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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虐的“乡愁”

时间:2024-05-04

王杰+周晓燕

国产影片《百鸟朝凤》于2016年5月6日,与好莱坞大片《美国队长》同日在中国大陆上映,制片人方励现身某直播平台用下跪、磕头的方式,恳求全国院线经理为《百鸟朝凤》增加排片,引起关注,成为一个文化“事件”。近日来自浙江大学、上海社科院、浙江工业大学、浙江传媒学院、浙江警官职业学院、上海交通大学、盐城工学院的学者们,围绕《百鸟朝凤》现象展开了讨论。

王杰(浙江大学):近来我对悲剧题材的电影都很关注。《百鸟朝凤》在我看来是一部中国式的悲剧作品,是中国当代悲剧观念的体现。这部电影讲述的是我们这一代人很容易认同的上世纪80年代的社会经验。按照电影的叙述,游天鸣拜师是1982年,焦师傅去世应该是1992年或者1993年。我觉得导演专门把1982年标出来,说明导演对市场经济的批判是很明显的,他是想做成一部悲剧片。这部电影把中国社会现代化初期悲剧性的经验又激活了,我们被感动,一方面是因为电影,另一方面是我们自己在那一段时间的经历。《百鸟朝凤》导演的意图还是好的,只是导演的意图和他想达到的目的有一段距离,就像马克思分析拉萨尔《济金根》一样,你的意图和你所表达的思想是错位的。

苏东晓(浙江传媒学院):电影里的焦三爷与其说是迷恋唢呐,不如说迷恋自己的地位和权力,或者说怀念自己往昔的“权威”。所以,我觉得《百鸟朝凤》是一种文化权力结构的表达。此外,吴天明90年代拍的《变脸》还是比较复杂的,还是愿意冲破旧规矩的,但现在《百鸟朝凤》反而倒退了,变成了一种不问青红皂白的固守。在原小说里,焦三爷没死,他好像也不得不进城打工了。其实,如果真这样拍,影片的悲剧性就强多了。

胡俊(上海社科院):我首先思考的是唢呐是什么?文化定位是什么?我开始看这个电影很感动,我认为导演是为中国传统文化唱哀歌,唢呐的象征是乡土的,是民间文化。后来发现不是,因为唢呐是公元3世纪才从国外传过来,之前是波斯的。我也认为吴天明不是呈现艺术,他是想用《百鸟朝凤》来表达一种权力结构,用道德来评判艺术与人品。如果吴天明自己对唢呐的理解就是传统文化,那么,他没有把传统文化的高度,艺术的高度展现给我们,就是说唢呐艺术的魅力在哪里?当下艺术遇到现实问题的时候,到底如何抉择?还有,吴天明为什么不彻底拍成让我们看不到希望,让我们心里难受,索性狠一些呢?这样,影片的悲剧性不是就更强烈了吗?

这个吹唢呐的人,是匠人还是艺术家?如果是匠人,可能和经济地位,和农村的经济结构联系在一起,如果是为了追求艺术,他应该沉浸在艺术之中。我觉得可能是两者的融合,因为焦三爷对艺术的追求,我没看到他有什么高的境界。第二个我的疑惑和思维。他把唢呐定位为中国传统民间艺术,后来它衰落了,为什么衰落呢,我归纳的是,一是整个乡村流失了,整个大时代都变了,他想表达一种宏大叙事,但是没有很好地表达出来,他把现代化的发展和文化处理成了一种对立关系。二是唢呐作为一种音乐本身包含了一些不合理的成分在里面,所以才导致了衰落。我查了下,1993年著名管乐演奏家郭雅志先生发明了唢呐“活芯”,提高了对半音、复杂调性转换以及大幅度滑音的演奏能力。所以,唢呐也有新的音乐表现力,而在影片中,除了焦三爷教两位孩子在树林子学鸟叫,其他我没有看到关于唢呐艺术表现力的内容。而且,在影片中,他表现的艺术观也比较封闭,他的意思唢呐是要吹给自己听。所以从整体上我觉得,吴天明还以那个时代的对现代文明的慌乱来表现传统艺术。网上有评论把吴天明和焦三爷联系在一起,因为他是第四代导演,第五代和第六代导演的设计师。

