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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来来往往

时间:2024-05-04

晓秋

多年前,自告奋勇要替某杂志写亚军的印象记,结果在电脑前坐了大半天,只拱出几行字。关系太亲近,感觉反而远,左右都不太好下手,只好灰溜溜作罢。倒是我女儿,那时才上初二,有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慨然应承,不到两小时完成了她的《爸爸印象记》,且行文丰富有趣,当时在她爸爸的朋友圈里很是出了一回风头。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十年过去了,多了十年的同床共枕,我们算是真正进入“老夫老妻”模式了。依情感而言,我想别说是“印象”素描,就是连工笔带写意,我都应该能把亚军绘得神形具备——岁月的手笔再细腻,也敌不过我与他每一日的耳鬓厮磨吧。可实际上我依然像多年前一样。我只好承认是个人功力不够,也就管不了什么形式、什么笔法,更不要想我涂抹出来的亚军是不是好看了。

女儿两岁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在乌鲁木齐团聚了,是形式上的团聚,因为我们当时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亚军借住了同事在警校的房子,女儿的时差还没有完全倒过来——她头两天很准时地凌晨四点钟醒来,两天后移到了六点,还没能移到十点钟的时候,同事的老婆来了,挺着肚子,说是要回来生孩子了。生孩子事大,亚军第二天就去租房子。房子很偏远,叫七道湾,是平房区,没有暖气,靠烧火墙取暖。我不会烧火墙,老忘了往里面添煤,时常会睡到半夜被冻醒。同院子的一家,是亚军同事的亲戚,每次都是她过来帮我们重新生火。搬到七道湾时,满天飘着雪,雪片儿大,把低矮的房子几乎全覆盖了,看着都不像是房子,而是一个个拱起来的雪包。下午五六点的时候,我带着女儿出门去接下班的亚军,车站远,就在路边候着,许久才想起来还没到下班时间呢。但雪的掩护下那些房子、巷道竟是一个模样,我们迷路了,找不着哪个才是我们的家,只好守在路边。直到天色暗了,路灯亮起来,远远看到一个穿军装的,面目不甚清楚,只能说是个剪影。女儿却兴奋地喊叫着“爸爸”,毫无顾忌地直奔过去。很多天了,女儿居然从没错认过,大概是穿军装的,少有往这里来的吧。我从未觉得那段租房的日子很难,那时给朋友写信,也是抒情的基调,很是风花雪月。但多年后,在亚军的文章里看到他的描述,他说,他时常坐在公交车上默默流泪,为不能给我们好的生活。

我顿时有种阴差阳错的感觉,明明那是段很美好的时光。或许身为男人,对于生活的感受,与女人有着本质的不同。我那时年轻,并不太懂单打独斗的生活,不懂怎么去经营婚姻和家庭。亚军也不是很懂的,虽然他看着很老成,一副历经无数沧桑的样子。我想可能从我们一家团聚开始,我们就正式开启了南辕北辙的思维和行为模式,所以至今,亚军动不动就说,我一直在跟他作对,他说东我要说西,他说好我一定说不好。细细思量,还真是,我们俩的性格相左,生活习性不同,对同一件事的理解也很少能归于一类,几乎是一个左一个右,不是平行就是相悖。这种现象若是发生在学术圈,我俩就一定属于两个学派、两个阵营、两种思潮。

比如我俩吵架,我想的是速战速决,快刀斩乱麻,恩仇立见。亚军呢,躲避式,不管战火怎么起,反正是只要硝烟起,他一准儿闪退,假装未有过狼烟。一个人的架吵得艰难而困惑,每次都像是我在撒泼,在无理取闹。取闹完了,还不肯做饭,还动不动就怒目而视。亚军觉得委屈,我更委屈,你说你一个大男人,又长得那么老成,怎么就不肯委下身子来哄哄我呢——也不对,还是有过不一样的“哄”。

