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期刊杂志

话说朱旭

时间:2024-05-04

梁秉堃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

编者按: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著名表演艺术家朱旭先生,因病医治无效,于2018年9月15日凌晨在北京逝世,享年88岁。朱旭,1930年2月出生于辽宁省沈阳市,1949年5月进入华北大学,在华大三部戏剧科学习戏剧专业并在毕业后进入华大文工二团工作,从灯光师到演员,由此正式开启他的戏剧人生。同年11月,由华大转入中央戏剧学院话剧团任演员。1952年6月,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建立,朱旭便成为其中一员。北京人艺演员,是朱旭一生最看重和珍视的身份。他曾说:“我一半的生命与这个剧院紧紧连在一起,我相信我们这个剧院,将与祖国长存。”在人艺的舞台上,朱旭先后塑造过数十个性格独特、色彩鲜明的人物形象,他质朴至真的表演、塑造的细腻丰富的戏剧形象,深深烙在观众心中。他总结自己的一生:“演员认认真真演好你所扮演的每一个人物,处理好每一句台词,几十年的路都是这么认真走过来的。”

本刊特别刊登北京人艺著名编剧梁秉堃先生对朱旭先生的纪念文字,以深切怀念这位广受人民群众尊敬与喜爱的表演艺术家。

宝刀不老的演员

北京人艺的老艺术家不少,然而像朱旭这样宝刀不老,晚年依旧活跃在舞台和银幕上的高龄演员或许是绝无仅有的。2003年,他阔别舞台十年后依然参加了北京人艺以抗击“非典”为题材的话剧《北街南院》之演出;2005年,为了纪念反法西斯战争60周年,他又毅然参加了北京人艺《屠夫》的复排演出;2008年,支援四川抗震救灾活动中他再次参加了北京人艺《生·活》之演出……最有意思的是,朱旭每次演出以后都要郑重地向大家说:“诸位,诸位,这可是我最后的谢幕演出了!”可是,到时候他就管不住自己了,还会再演。为什么呢?大约就是他对于舞台艺术事业那份揪不折、扯不断的深情厚意吧。虽然,他的创作心理已经是所谓“又想又害怕,越老越没底”,但是依然钟爱着,坚守着“我死也要死在舞台上”的崇高愿望而不更改。这正如曹禺老院长所说:“许多年纪大、体力弱的伟大演员,死也不肯离开他的舞台。历史上很有一些演员,鼓尽最后一口气,读出悦耳的台词。天才的莫里哀是其中之一,他死在舞台上。他们的灵魂仿佛追随流动的仙乐,在神妙的舞台上歌唱。他们像服了仙药。永远不死的青年,享受着无穷无尽的欢呼与赞美。赞美是蜜一般甜的。但对一个伟大的演员,沉浸在人物创造的快乐中,这才是大海一般汹涌的吸引力。他比孙大圣还高明,一生岂止有七十二种形象变化?从前,京剧大师杨小楼,早被认为衰老,还要在舞台上献出他神奇的艺术;孙菊仙九十岁,居然还要唱《四进士》。这样对舞台艺术的依恋岂是偶然?又何止是我们的前辈?舞台,对今天北京人艺的艺术家来说,就是他们献身的圣坛。”

几个小故事

2010年,中央电视台举办的“全国青年京剧演员大赛”颁奖大会上,朱旭作为话剧老艺术家被特别邀请出席,并且清唱了一段《甘露寺》的乔国名段。事后,一位梨园界的老演员说:“朱先生的清唱本身可能还不那么完美,但是他却有神、有味,能够余音绕梁三日。这就叫作‘功夫’!”那么,这里的“有神”和“有味”表现在什么地方呢?正如朱旭在电影、电视剧和话剧里的表演一样,即举重若轻,游刃有余,挥洒自如,寓庄于谐,以及浑然天成、不可缺少的冷幽默感。看来,艺术门类之间彼此都是相通的、互补的。

当年,朱旭在莎士比亚的名剧《请君入瓮》里扮演过一个“大混蛋”角色,观众可以通过表面“混横不讲理”的表现看到、想到人物背后深刻的内涵,其精彩的表演受到了大家的交口称赞。

