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庞国翔
1938年8月至1942年5月,陈独秀在重庆江津度过了人生最后4年时光。他先在江津县城、施家大院等地小住。1939年5月,陈独秀与妻子潘兰珍蛰居江津县乡下偏僻的鹤山坪上的杨家石墙院,在这里,他“谈笑少鸿儒,往来多草根”。
笔者从事江津地方党史和文史工作多年,因工作原因,采访过许多当年与陈独秀交往过的草根人物,这里记叙的,就是当年陈独秀与江津百姓交往的故事。
吃春酒
“春酒”是巴渝人家在春节至元宵节之间的一种宴请习俗,指客人到亲戚朋友家吃“拜年酒”。
鹤山坪上,杨家是个大家族,有钱有地,比较开明,对百姓还不算坏。陈独秀来杨家石墙院居住,据说是为帮助杨家整理祖上的文稿。陈独秀常独自一人在石墙院附近散步。有时由他夫人潘兰珍搀扶。他们走路步子很低。大家都称他俩为“下江人”。
李国普当时14岁,住在鹤山坪杨家石墙院附近。当时他在龙门场上读高小,依稀知道这个新搬来的人叫陈仲甫,是个有大学问的人,从监狱里出来。1940年正月初八,李国普受同学杨继香的邀请,与他一起到他二爸(二叔)杨国良家吃春酒。李国普家与杨家也有一些来往,有点转角亲。
杨家这天来的客人不是很多,而且多是女客。可能是杨家办的是第二轮春酒。中午开席,3桌都摆在堂屋内。农村的风俗是娃儿不准上席;就是上了席,也是不能占上方席位的。但这次有些例外,李国普和杨继香上了席。邻桌上席坐了一个表情严肃、脸孔有些苍白的男人,穿的是青布长衫。大家叫他陈先生,而杨国安则叫他仲甫先生。李国普当即明白,这就是石墙院的陈独秀,因此就时时偷偷看他。
也许是因为陈先生在场的原因,堂屋内没有高声的喧哗,大家说话都不多。和他打招呼,他多是笑一下点点头算是回应,他保持着一种深重的样子。宾客们知道他有学问,曾在大学当教授。
李国普和杨继香是小学生,不敢靠近他,怕这位大学教授向他们提问题来考他们。陈独秀在石墙院就曾向来玩的小学生问过《师说》的第一句是什么等等,这些小学生都没答上。
陈独秀吃得比其他人都慢些。夹菜也是一小箸一小箸地夹。席上有烧酒,主桌席上每人一小杯。大家边摆龙门阵边自喝,没有像其他大户人家办春酒那样划拳猜码搞得那么热闹。有人小声地问陈独秀:陈先生,你太太怎么不一路来?他回答说:她挺忙。
吃完饭后,大家又一起闲聊,李国普和杨继香还算是娃儿头,只听不插话。陈独秀看到堂屋的墙上是光墙,就说:杨二老爷,我给你写幅单条挂上吧。这时,杨家人立即找来纸和笔,陈独秀就在桌上铺开,写下李白的《山中问答》——
问余何意栖碧山,
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杳然去,
别有天地非人间。
大家都夸耀说字写得好,而李国普和杨继香都觉得他写得特别潦草。不知这就叫草书。他俩不敢站得太近,怕被陈独秀考字。如考字认不出来会被人笑话的。
后来,杨家人将这字拿到裱行裱了挂在墙上。李国普和杨继香才对这《山中问答》的诗更熟悉。
据说,陈独秀本不想来此吃春酒的。杨家捎信请他,他推谢了。但杨家多次请,他放不下这面子,加上自己所住房子的主人杨学渊、杨庆馀与“杨二老爷”是亲房,他才到杨国良家吃春酒。能请来陈独秀吃春酒,可给“杨二老爷”长了面子。
闹洞房
1941年初冬,住在鹤山坪石墙院的陈独秀应邀去参加一个农家青年的结婚宴,这是他第一次到当地农民家中“喝喜酒”。这农民姓张,住在鹤山坪上与石墙院很近的一个叫大屋基的地方,他们家与陈独秀应该算是邻里。张家主人反复对他说:你来了就行,千万不可送礼。你是文化人,我们沾光,我们还得靠你写两副对子呢。
到了新郎家,见到这场面好热闹,见到这众乡亲好热情,陈独秀的心情也非常好。当地人大口大口地喝江津烧酒“老白干”,陈独秀也先品蘸了一小点,这酒太醇香了,比他以前在北京喝过的“二锅头”爽得多,于是他就喝了两大杯。
晚上,他经不住诱惑又喝了两杯。张家众亲戚开始“闹洞房”,陈独秀是第一次看到这巴渝地区“闹房”的婚俗场面,他感到很吃惊。在场的亲戚不分老少尊卑,不分男女性别,全都对新娘乱说一通,有些还动手动脚“狂闹”。见大家都在“胡闹”,陈独秀酒兴和诗兴大发,平时是“谦谦君子”的他也激动起来,先是摇头晃脑吟诵了一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后,大叫张家婚礼上的跑堂师拿来纸墨,当场写下了一首《江津乡间闹房酒》的诗来——
老少不分都一般,
大家嬉笑赋关关。
花如解语应媸娥,
人到白头转厚颜。