亚军平时不太爱与人交往,有天却偏带了同事来家里吃饭——明知道我不会做饭,硬说我做的揪面片好吃,忽悠了几个人一起过来。他在那里谈笑自若,一派云淡风轻,丝毫没有被我瞪视的尴尬。这一点都不像他的风格,他有事喜欢压在心里,不会露在脸上。明明乌云压境,却又要皓月当空,显然很难为他了。我当然也很要面子,强忍了一腔悲愤,撑起一脸伪笑,做了一大锅面片,竟然赢来赞美声,至于这赞美是不是出于真心,那就未知了。总之,此后他赶着跟我说话,我不好再怒目了。还有更绝的一次,好像是他一生气出了门,他出门一般也没地方可去,除了单位就是书店。不是喜欢跟人搭讪的人,就是出再远的门也是安全的,用不着担心。后来回到家,居然给女儿买了三个礼物:一个小小的电子琴,铁皮外壳和塑料外壳的玩具手枪各一把,都带着响的,估计是在路边遇上摆摊的了。女儿的玩具少,又很好动,见爸爸一下子给买了这么多玩的,简直开天辟地,欢喜得不得了,一会儿弹弹琴,一会“嗒嗒嗒”轮流儿扣着两把枪,枪只出声音不出其他内容。亚军笑眯眯地看着女儿闹腾,不见一丝不耐烦,慈祥极了。这样的画面温馨动人,我只能很识趣地调整脸部表情,不能扫女儿的兴啊。不尚武力,以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时的亚军实在有他的智慧。只可惜了女儿,爸爸以不战而屈人之兵后,她无论弹电子琴,还是打枪,都一定会被爸爸竭力阻止:“太吵,别玩了。”亚军向来好静,一间小小的屋子,实在容不下更多更复杂的声音。但那些玩具都是他买的啊!

大概觉得我们俩发生争执的很多时候,都是他这么忍气吞声,他的付出却没有得到我应有的认知和回报,我的不知退使他心里的委屈积淀成更深的情绪。也不知道谁说的,婚姻里,性格是可以互补的。确实,我俩一直在互补,但我觉着补着补着,有点补过了。天长日久,我虽没用语言明确地表达过什么,却是越来越收敛了自己,快要没脾气了;倒是亚军,在滔滔不绝的“委屈”中默默成长起来,茁壮起来,动不动就耍个脾气。你说你有脾气就好好耍呗,怒吼几声,拍桌子,挑几个破碗摔一摔,扔个茶杯,拿塑料凳子狂砸地面,伪暴力,不伤人就好。他不,只是让你看他拉长的脸,不吭声,好不容易吭声了,语气不好,顺带着还要翻个大白眼。我也是被生活给练出了厚脸皮,嬉皮笑脸地给他顺一顺炸起的毛。顺好了,他脸色阴转晴,偶尔给个灿烂的笑容,让我意识到作为老婆残存的魅力。顺不好,大不了再吃个白眼,灰溜溜地把自己藏进他一眼看不到的地方作饮泣状。不过亚军似乎从没意识到自己脾气见长,他依旧认为自己的姿态很低,并不认可我和女儿对他的小心翼翼,还固执地给我贴上“脾气大”的标签。凡讨论点什么事儿,比如天气问题,外面阴沉沉的到底是雾还是霾,明天刮风还是天晴,他说的添减衣服有没有必要;或者是对电视剧里某个情节的预测,要么是对某个人物复杂性的判断,無论多么鸡毛蒜皮,我俩意见习惯性相悖,只要我声调略一高亢,他立马不再讨论,做出停止的手势,好像我是游戏里的战神,一言不合就要武力攻击。明明他把我晾着,不肯让问题清楚化,还要偷偷向女儿诉苦:你看看,你妈又发脾气了。好像我在生活里,就剩下发脾气这一件事了。说着这样的话,还得加上他的经典摇头动作,再辅以长长的一声“唉……”一脸受尽委屈、一言难尽的悲苦无奈。

