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林蔚然
儿童剧不是孩子手中的塑料玩具,它承载着几代人的文化记忆。而在这些宝贵的印象中,富于个性的尝试和表达会存留下来,推动着当代现实题材儿童剧不断向前发展,等到儿童成长为成年人,他们会带着自己的孩子反哺剧场。
一切为了孩子。这句话写在中国儿童艺术剧院会议室的一面墙上。它是儿童剧创作者们头顶上高悬的一束光。它烛照整个行业,持续提示着为孩子写戏、排戏、演戏的这群舞台艺术工作者们,应当目标明确,行动线清晰。所有的创作都该对标精准,为此各个儿童艺术剧院将他们的作品细分,以便面向不同年龄阶段的受众群体。在低幼观众群面前不能够讲述复杂的故事,而更重视视觉的绚烂和冲击力,台词简洁明晰;对于成长中的具备一定知识结构的孩子,则给予他们思考生命、社会和理想的更大空间;而少年们认为自己已经不再是孩子,这时应给予他们青春期的关注,引导其在善恶、人性之间充分感知,并做出判断。在舞台艺术创作领域,儿童剧创作因其面向的特殊受众群体,对创作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用孩子般明亮的心灵去观察世界,用历经世事的成年人的眼睛去提纯,再以二者相依相伴、平视坦荡的视角去反观作品,用简约而并不简单的艺术形式,走进孩子们的心里,潜移默化,给予他们真、善、美和智慧。
主题先行:儿童剧必须面对的课题
主题先行在现实题材儿童剧前期创作中非常多见。这种提法的前提,往往来源于出品方。围绕重大时间节点展开创作计划,确立某个重大主题,围绕其进行构思和创作是国有院团的通常做法。对应主题创作的儿童剧,更容易列入创排计划,相应创作资源也会相应倾斜。民营院团因其不承担更重大的使命,更深入地对标市场和受众则成为了最高任务。然而它又很容易成为八股文的开篇和先导,为作品套上紧箍咒。难以承重,何以轻灵?在创作的领域里经常受到抨击。
主题先行并非错误做法,一个明确的主题思路容易提纲挈领,成为制作体的有力依据。在一个完整闭环的从创作到制作、宣推、售卖的完整过程中,它经常贯穿于整个过程。有了主题后,一个好故事,往往能够用一句话讲清楚,它并不繁复,却能抓住人心,取得共识。并且易于成为后期宣传的核心亮点,也便于主创和制作方围绕简洁明了的核心思路展开沟通。
作者们往往从一个细节、一个时刻、一个人物、一段人生中开始构思,然而走到某种时刻,总要面对这样一个问题:你想说点什么?回答可以是:你觉得呢?你猜呢?你看见什么就是什么。但这一问一答的背后,总有作者非常清晰或说不清道不明但的确存在的、在心灵深处反复撞击过的人生体验,那才是真正的作品主题,它像一根坚韧而隐形的线索一直紧紧拉住叙事、拉住情节、拉住人物,共同在作品的精神上完成耕作,形成统一的和谐体。
从结果倒推,是制作体的思路。而目前国内重要奖项中对儿童剧比重的调整,也左右着许多出品方的考量。一掷重金打造鸿篇巨制的做法越来越少,而现实题材作为绕不开的选择,“写不写”不是话题,“怎么写”值得讨论。
作为文化产品,消费者—儿童的家长—曾经的儿童们能够掏出钱来买单,看重的是剧目的综合品相、整体表达,现实题材儿童剧更容易抓住老师和家长心中对孩子的期许—在进入成年世界之前,儿童剧的教化功能是其不可缺失的美育课程中一环。而是否能够用高级的方式来实现这一功能,则考量着每一位从业人员的智慧。
比如,儿童剧如何表现脱贫攻坚主题?中国儿艺2020年新创现实题材童话剧《萤火虫姐弟历险记》出人意表,给出了一张完美的答卷。该剧于12月19日在中国儿童剧场首演,编剧冯俐、导演毛尔南用童话的方式讲述现实问题,引导孩子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理解生命的意义。2020年是决胜脱贫攻坚、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之年,如何用符合孩子审美方式的戏剧作品完成这一重大时间节点的主题表达,是中国儿艺创作团队不断思考的问题。冯俐说,这部剧的灵感其实来源于偶然看到的一则关于湖北大耒山地区的脱贫新闻。那里曾是萤火虫栖息地,因为过度使用化肥、农药导致萤火虫的大量消亡,当地农民却没能摆脱贫困。而之后在一位科学家的发现和指导下,村民恢复生态,萤火虫重新繁衍,而村里也探索出了一条绿色发展的致富之路。这个故事真实且有新意,冯俐当时就想,可不可以通过萤火虫的生生死死,去讲述一片土地的变化、人们的生命历程和生活变化?确定方向后,主创开始深入生活采风。