王杰:当然,吴天明肯定不会直接讲自己就是焦三爷的原型,但他是有这个意图的。电影结尾在坟墓那里,游天鸣在吹《百鸟朝凤》,焦三爷坐在那里微笑地表示满意,这从悲剧观念来讲很值得质疑。你如果想做悲剧,这样表达就不好。所以我觉得中国理论界对悲剧以及中国当代悲剧怎么表达,特别是中国式悲剧观念等都是很值得探讨的。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文本,通过这个文本,把它和社会,以及理论结合起来。影片的意图是呈现唢呐艺术还是其他,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当初焦三爷吹唢呐的时候,仿佛神力附身了,就有权力了。比如传统文化,他想把唢呐作为符号,通过焦师傅的人生经历来表现传统文化,在前半段的表达是可以的,但是后来进入到现代化,他就不知道怎么表达了,吴天明不具备辩证对待现代化的态度。在对传统文化的阐发上,他可以做得很好,对市场经济凶猛而来的负面现象的批评,他也可以做得很棒,但是,对怎样来思考当代文化的未来和发展,他们却束手无策。我觉得电影就表现出一种无能为力。这部电影让人看不到希望,游天鸣没有路走了,他师傅没死,他就无路可走,他师傅死了,他更无路可走。

张永芳(浙江警官职业学院):这部电影对吴天明来说也是一个悲剧。他不知道出路在哪里,但还是想维护过去的美好时代,他自己的价值立场是站在焦三爷这一边,焦三爷的悲剧在于他不适应这个时代,简单地把市场经济妖魔化了。在这部电影中,市场经济中的合理性东西完全没看到,没有实质性的悲剧冲突。影片中焦三爷那么自恋,他死了,还微笑着,仿佛是心满意足,就没有悲剧意味了,似乎成了颂歌,仿佛他一个人就可以抵抗这个世界,其实他的拼搏是虚幻的,胜利也是虚幻的,有点像堂·吉诃德。我觉得中国不少艺术家没有吃透什么是悲剧,悲剧文化修养太差了。

周晓燕(盐城工学院):吴天明过去拍的《老井》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带有经典色彩了,作为张艺谋的引路人,他不可能不懂新的艺术表现手法,所以他在多年以后还沿用旧的艺术表现形式拍《百鸟朝凤》是否带有反智色彩呢?或者说,他想让自己的“绝作”使更多没有文化和艺术素养储备的老百姓能看懂。另外,我把《百鸟朝凤》定位为批判现实主义影片,认为它以视觉叙事的方式呈现了民间听觉文化日渐萎缩的现实境遇,所以从当代艺术的“视听平衡”角度而言,影片具有反思意义。影片虽然简单,但还是能够比较清晰地反映传统文化和低俗文化的冲突、听觉文化(唢呐)和图像文化(美女唱歌的镜头)的冲突,甚至还有资产阶级文艺与社会主义文艺之间的冲突,这些冲突无论是在影片中,还是现实中都不能化解,因而《百鸟朝凤》应该是一部悲剧作品。

汪振城(浙江工业大学): 就民间视听语言失衡这个情况来说,电影在听觉语言这个方面的呈现确实是有所节制的,其实,农村里乡土文化的听觉部分比重还是较大的。对电影这种建立在视听语言基础上的艺术来说,它们的“感觉结构”实际上也是一种“召唤结构”。我觉得这部电影企图传达艺品、人品这些观念,这是中国传统文化推崇的。从艺术上讲,我认为《百鸟朝凤》不算一部好电影,无论是从视听语言的使用,还是叙事的技法来看都很普通,手法很传统,它所呈现出来的审美思维还停留在过去,还停留在过去的道德文化、自然文化的审美趣味中,不太具备当代美学审美意义上的审美思维。吴天明是借此场景表达自己的艺术观,他只不过没有讲出来,他的意思是他们那个时候学艺术是跟自然学的,是融入自然的。另外,我觉得方励如果不采取向市场下跪等各种手段,是不能收回成本的。从当代影视艺术美学的角度来说,这部片子是很平淡的,毫无疑问,表面看,吴天明手法很低级,故事结构也很幼稚,我觉得跟他老了有关系,遇事不惊,追求平淡了,不计较很多东西了。所以,从人生走到尽头来说,对当下艺术、社会的各种现象而言,他抛出了很多问题让大家去思考。

魏庆培(浙江警官职业学院):最高的境界就是自然。我认为《百鸟朝凤》虽然比较简单,但是很精致,它给我们带来的思考一点不比《老井》少,触及到了两大命题,一是从美学到社会伦理的反思;二是对优秀的传统文化的坚持。从焦家班到游家班,我认为那就是为了保持文化的纯粹性,有个德艺双馨的问题,有一个能够能传承下去的人,那就够了。

