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大学毕业后的夏天我下定决心考取驾照,抱着一次通过的信念,每天晨光熹微时就起床出发,坐14路公交穿越半个城市去练车。
先要花一多半时间出市区,穿过连接市郊的淠河大桥,再路过连片的水田、树林和墓园,才能抵达那座位于开发区边缘的驾校,这让我讶异于这个住了二十多年的工业城市竟然还有这样的田园风光。
第一次报到去得太早,驾校大厅只来了我一个学员,那位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的教练放下刚点燃的烟跟我握手,非常热情的样子。我提前打预防针,说自己从小对机械类的事物完全不上手,连吉他都没学下来。教练瞥了我一眼说,这是两码事,你会骑电单车吗?我点点头,心里暗自补充道但只骑过一次,是去一个海岛旅行时参加环岛骑行,路上几乎没有机动车,偶尔能看到旁边草丛中有几头梅花鹿出没,因此胆子特别大。教练说,都差不多的,开车很简单,你只要手不抖就行。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说,很好,力道很强,手没有抖,我打赌你三天就能学会。
因为学员没来齐,我被安排在一台落满灰的驾驶模拟器上进行操作,反复转动方向盘,“慢慢找手感”。转到不知道第几百圈后,同批次的学员终于陆陆续续赶到了,年龄参差不齐,只有一个女生和我年纪差不多,穿“愤怒小鸟”T恤和破洞牛仔裤,一问方知是我隔壁专科学校的毕业生,姑且称之为小鸟姐吧,还有因多次交通违规被扣完分回炉重造的大叔,刚上班的幼儿园老师,日常接送孙子上学的中年大妈,因打架被澳洲学校开除的留学生,等等。大家对通过驾考都有一种可怕的执念,其中有大概三分之一是之前参加过考试但没通过的。
开始上车练习了。那是一辆类似《头文字D》里的AE86的破旧白色轿车,车壳跟塑料似的,在烈日下摸着发烫,喷漆好像热化了,露出星星点点的内胆。从训练场到外面马路要经过一段未修整的黄土路,教练开着那辆AE86出去办事回来,经常高速向左转入训练场并紧急刹车,表演一段尘土飞扬的漂移。
七月,车里闷热得跟烤箱一样,教练却不让开空调,说是机子老化了非常耗油,最好忍一忍。于是把车窗全部摇开,恨不得把后备箱门也打开。只有等教练上车指导的时候才会把空调打开,老旧的风扇发出歇斯底里的吼声,终于产生了一点凉风。
在驾校训练场上,我把力量用到了极致,因为害怕控制不了方向,紧紧握着方向盘,车开出不到一米就开始尖叫。教练只得把车门打开,让我以最低速度绕场一周。他反复说你的手得放松点,但我控制不了自己。眼见在终点没来得及拐弯就要撞上墙,我仍像抱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抱住方向盘不放,最后是他伸手进来帮我一把打死。练完几分钟车,我大汗淋漓地走出驾驶室。
教练安慰我说,刚开始学车,有点紧张很正常。但在接下来的练习中我仍然无法克服对驾驶的恐惧。平时坐别人开的车并未觉得有多难,但真到自己上手,才意识到在操纵一个可以决定自己或陌生人生死的庞然大物。就像是旱鸭子开始学游泳,不相信自己在水里漂着不会沉下去,车上的我则是不相信自己可以在路上笔直地开下去而不会撞到什么。
这预示着我接下来的训练节奏。整个培训完全是针对驾考科目的应试教育,练习的第一个项目是倒车入库,教练传授了神奇的口诀,倒车时注意地上边角的矿泉水瓶,一旦从后视镜看到它就要向左边打多少圈。我转盘速度慢,眼看着就朝水瓶轧过去了,像小狗撒尿般流出一摊水。练习的第二个项目是侧方位停车,我手忙脚乱没看见后面的蓝色铁皮屋,斜着撞了上去,铁皮纹丝不动,车屁股凹了下去。教练皱了皱眉,没有让我赔钱的意思,大概那辆濒临报废的车很难估出损失。
与我相比,其他几名学员都堪称进步飞速。那个大叔平时都是开自己的越野车过来练车的,他说这条路很偏遇不到交警,所以可以大胆行动。他几乎从不听讲,全都是凭自己的感觉练习,因此还和教练爆发过几次冲突。小鸟姐则完完全全按照教练的方法,中规中矩。教练很喜欢载她出去兜风,甚至晚上开车送她回家,不排除有更多言传身教。
