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严 蓉
已有近230 年历史的沪剧,沐浴着乡村田野的和风细雨,从民间俚语山歌中一路唱来,跟随着上海城市的节拍和时代的脚步,散发出黄浦江畔独有的气息,呈现出上海这一家乡戏独具的芳香,被上海市民亲切地称为“阿拉上海的声音”。这一“上海的声音”,在长期的艺术创造实践中,荟萃出了各具特色的沪剧表演唱腔流派。在丁派、解派、邵派、杨派、王派等这些沪剧艺术流派中,石筱英在沪剧艺术园地里辛勤耕耘,逐步形成了具有鲜明个性的石派艺术。2023 年,正值一代沪剧宗师石筱英诞辰105 周年,不禁让我们后人对石派艺术为推动沪剧艺术的发展,为扩大沪剧在全国的影响力和在民间的传播力做出的突出贡献表达由衷的敬意。更有价值的是,石派艺术为当下沪剧的进一步传承传播,仍具有十分重要的启迪及示范意义。在此,作为生于沪剧“东乡调”发源地、石派艺术的敬仰、学习和实践者,本人结合自身的体会和思考,对沪剧石派艺术谈一些肤浅的认识分析。
石筱英9 岁学艺,18 岁前后成名。如果从她9岁起“随父母及师辈走街串巷卖唱”算起,一生从事沪剧艺术有62 年的历史。新中国成立后,在党的培养下,艺术创造进入了成熟期。在她的艺术生涯中,少女、少妇到中老年妇女,革命妇女的正面形象到彩旦类的丑角,如《叛逆女性》中的徐纫秋、《大雷雨》中的刘若兰、《杨乃武与小白菜》中的杨淑英、《罗汉钱》中的五婶、《母亲》中的母亲、《雷雨》中的鲁妈、《鸡毛飞上天》中的顾婉贞、《芦荡火种》中的沙老太,以及《借黄糠》中的大囡、《阿必大回娘家》中的雌老虎、《金绣娘》中的老板鸭等,这一系列不同类型的人物形象无不塑造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让人过目不忘。她的唱腔以“纤细柔和”见长,早在20 世纪40 年代就得以流传,不少经典剧目至今久演不衰,不少名段唱腔仍在市民群众中广为传唱。
由于沪剧这一剧种擅长演现实中的“生活戏”,因此,“唱”和“念”成了沪剧最主要的塑造人物的手段,这并不影响沪剧的艺术创造力和艺术感染力。实践也证明,这恰恰成了沪剧的优势和剧种特点。在石派艺术的创造实践中,最大的特点是:唱念并重,唱为心声,言中出情;一人千面,个个“人物”。表演一切围绕人物性格出发,围绕抒发人物感情出发,从而形成了朴实真挚,纤细柔和,优美清晰,韵味浓郁的风格。
唱和念作为沪剧艺术最为重要的表演手段,也最能看出演员的表演功力,而通过唱来挖掘及准确表达演员所塑造人物的内心深处,更是衡量一位好演员艺术水平高下的重要标准。石派艺术给今人树立了一个很好的榜样。以自己学习演出过的石派艺术代表作之一《大雷雨》为例。这部剧根据吴琛《寒夜曲》改编,讲述了20 世纪20 年代,江南一个书香门第早年守寡的马老太,含辛茹苦把儿子惠卿、女儿惠敏抚养长大,儿子娶了媳妇刘若兰。马老太深恐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对刘若兰专横无理得让人生恨;惠卿生性软弱,他深爱妻子又对母亲百依百顺。在一场误会中,马母不问青红皂白把刘若兰逐回娘家。刘若兰回娘家后,仍期盼丈夫能早日接她回去,等到的却是丈夫将奉命另行婚配的消息,但刘若兰此时仍相信丈夫不会如此薄情,直至丈夫妹妹前来证实了这一消息才大失所望。丈夫虽来向她解释,也难治她心灵的创伤,加上马母给她的难堪和侮辱,终于使她不堪忍受,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雷雨之夜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剧中的刘若兰是一位善良、温淑、贤惠、美丽的近代中国女性形象,她爱而不得,终被马母的蛮不讲理和自身的软弱无能葬送了美好的生命。这个人物面上看似“三从四德”,内心却是波涛汹涌,渴望美好生活,但无情的现实将她心中的渴望击了个粉碎。石筱英在塑造这一形象时,将人物的内心活动一层一层如剥笋般展示在观众面前,层层递进,最后以刘若兰忍无可忍结束自己的生命来控诉现实世界对她的不公,给观众带来了巨大的震撼力。石筱英在塑造这一形象时,充分发挥了她的唱腔艺术特点。如第三幕中刘若兰对丈夫马惠卿的一段唱,石筱英对唱段中的“长腔长板”作了细腻的艺术处理。丈夫一句“至今还不肯原谅我吗?”