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王玉春
(大连理工大学 人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4)
孙伏园是我国新闻史上鼎鼎大名的副刊编辑,早在30年代,郭沫若撰写自传体著作《创造十年》时,就在文中盛赞孙伏园“在中国的新文化运动上留下了很大的功绩”。在孙伏园的编辑生涯中,诸如此类的赞誉之词还有很多。身为“副刊大王”的他,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可谓立下了汗马功劳,两大杰作的先后发表都与他的“慧眼识英”密切相关:其一为鲁迅的《阿Q正传》,由他经手在北京《晨报副刊》上分章连载,据鲁迅的回忆,“阿Q”从构思、写作到发表,孙伏园可谓费心劳神,功不可没;其二即郭沫若的《屈原》,1942年《中央日报》副刊刊载了郭沫若的五幕历史剧《屈原》。一部意在影射国民党的作品却公然刊发于国民党的机关报上,在建国后的历史书写中,《屈原》的发表常作为周恩来领导下的国统区抗战文艺工作的重要实绩被广泛征引,而对于孙伏园来说,则成为其报人生涯中发出的“第三炮”①被传为文坛佳话。
可是对于《屈原》发表的这段历史,一些记载往往语焉不详,有不少笼统含混之处,甚至出现某些史实的讹误。例如,关于《屈原》刊发时间的基本史实,不少文章就表述有误。1983年5月20日《文摘报》的一篇文章表述为,孙伏园把郭沫若的剧本《屈原》刊在“星期天”的副刊上,“占了一整版”(《孙伏园〈中央日报〉上刊登毛泽东的文章和〈屈原〉》)。2010年9月《鲁迅研究月刊》刊发的孙伏园之子孙惠连先生的回忆文章中,继续延用了“一整版”的说法[1]。而郭沫若之女郭庶英的回忆录中,则对刊发时间表述为“在报纸副刊连续刊登了十五天”[2](P51)。此后不少文章采用了“连续刊登十五天”的说法,如2004年《文史春秋》杂志中的《围绕历史剧〈屈原〉的一场国共斗争》一文即描述为:“自元月24日起《中央日报》持续15天连载《屈原》”[3]。实际上,《屈原》刊发的准确日期为,1942年1月24-25日、27-31日,2月4-7日,共分十次分别刊载于《中央日报》的第四版。因为涉及到基本史实,为避免以讹传讹,故在本文开篇首先予以说明。
关于《屈原》的发表经过,学界目前存在两种不同的说法,一种说法认为是孙伏园主动拉稿。40年代与孙伏园多有往来的蒋星煜先生,根据自己当时的投稿与录用情况,推断《屈原》的稿件“肯定是孙伏园千方百计向郭沫若要来的”,因为“在这种情况之下,进步作家向‘学海’、《中央副刊》投稿不多”(蒋星煜《文坛艺林备忘录》)。而另一与孙伏园交往密切,在重庆期间多有书信往来的林辰先生,则证实了蒋星煜的这一推想,他在回忆中谈到:“我还听到孙伏园讲过,郭老的《屈原》写好以后,当时孙伏园在编《中央日报》的副刊,他与郭老要稿子,郭者就把《屈原》交给他,就在《中央日报》上连载起来了。”[4](P130)《旧闻录1937-1945:风雨传媒》一书采用了这一说法,还有文章甚至突出强调了孙伏园以“不怕坐牢,不怕杀头”的凛然正气,连续刊载了郭沫若的历史剧《屈原》[5]。
另一说法则认为是郭沫若主动投稿。《郭沫若历史剧〈屈原〉诗话》一书中收入了“访问王亚平同志的谈话记录”,王亚平以亲历者的身份对当时的情形作了如下描述:“《屈原》写好了,为了便于斗争,便于演出,郭老不拿到其它的地方去发表,专门要拿到国民党办的《中央日报》上去发表,在《中央日报》上连载起来。这一手郭老是很厉害的,意思是说,我还是文化工作委员会的主任,你就不能改我的。有一次郭老向我说:‘我还没有把这个花瓶敲碎之前,国民党的报纸还得给我发表剧本。’说完郭老就哈哈大笑。”[6](P126)《抗战时期的重庆新闻界》(1995)、《我的父亲郭沫若》(2004)、《围绕历史剧〈屈原〉的一场国共斗争》(2004)等论著都采用了“敲碎花瓶”的说法。此外,还有其他的一些论著、评传、纪念文章等在论及这段史实时,虽在细节上有所出入,但基本未逃出上述两种说法。
