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曹南山
第十一届中国艺术节不久前在西安落下帷幕。陕西省入选本届艺术节地方戏评选的剧目是西安秦腔剧院有限责任公司的秦腔《易俗社》,这出戏演出之后,观众中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有人说这戏很好,也有人说这戏很烂。我认为,秦腔《易俗社》本质上并不是烂戏,而是一部被做坏了的戏。易俗社在中国近代戏剧史上辉煌的历史,值得大书特书,它的事迹足可供后人膜拜学习。一段承载着厚重文化记忆的历史,一个艺术史上具有标杆意义的剧社,一群爱艺如命勇于担当的伶人,将他们融入到一出戏中,是否就是一出好戏?不然。秦腔《易俗社》就是怀揣了太多企图而被做坏的一出戏。
真实历史与虚构剧情的杂糅
秦腔《易俗社》试图尽可能地宣传易俗社的历史和功绩。这出戏用多媒体投影的方式将“易俗社”历史上的重大事件一一展现出来,使得该剧多少具备了文献的价值。但戏剧毕竟不是历史文献,剧中场与场之间的影像资料和解说虽然介绍了特定时期的历史背景和易俗社取得的成就,但在一出剧情紧凑的戏中,历史影像的横空出世,难免会打断情节发展的连续性。在这里,真实的历史和虚构的剧情纠缠不清,当我们沉浸在剧情中为人物命运扼腕叹息时,一段真实的历史突然出现在面前,通过影像告之观众易俗社的辉煌壮丽。当我们从剧情中走出开始遥想历史,感慨先辈的光辉业绩来之不易时,舞台上却转而开始演绎一个子虚乌有的故事,将我们活生生又拉进剧情中。
历史文献与剧情演绎有着明显的断裂。第五场《登台》开场前,舞台上用多媒体投影展示了1932年易俗社首位创始人李桐轩先生过世,及两年后孙仁玉先生病逝的纪录片片段,配合剧中关震易以解说人的身份进行充满悲情的讲述,令人动容。然而,灯光一暗一明之间,舞台上已切换到1936年易俗社受杨虎城将军之托为国民党中央大员和士兵演戏的场景,意图突出易俗社不经意间参与了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为抗日民族战争做出的特殊贡献。但这场戏在艺术上的目的是表现林梦芸登台救场的高超技艺,与之前的多媒体影像毫无关系,甚至连背景和照应都谈不上。历史在这里就是创作者夹带的私货,突兀且蹩脚。
创作者的意图无非是想彰显易俗社的辉煌历史,将一个真实的易俗社展示给观众。但遗憾的是,《百年易俗》的电视专题片已珠玉在前,我们不需要在剧场中观看一个并不完整的专题纪录片。
如果说,多媒体影像只是用来交代故事发展的背景,这就更加累赘和业余了。戏曲舞台,一句台词就可以交代百年光阴流转,千百里空间转换,何需动用一段影像资料?再不济,我们也可以通过简单字幕了解本场情节的时空变化。《易俗社》承载了过于厚重的历史包袱,明显感到它的吃力。
线索的纷繁与人物的碎片化
然而,即使是塑造人物,《易俗社》也表现得极其纠结。它不甘心只表现一个人物,而是要塑造群像,乃至众生像。很显然,第一场《护社》是要表现当红武生关震易断腿护社的担当之义,关震易用一条腿换来易俗社的安宁。从此之后,这个人物就成了剧中的叙述人,一个解说员,他的故事就此结束了。而第二场《拜师》又突出表现名旦刘天俗爱戏如命的执着精神,刘天俗积劳成疾,命殒戏中。从此,这一能代表易俗社伶人精神的重要人物,在剧中也结束了戏份,只在林梦芸脑海中再次出现。第三场《创排》及第六场《坚守》又着重塑造了社长高玉轩文人的担当和坚守。第四、五场则集中表现了林梦芸对演戏的执着和所展现的杰出才华。
剧中文人代表高玉轩,伶人代表关震易和刘天俗,戏迷林梦芸究竟哪个能代表易俗社的精神?关震易断腿,刘天俗殒命,高玉轩坚守,林梦芸追梦,场场有戏,个个感人。他们就像散金碎玉洒落一地,没有一条主线可以将之贯穿,最终导致该剧支离破碎,虽片段精彩,但全剧失魂。
