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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云回首——美术史论家郎绍君先生口述

时间:2024-05-04

郎绍君 口述 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

林夏瀚 整理 文化和旅游部民族民间文艺发展中心

郎绍君,1939年出生,河北定州人,中国艺术研究院文学硕士,曾任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近现代美术研究室主任,现为该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

郎绍君先生长期从事美术史论研究及美术评论工作,著有《论现代中国美术》《现代中国画论集》《齐白石的世界》《郎绍君美术时评》《守护与拓进:20世纪中国画谈丛》《重建中国精英艺术》《林风眠》《陶冷月》《方人定》《城市梦魇》《中国现代美术理论批评丛书·郎绍君卷》《齐白石研究》《探问集:20世纪中国画学研究》《读懂中国画》等,合作编著有《中国绘画三千年》《二十世纪中国美术文选》《中国书画鉴赏辞典》《中国现代美木全集·中国画·山水》《中国名画家全集·近现代册》《齐白石全集》《陆俨少全集》《唐云全集》等。

2021年元旦前后,82 岁的郎绍君先生在寓所中为我们讲述了他的求学经历,以及六十多年来他在美术史学领域的耕耘路径。

乡村童年

我生于1939年,家在河北定州最南边的邢邑镇。定州是个古城,古称“中山”。唐代这里曾出过一位名画家,叫郎余令。定州有建于唐代的开元寺塔,是现存中国最高的砖塔。宋代苏轼曾贬官定州知州,宋代五大官窑之一的定窑,也在这里。

在村里,郎姓是个大族。祖上经商,在当地很知名。我父亲在保定上过中学,算是村里的“文化人”,能写一手清劲瘦硬的楷书,但不太会做农活。母亲没上过学,但很聪慧,靠自学能读书信。

抗战期间,定州隶属晋察冀抗日根据地,父亲拥护共产党,当过村里的抗日动员委员会主任,村上许多年轻人包括我的姨母、姑姑和哥哥,都在他的支持下参加了八路军。我小的时候,家中只有曾祖母、祖母、父母亲和一个妹妹。由于劳动力不足,我从很小就开始参加劳动了,诸如锄地、挑水、和泥、打草、砍柴、摘棉花、推碾、起粪、施肥、间苗、看畦子、刨山药等,大凡力所能及的农活,我都做过。就算是送饭这种简单的劳动,也很锻炼人,挑着食物要走七八里路,肩膀经常压得红肿一片。

在家乡每逢过年过节,郎家胡同里都要挂吊挂。吊挂就是横挂在胡同里的布画,画的是《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以及各类戏曲故事的工笔彩绘,风格类似年画和小说绣像。每次挂出来,大人就指点着讲故事给小孩子听。我最早知道土行孙、二郎神等小说人物,就是从看吊挂、听吊挂得来的。后来我喜欢看书看画,也始于农村吊挂的影响。

“北漂”小学生

1950年,父亲经朋友介绍到周口店石灰石厂做会计。我的姑姑和哥哥都在北京工作,母亲就带着我和妹妹来到了北京,应召在部队被服厂做工。刚到北京的几个月,我跟哥哥挤在一张床上,他在中国人民解放军公安第二师。大约在1951年年初,母亲带着我和妹妹在西城鲍家街租了一小间平房,我也就进入附近的宣武门小学就读。

宣武门小学在新中国成立前叫南堂小学,是一所教会学校。来北京前,我上完了4年级,到北京接着读5年级。不久,定州家中的祖母生病了,母亲带着妹妹回乡照顾祖母,把我留在了北京。大约两年的时间里,我独立生活,自己做饭、洗衣,放了学还要去拾煤渣。我还学会了蒸窝头,蒸一次吃好几天。每天中午就在校门外买一碗豆汁儿或炸豆腐汤,就着一两个窝头吃。

那时候小学的作业不多,我经常在租书摊上看书,以武侠小说为主,如《大八义》《小八义》《三侠五义》《施公案》之类。上小学时,我随学校参加过两次国庆节的庆祝活动,在天安门广场参加少先队员的方阵,大概是现在广场偏西的位置。那时候也没有训练,只是站站队,戴上红领巾,穿上白上衣,一切听调度。走完方阵后放飞鸽子,象征追求和平,然后拿着花呼喊“毛主席万岁”,涌向天安门下的金水桥。