我总是学得比大家慢半拍,所以只好尽量争取更多的练习机会,或者待到最后再多练一会,少不得准备一包烟随时递给焦躁的教练。长此以往,教练不知道是恨铁不成钢,还是心疼汽油钱,满脸不高兴地说你来学车得悟,不然在这苦学几年都没用,然后就说起了他曾经的学车经历。多年前因为家里穷他没有报驾校,在驾校外面远远看着人家学车,靠着发达的想象力,用手脚比划打方向盘、踩油门等步骤,回去偷开打工店里的小货车做复盘,很快就学会了,还应聘上了上海大公司的专职司机。我有天好奇地追问,那你为什么要从上海回来呢?教练说,在上海开车老是要上高架桥,四五层楼高,往下看吓死人,而且老板还很抠门,赚不到钱。我没想到把AE86开出赛车感的他也有害怕的时候。
每天晚上回到家后,我都感到筋疲力尽,脑海中还回荡着“向左打死啊”“让你打开双闪,不是雨刷”之类的吼声。有一场梦里,我开车上了斜坡,踩了刹车却没有停下来,缓缓地滑入海水里。我想呼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教练终于对我失去了耐心。有天傍晚,他在副驾驶座点燃一根烟,幽幽地对我说,其实你也不是一定要考駕照。我问,什么意思?他说,你以后可以请一个专职司机,可能会比你自己开安全一点。我没有回应,把刹车一脚踩到底。
我不由自主开始安慰自己,学不会开车也没有什么大碍,就像不会做饭也可以从容品尝美食一样,人生没有多少事是非做不可的,驾驶无非只是一种人生体验,如果能成功掌握当然是美好的点缀,实在不会也无伤大雅,张爱玲一辈子不会开车不也漂洋过海去了那么多地方吗?
虽然自己多少有些放下,但焦急的父亲却不肯看我荒废时间,开始给我开小灶。他开家里那辆SUV带我到郊区刚铺好柏油的断头路,手把手讲解怎么侧方位停车、转S形弯。当我握住那个熟悉的方向盘时,感觉又回到了父亲曾经驱车带我往返老家的岁月,那些崎岖不平的山路总是颠簸不已,诱人陷入梦乡,我总在半睡半醒间看到群山之间飘荡着一片白色的光,疑似雾又疑似云,虽然离地面很远却依然让人感到安心。只不过这次手持方向盘的是我,我第一次把车开到4挡,哪怕只有一分钟,也能体会到心跳加速的愉悦。
大概是考前一周,我终于找到了一点感觉。在练完所有项目后,我们开始了绕场跑,不用再反反复复地练习某一项技术,而是可以把车开起来兜大圈。
驾考前几天晚上,训练场灯火通明,那些平时很少见到的学员都来了。车道发生严重堵塞,总长不到五百米的路程跑完一周得花上半个小时,其间得注视着一批又一批人像机器人一样重复着倒车动作。我觉得如果以一个无人机航拍镜头来观察这个热闹的停车场,我们应该就和笼子里的仓鼠差不多,不停奔跑着回到原点。
最后我以每个项目都擦线的分数一次性通过了驾考。车神大叔则用尽了两次机会,挂在了他无比熟悉的倒车入库上。小鸟姐几乎以满分通过。后来我在朋友圈看到她结婚的照片,新郎是我们那位热情的离异教练。
拿到驾照后数年我都未再开车,可能是艰辛的考证过程让我产生了心理阴影。外面的世界和逼仄的训练场不同,充满了未知的风险,我就像被放出跑轮的仓鼠再也不敢奔跑。
在北京上班以后平常出行我都尽量坐地铁,这也是大多数通勤族的明智选择,毕竟二三环内堵车的概率实在太高了,而且停车位永远都紧张。
但2020年突如其来的疫情改变了一切,因为亲人住院必须经常来往于家和医院之间,而公共交通工具已经不安全了,我不得不迅速捡起本不熟练的驾驶技术。
在一个明媚春日的午后,我开车上路了。严格的封控措施下,这座原本每时每刻都人潮汹涌的城市像使用慢镜头般突然迟缓下来,路上车辆稀落,视线非常开阔,可以一眼看到下个路口的红绿灯。我好像回到了那个空旷的驾校训练场,可以毫无顾忌地低速通过路口,从容不迫地在大路边侧方位停车,在路口掉头。这就是另一个训练场。
当然,北京的路况比老家要复杂得多,除了八车道主路之外还有数不清的辅路和高架,得时刻留意导航,揣摩它说的“靠左前方行驶请注意不是左转”之类拗口的句子究竟是什么含义。如果是平常车流滚滚的景象,我还真不一定敢上路。