再一次深深地刺痛了刘若兰的内心,她终于发出了“你说我不肯来原谅你,我问你,要我原谅到啥地位?”的哭诉。紧接着,连续三句“我是为了原谅你”,感情波澜起伏,一层深似一层。后面的“今天我望穿秋水盼你到”一句拖腔,旋律上升,与众不同,突出了人物委曲求全、满腹哀怨的心理状态。紧接着又托以音乐长过门,带来无穷回味,感人心间。再往后唱到“可记得我们新婚时”的“时”字上,落音移高四度,来了个异峰突起,把人们带入剧中人的心酸回忆之中,再次引发强烈的感情共鸣。最后唱到“不分开的鸳鸯也要分开”时,运腔速度减缓,使人物的感情得到更进一层的升华,也更有助于凸显刘若兰软弱善良的个性。石筱英在这部戏中,还创造了沪剧的“快板慢唱”这个板式。“快板慢唱”在沪剧的曲调中原来是没有的。当年她在处理《大雷雨》第四幕中刘若兰出走后的唱段时,感到原来的“散快板”还不足以表现出人物在特定环境中的思想感情,就和音乐工作者万智卿等共同研究,把“散快板”的自由节奏重新加以组织,运用“有板无眼”适当放慢速度,再加上旋律起伏变化的音乐过门,使感情色彩得到恰当渲染,从而发展成为“快板慢唱”。由此,“快板慢唱”成为沪剧常用曲调。而石筱英在《大雷雨》中创造的“快板慢唱”,极富艺术感染力,从“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到“耳边只听得雷声响”这十句唱腔,借景抒情,充分体现了刘若兰精神恍惚、悲痛惶恐的复杂内心。唱到“右边似海又似洋,前面不知啥地方”时,运用连环计的唱法,突破了依次行进的旋律。紧接着,在“无路可走更凄凉”的“更”字上,创造性地重复了三遍,使情绪的发展推向新的浪潮,运腔更显完美。往下唱“老天也来欺侮我”一句时,还把“迷魂调”与“快板慢唱”有机糅合在一起,从而深刻揭示了刘若兰在暴风雨中的彷徨、挣扎、怨愤、绝望的复杂情感,完成了这个悲剧人物的性格刻画和不幸命运的结局。石筱英曾说过,“刘若兰这个角色内心是非常痛苦的,内心是能够受尽委屈的。要把这个角色唱好,心里的东西要多一些。用心里的东西,遇到了这么多的事情。唱的时候,腔与情结合起来,做到深情并茂。”
《阿必大回娘家》 石筱英饰雌老虎
在石筱英的艺术生涯里,“唱为心声”的例子是举不胜举的。这就告诫我们,演员在戏中的唱腔,非为唱而唱,凭着自己的嗓音条件任意自由发挥,一定要紧紧围绕剧情和塑造人物来唱,真正唱出人物的心声。
关于念白,即演员语言台词,石筱英说过这样一段话:我们戏曲演员中,有的演员重唱功轻念白,认为白功就是讲白话,其实不然。老先生讲:“千斤白功四两唱”,这种形容有点夸张,但是,白功同样是我们戏曲演员不可忽视的。演员要严格注意讲出符合角色性格和思想的语言节奏及气氛,重视“肉里白”——即符合角色性格,反对硬插“皮话”——即单纯逗笑的庸俗噱头,要言中出情,辅之以面部表情和形体动作,成为塑造角色的有机组成部分。石筱英在沪剧传统戏《阿必大回娘家》中雌老虎“自报家门”的一段台词,向我们精彩演绎了石派艺术在言中出情上所达到的常人不能企及的艺术高度。
在对这一大段念白的艺术处理中,石筱英既讲究语言节奏和气氛的变化,又运用面部表情和形体动作的衬托,而这一切来自于这一人物内心必然的情感逻辑。整段念白是雌老虎一个人无对象的“自说自话”,但她心里有着具体的人物形象,让观众借助于演员伪视线而感觉到不出场角色的存在。讲到“老头子”,好像“老头子”就在旁边。眼神“花妙”,面部表情“眉花眼笑”。因为老太婆提起自己的老男人是开心的,“八十岁妈妈囡出身”嘛!提到“宝贝儿子”更是笑眯眯,所谓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对“聪明倒聪明来”这句,语音里掺着笑音,着意加以强调。“伲个囡像踏扁的灯笼壳子”,按常理这个形容句子是说的样子非常难看,而石筱英却兴高采烈地说出这句台词,并在“好白相来”前面加上个“喔唷”,以体现雌老虎的“癞痢头儿子自家好”的心境。有些句子,她还要通过较大的形体动作辅以衬托,使之更生动形象。比如:“他倒要面子的,就顶发顶发顶上来哉”,衬以踮起脚跟摇晃地拉直身躯的动作,让观众似乎看到了石秤砣的形象。当讲到“我就轻悠悠拿他长衫袖管一拖,肩胛一揿,伲个囡真聪明,就朝地上一埋”时,都衬以形体动作,加深观众对石秤砣的形象感,目的还是体现雌老虎的自得其乐。“就此一张当当票子勿曾买呀”一句,是以心花怒放的口气说出来的。观众为她这种自私而不知羞的心理哄笑起来,但石筱英不急于讲后面的台词,因为哄笑声中观众听不清。于是,她就加了个以手绢抿嘴一笑的动作,更显出了角色对自己贪小利,占便宜的错误行为自我陶醉;又填补了观众哄笑的时间空隙,使角色情绪得以贯串。在整个念白中,她还把一些台词改念成色彩较浓的地方语言,如“好的”念成“好呷”,“我倒有些不放心”念成“我倒有点肚肠勿落”,以体现雌老虎的乡土气。正是抓住这一大段插白中的前述重点部分,石筱英画龙点睛般地把雌老虎的蠢俗浅陋、自私自利的性格特点表现得一览无余。