读小学时,我见过齐白石。我就读的小学在宣武门内顺城街,街上定期有热闹的地摊市场,陈列着各种各样的古董杂物。有一次,我和同学正在街上玩,见一个白胡子老人从一辆黑色汽车上下来,听周围人说这人是齐白石,我们也从美术老师的口中听过他的介绍。当时我们好奇就跟着,见他从地摊上挑了几方砚台。后来我做齐白石研究,想必也是一种缘分吧。

住校潞河中学

我小学毕业考上了北京市第八中学,但我不想再过一个人的日子,听说通州一中(即潞河中学)招住校生,我同另外一个同学急忙去通州报名,手续比较简单,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自己做主赶考,便以不错的成绩被录取了,这让我感到一种特别的滋味。潞河中学原是一所美国人创办的教会学校,有百余年的历史,是中国最早的新式中学之一。那时候我父亲还有工作,他每个月寄给我10 元钱,除去伙食费的8 元钱,另外2 元我自己支配。在潞河中学就读的三年,是我一生中最有幸福感的日子。

校园宽阔,古木森森,有湖、果园、小山、亭子、大操场、洋房,硬件设施齐全。师资力量很强,我们的校长名方田古,50年代中国派出两位中学教师到东欧社会主义国家访问考察,他便是其中之一,回来以后在校园里做报告,介绍欧洲的教育情况。那时候新中国成立不久,潞河中学还部分延续着原来的教育模式,一些有经验的老教师还在校执教,学习氛围很浓。教语文的老师有时把课文排演成节目,办文艺晚会,让同学们朗诵。教地理的老师经常引用古诗,介绍地方古迹,教学生做地理沙盘。教美术的老师是湖社成员,画国画,会武术,还经常教我们练拳,我觉得上课特别有意思。教生物的老师讲一口四川话,有腔有调,我们课间学他讲话,他还挺高兴。教历史的老师经常手提一只闹钟,说只有他的钟最准。总之,我们觉得在这个学校什么都好。1954年暑假,河北省教育厅在秦皇岛办中学生夏令营,我被选中前往,游泳、听报告、参观工厂,真美得很。

学校还有课余文学小组,组长是刘绍棠,那时他虽然是个高中的学生,但已经是颇有名气的青年作家了,写的小说还被编入高中课本。我参加了文学小组,很崇拜这个大学兄,觉得他很厉害。还记得一次庆祝“五四”青年节,他给全校同学做报告,时不时地扶一下眼镜。不久,他考到北京大学中文系,再不久,他退学做了专职作家。1957年,被打成文艺界有名的小“右派”。80年代在中央美术学院一次讨论电影的活动中,我们碰了面,他还记得我这个小学弟。可惜他英年早逝。回忆往事,真让人感慨不已。

那时候,我喜欢文学。我哥哥郎毅在转业前是公安部队一个报社的副主编,他认识部队的一些作家,也写过一些文章,还和同事一起访问过许多将军。他经常向我谈起哪个作家如何,哪部书又如何。在他的影响下,我开始读苏联作家的文学作品,如托尔斯泰、果戈里、普希金、高尔基、肖洛霍夫等作家的作品,我都喜欢。

我那时功课还不错,5 分制,4 分就算优良,全5 分发一个奖章,叫“优等生”奖章。我毕业考试几何考了4 分,没拿到奖章,但这并没有影响我升学,我被保送到本校高中。我的理想是读完高中再考北大文科,但此前一年我遇到很大困难,祖母病重,父亲因病退职,妹妹年龄小,我交不起每月8 元的饭费,所以继续读高中不现实。我哥哥主张让我回定州老家去,实际上就是不上学了,照顾家庭。但母亲坚决要我继续读书,说再大困难也能过得去。正在这时候,天津河北师范学院美术系来招初中毕业生,办5年制专科。师范学院免交饭费,管吃管住,分配大多是去中小学教书,我没有犹豫就报考了,我知道眼前只有师范这一条出路,这是我唯一能继续学习的机会。不久,我接到了学校的入学通知。