我与女儿随军进京时,亚军先我们调到北京一年多时间,分有一间单身公寓,屋子不大却带有厨房和卫生间,时隔不久,我们在人民大学西门的稻香园分到一套两居室。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倒比在乌鲁木齐更顺畅地有了安身之地,感觉像做梦一样。我们的房子不大,离女儿的小学很近,也就两百多米吧,基本上不用每天接送。但亚军不放心,最初还经常去接送女儿放学。这个时候的亚军太满足了。很满足的他,又重归了进京前的状态——那时他经常彻夜写作,到天亮,洗洗漱,再去上班,竟然从未见他精神萎靡。这时候他已经没有几年前整夜整夜熬的精力了,只能利用周末才能熬夜写到天亮。也是这样的日积月累,让他不那么勤快生长的头发由少年白变成了梨花白,走出去都有孩子管他叫爷爷了——女儿上四年级时,我们在世界公园游玩,一个体量很大、面部也比较老相的小伙叫他一声“叔叔”,让帮忙拍照。帮人拍完他嘀咕着,居然叫我“叔叔”,看着比我还老呢。把不敢笑的我和女儿差点憋出内伤来。头发白了还能接受,反正有底子,适应的过程快,更严重的是他的颈椎腰椎慢慢也出现了问题,先是不能熬夜,后来连坐都坐不久,更别说能安静地写作了。前几年,他很焦虑,每到周末就坐卧不宁。但再大的斗志也敌不过身体的羸弱,慢慢地,“志”被消磨掉了,他的情绪也渐平静下来。他一直渴望有间书房,但我们在稻香园的两居室住了十一年之久,熬走了女儿的很多小伙伴。女儿高中毕业那年,我们终于搬了家,有独立的书房了,只是亚军却很难坐在书房里写东西了。一个内心有熊熊烈火的人,要生生把火熄灭,而亚军又是个很收敛,不知道怎么释放自己情绪的人,这种煎熬与痛苦也只有他自己独自体会和承受了。

除了惯有的苦大仇深的模样,亚军也是有另外一面的。从我认识他,他就不是个幽默的人,多数时候他沉稳冷静,与他外貌的老成和性格的稳重相得益彰。但他总想让自己风趣起来,所以除了跟女儿忆苦思甜,他还是经常会讲一些笑话的,只是他的笑话多在冰点上,常把我们的表情冻得不知所措,而他自己已经乐出泪来。在家里,独乐乐是亚军常有的状态,偶尔还手足舞蹈,完全颠覆了他一个严肃、刻板的军人形象。当然,我和女儿也时有怜悯之心,努力配合着与他一起笑出花来,毕竟一个家庭还是需要春天,需要春天的花圃来孕育花香,我们不能让亚军一头扎进没有花香的春天。

亚军在我们家很特立独行,像是他独创的一个世界,这世界里只有他能感觉出有趣来。有次去圆明园,看到一个穿着拖鞋的黑人,皇城脚下,遇一个或一群外国人再正常不过了,亚军一向没这方面的好奇心,他是真淡定,一眼扫过,绝不再看第二眼。如果路边有打架斗殴的,有女人男人互撕的游戏,我真的是管不住自己,恨不能一头扎进人堆,近距离看个究竟。时常被亚军迅疾拉住,毫不犹豫地拉离现场,越远越好。这么个不太喜欢生活中烟熏火燎、看他人热闹的人,瞅见一个黑人,怎么想也不太可能觉出乐趣来。但亚军一个人已经笑得收不住,好像他身上每个沉闷的细胞都被撩起来,活力四射了。见我和女儿都诧异地盯着他,他才一脸神秘地说,你们说,为啥黑人肤色是黑的,脚底却是白的呢?我们往前一看,果然,随着每一步的踢踏,黑人翘起的脚底白森森的,和我们黄色人种的脚底色没啥区别。可这有什么可笑呢?看他仍乐不可支的样子,我和女儿无奈地相视一笑,然后大笑起来。我们笑的是亚军那奇怪的视点。这还好说,乐有出处,俗而不恶,就算没啥意思,也算是他对事物细致的观察,作家嘛,总得有与众不同的触点,不然就写不出有想法有温度的小说来。最不可理喻的,是他忽然没来由的大笑,那一定是他想起什么好玩的事来,在心里已是翻来覆去好一会儿,再忍就要憋出内伤了,这才释放出来。只是这样的笑,总显得突兀,他大概是知道的。因而笑过,他会眼神亮亮地看着我,干净无害的样子让我很宽容他。还有时,不知道跟人说着或者在手机里看到什么,拿着手机又是笑得气息不匀,看我莫名,像是没过瘾,又哈哈大笑,这次的笑更像是给自己诠释。这样的奇形怪状在我们家只能独属于亚军,若我要像这般笑得不可自抑,他态度一定是极其冷淡,一副见惯不怪神经病的样子,时不时地,还辅于大幅度的摇头动作,以明证对我的不理解不认同。这种“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行径,不知道始于什么时候,并在我们家逐渐成为常态的。好在,成為常态的东西让人更容易接受,可能仅仅因为无害吧。

