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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碟子

时间:2024-05-04

苦碟子。初听它的名字,似乎丝丝的苦嚼在牙缝里,化不开。它多像一个身世苦寒的女孩,在大野的冷风里伶仃晃荡,让人心疼。

其实,它没有那么苦。

《诗经》年代,如此风雅地唱:“采苦采苦,首阳之下。”一队细腰布裙的女子,在新雨初晴的野地里“采苦”,臂弯里的竹篮插一枝明晃晃的野花,装满沾了新鲜泥土的苦碟子。

苦碟子,菊科。竟然和妖娆的菊花有连连绕绕的亲戚关系。这么朴拙的它,谁能信?

一脚滑进旧光阴。

那是一段葱绿葱绿的时光,苦碟子一样蓬勃。那大野的春天,一绿到天际。古老瘦瘠的土地上,各种野菜也从泥土里抬头,在阳光里摇曳,空气里飘荡着隐约的草香,像植物们在抒情。苦碟子谦卑地夹杂其间。

儿时的我,小尾巴似的跟在娘屁股后头,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在雨后的垄上挖野菜。黑脸绣花的小鞋子裹满湿黏的黄泥,像被大地戏谑地拽了腿,须得吃力拔脱。

娘腾出一只手,拂一拂我额头湿漉漉的刘海,一株苦碟子举到我鼻端,让我嗅。

闻到香气了么?她问。

我使劲抽着小鼻子,可除了泥土的腥气与野草的清气,没有一丝香。这苦碟子,老宅前后,都是。鸡啄狗刨,一副潦草样。小孩子跳绳子专踩它的脸,哪有香气!

娘举到自己鼻子底下,嗅一下,样子似乎很陶醉。她扯起衣襟轻轻搓一下苦碟子的叶,让我吃。我不敢。迟迟疑疑,心里抗拒着它名字里的苦。

娘笑笑,送到自己口里,慢慢咀嚼,那般甜蜜。

我拿过来填进嘴里。太苦。皱眉,咧嘴,欲吐。娘说,莫吐,莫吐,你细细咂摸嘛。我听了娘的话,在口里细细咀咬。

啊,原来,苦碟子并没有那么苦,它的口感是苦中带涩,涩中带甜,清香脆嫩,初尝有点苦,越吃越爽口。像有清甜的津液在口齿间漫溢,带着泠泠的朝露之气。

大野里第一次生吃苦碟子。

那一刻,我记住了风撩起娘黑发的样子。那时候,她真年轻,真美,大眼睛,瓜子脸,好像露水里开出来的。我更记住了娘意味深长的话:莫急,慢慢咀嚼,苦能嚼出甜来。

回头看,小村里炊烟升起,在新绿的树林里弥散,弥散成白裙子,软软罩着低矮的民居,土路和草木,空气里充满烧柴的焦香味。小肚子唱起了空城计。母亲?了装满苦碟子的竹篮,牵我回家。有一顿蒸野菜将喂食我空荡荡的肠胃。

“苦碟子菜,花儿黄,又当野菜又当粮。”一首民谣,荡漾在春天里。那是一段悠长的少年时光。

故乡那片莽荡的绿野。苦碟子握着土,土噙着苦碟子。

春天的野地里,星星一样,撒满了挖野菜的妇人和女孩。苦碟子,到处都是。大田里,沟渠边,老宅前后,眉毛弯弯的小土路两旁。野生,漫漶,生命力粗壮。各摇各的风。普通得像那些淹没于琐碎俗世里的平民女子,怀揣热爱贫瘠人间的一颗素心,坚强地行走在百丈红尘里。

春天的时候,猴孩子们正长个,像喝了雨水正拔节的秧苗似的,不分昼夜往上蹿。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眼瞅着满缸的黄面被抽了筋骨似的,迅速矮下去身子,再巧手的厨娘,也无法制造餐桌上的风光了。青黄不接的那一段光景,枝头能吃的花儿朵儿全捋了,聪慧的农妇就把眼光投向了野地。

