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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锅庄

时间:2024-05-04

□徐春林

出 戏

小寒在节气中,无疑是最冷的时候。比大寒还让人畏惧和害怕,手指窝在裤兜里拿不出来。日照山野的时候到处冒着浓浓的白色气体,犹如是袅袅云烟形成的一层层雾。又如是一条蚕丝裙带,系在女人纤细的裤腰间。几个月、一岁的孩童抱在大人的手上,用棉花缝扎成的棉毯包裹着。棉花是当年新收起来的,抗寒能力相当强。躲藏在棉毯里的孩子,转动着圆溜溜的眼睛。两岁、三岁的孩童坐在门前的小矮凳上,荡漾着小腿,鼻子上流着浆糊般的鼻涕。其他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都早早地来到了台前,准备着一些道具,各自为一些角色在脸上涂鸦。炭火开始还是红红的,仅一会儿上面就覆盖着一层白色灰沫。这时节祠堂门前的树丫是冻死了半截的,树叶也是一片都不剩了。辣椒、花椒,总之一咬上去能够挤压点火辣辣的味道的食物,都成了人们的抢手货。

那是1980年11月,是我刚刚出生后的几个月里。这是后来我父辈讲给我听的一些事:我父亲从大队部回来,脸色发青。说是明天要他上主角,这怎么得了。今天一天的气温都好低,一天都是雾罩着的。冷是不用说,连情绪也受到了影响。家里一点炭火都没有了,砍回来的柴也不是好货,都是一些不易燃烧的大叶婆,还是半湿的。没有等到坑干,就要放在火炉里。满屋里都是烟,咳嗽声一片。

“去百云那里担几担炭来吧。”百云是我姑父,烧炭的。我父亲与母亲商量着。“炭是需要炭啊,可是没有人去担啊。”“这没有炭,日子怎么过得下去。”父亲说着,打着杉皮火出了门。

土窑是上半年开始点火的,这个时候就火了起来,山头上到处冒着青烟。卖炭翁挑着沉甸甸的担子,走东家,跑西家,扁担压在肩膀上咋咋地响。人家冷得蜗居在家中,他则摇头晃脑地走在山路上,满头大汗的。

这些日子土窑不知道出了咋问题,卖炭的人都不上门送炭了。本来进入立冬,卖炭翁就上门送炭了的,今年与往年不一样,没有等到送炭的人。

去百云姑父家要翻两座山,父亲去时还是上半夜,回来已是下半夜二更时分了。走进家门时,挑了一大担的木炭。脸上到处是一片黑,就像是关公一样。把炭火放在火炉里点燃,整个房间春天一样温暖。父亲坐在椅子上烤着火,睡着了。母亲帮父亲盖上棉被,就让他这样睡着。呼噜声,一波接着一波,他实在是太累了。这一出戏也赚不到几个银子,大家是轮流着上台,主角的负担比较重,谁都不愿意上主角。

黑皮是在这个季节到锅庄的,他就像是一个傻子,傻乎乎地坐在戏台前的那只破凳子上哆嗦着,就像寒号鸟一样。戏开演之前是要清场的,一些非演戏的人员都要到场外去排队买票。门口有人专门负责收取铜银,收了铜银后再逐个进场。坐下后稍过两分钟,戏台上就龙飞凤舞起来。

父亲拿着大枪对着那扇灌满着风的门口时,看见了那双眼睛。一台戏累了半死,得到的收入不过于一个铜钱。回到家,后面还跟着个乞丐。不用父亲怎么说,母亲就大抵知道了咋回事。

星星点点的火光把房内照亮了,有一种红薯烧焦的味道。母亲把唯一的半小洋瓷碗米饭从锅里取了出来,周围横七竖八围着几只大蟒薯。火炉里的薯是刚刚放下去的,火炭是父亲昨夜在姑爷家挑回来的,那可是最好的木炭。放在楼角里大半年了,干过骨了。这炭还是陈年木炭,今年百云姑爷家的土窑还没点火。

黑皮是广东人,皮肤黑黑的,黑得就像是一只乌鸦。其实黑皮还有个大名,是我父亲叫习惯了绰号。我那时还小也不知道他的大名到底叫什么。

那阵子广东还不富裕。黑皮到内地来找工作,想混口饭吃。他没什么手艺,也没有知识。之前在家里只会用楠竹做一些竹椅,生意不景气就干脆跑了出来。

那年头锅庄并不富裕,锅庄的大戏可是远近闻名。花一两个铜钱来饱眼福的人那是一波接一波,就像是流水一样从来没有间断过。这黑皮也不是演戏的料,父亲也根本就没想过让他上台。要是演砸了,那会影响锅庄的。这块戏牌有了100多年了,传了好几代都不衰。唱的腔还是原来那个调,那味道就像是陈年老酒。

后来我知道了黑皮是来锅庄打工的,那也是锅庄里第一次出现的代名词。以前没有人说过“打工”,也不知道“打工”是干什么。后来我们都知道了“打工”就是外出找活干。我就是有点想不通,像锅庄这样的穷地方居然都有人来“打工”。那年头不要说是锅庄穷,全国穷得揭不开锅的地方多如牛毛。说是“打工”,实际上也就是出来混饭吃。