重返历史现场,《屈原》的发表应是孙伏园与郭沫若二人双向选择的结果,从郭沫若的角度,如上所述自然想利用中央副刊的重要地位,来扩大历史剧的影响;而从孙伏园的角度,作为编者的他千方百计约稿、求稿,更是作为编辑的本色当行,况且剧作者时任文工会主任──虽然后来的文学史往往强化郭沫若与共产党关系的那部分,“对与国民党官方的联系总是极力淡化,或者把其描绘成打入敌人内部的左翼文人形象”[7],但郭沫若彼时的公开身份毕竟是国民党的政府官员,而且与孙伏园为文工会的上下级关系。加之剧本的主人公屈原是历代公认的爱国典范,以及剧本的主题存在可供多元阐释的空间(有关这方面的研究内容,笔者将另文撰述)等,这都使得对《屈原》的刊发顺理成章,上述对孙伏园“凛然正气”的强调可能有些言过其实。
当然,对上述史实的梳理分析并非要抹煞孙伏园的功绩,而意在指出孙伏园之于《屈原》的意义不仅在于积极拉稿、发稿,更表现在对《屈原》的持续关注与积极推介上。早在历史剧《屈原》发表之前,孙伏园就于1941年1月8日、9日在《中央日报》上连续刊发了郭沫若的论文《屈原的艺术与思想》,表现出对“屈原”的认同。待到《屈原》连载的最后一天,孙伏园还特地加了一个“编者附白”:“《屈原》全剧五幕已完,郭先生尚有论文一篇,题曰《写完〈屈原〉之后》,明日在本刊发表,希读者注意。”第二天,副刊头条如约登出了郭沫若的这篇创作谈,文中详述了历史剧写作的动机、经过以及写作中遇到的困难、写成后的快乐等。
不仅如此,在发表“编者附白”的同时,身为编者的孙伏园还专门写下了《读〈屈原〉剧本》一文,在表达自己阅读剧本感受的同时,对剧本给予大力肯定和推荐。行文之中毫不吝惜溢美之辞。文章不长,照录于下:
郭先生的《屈原》剧本,满纸充溢着正气。有人说郭先生的《屈原研究》的态度和方法是“新朴学”,那么他的《屈原》剧本实在是一篇“新正气歌”。
作者创造了一个婵娟的人格,把同情和努力大部分用在她的身上。屈原是一个爱国诗人,他的爱国思想,学生如公子子兰,自然绝不会了解,就如宋玉,虽然在文学技术上学象了老师,甚至超过了老师,但因个性太软弱了,也是没有方法而且没有勇气了解的。只有婵娟,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一个他的亡妇的赔嫁丫头,却能彻底地了解他的爱国思想。不但了解,她还有勇气与毅力来证实她真正了解他的爱国思想。
在第五幕里,屈原已经被放逐了,又被幽囚了;宋玉与公子子兰已经联成了一气,以援救屈原为名,到楚宫门口去诱惑婵娟的时候,二人肆逞了如簧之舌,你一段我一段地说得真象是仁至义尽似的,个性稍软弱的人一定要招架不住了,而作者竟用了极大的努力,描写婵娟的反应,一次是“姿态不动,无言”,二次是“姿态不动,无言”,三次是“姿态不动,无言”,四次是“姿态不动,毫无反应”,五次是“丝毫不动”,六次是“仍丝毫不动”,七次是“仍丝毫不动”!这是中国精神,杀身成仁的精神,牺牲了生命以换取精神的独立自由的精神。
在中国历史上,甚至只在这次抗战中,表现这种“中国精神”的事件,何止千百起。我们用了劣势的武器,能够抵抗敌人的侵略,乃至能够击溃敌人的,就完全靠着这种精神。