两天后,陈独秀在家中将这首诗抄在一张小黄纸上,叫人带给了张家,张家老汉是读过几天“人之初”的人,知道这诗将来会很值钱,就叫儿子将这黄纸片好好藏于柜底。
1994年,笔者到鹤山坪进行文物普查并对陈独秀旧居石墙院进行测量时,曾千方百计打听到了当年陈独秀“闹新房”的张氏人家。当年的新郎早已作古,他儿子已经50多岁。问起陈独秀为他父母新婚所作的“闹房诗”来,他说,他本来一直珍藏着,但在“文革”中,大家都在批判陈独秀,村里的红卫兵四处抄家,他家怕极了,只好塞进灶膛烧毁了。
坐茶馆
陈独秀夫妇寓居的石墙院,交通不便,消息闭塞。这对于他这样一个搞写作的人来说,犹如与世隔绝。外界的情况如何,他全然不知。伙夫老焦一周去一趟江津县城,将他所订书报和信件取回。
好在石墙院下面有个双石场。虽叫场,实是一个只有两家草房店面的“幺店子”,只卖洋油、洋火等小商品。这地方是上去麻柳、龙门二乡,下去五举、琅山二场及江津县城的必经之地。石墙院到这里只需走20分钟路。陈独秀在石墙院用心编纂文字音韵学著作《小学识字教本》。一有闲暇,他就散步到双石场。
毗邻这里的龙门乡螺丝桥有个非常精明的农民叫陈相国,当时有40多岁。一天,他由县城回龙门乡时,在双石场歇脚,正碰上散步的陈独秀。他向陈先生讨教,打算在此开家茶馆。这一想法得到陈独秀的赞同。陈独秀还说:到时我也来你这里喝茶。
陈相国说干就干,经过3个月的准备,就在双石场西桥头修建起了两间草房,摆起6张小方桌,干起了卖“老荫茶”的行当。这只算是小本生意,只向过往行人卖杯热茶淡水什么的。开业一周,生意很清冷,陈相国后悔不该做这一行当。不久,他又碰到了来此散步的陈独秀,他希望“家门”陈先生给他再出个主意。
陈独秀叫他搞一个开业小典礼。于是,陈相国选了一个吉日,买了6圆火炮,举行了简单的开馆仪式。邀请场上的人到茶馆免费喝茶一天。陈独秀专门书写了一幅单条书法作品送来。陈相国是读过几天私塾的人,认真地将单条挂在茶馆正堂上。陈独秀书写的是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一段——
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
这条幅用黄山谷字体竖书。笔画遒劲郁拔,神闲意秾,圆转流畅,凝练有力。陈相国挂上不几天,就引来不少山乡老学究前来观看,小茶馆热闹了一番。
从此,由江津或重庆等地寄给陈独秀的信件书报,多投转到双石场陈相国茶馆,陈独秀隔三差五来茶馆,一则喝茶采撷乡风民俗,二则取回信件书报。
小茶馆的生意渐渐兴隆起来。1942年5月27日,陈独秀在石墙院因病逝世,陈相国以“本家”和“茶客”的名义,到丧家治丧帮忙。
新中国成立后特别是在“文革”中,由于这一特殊的关系,陈相国没有少受打击和批判。后来,他忍不住这样的打击,先是暗中搬回龙门乡,后又离家出走。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开后门
陈独秀住在石墙院,虽然条件差,但他对向他提供住房的杨家是心存感激的。他十分关爱身边的少年儿童,陈独秀常指导江津石墙院主人杨庆余的儿子杨宏勋,要他珍惜时光,发奋学习。要他多背诵古典诗词,熟读《唐诗三百首》和《千家诗》。
陈独秀夫妇常到杨宏勋家吃饭。杨宏勋的母亲善于做漂水咸菜和皮蛋,所做的皮蛋晶莹透明,皮蛋上的小鱼、小虾和水草等栩栩如生,像一幅生动优美的图画,令陈独秀赞叹不已,常吃得津津有味。
在陈独秀的指导下,杨宏勋进步很快,考上了江津中学,杨家为了表示感谢,设家宴招待陈独秀。席间,谈起正为儿子升江津中学一事而犹豫不决,因为江津中学当时在长江北岸30里外的油溪场,路途遥远。这时,陈独秀说道,何不让孩子读此间有名的聚奎中学?该校位于著名风景区黑石山,环境清幽,名师很多,是育人的好地方。杨家当然想自己的儿子就读这所中学,可苦于找不到入学门径。于是,陈独秀写了一张条子,叫杨宏勋到白沙的聚奎中学找校长周光午。周光午是陈独秀很好的朋友,私交很深,见是陈独秀推荐来的学生,就开了一个后门,免试让杨宏勋在聚奎中学就读。
受陈独秀先生的影响,长大成人后的杨宏勋也非常爱好写作,生前与笔者交往甚密。2007年4月4日,已是79岁的杨宏勋送了一册他自印的小册子《杨眉吟草》给笔者。笔者翻开这书,里面就有许多描写陈独秀或石墙院的诗文。不想这年年底,杨先生驾鹤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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