲地往我面前挪了挪,眼睛怯怯地看着我,我当鲁汉吧。张扬我肯定行。我当鲁汉吧!他说得诚恳极了。他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他那当了主任的老爸。
我当然知道你行,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行。但今天我说你不行你就是不行。我心里有些发狠地说,高飞你认命吧,谁让这个倒霉的游戏玩在今天呢?要是今天我那倒霉的老爸梦寐以求的那件好事没有告吹,要是那从中作梗的不是你那可爱的老爸而随便是什么猫狗的老爸,那你想当鲁汉我还不成全你吗?可是今天,偏偏就是今天,今天你无论怎么样讨好我,在我刘大队长的眼睛里,你的鼻子也不是鼻子眼睛也不是眼睛了。(上面这些话我当然是在心里说的,直到今天我仍纳闷,当初我怎么会有那样的心态呢?古人云:人之初,性本善。十三岁的年龄好像还不应该学会什么阳奉阴违尔虞我诈的本领吧。可是,的的确确我已有了那种心态了。)
那天我摆出一副极公平的样子说:“鲁汉只有一个,你们却有两人,现在不是都搞竞争吗,你俩敢不敢来个公平竞争呢?”
我那时刚从大人们嘴里听说了公平竞争这个新名词,没想到还真把高飞和山山给唬住了。
竞争就竞争,谁怕谁!高飞和山山被我点燃了,两人都摆出一副一决雌雄的样子来。
我用手指指不远处的那个断壁说,你们俩谁敢跳下去谁就是鲁汉,鲁汉不是很勇敢吗?
山山笑了。山山看了高飞一眼说,高飞跳下去吧,你看这蓝蓝的天白白的云,多美的时刻啊,横路进二下去了,龟田五郎下去了,真优美也下去了,连杜丘也下去了,高飞你敢下去吗?山山这时候好像胸有成竹,他竟然怪声怪调地模仿前些时候我们刚看过的日本电影《追捕》中的台词,前言不搭后语地调侃着高飞。
我看着高飞的那张脸在秋日的阳光下一阵红一阵白的样子,觉得开心极了,就也跟着说是啊,他们全下去了,高飞你敢下去吗?
在我们的笑声中,高飞抬起头来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是的,是狠狠的一眼。
(直到现在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高飞看我的那最后一眼,那是怎样的一眼呵,那天我到底用了什么样的魔法,让一个十三岁孩子的眼睛中充满了仇恨、愤怒和绝望呢?)
高飞说,跳下去就跳下去。
很像是一句宣言。但他的嗓子却极像是一根欲断的琴弦,在晚秋的风中颤抖着。
在这样的颤抖声中,我的心里竟然产生了一种报复后的窃喜和满足。
跳下去就跳下去。高飞说着这话,就顺着通往那断壁的坡上爬。他爬的动作是缓慢的。就在那个秋日的中午,我们几个人看着我们的朋友高飞终于走到了那断壁前,并且用兴奋的目光等着看高飞从他平时不敢跳下去的地方跳下去的精彩片段。
我们兴高采烈地看着高飞走完了那一段路。高飞站在断壁前扭头朝我们站的地方看了一眼,就一声不吭地跳下去了。他跳下去的那一瞬间是那么的迅速和突然,我们真的连他是怎样跳下去的姿势都没有看清楚,高飞就在秋日白花花的阳光中从我们兴奋的目光中突然消失了。
我们才突然大惊,齐声高喊,高飞,高飞!
我拼命往土坡上爬,心里说,高飞你怎么说下去就下去了呢?要知道你从来就没跳过这要命的断壁啊!这时候,头顶一只老鸦哇哇的凄叫让我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我的心变得空荡荡的,全身也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我们终于看见了高飞。我们是站在很高的地方看见高飞的。他脸朝下爬着,手和脚正在不断地抽搐。天呐,高飞他到底出事了。我像被雷击了一样怔怔地站着。我怎么会看到一朵猩红色的花朵正在高飞的头下盛开,并且越开越大呢。
最可怕的是我看到高飞连手和脚都一动不动了。
高飞!高飞!
深秋的风冷冷地一股一股扑向我,悄悄地僵硬了我因恐惧而冷却了的身体。我两眼看着高飞头下那朵花越来越红,越来越大了。
这一个秋日的中午格外宁静。除了我和柳云、山山、丁丁站在高飞刚才跳下去的地方看着横卧在我们眼前一动不动的高飞之外,这个活泼的世界和空气好像都和高飞一起睡着了。我们几个傻子,傻乎乎地看着一朵令人恐怖至极的猩红色花朵,在高飞脑袋落地的地方绽放又绽放。我们当时都一动不动全然忘记了应该马上下去看看高飞这小子到底是死了还是睡着了。我们只是怔怔地站在秋风里。这时古城的那棵洋槐花树已经开始变黄并且悄无声息地飘落下许多叶子,它们正从我们几个光秃秃的脑袋上轻轻往下滑落。我们四个人都被一种死亡的寂静和恐怖所震慑。
都怨你。都怨你。你怎么硬让高飞往下跳呢?高飞最胆小,你怎么硬让他往下跳呢?柳云这时瞪着一双怯怯的眼睛看着我。他这时的脸发青发白毛骨悚然地望着我。我的两眼都直了。直到看到许多影影绰绰的人影从不同的方向拥到这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地方来。
又出事了,又出事了。我听到许多人都这样说。
直到这时我才突然相信是出事了。天呐,高飞怎么了?我怎么了?我们都怎么了?
(我记得清楚极了。那年,我们才十三岁啊!)
(发表于2003年第5期《山西文学》,曾获赵树理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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