这段念白是紧接着前面唱句的,念的时候也要扣在唱腔的节奏上,既不快又不慢。快了,观众听不清;慢了,不符合角色此时自得其乐、自我陶醉的心情。整个念白慢条斯理,煞有介事,是以“笃悠悠”的节奏,“有紧无要”的气氛,一字一句地送到观众耳朵里的。原整理本中,是没有这段念白的,石筱英通过演出实践,创造性地增加了这段相当长的插白,借夫妻俩带着孩子白相大世界,乘电车勿买票,看哈哈镜的情节来进一步突出雌老虎“自得其乐”的心情,不经意间,也让人感受到了当时上海城市的市井气氛。这段念白,表面上看好像是剧本的“多嘟头”,或者说“野噱头”,其实,恰好绘声绘色地“画”出了雌老虎的“虎骨”,为表现这一人物自私自利、贪小便宜的个性添上了浓浓的一笔,并为突出雌老虎对童养媳阿必大的虐待刻薄作了巧妙的铺垫。这段念白,真正体现了石派艺术念白要严格注意讲出符合角色性格、思想感情的语言节奏和气氛;讲究吐字清晰、言中出情,不随便嚼碎句子,细腻地托出情绪层次的艺术追求。实践也证明,这段念白,成了刻画雌老虎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深受观众喜爱,也成了沪剧艺术通过演员台词语言来塑造人物的教科书般的示范样本,石派艺术的经典之一。
在舞台艺术实践中,石筱英无论是演主角、配角,正角、反角,都力求做到演一个角色像一个角色。对于啥个叫像,啥个叫勿像?石筱英对此认为:演员对所扮演的角色性格掌握得准确勿准确,思想感情体现得真实不真实,形体动作是不是恰如其分,艺术夸张是不是合情合理。能勿能做到这几点,往往跟演员的思想、生活、技巧、修养有关,如果勿下苦功夫,努力提高自己的艺术修养,要演好一个角色,哪怕是一个配角,也并非容易做到的。在石筱英塑造的众多艺术形象里,充分体现了人物的多样性、丰富性、传神性。她戏路很宽,多才多艺,一面千人,个个都是“人物”。同是彩旦类型的角色,能通过她的唱念做刻画出不同的个性来,决不会千人一面。除前面提到的《阿必大回娘家》中的雌老虎形象外,还有《罗汉钱》里的五婶,人物一出场,一段旋律明快、节奏跳跃的“吴江歌”夹“数板”,就活龙活现地把一个油嘴滑舌、花言巧语的媒婆形象推到了观众面前。《鸡毛飞上天》中的顾婉贞是个看不起劳动人民子弟的家庭妇女,石筱英为了刻画这一人物嘲笑别人而得意自负的神态,她运用了“阳档小快板”的唱腔。在“文革”后重返舞台创造的第一个角色《金绣娘》的“老板鸭”,选用了“剪刀口”唱腔,把这个阴险狡诈而又愚蠢可笑的保长太太的内心世界作了生动揭露。
更值得一提的是,在她创造的人物中,把具有光彩的劳动妇女的正面形象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唱腔不但保持了原有纤细柔和的艺术特点,同时还注入了健康有力的色彩,柔中见刚、刚柔相济,更有助于体现劳动人民的气质。如:久演不衰的沪剧红色经典剧目《芦荡火种》中“沙老太”这一革命老妈妈的艺术形象;为纪念十月革命40 周年创作演出的《母亲》中的母亲形象;还有沪剧《江姐》中的“双枪老太婆”形象等,这些形象身上无不闪烁出鲜明的人物个性光芒,令人可信可亲可敬,在此不一一展开。
有专家对石筱英的表演艺术有过这样一个概括:“粉墨登场岁月跎,表演艺术费琢磨。假戏真做形神传,是我非我我化我。”确实,石派艺术的主要特征是“纤细柔和”,但不仅仅局限于此,而是一切从人物创造出发。石筱英说,我要做到知人知面知其心,要有抓住角色外部行为的内在依据,从内到外,内外结合,才能把角色演像,把角色演活。可见,这是石派艺术之所以成为沪剧石派艺术,而且达到了相当艺术高度的缘由之一,电影大师赵丹盛赞石筱英是“沪上极为难得的真正的海派艺术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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