这部作品的创作,绝对是主题先行的,是从三大攻坚战的“扶贫”和“环境治理”出发的。随着四稿剧本的不断打磨修改,该剧的主题也得到了不断地提炼、拓展和深化:从精准扶贫到环境治理开始,有了生态文明,有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有了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甚至可以延展到人类命运共同体、万物共生、生命的意义等多重维度。而剧中的主人公则完全聚焦到了萤火虫和自然界的各种昆虫、动物,以及走进自然的孩子。
在導演毛尔南看来,这部作品的主题揭示,应该落脚在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关系上。这部作品采用了一种“互文式”的结构,构建了两个世界:一个是自然的世界,也就是所谓的童话世界;另一个就是现实的、人的世界。这样的结构能让主创们挖掘出多层次的主题,去探讨人、生命、自然之间的关系。毛尔南认为,不论是儿童戏剧还是成人戏剧,首先是一部艺术作品。孩子在其中可能看到的是充满艺术想象力的舞台呈现和演员的表演,而创作者则应该在其中体现更加深层次的思考,并以符合现当代孩子审美的方式呈现出来。
近年来,从《山羊不吃天堂草》《木又寸》到《萤火虫姐弟历险记》,针对现实题材和围绕重大时间节点所做的这些创作,中国儿艺的艺术家和演职人员们始终追求着思想性和艺术性相统一,不做应景之作,而是坚持寓教于乐、寓教于美,全心全意为孩子创造立得起、留得下、传得开的儿童戏剧。
主题先行在儿童剧创作中并不可怕,面对它,然后妥善地找到办法和语汇,将主题化在作品之中,才是智慧的做法和体现。
现实题材儿童剧vs现实主义儿童剧
现实题材和现实主义从来不是一回事。但在实际操作中,很多从业者把二者彻底混为一谈。现实主义写实、重细节、冷静客观,而体裁决定了儿童剧必须具有想象力,富于变化,带给孩子们色彩斑斓、如梦似幻的观赏感受。讨论这个问题,有点像定义儿童剧,究竟是“给儿童看的戏”还是“以儿童作为主要角色的话剧”。仅仅以儿童作为主要角色的话剧是不足以成为儿童剧的,还要服务于儿童观众,能让他们喜爱;现实主义只是研究者的归类,放在儿童剧这个名词之前作为前缀,功能在于强调它的社会属性和关注现实的客观视角,而现实题材则宽泛得多,浪漫写意完全可能成为表述的主题风格。
北京儿童艺术剧院是一个坚持现实主义风格的剧院,剧院主创、国家一级导演王炳燃曾经提出过,拒绝平庸意义上的简单“互动”,儿童剧的互动应该是心灵之间的情感互动;不要怕让孩子在剧场里看到生活的真相和残酷,那是他们早晚要经历的,回避是虚假的;现实主义作品关注的是人的最高需求,用孩子的情感唤醒成年人曾经亲历过的情感,引发共鸣。这一条充满蒺藜的路艰辛难走,而举起这杆大旗需要整个团队坚定的付出和强大的信念感。发糖总是讨人欢喜的,而把孩子当成大人,让他们能够踮起脚尖够一够自己未来能够到达的刻度,始终是充满争议之举。