潞河中学的初中生

津门小大学生

河北天津师范学院隶属河北,校址和总校在天津,新中国成立前是直隶第一女子师范学校(邓颖超就是那里的毕业生),1949年改为河北师范学院。北京有个分院,叫河北北京师范学院。1958年院校调整,在天津的河北师范学院除留下美术系之外,其他系都迁到新省会石家庄,成为现在的河北师范大学。留在天津的美术系与音乐系合并,称为“河北艺术师范学院”。后又分为两校,称“河北美术学院”和“天津音乐学院”,70年代后期划归天津市,就是今天的天津美术学院了。

当时负责招生的是美术系的沈毅老师,他原是国立北平艺专毕业的。招生主要看学生文化课分数,专业课考试是一幅主题画,看构思想象能力,不看画画技术能力,5年制专科,前3年是附中性质,后两年是专科性质,数学等理科课程都没有,但开设了5年的文学课。教文学的董继馨老师古典文学修养深厚,也有教书育人的热情。他以作品为线索,为我们开设了系统的文学史课,从“关关雎鸠,在河之州”开始教起,一直到近现代。他博闻强记,讲诗词不带书稿,出口成诵,深受学生欢迎。我依然记得他那魁梧的个子,讲课讲到动人之处,声泪俱下。我本喜爱文学,因此对他的课学得格外认真,课余还坚持读书写作,后来转向美术史论,与这时候打下的基础有关。那时候还有哲学课,是讲座性质的,讲德国古典哲学、经济学等,但都是蜻蜓点水,并不深入。

我是1956年入学,1961年毕业的。师范讲求一专多能,素描、水彩、中国画、油画、版画、图案都学。我们上得最多的课是素描课,学习苏联美术院校的观念,主要是沈毅、傅乃琳两位老师负责素描教学。素描画石膏像,如大卫、维纳斯等古希腊罗马雕像,有些石膏像我还是头一回见。写生课也有,但那时画模特有争论,说这帮孩子还小,不宜画很多人体。老师有留日、留苏的,也有中央美术学院毕业的。有的老师要求作品要画得像,要有空间感、体积感和笔法;有的老师强调感情,突出画家对模特或石膏的感觉,带点创作和心理的因素,讲究生动传神。我记得当时有个教素描的老师叫陈简贞,教课很用心,画模特有时关键几笔就出大效果。还有一个老师叫王麦秆,搞版画出身,搞创作很懂得琢磨。

最后一年分专业,我的画画水平中等,创作有想法,但技术达不到。那时,因为我用了较多时间看书,河北师范学院图书馆藏书很多,我跟图书馆管理员关系特别好,常在图书馆看书。后来,我被分配学美术史论,意在培养史论教员。史论班大概有两类人:一类是在写作读书上有点特长的;还有一类是不太有特长。穆家麒老师教外国美术史,他是留日的。阎丽川老师教中国美术史,他是杭州艺专毕业的。王兰城老师教艺术概论,他原来是学政教的,熟悉党的文艺政策,讲课材料多是文艺界领导讲话。李智超老师教画论,他资格很老,记忆力特别好,能熟练背诵一段一段的古代画论。1960年至1961年,我跟他学鉴定古画的知识。1960年暑期,我有幸跟随王兰城老师到北京参加全国高等艺术院校《艺术概论》教材编写小组的讨论活动,参加会议的都是来自各大艺术院校的艺术理论教员,戏剧、音乐、美术、舞蹈等各文艺领域都有,我作为学生参加旁听。大约两个多月的时间,我耳闻丰富,收获很多,对《艺术概论》教材的内容有了基本认识,大概了解应该读什么书和如何读书,还认识了多位可以请教的长者,如中央音乐学院的廖辅舒、赵宋光,北京电影学院的汪流,中央美院的孙美兰、李树声,以及刚从苏联留学归来的晨朋、邵大箴、奚静之等。回到学校后我的自学积极性有了很大改善。