在美国名剧《哗变》里,朱旭扮演一个刚愎自用、自以为是、盛气凌人、能言善辩、自尊极强,以至精神失常、语无伦次、口出秽言、性格偏狂的魁格舰长。此角色最为困难的,是在舞台上没有什么行动作为,不用形象展现情节,事件是过去的,全靠说出来,就这样要一口气“干说”出1800个字的长篇台词。开始,朱旭真的发了愁,没了辙。怎么办呢?美国导演赫斯顿告诉他:“魁格永远是正确的,永远是理直气壮的,没有乞求人家理解的时候,说这段台词的态度应该是——难道你们连这个都不懂吗?!”这就启发朱旭一步步接近了角色,最后终于驾驭了角色。首演获得了很大的成功,观众不但听进去了,坐住了,还产生了极大兴趣。演出结束以后,赫斯顿紧紧地抱住了朱旭,说:“谢谢!谢谢!”朱旭也由衷地对赫斯顿说:“我非常感谢你!”然而,又有谁能够知道,朱旭在生活中竟然是一个有“口吃”毛病的人!

朱旭(右)在话剧《请君入瓮》中剧照

朱旭(右)在话剧《哗变》中剧照

《红白喜事》是一个反映当代农村生活的喜剧,朱旭扮演的三叔是一位农民成长起来的小知识分子,头脑里既有农民意识影响的狭隘观念,又有社会开明思潮影响的新颖认识。他在把握这个人物基调的时候,既要有点儿土味儿,又要有点儿洋味儿;既要有点儿粗俗浅显,又要有点儿高傲自负;既要有点儿认真实在,又要有点儿哗众取宠。对于这样一个从生活里走出来的、反差比较大的、语言相当风趣有味道的人物形象,观众不能不信,不能不笑,也不能不喜欢。记得在排练的过程中,剧本是边排边修改的,特别是全剧结束时郑老太太病危卧床不起,后事也已经准备妥当,在这种情况下,郑家兄弟们的台词应当既简炼又深刻,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那么,到底应当怎样设计,内容是什么,形式该如何,大家各抒己见,莫衷一是。在热烈讨论的小组会上,朱旭往往是不大发言的,因为他性格比较内向,常常不太确定的话,是不大肯说出口的。就在大家一筹莫展、找不到什么好办法的时候,他突然开了腔:“你们听听,要由我来这么一句台词怎么样?”大家让他赶快说。他想了想,不紧不慢地道来:“现在万事俱备,就等着咱娘咽气咧!”他的话音未落,立即引起大家含蓄的笑声和赞同的掌声。导演林兆华马上拍板,就这样定了下来。从某种意义上看,这个戏是以喜剧的方式给封建思想意识敲响丧钟的,这样一句台词正好给全剧的故事情节和思想内涵幽默地画了圈,点了题。而且,朱旭在具体处理上,在“现在是万事俱备”之后安排了一个小小的停顿,以引起观众的注意和企盼,然后再用非常轻松的语调、语气说出“……就等着咱娘咽气咧!”应当说,这是一句想得深、说得俏的精彩台词,既有深刻的内涵,又有俏丽的形式,让人印象深刻。

话说朱旭的表演

这里,首先引用一位著名戏剧评论家几句很有斤两的话:“我对朱旭先生的表演,历来是一个崇拜者;不论话剧,还是电影,甚至电视剧,只要是朱旭演出的,我必看。我喜欢他的表演风格,我欣赏他的台词的魅力,我更沉迷在他的表演的韵味之中。我不知道他是属于怎样一个表演的派别,又是怎样的传承,我认为在北京人艺的老一辈艺术家中,他也是独树一帜,独具一格的。他就是他,同于是之、郑榕、蓝天野,都可以区分开来。他的表演有一种书卷气,但绝不是书呆子,也不是演什么角色都像书生,而是一种由内而外的修养,一种内蕴深厚的气质;因此,你听他的台词,其中的抑扬顿挫,都别有一番韵味和境界;而他的举手投足,绝对是具有分寸感的,具有尺度的;这分寸、尺度,同样来自对于人物的深切的体会。”