然而坚持总有回报。从2009年至今,北京儿艺进入了同类作品创作高峰期,陆续推出《想飞的孩子》《胡同.com》《足球少年》《北京童谣》等反映北京题材、时代精神的系列原创作品,其中《想飞的孩子》揽获“文华奖”“五个一工程奖”等众多国家级大奖。2019年“六·一”儿童节期间,由北京演艺集团出品、北京儿童艺术剧院承制的《北京童谣》在京演民族宫大剧院上演,讲述了发生在阿尔茨海默症的奶奶、小学霸、小“学渣”和“应试专家”父母之间发生的故事。小学霸刘哈佛正全力备战重要的天文竞赛,没想到身患阿尔茨海默症的奶奶和“学渣”妹妹的突然到访,不仅仅“打扰”了小学霸的学习,更颠覆了小学霸的精神世界,无所不晓的小学霸竟然发现了从未体验过的温暖。最终,奶奶和孙子在一系列的纠缠中各自找到了生活的意义,也成为治愈对方的那把钥匙。在奶奶和她的北京童谣的温暖指引下,小学霸逐渐走向最真实的自己,也学会了如何去爱。从艺术顾问吴玉中、导演王炳燃到编剧张韵仙、演员芦宏等,《北京童谣》的主创团队正是来自于《想飞的孩子》原班人马。当剧中的奶奶念起北京童谣,大小观众都在黑暗中偷偷抹泪。这部戏直面每个家庭中的困境—孩子在竞争环境下的心理变化情感缺失以及疗愈复苏;中年家长对于生活的焦虑迷失之后与生活与自己的和解;以及患病老人在茫然无力中倔强地爆发生命力,奋而与疾病、命运抗争的撼人心魄的力量,北京童谣成为了一把连接亲情和城市、童年记忆开关的钥匙,“学霸”“教育”“阿尔茨海默症”—这些社会热点词在北京童谣的大概念之下同时出现在这部戏的舞台上,它关注人们烟火气的生活,反映了当下人们的生活情感状态,这也是北京儿艺用作品说话,敢于追求“仰望星空、直面生活”的扎实而真诚的创作精神的最好体现。
现实主义抑或别的主义,都是一种选择和追求,在题材面前,它只是一种语态和表达,不为它所累,探索出独有的风格样式,才会有自己的拳头产品。
彰显文学性:儿童剧的多样化、差异化表达
现实题材的写意表达往往能够为儿童观众带来更大的想象空间。讲故事的方法很重要,儿童剧可以一派天真,但不可简单粗暴肤浅,更不能“口号化、脸谱化、概念化、说教化”。儿童时期是人一生中塑造自我的最佳时期,对于审美的培育是一生中的黄金阶段。一部优秀的儿童剧将伴随人一生成长,永难忘怀。用什么样的文本、舞台给孩子们进行艺术的洗礼?要杜绝霉化变质甚至影响基因的致命食品出现在孩子们的视野中—精神产品决定几代人的水平,任重道远,功莫大焉。
戏剧作品的文学性体现在创意、文本、舞台这一系列的整体呈现中。现实题材儿童剧呈现出的诗意、流动、变化,根本上在于创作者的撷取、剪裁、创造,人物、叙事、结构的出新,是创作者追求应有之义。而面对同一题材,有人如获至宝,有人视如草芥;有人浓墨重彩,有人轻描淡写;有人宏大叙事,有人轻取一角。文无定法,亦无第一。风格迥异的选择,形成了儿童剧作品中的多样性,而追求差异化的表达,是创作者彰显个性追求、对艺术创作充满童真的表现。
《木又寸》是中国儿童艺术剧院创排的第一部独角戏,讲述了一棵森林里的银杏树,因为它的美丽而被移植到了城市,一路颠簸,与家乡分離、与伙伴分离、与朋友分离、与自己分离。在每一次迁徙和分离中,在人的世界里,经历着树的全新命运,慢慢发现熟悉的身边世界在一点点发生变化……作为一部意蕴深厚的现实题材作品,《木又寸》像是写给这个世界的一封温情的书简,问候所有现在的和曾经的儿童们。第15届布加勒斯特国际动画戏剧节上,由冯俐创作的现实题材独角戏《木又寸》,荣获该戏剧节“最佳当代戏剧剧本”奖,并名列戏剧节获奖名单榜首。这是中国现实题材儿童剧收获的第一个国际奖项。
剧作家和导演、主演共同赋予了树作为一个“小女孩”的形象,她坚韧不拔,勇敢成长,关心世界和他人。这个原创的主人公形象在儿童剧中鲜少看到的独角戏里被塑造出来,丰满有光彩,从内容到形式,都显示出主创另辟蹊径的精神,和确立新的儿童剧文学形象的决心。
儿童剧不是孩子手中的塑料玩具,它承载着几代人的文化记忆。而在这些宝贵的印象中,富于个性的尝试和表达会存留下来,推动着当代现实题材儿童剧不断向前发展,等到儿童成长为成年人,他们会带着自己的孩子反哺剧场。
“为了谁”是个终极问题。在这句问询之下,现实题材儿童剧的生产者们必须秉持着一颗温柔易感的灵魂、严肃担当的责任心来面对创作。
要记得自己也曾是个孩子。
要留下发光的舞台给孩子。
作者 国家一级编剧,《新剧本》杂志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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