我母亲缺少奶水,在兜里我总是哇哇地哭个不停。小脸蛋红红的,母亲说不是冻红的,是火气太重了,吃的都是麦糊。黑皮抱着我喔喔地跳着,好像我是他的孩子一样蹦跳着。

黑皮来到锅庄之后,他一直想学戏。其实他真是块演戏的料,演关公不用涂鸦。这是锅庄唯一的绝活,是用来维持生计的。一个外来人,哪敢传授给他。这也不能完全怪父亲,村子里的规矩就是条约。

没有加入戏团总得混口饭吃,他就在村子里干起了绝活。锅庄的苦竹是成山的,多得没办法派上用场。黑皮会用苦竹做凉席,做出来的凉席那可是耐用又美观。给我家做了一床之后,村里好多人家都请他去做。那个下午,他回来了。像是一只被人惩罚过的羔羊一样,母亲问他吃没有,他说吃过了。母亲知道他没有吃饭,在火里烧了几只红薯给他。他狼吞虎咽般吃了下去,吃完后就去收拾东西。一个包,包里夹着几件衣服。我父亲不在家,他对母亲说,嫂子我走了,你们的恩情我一定会报的。母亲拉不住他,也不想拉他。我家的锅里也没有剩余的口粮,自己都是凑合着过日子。他说要走,母亲也就没有挽留。毕竟留住他意味着父亲就得多出几场戏,手得多裂几道口子。

那年冬天,炭火成了我家的稀奇东西。黑皮以前没有烤过这样的木炭,成天习惯性地提着装着火炭的破洋瓷碗去看戏。每次蹲在台下笑得前赴后继,还比划着一些戏台上的动作。那阵子本来是父亲最不想出戏的时候,有了黑皮这个戏迷他也就重新燃烧起了那团火焰。

黑皮在我家住的时间就是那个冬天,后天春天花开的时候他就走了。父亲说,他像是一阵风一样,随着风来的,后来又随着风走了。黑皮离开锅庄之后,锅庄的大戏也凉了起来。我家也是相当的困难,父亲也被迫去了外地打工。去了一年多才回来,爷爷都以为他回不来了。是不是已经死在了外面,母亲已经是伤心过度了。就在我们不再期盼的时候,父亲回来了。他黑得不像样了,人也瘦得像是一把干柴。与黑皮来时的样子有几分相似。

回来了就好。母亲说。

是啊,回来就好。差点就没命回来了。

那次回来之后,父亲就没有再走了。他也没有出戏了,做起了凉席。你别说,锅庄的大戏还真没这凉席值钱。

许多年之后,我知道了父亲在外面差点饿死。幸亏他遇上了黑皮,是黑皮救了他一命。父亲说,他是走路回来的。在路上没有吃的,没有喝的,他打算死在外面的时候他爬到一家茅舍外躲避寒冷。茅舍里住着的人就是黑皮。黑皮把唯一的口粮给了他,黑皮说父亲是他的恩人。

黑皮之后再也没有与我家有任何往来,父亲这辈子中留下了个天大的遗憾。他后悔没有教黑皮演大戏,黑皮却教了他做凉席。

大 雪

锅庄的大雪来得很突然,没有一点征兆。一夜之间大雪把锅庄裹得严严实实的。

沉寂的夜晚,风很大,从屋外传来枝丫发出叽喳的声音。光秃的树木最不容易受伤,四季常青的树木会被风拦腰刮断。反正在这样的冬季是逃不过大雪的遭遇的,厚厚的大雪把天地间全部覆灭。苦竹、柞树这些骨节脆弱的树木,雪过后都会让人目不忍睹。

大雪在我很小的时候,是经常可以看到的。一个冬季下来,尺把厚的雪至少要下两场。除此之外还会不择日纷纷扬扬地飘雪花,这些雪一下也是好几天。本来雪总会给人们带来好的兆头,对于锅庄来说下雪就是不幸的事儿了。

在锅庄,冬季人们取暖用的都是木炭,烧饭的都是木柴。这雪一下,一些没有备足柴火的人们苦不堪言。大雪一般要半个月才化,化雪之前雪都覆过了家门槛。除了一些调皮的孩子会去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外,大人们是连戏都不会出的。看戏的人都是村旁边十里八村赶来的,这样的雪天谁还会来看戏。你别说,无论雪多大都会有个小戏迷出现在戏台上。这个戏迷就是我儿时的小伙伴,叫蔡秀娟,比我大一岁。蔡秀娟算得上是个美人儿,很小的时候就长得有模有样的。

蔡秀娟住在我家屋背的半山上,几间破破烂烂的土房子,还盖着一些枯黄的茅草。雨雪天房内到处漏水,环境极其的恶劣。那简直就不是人住的地方,还不如人家的牛栏。她爷爷是一个杀猪的人,也是锅庄唯一的屠夫,牛高马大的,还留着粗糙的胡子。