大学时期,曾是校足球队守门员

60年代初期,学校暂时停止了下乡劳动,重新提倡“冷桌子,热板凳”,关门读书。我工作前两年以进修为主,除了完成助教的教学任务之外,主要是读书。我比较认真地读了黑格尔、马克思、恩格斯、普列汉诺夫、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的有关著作,以及1961年出版的“古典文艺理论译丛”,我还到河北大学听过詹锳先生的《文心雕龙》课。当时美术史论教研组大概有三项内容:艺术概论、美术史、名作欣赏。我最先开的课是《名作欣赏》,没有教材,自己去找中西方的美术材料。我在读书、教学的同时,开始写美术评论,陆续在《天津日报》《天津晚报》副刊以及《河北美术》上刊载。

1964年,全校师生到邢台参加“四清运动”。我跟着一个工作组和一位地委书记到任县(今邢台市任泽区),住在村里,办小报,写材料,参加劳动。专业进修中断了,但写材料对于文字也是一种锻炼。1966年以后流行出身论,我的宿舍门口被贴上了“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字联。我被一些人认为是“修正主义苗子”、“漏网右派”,后来冷处理,让我去抄大字报。我倒是有机会练了练毛笔字。1968年,学院被解散,变成了工厂。教师们集中到天津郊区的“五七”干校去劳动,我种了一年多的蔬菜。1969年我被分到天津三十六中当老师,教语文和美术。上课的日子不多,有不少时间能做点“闲事”:一是感觉做不成史论教员了,转而读小说、散文等文学作品。老学校有些图书,我看了不少小说,当时还想进入儿童文学领域试一下;二是结了婚,生了儿子郎天舒、郎天承,业余时间看孩子,可以把自己带进童年境界,陶冶自己的性情。当时我的妻子徐改在廊坊中学教书,我们两地分居,孩子她带一个,我带一个,很累但很愉快。像我这样的年轻教员多有孩子,学院的幼儿园在运动中也没有了,我的两个孩子迫切需要有个幼儿园学习,于是我拉老同学贺迠国、张翔等,把幼儿园旧址整修一下,还通过孙其峰老师、师母介绍,请了两个保育阿姨。幼儿园很快壮大,孩子也变成了几十名,学校行政领导只好把幼儿园重新归于学院,还增加了人员,我这个“幼儿园园长”于是“辞官”还乡,获得了一次小小的“解放”。

1968年,与徐改结婚照

1973年学院复校,我调回学校美术理论教研组任组长,教美术史。1975年邓小平恢复工作,学校开始重视教学。是年秋,我和另外两位教师有机会外出考察,到祖国的山西、陕西、甘肃、河南、山东走了一圈,看到了石窟寺和博物馆,很有收获。

归根京华

早在1965年年底,中国社会科学院就开始招收艺术方面的研究生,导师有蔡仪、王朝闻等,我报考并在天津大学参加了考试。1966年春,“文革”开始,招生考试作废。1978年的春夏之交,中央美术学院招研究生,到天津招生的佟景韩老师动员我报名,我很动心,但报名须得到本单位的同意,学校坚决不放,我只好放弃。到了秋天,中国艺术研究院招生,恰好《光明日报》发了一篇文章,说各单位要从国家利益考虑,支持考研。那年暑假,学院又进了工宣队,清查“三种人”。我拿着报纸去找工宣队队长,说我响应党的号召去考研。不久学校就同意我去考试了。中国艺术研究院考研有三门卷子,分别是文学史、美术史和美术理论。参加考试的人来自全国各地,好不热闹!听老师说,美术史的卷子我是第一名,文学史和美术理论的卷子我是第二名。

中国艺术研究院读研的同学包括美术、音乐、戏剧各个专业,多数人年龄比较大。努力改变知识结构,成为了大家共同的追求。来上课的前辈师长,如张庚、王朝闻、蔡若虹、朱丹、启功、李泽厚、刘纲纪、郑杭生、裘锡圭等,都是在学界有影响的专家学者。入学的第一年,我请教给我们上课的李泽厚老师,问他:“我不会思考,怎么办?”李泽厚老师回答:“去读哲学史,尤其是西方哲学史。”我听了他的话,读了一些哲学史、思想史著作。上课以外的时间,多是自由讨论。我的硕士论文《苏轼与文人写意》是有关苏轼美术思想的系列写作之一,还有苏轼的形神论、艺术功能论、诗画一律论、文人画工有别论等,属于美术批评史范畴。导师是蔡若虹老师,但他没有指点过我,或许是有意给我自由的空间。写论文的时候,那种思想解放的感觉真难忘。研究生毕业后,我留院工作。那时小家庭十分贫穷。不到50 元的工资,要养老人、孩子,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改革开放考研究生,思想得到解放,这让我感到“自由”二字的分量,感到内在的兴奋,有获得新生的感觉,我也开始大胆地投入到了人生的新阶段。