村妇们具有土里刨食的本能与天性。艰难的时候,土地是亲人。所有的野菜都具有母性,所有的野菜都是贤妻良母。

地里长着秧苗,也长着野菜。野菜的身份,就是填补夏收前这一段空白的。野菜们低调,内敛,却勤奋蓬勃,像古时的忠仆小丫鬟,缝补浆洗,伺候小姐长大成人,洞房花烛,她才默默退到小灶房,慢慢老去,成了一棵非花非树的老植物,充当枯柴,晚景凄凉。

遥远的少年时代,春天最明媚的事,便是新雨初晴,一队队妇人与半大的丫头,提篮逶迤去垄上挖野菜。像采葛采桑的《诗经》年代。

一丛丛无邪生长的苦碟子,欢喜披拂于风日里,硕大肥嫩,喜滋滋像采苦人生动的脸。

早晨,村外采苦归来的乡下女孩,明媚无邪。分明就是一幅水粉画。红衫绿裤的女子,头包毛蓝布帕,臂弯里挎一只竹篮,手执一枝明艳艳的桃花。篮里的苦碟子顶一头绿露水,探头探脑。春光在她们身前身后晃。那一队露水洗出来的采苦妹子,生动清新,像从唐诗的插图里走出来。

苦碟子,在彼时的乡下,有好多种做法。

它们在农妇指节宽大粗糙的手里,巧妙地变身很多口味,贴心贴肺地抚慰寡淡的食肠,充当着人间小美味,和农人的味蕾相亲相爱,互不嫌棄。

最简单的吃法,就是洗净后生吃,但必得有一盘酱。我亲眼见过,婶婶家就这么吃。

那时,我去喊堂妹上学。她家篱笆院的老桃树下,放一张绿漆剥落的桌子,又矮又旧,是婶婶多年前的嫁妆,时光盘剥,已略显老态,有些颓丧。像矮胖臃肿的女主人,虽依稀可辨昔年灵俏。岁月是把杀猪刀,人和物一起摧残。

几个孩子围了一圈,叽叽喳喳,像一群抢食的鸟。旧红衣衫的堂妹,被挤到一角,像一棵舒展不开的苦碟子。白磁盘里盛着深红的辣椒酱,一颗香油也不洒。篾子褐黄的簸箩,装着水漉漉小山似的生苦碟子。

他们一口窝窝,一口苦碟子蘸酱,吃得呲呲喇喇,一额头的碎汗粒子。

婶婶捧碗站着吃饭。时不时挤进去,捞起几片菜叶子,蘸了酱,沥沥拉拉从黑发的脑袋上经过,滴落了小二或小四一头酱汁子和水珠子,再嘻嘻哈哈拿给蹲在黑门框边的叔叔吃。

看见婶婶一家人苦碟子蘸酱吃得那般欢实,我的心也喜悦起来。一抬头,正触到一朵喜眉喜眼的桃花,被啐了一脸的唾沫星子。

蒸食,炖汤,凉拌,清炒,做馅。都别具风味。

这些吃法,从姥姥那里,我吃了个遍。确确人间好吃食。娘不会。作为姥姥小女儿的她,女红,厨事,都不行。娘有福。她不仅读过书,还被姥姥娇宠了很多年。她出了嫁,寡居的姥姥就搬进了我家,一直到九十六岁去世。缝补浆洗,锅碗瓢盆,娘一直很少搬动这些俗事,少经历了很多人世艰辛。春日里,她和村里的女孩子能有闲暇相约着去垄上挖野菜,顺便看花。

姥姥,眉目之间依旧清秀,犹有芬芳。一个隐忍勤谨的老妇人,像一株谦卑的苦碟子。

她儿时逃荒要饭到了姥爷家,当了童养媳。后来姥爷在亳州发迹,嫌弃小脚的姥姥,公然养了外室,再不回家。姥姥一人拉扯着三个女儿,蹒跚着小脚,走街串巷卖花线,给富人家带孩子……瘦小的身板披覆着风霜,艰难的步履灌满了辛劳,不仅养大了孩子,竟还让我娘读了书。

一个字不识的小脚妇人,柔韧得像一株苦碟子。承受苦寒,默默伸展,相信春暖花会开。虽披风雨,却有一颗柔软慈悲的心。

后来,姥爷被小妖精似的女人抽干了钱财。又老又病的他,被人抛弃,像扔一卷破棉絮。姥姥不计前嫌,念着一日夫妻百日恩的老理,念着他是女儿们父亲的情分,雇了一辆独轮车,来回走了三天三夜,接回了病重的姥爷。一双小脚,磨出的血黏住了裹脚布揭不下来。她召回出了嫁的大姨二姨,在姥爷的病榻前日夜轮番伺候,让姥爷享到了天伦之福。