电影《洗澡》海报

有许多观众对于在电影和电视剧上的老演员朱旭,是比较熟悉和喜爱的,仅仅就其演过的四部电影《心香》《变脸》《洗澡》和《刮痧》获得好评,便足以证明。然而,人们并不大了解他其实有着一个很长很深的话剧历史。也就是说,他是一个从话剧舞台走上电影银幕和电视剧屏幕的演员,他的“根”还一直深深地扎在舞台表演艺术里。实际上,他也是一位自从北京人艺建院起——1952年6月12日——就在剧院里演戏的演员,在这里贡献了他的整个青春和中年。那些年里,他先后在《悭吝人》里扮演雅克大师傅、《名优之死》里扮演琴师张先生、《刘介梅》里扮演刘介梅、《女店员》里扮演卫默香、《三块钱国币》里扮演杨长雄、《咸亨酒店》里扮演阿Q、《屠夫》里扮演伯克勒、《哗变》里扮演舰长魁格、《红白喜事》里扮演三叔,等等。应当说,他是从青年时代来到剧院,经过自己的刻苦努力,随着年龄的增长、实践的增多,逐步走向成熟和成功的一个演员、一个剧院的艺术骨干力量。然而,在人们注意到朱旭所塑造的舞台人物形象真实自然、性格鲜明、内涵深刻和生动有趣的同时,更多地欣赏他表演上的喜剧才华。

电影《变脸》海报

自然,这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事实。在剧院里大家都说,朱旭的表演富有很强的幽默感,而且,能够做到真实可信、自然流露、不显刀斧的痕迹。应当说,这是非常不容易做到的事,或者叫做“功夫”。

抓住具体人物的矛盾

那么,朱旭表演上的主要特点是什么呢?

这里不妨解读一下他在28年前写就的一篇文章,文章的题目就很有意思,也很有独到见解——《形象的矛盾和演员的创造》。文章分作三部分来加以表述,即“抓住具体的矛盾,可创造出不同个性的人物形象”;“抓住人物的矛盾,能使演员沿着特定的轨道探索人物形象,使形象具体化”;“深化形象的矛盾,会使形象更鲜明”。

首先,朱旭说出了立论的根据:“事物是千差万别的,生活中的人也没有完全是一样的,可惜在我们舞台上却常常出现雷同的人物。‘四人帮’有一套把人物模式化的理论:‘三突出’‘高大全’等等。他们阉割生活,炮制模式的主要方法就是砍去人物形象自身的矛盾,否定人物的性格特点。”

颇为有趣的是,朱旭从一个儿童观众看戏的启发而论述起来。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正是:“抓住具体人物的矛盾,可以创造出不同个性的艺术形象来。”

大约是在1958年的春天,笔者和朱旭同在剧院组织的一个演出队,由田冲和朱琳率领到北京郊区农村去巡回演出《刘介梅》。朱旭扮演主角刘介梅。有一天晚上,我们在野台子上进行露天演出。在演出当中,朱旭不经意地看到了这样的情形——天上刮着西北风,不断有沙尘袭来,几个小观众趴在台口上看戏,孩子们的小脑袋上全是土,像一座座泥塑摆放在那里。当戏演到地主硬是把得了大肚子病的刘介梅赶出门外,刘介梅和父亲抱着祖宗牌位,大声哭喊苍天的时候,有一个小孩儿异常激动地扬起脸来,他的小脸蛋儿上泪水冲出了两道沟,他抬着头一边抽噎,一边大声叫骂地主。就是这样一个形象使朱旭印象深刻,久久难以忘怀。

朱旭解释道:“这个孩子的语言、外表和他那纯洁的心地是不统一的,矛盾的。但是,他的形象有很强的感染力,我总忘不了。在‘四人帮’横行的那些年代里,我们演出过一个农村戏,英雄人物的衣服也与其他人物不同,特意用毛料子做的,他的语言也都是‘经典式’的。我想到了那个孩子的形象,如果按照这样去‘提高’,他将要变成什么样子呢?大概是一个身穿毛料制服的英俊少年,两眼发出严肃的目光,举起左手,高呼:‘打倒地主阶级!’那些年,这种不伦不类的形象在舞台上是屡见不鲜的。”

正是由于受到这个形象的启发, 朱旭联想并提高到一个理念的认识:“个性,是指人物性格的特点,也可以说是人物矛盾的特殊性的表现。‘四人帮’反对人物形象自身矛盾,他们用以反对的论点是——难道烈士就义的时候一定要动摇吗?难道写无产阶级领袖人物一定要写缺点吗?似乎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的矛盾了,他们根本不懂得对具体问题做具体分析。”

后来,朱旭不论扮演大小角色,都能通过自己的艺术实践,不断深入地探索这个命题。

其一,他在《三块钱国币》里扮演的穷大学生杨长雄。按照作者丁西林的解释,此人“能言善辩、见义勇为,有年轻人爱管闲事之美德”。但是,杨长雄最后竟然被阔太太吴某讥讽为“说话不通”, 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故意打碎了对方的一只花瓶,有理真的变成了无理,无奈之下只好赔出三块钱国币。通过这个人物表现出的矛盾现象是——庸俗有理,正义不通,确乎是发人深省、耐人寻味的。