在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工作以来,我首先是参与了《中国大百科全书·美术卷》的编写工作,任近现代分支副主编,主编是华夏先生,李树声先生也任副主编。三人中我年龄最小,因此承担了很多资料收集工作,采访了一些老专家,写了诸多条目,编写工作大概从1983年一直到1989年。我还和水天中、蔡星仪、王泷、王玉池一起主持编纂《中国古代书画鉴赏辞典》,召集了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的许多年轻教员参与进来,这本书出版后获得了全国优秀图书奖,对于普及中国古典书画作了点贡献,一版再版,影响很大。我与人合作编著的《齐白石全集》获第三届中国图书奖。中美学界合作编写的《中国绘画三千年》,作者是高居翰(James Cahill)、班宗华(Richard Barnhart)、巫鸿、杨新、聂崇正和我,我撰写近现代部分。此外,我还与人合作编著了《陆俨少全集》《20世纪中国美术文选》等。

20世纪80年代初,郎绍君在作讲座

80年代,我写的文章大体是针对政治决定论和文化虚无主义方面的。在古代美术史领域,我涉猎了敦煌艺术和明清绘画,先后写了《早期敦煌壁画的美学性格》《论唐风》等论文。在近现代美术史领域,有齐白石、林风眠等画家的个案研究。此外,我还介入当代美术批评,相继写了《黑入太阴意蕴深》《论新潮美术》《重建中国精英艺术》等文章。《黑入太阴意蕴深》获中国艺术研究院科研成果评论一等奖。《重建中国精英艺术》,受到权威人士的“重视”,《美术》《文艺理论与批评》等刊物还组织了批评专文。我提倡重建中国精英艺术,因为就画史而言,中国画是一种社会精英的艺术,是玩赏的贵族艺术。1988年出版的《论现代中国美术》,分别讨论了引入西方美术的历史经验、20世纪中国画、写实主义、传统的再发现、民间美术的现代魅力、如何看待新潮美术等问题,都是立足当下来回顾历史,意在总结现代美术的经验教训。学美术史应该懂批评,学批评该懂美术史,两者是相辅相成的。观察艺术现象,既要看当下,也要看既往;是共时性的,也是历时性的。很多美术史课题是由当代的问题引发的,做历史研究总是要有益于当代,或与当代发生时间上、思想上、问题上的衔接。

90年代以来,我缩小研究范围,专心于近现代中国画。《齐白石的世界》《守护与拓进:20世纪中国画谈丛》《林风眠》《陶冷月》《方人定》《探问集:20世纪中国画学研究》《读懂中国画》等专著以及其他论文,大都是在这个时期内完成的。我从80年代末一直到现在,大都是以个案的方式研究中国画,对20世纪和当代美术的认知没有产生根本性改变,但有不同的侧重和局部修正。个案要做透,尽量深入,有能力做好就要做到最好,如对齐白石、林风眠的研究,我坚持十几年收集文字、图像材料,多次实地考察,分辨材料的真伪和材料之间的内在联系,在整理和解读材料的过程中提出问题,抓住问题深入挖掘。

