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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幅蔬笋气,自化成新体

时间:2024-05-04

文|王 谦

满幅蔬笋气,自化成新体

文|王 谦

有位画家学画齐白石的白菜,画了许久,笔墨上具备了皮毛,精神上却难画得像,于是向白石老人请教画白菜有什么“不传之秘”。白石老人只回了一句话:“你通身无蔬笋气,怎能画得和我一样?”

写意白菜入画,大概起自“扬州八怪”之手,后起的吴昌硕亦喜为之,而在齐白石笔下得以光大,白菜之为“菜中之王”的美称也大致由他画上的题跋而广传。齐氏笔下的白菜,菜帮寥寥几笔勾出,叶子浓肥,墨意酣畅,相当传神。白石老人自云“通身蔬笋气”,除了不忘平民出身,如果放宽眼界,去看老人笔下其他花卉,甚至包括鸟类、动物,在用笔意味上恰成一体,尽在“蔬笋气”笼罩之中。

大白菜倒还不是齐白石的招牌题材,当代社会凡言称人、事往往趋于简单、标签化,提到画家,百姓辄曰“白石虾、悲鸿马、黄胄毛驴”,其实齐白石擅长的画材之多在古今画家中数一数二。如其自云“铁栅三间屋,笔如农器忙”,一辈子笔墨耕耘,作画无数,花鸟、山水、人物、走兽以及前人不曾画、不想画、不敢画、不会画的东西,他都能画。

齐白石将自己的诸项艺术修为排过名次,称:诗第一,印第二,书第三,画第四。“诗书画印”四项全能,在他当然不成问题,但这四项成就的大小是否果如白石老人自己所排,后代学者多不以为然。这四样本事,被老人排在首位的诗恰应排在末位,而印、书、画三样,印、画两样则可一可二,书法当在末行。即便如此,诗与书法依然可观、可爱。诗好在一派天性,得自然酣畅之趣,书法之中,行书、篆书所见最夥,笔法意味正与他画白菜用笔完全一致,“蔬笋气”贯通其中。孔子常说“吾道一以贯之”,李一先生的个人书法展亦曾以“一以贯之”为题,对艺术家来说,人格精神与艺术相融汇,在日久形成的艺术语汇上可以概见。

齐白石对书法的感知始于孩提时期。4岁时,祖父教其识字,8岁时读《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家诗》,开始用毛笔描红。据他自述,书法启蒙始于馆阁体,27岁时到韶塘胡家读书,见到胡沁园、陈少蕃两位老师都在学晚清湖南籍书法家何绍基,于是转而学习何体,何绍基的书法一临就是十余年,达到乱真地步。40岁以后,他在北京遇到写魏碑的李筠庵,接受其建议,改学《爨龙颜碑》,而题画款识、抄录诗词仿金冬心体。《爨龙颜碑》《天发神谶碑》《祀三公山碑》《禅国寺碑》和秦诏版等数种碑版,对齐白石后来篆书风格的形成都有着不同程度的影响。

齐白石擅长各类书体,艺术成就最高的公认为篆书,笔画平正方直,书风朴实自然,不刻意求工,涩中见润,柔中带刚,为现代篆书之佼佼者。其篆书主要脱胎于《天发神谶碑》和《祀三公山碑》。此二碑在书法史上独树一帜,面貌为亦篆亦隶,雄伟酣畅,正契合齐氏痛快辣爽的艺术个性。他吸取两碑共有特色,形成自己结体近于方形、用笔方折、行笔急速而不求均衡的书写特点,加上个人莽苍深厚的笔力,创造出自成一格的风貌,一扫有清一代一味追求均衡对称、笔画粗细划一的柔媚习气。如此取法,不但表明齐白石慧眼独具,更凸显出此老的艺术胆识。另外,他所写的篆书以及作印用篆,也不是完全依据《说文解字》,时而会选取碑版或汉印中通俗的字形,再根据在印面中具体所处位置和整体章法的需要加以己意,大胆作出变化。

齐白石不主张临帖,他喜欢告诉学生“字就那么写去,爱怎么写就怎么写”。按启功先生的理解,白石老人教人爱怎么写就怎么写的理论,是他自己晚年想要融化从前所学,也可以说是想摆脱从前所学,是他内心对自己的希望。“当他对学生说出时,漏掉了前半。好比一个人消化不佳时,服用药物,帮助消化。但吃的并不甚多,甚至还没吃饱的人,随便服用强烈的助消化剂,是会发生营养不良症的。”启功先生如是说。

齐白石书法作品

在微信段子满天飞的当下,齐白石享有“史上最成功北漂画家”的名头。这当然是以成败论英雄的肤浅逻辑。事实上,齐白石在民国时期的画坛,无论是艺术评价还是市场接受,很有些“吃不开”,受到京城众多画家的冷落、排挤不说,作品还被画坛保守派贬为“野狐禅”。他始终游离于画坛主流集团——“中国画学研究会”和“湖社画会”之外,有了陈师曾、徐悲鸿这两个“贵人”的先后出手相助和提携,才最终在京城站住脚。白石老人曾回忆:“有一次,我到一个大官家去应酬,满座都是阔人,他们看我衣服穿得平常,又无熟友周旋,谁都不来理睬。我窘了半天,自悔不该贸然而来,讨此没趣。想不到兰芳来了,对我很恭敬地寒暄了一阵,座客大为惊讶,才有人来和我敷衍,我的面子,总算圆了回来。事后,我很经意地画了一幅《雪中送炭图》送给兰芳,题了一诗,有句说:‘而今沦落长安市,幸有梅郎识姓名。’势利场中的炎凉世态,是既可笑又可恨的。”