我很小的时候,经常看见他顶着大雪去砍柴。本来村子里两姓人家是向来不和的,徐家唱戏,蔡家卖肉,井水不犯河水。蔡家只有他一户人家,徐家却不同,兴旺发达,子孙万代。到我那一代已经是十九代了,人口已是三百多号。说是井水不犯河水,那也只是片面之词,徐家只出戏子,没有杀猪的屠夫。到了过年还得请姓蔡的杀猪,这个任务就全部落在了粗胡子身上。他是跑东家,串西家。生意是大好,大黑了还在人家忙碌着。生意好并不意味着日子就会跟着好,屠夫的工钱基本上都是猪肚子里面的小肠,他杀完一头猪就把猪肚子里的小肠取走。没饭吃不能吃猪肠过日子,蔡秀娟在学校里吃的菜就是辣椒炒猪肠。那猪肠都是早上炒好的,等到中午拿出来吃时已经成了“豆腐干”。不过她吃起来的样子却不怎么痛苦,反而挺自在的。

那些年月,她家吃不上一粒米,都是吃红薯过日子。帮别人家杀了一辈子的猪,自己家却从来没有猪肉过年,想想那日子,真是酸楚的了。

蔡秀娟是个很不错的小姑娘,我们都很喜欢她。锅庄的大戏只属于徐家的,可我还是经常看见蔡秀娟在后台涂画着。有些戏是需要小孩子当配角的,比如我就演过“孤儿”。我虽然有演戏的机会,对演戏兴趣却不浓,都是大人逼上台去的。戏完了还要挨骂。

你来帮我演配角吧。我对蔡秀娟说。

不行,这是你们男人的事。

蔡秀娟爱戏,戏人散尽的时候,她会一个人站在台上扭着脖子。我会是她唯一的“戏迷”。

我觉得蔡秀娟真是块演戏的好料子,她那姿势,那身段那表情都与演员相关。我不是演戏那块料,就像我父亲说我不是读书那块料一样。

睡懒觉是我小时候一个很不好的习惯,每天还在被窝里就听见了她的叫喊声。我母亲总是唠叨着说,娟在喊上学。娟的好我记得,她总是像催命鬼一样催我上学。

走在上学的路上,我走在前头,她走在后头。我有意把她摔得远远的,有一阵子我对她嫉妒极了。她学习成绩好,而我偏偏是孺子不可教。父亲总是拿她来打比方,说我就是不如她。之后,上学的时候我总是与她隔着距离。

锅庄那山真是高,路也陡峭。本来这样的雪天我们是不会去上学的,有时候去了之后才知道今天老师都没有来。娟是比较倔的,只要雪下得不大,她都会去上学。她去我也得去。雪天我们是手拉手走着的,那天我只顾自己一个人往前走了。下一个山头后,我听见了后面大叫的声音。紧接着一声巨响。那一刻,我没有多想就往回跑去。等我喘着粗气站在她面前时,她蹲在地上呜呜地哭着。脸上还残留着一道血口子,鼻子里也留出了鲜血来。我吓得站在旁边乱了方寸。那次是我拉着她的手回家的,她笑得特别开心。我问她还痛不?她说已经不痛了。

你家的条件比我家好,我根本没条件读书,你以后一定会有个好的将来。蔡秀娟说。我的成绩那么差,怎么会有未来呢?我用奇怪的眼睛看着她。“以后晚上就来我家一起做作业吧。”之后她还真的帮我补课,在炭火炉前写写画画。

我知道了蔡秀娟的父母其实早已离婚了,她母亲还没有找到下家所以还与他父亲住在一起。也就是那时,她母亲离开了这个家,带走了与她朝夕相处的妹妹。放学回家后,她四处寻找,哭得死去活来。看着她那样子,我真的很心疼。母亲说,没娘的孩子真是苦。她母亲离开锅庄没多久,那杀猪的爷爷也去世了。那个晚上杀完猪回家的时候在一个叫雷公崖的地方摔了一跤,等众人赶到的时候,她爷爷是一点气都没有了。就像是锅庄的大雪一样,来得很突然。屠夫的死对这个寒酸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冷得让人心寒。

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那天早晨我照常去邀蔡秀娟上学,发现她已经不在家了。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她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好些年我都是一个人上学,然后一个人回家。村里人开始传着一些有关她的事情,都说她母亲找了个有钱的男人把她也接走了。我不太敢相信这是事实,我知道她是个有骨气的人。她那么热爱锅庄,不会随便离开的。我希望能够再次看到她,希望她能够回来跟我一起上学回家。

之后的几年,我也长大了。我打听过她的消息,还发表了寻找她的文章。我甚至还会站在锅庄那长满茅草的黄土坡上高声呼喊着她的名字:蔡秀娟。

好多年之后,我听到一些有关她的消息。版本都不一样,有人说她现在已经是一名老师了,也有人说是一名医生。不管是什么,我听后都很高兴。至少她已经摆脱了那份苦不堪言的生活。

现在的锅庄气候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已有好些年没有普降大雪了。说来还真奇怪,今天一觉醒来,又发现锅庄已是大雪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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