郎绍君著:《齐白石研究》《守护与拓进:二十世纪中国画谈丛》《现代中国画论集》

郎绍君著,李松、邵大箴主编:《中国现代美术理论批评丛书·郎绍君卷》

我做个案,对齐白石用力最多。1984年,在我看完齐白石诞辰120 周年画展后,渐渐产生了研究他的心思。最早是从绘画开始,继而涉及治印、书法、诗文、早年雕刻,再扩至生平迹历以及相应的学术史。我曾三次到湖南考察,在海内外搜寻有关文献与图像资料。胡适、邓广铭、黎锦熙编的《齐白石年谱》,是把齐白石交给胡适的材料按年代顺序加以梳理,年谱两万字,但还有很多待完善、补充之处。而且,他们三位不熟悉中国画。胡适初编后给了邓广铭,邓广铭审定后给了黎锦熙。有新意的地方,都是黎锦熙添补的功劳。齐白石是人们熟悉的国画家,我也出版过一些有关他的著述。选择齐白石属于做“熟题”,是许多作者所回避的。但“熟”往往掩盖着不熟,称之为“熟悉地遮蔽着”的现象。在20世纪的中国,这种现象并不少见。我把遮蔽归纳为两大类:不自觉的遮蔽和有意的遮蔽。这里说的是有意的遮蔽,如出身之别、信仰之别、地位之别、贫富之别、思想派别之别,甚至艺术风格、主题题材之别等形成的遮蔽,等等。我写过的画家个案,如林风眠、陶冷月、潘天寿、陆俨少、张大千、石鲁、王一亭、萧俊贤等,都发现有这样那样的遮蔽,所以要重新研究、评价,还原其真实的面目、身份、价值。这是20世纪美术史不可忽视的事情。我想做的,是一点去蔽的工作。天津杨柳青画社1997年出版的《齐白石》,从搜集材料、撰写到出版,历经13年,而《齐白石全集》的编写,也历经3年。《齐白石》一书分为“齐白石这个人”和“齐白石的艺术”两部分。第一部分没有编年式的传记,只谈论他生平中若干重要的问题,如他与社会思潮的关系,他对官的态度、对“世道”的态度、对宗教的态度,他的伦理观念与处事方式、农民气质与生活习惯、家庭与爱情,等等。实际上是提出问题并找出合理的解释,有自己的独立判断和理解。在写法上,我是把史实纳入问题的论述,把求证与综合融为一体作解释,但绝不编故事、作演义。第二部分围绕艺术历程、承传与独造、精神特质这三个问题展开。“艺术历程”主要进行作品的分期研究,包括各时期绘画、雕刻、书法与篆刻作品的考订与风格演变;“承传与独造”探讨他的艺术渊源与创造,包括他如何摹借、综合古今绘画传统,如何把丰富的生活经验转化为艺术想象和艺术形象,以及其艺术“单纯而朴”“平直而刚”“鲜活而趣”的风格及其形成的内在根源;“精神特质”分析齐白石艺术的精神品质和创作动机——“真心与智慧”“生命表现”和“乡土情结”。简而言之,别人写过的就别重复了,一定要掌握比别人更多的材料,有自己的看法。

2005年,郎绍君(左三)及夫人徐改(右二)与研究生华天雪、杭春晓、徐翎、陈青等在长城上合影

2010年,与李松(中)、袁宝林(右)在天津

2008年,应美国亚洲学会之邀,参加在纽约举办的“中国水墨画研讨会”并作演讲

2021年,郎绍君与采访者林夏瀚

我们这一代人遭遇了很多坎坷,做学问的基础、环境与条件既远逊于老一辈,也无法和年轻一代相比。具体到我自己,幼时从农村来到城市,只是为了求生;从学画到学美术史,都始于求生中的偶遇。既没有家学可资荣耀,也没有出身名校的傲人履历。虽然对学术研 究怀着一颗敬畏之心,毕竟能力、精力有限,只能点点滴滴,做力所能及的而已。

注释:

[1]周茂生:《艺术家的摇篮——天津美术学院记述》,《美术》1996年第11 期,第38 页。

[2]周茂生:《沈毅、傅乃琳追忆》,《天津美术学院学报》2007年第4 期,第56-57 页。

[3]参见郎绍君:《关于美术史研究的自述》,《美术观察》2003年第2 期,第107 页。

[4]郎绍君:《黑入太阴意蕴深——读可染先生山水画》,《文艺研究》1986年第3 期,第59-69 页。

[5]郎绍君:《重建中国的精英艺术——对20世纪中国美术格局变迁的再认识》,《美术研究》1989年第2 期,第29-32 页、37-38 页。

[6]相关研究参见郎绍君:《探问集:20世纪中国画学研究》,商务印书馆2020年版,第104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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