姥爷临终,已不能言语。只是老泪纵横,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死死抓住姥姥的衣襟,至死都不松开。

苦碟子一样的姥姥,情怀朴素,却点亮了少年的人生。从她身上,我学到了许多。

年年春天苦碟子。那个老人,黑襟,白发,小脚,依然是最簇亮的记忆。苦碟子一样,在晚风中蓬勃摇曳。

少年时的美味,莫过姥姥的菜团子。村里的孩子,谁的少年时光里没吃过?

矮小的草棚子倚着西篱。四根木柱子像四只伶仃的脚,撑着铺了秸秆蒙了黑毡的顶,多缝而薄脆,像蝉蜕。

棚下土灶,大铁锅。四面的风和花香大摇大摆自在来去,有时会打架。打架的风缠抱在一起,在大灶门前旋成股,像一头乱发绞缠在一起,硬生生把火头往灶底赶。干柴烈火有脾性,闷闷往外挤涌,呼哧呼哧吐着黑烟,呛得烧灶的人像流泪的土蝉。咳嗽声粗壮,打得闷烟东倒西歪。

姥姥团着软暄的黄面绿野菜,又轻又快。

开水里焯过的苦碟子,愈加青嫩,白棉布里挤净了水分,切碎,丢进黄陶大盆里,洒入碎葱花,细盐,倒几瓢玉米面,翻拌均匀。然后,抄起一把菜馅,在手中团呀团,直到光油净面像新娘子的脸。最后,一个个放在热气腾腾、铺了笼布的篦子上蒸。

雨在棚子外绵绵渺渺地下,囚得人田里也去不了。棚子装不住菜团的香气,随风四下里走。稀稀落落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被玉米面苦碟子菜团的清气碰撞得垂涎三尺。小孩子们撂下饭碗望着娘。温和的妇人轻轻一笑:杨姥姥又做菜团子了。想吃么?还不跑去?晚了怕是菜团子渣也剩不下。

猴孩子撒丫子往我家跑,脚步急急像小狗。当然,小土狗尥蹶子撒欢早蹿到小主人头里去了。吃菜团,总是狗子先报到。湿哒哒挤在黑檐下一群早到的狗里,往柴门外望,生恐晚了一步的小主人吃不到,狗比人还急躁。姥姥和娘相视一笑:这小黄,是二柱子家的罢?

灶上的姥姥和灶下烧火的娘,慈眉善目,像庙里的菩萨。

锅灶边栽下一排猴孩子。他们吸溜着口水和清鼻涕,冷风中缩肩缩背,像雨中怕冷的花骨朵。

姥姥掀开锅盖,热气直直扑了脸去。她一边躲闪一边嚷:靠后,靠后,气哈水烫了脚面子喽!猴孩子抖着小肩膀咯咯笑,小屁股挤挤挨挨往后挪。口中气恼嚷嚷着你踩着我的脚趾头,他揪疼了你的后脖颈。吵吵闹闹像一抱出壳的黄嘴鸟。

姥姥拿铁铲子把菜团子一个一个铲起,放进大簸箩。黄绿的菜团吐出的腾腾热气,扭着身子袅袅撩拨着味蕾。姥姥拿大蒲扇劈头盖脸驱赶着热气,口里念叨着:吃饭积极,落个花肚皮。莫急,莫急,当心烫着了!