对近现代国画大师,坊间素有“南张北齐”之说法,在书画界则多以吴昌硕、齐白石并提。陈半丁、潘天寿等认为吴昌硕的艺术成就高于齐白石,而自称“五百年来精鉴第一人”的张大千,在与篆刻家王壮为聊起王一亭、吴昌硕、齐白石三人的艺术时,则说:“王一亭、吴昌硕都学任伯年,但王一亭太‘能’,吴昌硕则较‘纯’。吴昌硕以拙朴篆法入画,甚至章法都是,如他写石鼓文也偏重右上方的格局,所以吴昌硕的艺术成就比王一亭大。但是齐白石之‘纯’,更甚于吴缶老,所以齐白石的作品更胜于吴昌硕。”

齐白石在湖南时曾师从王壬秋和樊樊山先生,樊先生看他的画风近于金农,建议他同时写写金农的字。于是,齐白石开始写金农的楷书,后来影印手写的《借山吟馆诗草》,就是用这路书风抄录的。在启功先生看来,“字体扁扁的,点画肥肥的,和有正书局影印的金冬心自书诗稿的字迹风格完全一样”。齐白石学金农不只抄诗稿的字体,包括金农的很多别号,他也一一仿效,比如金号“三百砚田富翁”,齐号“三百石印富翁”;金号“心出家庵粥饭僧”,齐号“心出家庵僧”;金有“稽留山民”的别号,他则有“杏子坞老民”之号。启功少时曾当面问过:“先生的诗也必学金冬心了?”齐白石却说:“金冬心的诗并不好,他的词好。”老实的启功当时手上有一小套石印的《金冬心集》,记得里边没有词,于是请教到哪里去找金冬心的词,齐白石说:“他是博学鸿词啊!”

启功明白,老人家这里犯了一个望文生义、想当然的错误。科举时代的“博学宏词科”也简称词科、宏词或宏博,是在科举制度之外,朝廷笼络知识分子的一种手段,始设于唐开元年间,叫“博学宏词”,以考拔能文之士。清代康熙、乾隆时曾两次举试,因乾隆名弘历,“宏”字的音形义与“弘”字相近,故改为“博学鸿词”。所试项目为诗、赋、论、经、史、制、策等,不限制秀才举人资格,不论已仕未仕,凡由督抚推荐,都可到北京考试,考中便可以任官。赴考之人未必不擅长填词,但考中者却未必一定擅长填词。

齐白石偶尔会有旧文人自造“佳话”“轶事”的兴致。从前,北京每到冬天有菜商推着手推独轮车卖大白菜,居民买来做过冬的储存菜,一车菜最多十块钱。一次,卖菜车路过齐家门口,白石老人出来向卖菜人说自己的画能值多少钱,愿意给他画一幅白菜,换他一车白菜。不想卖菜人大冬天走街串巷卖菜,整天冻得又吸鼻涕又生冻疮的,哪有那样的“雅人深致”啊,何况他也不晓得一幅画真的可以抵一车菜而有余,于是扭头推车就走,还自言自语说:“这个老头儿真没道理,要拿他的假白菜换我的真白菜!”国画大师的佳话并未造成,卖菜商这两句煞风景的话反而被人传为谈资。那时的走车卖浆者哪能想到,若干年后齐老爷子巴掌大的字画也能在帝都置换一套房产有余呢?

欣赏齐氏艺术的人,多从绘画的笔墨方面着眼,其实即便将白石老人绘画作品上的题跋单裁出来细加品赏,都是相当有味道、有嚼头的书法佳品,当然,同样也是一纸的蔬笋气扑面而来。回看李一老师评语:“其行草,或以为直率有余而含蕴不足。尝数见翁之笺札、揭帖,信笔草草,时露化机,要亦不失天趣者也。”所谓蔬笋气,正是直率与天趣,化机即在其中了。

如今拍卖场上,当年贴在齐家门口的润格(或称“门条”)原件也成了书法珍品中格外引人注目的一个品类,内容包括“花卉加虫鸟,每只加十元,藤萝加蜜蜂,每只加二十元。减价者,亏人利己,余不乐见”“凡藏白石之画多者,再来不画,或加价;送礼物者,不答;介绍者,不酬谢;已出门之画,回头补虫不应;已出门之画,回头加印加题不应;不改画;不照像”“去年将毕,失去五尺纸虾草一幅,得者我已明白了”“凡我门客,喜寻师母请安问好者,请莫再来”,每令观者忍俊不禁。都说书画是大雅之事,怎么在白石先生这里,弄到地摊论价的地步了呢!

责任编辑/胡仰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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