其二,他在《名优之死》里扮演的琴师张先生。这个角色戏很少,几乎没有什么正经台词,但是他非常愿意扮演,因为张先生是一个有矛盾的人物形象。刚刚有点儿名气的京剧演员刘凤仙,开始演戏不认真,练功不刻苦,角儿的脾气也越来越大。张先生心里清清楚楚,很看不惯。但由于是伺候角儿的琴师,只能礼节周到,说话和气,规规矩矩,因此对于凤仙的事也就不便说什么。他来到凤仙的房子里想帮助练练嗓子,可对方竟然还没有起床,于是,他把不满意的话说成非常像恭维的话:“大小姐,还没起床哪?”当刘振声解释说:“昨天晚上散了戏,又排了排新戏,睡得晚了点儿!”后,他明明知道这是师傅护着徒弟,言不由衷,也是不对的,却马上表示:“嗷!是是是!”拿上胡琴一走了之。朱旭认为扮演这样一个心里有话却没有说出来的人物,对于演员来说是非常过瘾的事,因为通过抓住人物特定的矛盾就会使人物形象一下子具体起来。

朱旭(右)在话剧《三块钱国币》中剧照

朱旭(左)在电影《我们天上见》中剧照

其三,他在《蔡文姬》里扮演的左贤王。这个角色突然要与相爱很深的妻子蔡文姬“生离”,处于极端痛苦的矛盾之中, 乃至由于受不了这种痛苦,竟然表示要把全家(包括自己的妻子和一儿一女)都统统杀掉。此人显然受不了一点委曲,也可以说是心胸有些狭隘,然而,他又是一个深明大义的英雄好汉,为了民族和睦的伟大事业,最后依然送走了蔡文姬,作出了重大的家庭牺牲。朱旭喜欢左贤王这种性格,也就是强悍粗犷的脾气与细腻周到的感情结合在一起,认为这是相反相成的大开大合,正可以极大地满足演员在创造人物上的需求。

其四,他在《女店员》里扮演的小职员卫默香。这个角色也是一个丰富而复杂的矛盾体。此人是一个受过“洋教育”的大学生, 又是一个老北京的“旗人”,在头脑里某些现代意识中搀杂着封建思想的残余,看不起家务劳动又必须让老婆通过家务劳动伺候自己,既洋得有趣,也土得出奇。从第一次上场,这种大反差、大对比、大矛盾就都表现出来了。爱人卫大嫂要走出家庭去当妇女副食品商店的售货员,一刻也离不开妇女照顾的卫默香立即觉得天要塌下来,世界简直要大乱,必须找人去述说,必须找人来“救火”。然而,当见到旁人的时候,正经事还没有出口,礼貌却照样不能减少,而且不论是鞠躬还是问安,都要一本正经地进行,丝毫马虎不得。于是,一切进行得很慢很慢,这是急中有慢,慢中有急;因急而慢,因慢而急,让观众看上去不能不感到有趣,不能不笑个不停。等到全戏的结尾时候,卫默香也被下放到副食品商店接受劳动锻炼,而且是站柜台卖水果,此人十分快乐,十分兴奋,所有的积极性都在那笨手笨脚地捆绑苹果纸包中、在那好不容易捆扎起来又“哗啦”一下子让苹果滚落满地中表现出来,同样还是大反差、大对比、大矛盾。朱旭认为只有深化人物形象的矛盾,才能使人物形象更加鲜明、生动和感人。

这显然是把自己多年的表演经验,又上升到理论层面的重要表现,无疑是值得充分重视和研究的。老实说,纵观话剧界全局,近年以来在表演艺术理论的建设上,还显得十分薄弱和无力,特别是在适时总结知名艺术家成功的表演经验,并加以认真地推广普及上。

我想——

这不正是“北京人艺的一些成果,都是在反反复复与困难、与矛盾、 与复杂事物的斗争中取来的”吗?

这不正是朱旭“千百次探寻,千百次琢磨, 才找到了‘自己的创造道路’”吗?

这不正是“使我们似乎望见了戏剧艺术的‘自由王国’”吗?

而这一切的一切,不也正是在支撑着“写意中有写实,写实中有写意,写意与写实相互结合”的北京人艺特有的表演方法和表演风格吗!

免责声明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