在驾驶座上看到的景象,和日常行走看到的是截然不同的。就像那座我曾无数次经过的国贸高架桥,两旁分别是中国尊和北京卫视总部,平日只觉得它们是冰冷的与己无关的摩天大楼,而在车上却能感受到自己在冲向这些市景之中,它们不再高不可攀。我像是在百米跨栏一个个栏杆被我跨越,跑道的尽头是家。
和过去一样,我还是没法很好掌握倒车,考试时用到的口诀在现实中完全无法发挥作用,没有矿泉水瓶放在角落里,甚至看不清画出的停车线,所以每次一上路就开始忧虑在哪里以及如何停车。
最远的一次驱车出行是从市区开到密云深山里,挑战京郊九曲十八弯的公路。导航每隔十几秒就传出“前面急转弯请注意”的提示,先后两个转弯可能方向完全相反,轮胎不时发出剧烈的摩擦声,像是被两股不同的牵引力撕扯着。一侧是坚硬的花岗山岩,另一侧是万丈深渊。下车时一身冷汗的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和当年的教练一样,可以随心所欲地在路上漂移过弯。
渐渐习惯北京横平竖直的棋盘式路况后,因缘际会我被派到澳门工作。那会儿央视正在放关于澳门美食的纪录片,我满脑子都是杏仁饼、猪扒包、鱼汤粉之类的美食,这样对未知生活的恐惧就会减弱一些。
从澳门国际机场一落地,找到接我的车,看司机从右边车门钻出来,我一下明白了驾车绝对是我接下来要面临的诸多挑战之一。
澳门和英联邦国家一样流行右舵车,起初一个月我上车总先开右边的门,和驾驶座的司机面面相觑,然后才想起来这里的副驾是在左侧。我要把此前形成的开车思维像镜面对称一样转移过来。镜面对称体现在方方面面,车内雨刮器等方向盘上面的设备设计与左舵车相反,开惯左舵车的人通常不习惯,往往想变道打转向灯的时候启动了雨刮器,因而手忙脚乱。
澳门的马路与北京的相比是另一个极端,没有八车道、辅路,一般是双向车道或单车道,旁边就是狭窄到仅容一人通过的人行道,让人联想到“螺蛳壳里做道场”的比喻。开车时总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快要碰到旁边的路人,因为近到可以看清他们脸上的表情。这对司机的反应能力提出了更高要求。
第一次开车出门是到南湾边的银行办事,一个帮忙指点我的老司机起初在副驾驶上玩手机,很快被我的一通诡异操作吸引住了。老司机一路对我吼,开得太左边了快压到路边实线了!但以我的视线来看,完全觉察不到实线的存在。后来有了更多经验,我才意识到以前习惯于开车时自己位于路的中线略偏左位置,开右舵车应该修正到中线略偏右才对。记得当时后面有本地司机对我喊,会唔会揸车啊!这是我在此地学会的第一个粤语词,揸车,让我感到非常惭愧。
揸车绝对是濠镜生活的高频词。小城虽然只有浦东国际机场大小,但却有三千多条大大小小的街巷,还有三座日常通勤必经的跨海大桥,没有自己的车会非常不便。我已渐渐习惯于在饭店前台被问起,你今日有冇揸車啊?并顺势回道,泊车费係多少?
其实到如今我也不敢说已完全掌握了自由穿行这座小城的能力,但一辆车确实带我深入到城市的肌理构造中,而不同于那些匆匆忙忙路过、打卡网红景点的游客。
有一天早上,当我开车从中间高高挑起的澳氹大桥上往下俯冲时,整个半岛尽收眼底,我发现这座小城竟是如此广阔,前方就是鳞次栉比的街区,无数的骑楼、街坊、霓虹招牌、小贩推车、绿漆的活页窗、粉漆的围墙依次排开,被清晨日光敷以金粉,在半岛狭小的场域堆出一座金刚坛城。而我将一头扎入这无边无际的生活,就像此刻的我以时速60迈驶向外港。
王文,1993年出生于安徽六安,从事法律相关工作,业余写小说及散文。作品曾获第五届《朔方》(2020-2021)文学奖、国家电影局“扶持青年优秀电影剧作计划”剧本奖。小说、散文见于《萌芽》《延河》《野草》《草原》《上海文学》《香港文学》《小说月报》等刊。现居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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