凉风裹细雨。头顶的桃花摇下一串口水。小黑夹袄们或蹲或站,菜团在左右手里快速替换,烫得一双小手捧不稳。一会工夫,一个菜团子就下了肚。然后腆着小脸,凑到姥姥跟前:杨姥姥,还没尝出啥滋味呢!像猪八戒抢吃人参果的模样。姥姥手指头戳一下小脑门:多着呢!姥姥再给娃娃拿嘛。

雨下大了。黑母鸡把脑袋反插在翅膀底下,一只脚着地,在檐下站着,一动也不动兀自发呆。姥姥擦着空空的簸箩,和娘细细说着话。吃饱的少年们,嘴角上沾着饭粒子,蹲在棚子里看雨。

棚子四周挂起了水帘子。篱前的那株老桃,数不清的红花和饱胀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湿透了。猴孩子们目光微茫,安安静静。怀抱里的小心事,像带着雨珠的苦碟子,春雨里正葳蕤。

旧光阴里的少年们,一个人间的春天,在吃菜团子里抵达最高光的时刻。有了这小小的菜团,整个春天都已在少年怀里了,在怀里沁出芬芳与温暖来。

“苦碟子菜,花儿黄,又当野菜又当粮。”姥姥坐在棚子里低头择野菜,嘴里哼着的小曲,含着苦碟子的清气。

苦碟子还是一味中药。

煎汤内服,清热解毒。捣敷外用,止痛消肿。彼时的故乡,毛躁的孩子,劳作的汉子,有个头疼脑热啦,被粗糙的农具划伤了手脚啦,当家的主妇去大野里薅一把苦碟子,或煎或捣,利利索索便做了一回良医,也成全了苦碟子做良药的心愿。

书上说,每一种植物来人间不外乎两种使命:要么为药,要么为花。那些怀有各自秉性的草木,仿佛芸芸众生,在俗世里,各自演绎人生。

可是苦碟子呢?在民间,一是做了野菜充饥,二是做了草药治病。那么朴素的一株植物,淹没在尘世里浩淼的绿植之间,渺小,普通,差点没了名字与身份,被人误认为蒲公英。绿株低覆大地,一副忠顺赤子模样。舌状小黄花,腼腆,羞涩,仿佛与母叶细细耳语,生怕被风听到。瘦果,黑色,纺锤形,吐着微微甘苦,像机杼上的织女,勤谨,辛苦,疲倦也不说。

成年人的思乡,许多时候,是思着念着故乡的美味。苦碟子玉米面的菜团子算不算老家老宅里的一道美味呢?如今,在異乡插柳成荫般的游子,有谁还记得它的滋味,它那故乡一样的草木清气?

多年后,回乡。

昔年的草棚子已了无痕迹。可姥姥的身影和笑语仿佛还在。忘不了她立在腾腾的热气里,心疼地叹息:可怜这群娃娃,正是该吃肉长个的身子骨哦!姥姥没有好吃食,你们爱吃菜团子,姥姥年年给娃们做。

吃菜团的孩子人到中年,内心丰富了。眼下,合上书页的这一刻,沧海桑田,窗外春天来敲门。啊!世上仿佛已千年。禁不住苍老一叹,仿佛回到了青涩少年。那个做菜团子的姥姥呢?当年的猴孩子,如今关于故乡的话题里,有几人能提到苦碟子,能提到慈眉善目的杨姥姥?我相信,时间篡改容颜,时间篡改不了乡音,更篡改不了情怀。故乡的苦碟子,这些年,把漂泊者心上那些纵横的沟沟壑壑,填了又填。像春天。

眼下的光阴,富裕明亮,不需要苦碟子来“充饥”了。

但是,随着近几年,苦碟子的营养价值被不断挖掘,它从寂寥的大野走到了华贵的餐桌,越来越受食者的青睐,跃身菜谱,成了琳琅满目的佳肴中一道时令养生保健野菜。

《中国植物志》中,苦碟子,居然作为一个别名记载。它的正式的中文名叫抱茎小苦荬。这多像一个中国民间老式妇人,嫁了人,便被冠以某某氏了,谁还记得她的姓名?像姥姥,少年时听村里老人称她杨梁氏。天长日久,似乎只有她自己知道还有个梁姓的闺名罢。

苦碟子,多子多孙,勤谨周正,充饥当药,安静在清雨黑泥之间,一任岁月悠悠来去,终老民间。多像故乡的那群女人!

某个春风正盛的清晨,我想站在故乡的垄上喊几嗓子:小苦荬!抱茎小苦荬……它会不会愣一愣,回头冲我禅意一笑?

朱盈旭,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海外文摘》《中国铁路文艺》《散文百家》《散文选刊》《北方文学》《草原》《海燕》《光明日报》《羊城晚报》等报刊,著有散文集《杏花微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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