有着这种精神的民族,永远不会失败,永远能够存立于天地之间。昨天看见报上登载法国沦陷区里的德国当局审问法国的爱国志士倍力的情形。问官让倍力选择两条路:第一条,投降纳粹,即刻给予高官厚禄,第二条,反抗纳粹,死。倍力毫不踌躇的选择第二条。
如果法国也和我们一样,有着表现这种“中国精神”的事件千百起,法国民族一定是有复兴的希望的。
因为我读完《屈原》剧本,满眼看见的只是这一股正气,所以在艺术方面还有许多要说的话只好留待将来再说了。[8]
由此,孙伏园不仅作为《屈原》的编者,更成为解读《屈原》之“第一人”。这篇在今天看来不过是一篇读后感式的推荐文,却以文本细读的方式对剧本进行主题解读──认为《屈原》是“新正气歌”,表现了“中国精神”,洋溢着“一股正气”等──有意无意中为《屈原》的“合法”价值提供正面阐释。在《屈原》成功上演后,孙伏园很快又在4月7日的中央副刊》上发表了题为《我们从此有了古装剧──〈棠棣之花〉和〈屈原〉观后感》的文章,认为“如果不是《棠棣之花》与《屈原》,如果《棠棣之花》与《屈原》不是郭沫若先生编著,恐怕直到现在我们仍然没有古装剧”,“中国精神在全民族的生活里正在觉醒,也正被全世界的口头笔下颂扬的时候,这个附丽于精神生活的全部民族生活历史,也是我们当前的主要的课题之一了”[9]。从“古装剧”的角度,孙伏园再次“重估”《屈原》的历史价值。不仅如此,孙伏园还积极编发《屈原》的相关评论文章,包括陈纪溯的《关于屈原片段》(4月7日)、桂生的《〈屈原〉观后》(4月25日)、刘遽然的《评〈屈原〉的剧作与演出》(5月17日)等,均对历史剧给予肯定,盛赞《屈原》演出的“成功”,认为是观众“最满意的一部戏”。就这样,孙伏园在历史剧《屈原》的传播推介过程中发挥重要作用,在中国的现代文学史上又一次“留下了很大的功绩”。
注释:
①董谋先将孙伏园在北京《晨报副刊》发表鲁迅的《阿Q正传》,在武汉《中央日报》副刊发表毛泽东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在重庆《中央日报》副刊发表郭沫若的《屈原》称为孙伏园的“三大炮”。参见董谋先《回忆〈屈原〉的发表与公演──纪念孙伏园先生一百周年诞辰》,绍兴县政协文史资料工作委员会、绍兴鲁迅纪念馆编《孙伏园怀思录》,绍兴县政协文史资料工作委员会,1994年。
[1]孙惠连.君问归期未有期——记孙伏园在四川十年(1940-1949),鲁迅研究月刊[J].2010(9).
[2]郭庶英.我的父亲郭沫若[M].辽宁人民出版社,2004.
[3]王海燕.围绕历史剧《屈原》的一场国共斗争[J].文史春秋,2004(10).
[4]黄中模编.访问林辰同志的谈话记录[A].郭沫若历史剧《屈原》诗话[C].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
[5]长秋.孙伏园与毛泽东的文字缘[N].重庆商报,2010-01-23.
[6]黄中模编.访问王亚平同志的谈话记录[A].郭沫若历史剧《屈原》诗话[C].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
[7]张武军.新史料的发掘与抗战文学史观之变革[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0(2).
[8]孙伏园.读《屈原》剧本[J].中央日报,1942-02-07.
[9]孙伏园.我们从此有了古装剧——《棠棣之花》和《屈原》观后感[J].中央日报,1942-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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