没有核心人物和主要事件,戏剧就缺少灵魂和内驱力。塑造人物必须借助人物的行动,而促使人物采取行动得有情节的推动。为了保持戏剧的完整性,情节必然要遵循整一性,情节的整一首先是结构上的统一。一出好戏从大幕拉开到幕落,应是前后一体。秦腔《易俗社》意图塑造关震易、刘天俗和高玉轩等多位人物,但从戏剧结构上来看,这出戏重点还是落在林梦芸身上。一般而言,戏落幕的地方应是全剧戛然而止的高潮之后。该剧幕落在林梦芸被易俗社正式接纳,成为易俗社第一位女演员这个情节点。毫无疑问,最后一场《圆梦》圆的一定是林梦芸成为易俗社正式演员的梦,至于易俗社被政府接管,受到高层接见只是历史背景。
写史与写人相纠缠,文人骨气与伶人精神相纠缠,秦腔《易俗社》无法有效提炼灵魂人物和剧社的精神。我们从第七场《圆梦》倒逼情节线,前六场应是集中展现林梦芸从一个戏剧爱好者到成为易俗社一员而经历的种种艰辛与考验,最后,通过自己的努力和表演的才华最终获得认可,这样的情节,虽没有特别之处,但也自然顺畅。在秦腔《易俗社》中,林梦芸的情节线和展现易俗社精神的其他人物纠缠在一起,导致每一个人物都呈碎片化,最终形成该剧主题纠缠不清的特征。演员梦难圆的原因就在于《易俗社章程》的限制和以高玉轩为代表的元老们的保守固执。林梦芸是剧中戏最多的一个角色,刘天俗在临死时向高玉轩强力推荐她加入易俗社。在刘天俗眼里,“梦芸是沙漠中一清泉”,他哀嚎恳求高玉轩,“有她能铸我的魂”,“有她能顶我的天”。这样好的戏种戏苗,刘天俗十分爱惜,临死之际将衣钵传给她。但高玉轩却断然拒绝了林梦芸加入易俗社的请求。这一段情节设计令人费解。如果要塑造一群易俗社文人和伶人“辅助教育,启迪民智,移风易俗”的追求,那就不应该让高玉轩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林梦芸。毕竟不让女人登台演戏,并不符合现代文明。该剧选择一个爱戏痴戏又善于演戏的女子因为受到易俗社演出的感召,一心想要加入易俗社而终于圆梦的故事,不仅不能彰显易俗社的精神,恰恰相反,反而将易俗社打造成一个传统保守的剧社团体。以社长高玉轩为代表的文人团体,固执己见,难以沟通,刻板偏执,死活不让一位优秀的女演员加入易俗社,试问,这是一件值得宣扬的丰功伟绩吗?易俗社历史上,那么多杰出人物感人事迹,创作者偏偏虚构了这么一出,实在令人费解。
当然,剧中为了塑造高玉轩的正面形象,在林梦芸成功登台救场之后,高玉轩决定留下她做见习演员,并大义凛然地说:“不管有什么非议,由我玉轩一人承担。”一改之前固执的形象,高玉轩顿时转变为一个开明之士。然而,问题依然存在,当时是1936年,高玉轩所说的要等社监会开会通过才正式让林梦芸转正,这一拖就到了1949年后,这中间十余年易俗社是没有开过社监会还是社监会开会不通过呢?前者让人感觉易俗社的管理层极其松散,后者则更令人觉得易俗社是个并不开明的剧社,一定要等到新政府成立之后,才能让林梦芸转正,对于一个虚构的人物和故事来说,这样的处理是否太过迎合政治正确性而忽视了剧情本身的内在逻辑?
奇怪的是,历史上的易俗社既然是以男性为主,为什么表现易俗社历史和精神的戏,却要虚构一个女人的梦?没有女人的戏固然未必好看,但不是说没有女人就一定成不了戲。事实上,易俗社确实很长时间没有女人参与,要在一群男人中写出戏来,真的比虚构一个女人的戏要难很多吗?
既然要写女人,为什么又不能好好地将一个女人的戏写足?偏偏又将女主人公夹杂在一群男性角色中,时而点缀时而渲染呢?从这出戏塑造人物的纠缠中,我隐约感到,在创作者的背后有一个女人和多个男人在博弈、在较量,因而使得这出戏怀揣了太多企图。戏中的纠结是一场创作者博弈的结果。秦腔《易俗社》不是一台完美的舞台作品,舞台之外复杂力量的干涉,太多的企图,难免会将好题材做成一出坏戏。要知道,伟大的艺术作品一定是纯粹的个人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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