亚军性子急,别看他习惯搁置我和他之间的一些争执,对我们争执以外的事,他从不肯搁置,还必须得一桩事一桩事地了了,若有时间差,这差的距离,就是他的煎熬。他认为所有的事直截了当最好,三下五除二,没有纠缠,没有拖延,没有余地,就是一劈两半的快意。否则最简单的事落在他心里,都像是块石头,而且这石头不只是石头,是面目全非的九曲回肠,是“三千里路云和月”,这样要直到此事终了,才肯歇下。他的负重感,缘于他做不到别人诸事天高云阔的豁达,身为作家,有丰富的想象力,情商却没那么高,全凭着本性的真诚和善良。而如今,不会些五迷三道的怪招,不扛些妖魔鬼怪的旗,想活得轻松也不容易。亚军刚到北京的时候,我公公很是欢喜,儿子长脸啊,从新疆到北京,全凭着自己的能力。老人的骄傲藏不住掖不住,估计也是带了吹的,就有人陆续上门,他也来者不拒,一概应承。这就苦了亚军,不能驳了老爹的脸面,硬着头皮去帮着找些关系,人托人,有些事成了,有些事成不了,成了的连个谢意都没有,没成的又落了埋怨。有一回,有人要给在北京的女儿换工作,也是赶巧,正好有个相熟的单位缺个财务。亚军欢喜得很,拨过去老爹转发来的电话,没接,就发了条信息,让人家自己联系。结果女的给回了信息,很警惕,问他是谁,想干什么,不要骚扰她之类。脸色终日阴沉的亚军,某日终于忍不住,跟我抱怨起这事来。我很不地道地笑了。我太清楚他的为人,虽然我们很多时候在“向左,向右”,在互怼,但并不影响我对他深刻的了解和直观的判断,他行事比较简单、爽直,有些传统和守旧,除对新鲜事物的敏感度和接纳度有些迟钝外,待人是很坦荡的,并无龌龊的一面。不然,我也会将此事很阴暗地想象成粉色的暧昧。不知道是不是这事坚定了亚军严拒老爹的心,自此倒没见他再提起公公揽事。

因为心思重,做事又一板一眼,亚军轻易不肯应答别人什么,他怕答应了做不到,误了对方。当然,但凡能有帮着别人的能力,他倒也不遗余力。比如有些稿约,他颈椎和腰椎不好,吃不住稍长时间坐定,几乎不能再写东西时,他还一直惦记着,某时答应过给哪个杂志中篇或短篇的。这种惦记,像草一样,并不因时间的消磨而消失,而是“一岁一枯荣”,总也不知道在哪个时段,忽然间就疯长起来,蔓延在他心里。其实,有些人,不见得像他那么在意吧。

这世间的事,此消彼长,像植物一样,生生不息。好不容易一段旧事了了,新的、更繁杂的事又接踵而至。亚军此时不再担忧生活的窘困,不再心心念念没给我们好的生活,他的忧虑已经大而化之,变得更细琐和宽泛——父母、兄妹、侄辈,工作、居住、情感、婚姻,无一不涉,像个真正的家庭总管。而就在刚刚,我正发愁果然把他写得一团模糊的时候,他在外面发微信问我:“女儿回来了吗?”

我:“没呢,不管她了。”

亚军:“还是要管的,下雨天开车呢。”

我:“告诉我怎么管?”

亚军:“回来了车停下,心就踏实了。”

女儿已工作、结婚了。他果真是操不完的心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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