王杰:海德格尔的哲学,用伊格尔顿的话来说就是“用乡愁来抵御现代化”,吴天明用唢呐作为符号也是想表达一种“乡愁”。我觉得他拍这个片子的时候,大概预感到自己不久于人世了。好的艺术家在艺术和人生终结之间会有一种升华。现在给我的感觉,他受太多制约。他培养了很多电影人,现在待遇都比他高,比他红,自然会有一种复杂心态。他如果能够挣脱出来,升华得再高些电影就会更好了,或者说他构思的时候也许是这样的,但是力气又不够。当代社会有一套法律、制度、潜规则,问题是,我们是通过现代化去冲破它,还是去固守它呢?

王真(浙江大学):我讲一个我的亲身经历,也许有助于我们理解吴天明的意图。2014年上海电影节请我审片,那个时候吴天明已经去世了,电影节期间有一个向吴天明致敬的活动,他的学生只来了周晓文一个。现在回过头来看,这段电影节的经历应该有助于思考吴天明,吴天明的晚年或许是牢骚满腹的,培养和提携了那么多学生,怎么都对我不好?他的这部电影,可能就是表达这种情绪。2000年左右,中国社会在撕裂自己,那时候社会确实有许多不公平的地方,恰好被吴天明他们这一代人碰上了,他们有心理上的情绪是正常的,问题是怎么来表达。吴天明是剪完这部电影后去世的,所以这部电影就是他的意图完整准确的表达。

尹庆红(上海交通大学):我认为这部电影的悲剧意识一方面来自文化认同的危机,比如导演吴天明所信奉的价值观念,以及知识分子启蒙等,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他们自己也有点茫然。我判断《老井》是吴天明最好的电影,但他以20年前的手法来拍《百鸟朝凤》,我认为作为一个大导演,他没有办法超越自己,没办法进步。他们那一代人是有知识分子情怀的,有理想,有抱负。但是,我们已经现代化几十年了,进入21世纪了,电影没有提供新的更高的视角看农村、看社会变迁。但《百鸟朝凤》蕴含的可以讨论的东西远比《老井》多,想要表达的主题很多,有匠人主题,又有道德主题,还有中西方文化对立,吴天明不知道怎么表达。

有些传统艺术是必然要消亡的,但是好的艺术会以其他形式保存下来,就像民歌一样,可以作为文化符号被吸纳到新民歌中去,或者是一种博物馆式的展示,同样的道理,唢呐也是。吴天明怎么不出去采风?《百鸟朝凤》表现出的农村不叫农村,叫乡村风情,我看他们这代导演和知识分子都有这个倾向,对农村想象化。

王真:影片中,冲天炮响的细节可能是吴天明想表达的,但吴天明不够大师级的地方也在这里,怎么就能用一个冲天炮表现呢?冲天炮一响游天鸣蹲下来,焦三爷就质问他“魂”丢了?我有过拍电影的经历,从技术上说是可以在影片中表现整个《百鸟朝凤》,那么必须要放进去相应的4分钟的画面,这对导演的考验很大。我曾经看过迪士尼专门给《蓝色多瑙河 》配了一组动作,从听觉转变到视觉对导演的考验很大,还要表达当时的心境,所以,不把整首歌放完是一种讲故事的手法。另外,我在思考《百鸟朝凤》的“凤”代表的是什么,电影强调的是朴素的道德观念,就像父亲跌倒了,游天鸣流了泪,慈悲之心就像一粒种子,影片后面实际上在讲怎么把这颗种子培养成大树。电影的缺陷在于,如果按照好莱坞的评价习惯,如果前面开场10分钟吸引不了观众,整部电影就不是很好了。这部电影在前10分钟就不太能吸引我。《百鸟朝凤》是跟不上时代的,但是,导演也有自己的坚守,对道德的思考,不愿意跟随潮流,这是他的悲剧根源。

石甜(上海交通大学):电影的手法非常像纪录片,不用去考虑隐喻、意象,比较像人类学领域,从头开始选徒弟,怎么培养,带他出活,呈现了这么一个过程。我以前做丧葬礼仪研究,葬礼上吹唢呐是象征把亡魂送到天堂或者地狱,如果不严格按照一定程式来,会给家人带来厄运。然而影片中唢呐甚至都没有被焦三爷公开供奉起来。电影里有三幕是在灵堂上,可能唢呐班底是表达了神圣地位,比如孝子孝孙都很尊敬他们,可是这个神圣地位后来没有了,说明没有信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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