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李新生
一九七八年春,国家恢复了高考。
六月的一天中午,天气有些闷热,树上知了的鸣唱仿佛比一群临近高考的学生还焦躁。昕睡不下,索性回了教室。教室里已坐回了大半的同学。
昕左手支颐,半俯在桌子上,翻着书,魂却跑回了家里。
上周末刚刚回去了一趟,家里人都不在。隔壁的堂婶告诉他说,母亲带着弟弟去了沧州。到沧州得有二百华里,去沧州做什么?堂婶支支吾吾地没说清。二姐下学后去了邻乡的纱厂做工,夏天蚊蝇多,纱网生意好,加班是经常的事。这个时令,青黄不接,院子里空荡荡的。昕一个人,在三间仄仄的屋子里,进进出出了不知多少回,直到太阳快要落山,才不得不空落落地回了学校。想到这会儿,昕忍不住一阵惆怅。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望了望,同学们埋头忙着各自的事。昕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偷偷把手伸进右侧的蓝布裤兜里。先是摸到了一团羊肚手巾,湿答答的;越过手巾,是一个打了好几处结的皮筋,那是二姐扎头发用过的,皮筋里箍拢着一沓油乎乎、软塌塌的东西。说是“一沓”,太夸张了些,其实只有几张,更准确地说,是四张学校食堂的饭票。最上面的,是一张壹角钱的菜票,按照食堂的价目,能兑到半份西红柿鸡蛋汤,当然了,昕是不会拿出去兑的,那是一件多么丢人的事。剩下的三张,分别是一两、二两、半斤,共计八两的粗粮票。昕默默地算了一下:“晚饭有了,明天的早饭还能凑合一下,再往后……”昕心里不免又是一阵惆怅。
正午的太阳毒得像个火球,灼人的阳光涌进教室,头顶上的风扇疲惫地喘着热气,树上知了鸣叫得更加卖命了。
“黎昕,黎昕!”
昕循声望去,教室门口一个同学的身影,她望见了昕,挥手朝校门口的方向指了指:“你娘来了,在梧桐树那儿。”
昕匆忙地搓了搓涨红的脸,低着头,飞快地奔出了教室。教室离校门大约有300米,也许是跑得急了些,也许是午饭一个玉米饼不大顶事儿,也许是这鬼天气太闷热,总之,昕心慌慌的有些难受,他不得不停下来,弯下腰深呼吸,然后起身继续向校门口跑去。远远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学校门口旁边的那棵梧桐树下徘徊。
听教历史的李老师讲,那是棵百年老树,建校之前就长立那儿,像个忠诚的守卫,风雨不惧。高考时节,硕大的树冠给同学们撑起了一片荫凉。
母亲远远地望见了昕,用力向下拍打着手,口中不停地念叨着:“慢点跑……”
昕跌跌撞撞地奔到母亲跟前:“娘,你咋来了?”
母亲急忙解下她发髻上的头巾,一边替昕擦汗,一边嗔怪道:“你这孩子,老是这么毛糙,就不会跑慢点儿!”
昕双手撑住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望着母亲傻傻地笑着说不出话来。
昕有一个多月没见着母亲了。母亲的脸上挂满了汗水,额头上皱纹的纹路越发显现出来,凌乱的鬓发又生出了一些白丝,青色的布衣上沾了一层灰土,脚上那双不久前刚刚纳成的千层底已经磨损得只剩下了一圈细细的白线。
兴许是见到了儿子的原故,母亲的精神很好。
母亲问东问西,问了一大堆学校的事,昕频频答应着。
末了,母亲问:“吃的呢?”昕迟疑了一下,怕母亲担心,就说:“放心吧,还有。”
母亲指了指脚下,说:“这儿有点细粮,拿去换了。下个月就要考试了,别熬坏了身体。”
昕这才注意到母亲的脚下有一个半截的粮袋,估摸了下,大约有二十斤。这个季节,离麦收还早,哪儿来的细粮呢?昕欲言又止,怕是问不出什么来,只好说:“我留下些,兑成粗粮,凑合到考试就行了。”说完,昕把头扭向一边,怕母亲看见,也怕同学看见。
母亲又嗔怪起來:“你这孩子,咋这么犟。家里的事你就甭操心了,把心思都用到念书上,书念好了,给咱们庄争口气,也给咱家长长脸。”
“那,如果念不好呢?”
“念不好回家耪地去!”
昕把头转回来,对着母亲笑,母亲也跟着笑了起来。这时候,昕的眼泪竟忍不住流了出来。
母亲重新把头巾扎好,解开腋下衣襟上的纽扣,右手伸到前襟里,掏出一个用手帕裹着的包。母亲小心翼翼地打开手帕,露出一卷钱来。卷在最外层的是一张绿色的,应该是贰元的,母亲把钱攥在手里抖了抖,从卷里又滚出几枚硬币来。母亲很仔细地数了数,然后重新把钱包好,递到昕手里,说:“这是二十块。甭舍不得花,闻不见丁点腥味,累坏了脑子还咋考大学。”昕欲言又止,怕是还问不出什么来,只好接过来,揣到裤兜里,和那沓软塌塌的饭票放在了一起。
又过了一会儿,母亲确认没有遗漏什么了,便说:“你弟弟一个人在家呢,没别的事我回去了。你也赶紧回教室吧。”
母亲转身刚走了几步,又回头叮嘱道:“记得多吃饭!”
“我记着了,娘。回去路上你多留点神。”昕再次把头扭向了一边。
父亲去世已四年了,生活的担子就都落在了母亲一个人身上。她要供孩子们读书,还要为一家子的生计奔波。即使这样,她也不允许任何一个孩子辍学。昕曾试探地和母亲透露过自己不想上学的心思,被母亲狠狠地责骂了一顿,从此不敢再提。
在梧桐树默默的注视下,在知了不知疲倦的、激昂的高歌声中,那熟悉的细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一点也分辨不出。昕把头转向天空,眼泪溢满眼眶,顺着眼角流出。在晶莹的泪光中,他仿佛看到了母亲急匆匆的身影,像风一样飘过辽阔的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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