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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郭沫若的生死》及其他

时间:2024-05-04

丁景唐

我在搜集和研究中国20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的左翼文化运动史料的过程中,曾留心潘汉年的有关史料。在1930年4月10日出版的《出版月刊》第四期上,我找到了潘汉年的一篇重要佚文——《关于郭沫若的生死》,这具有多方面的史料价值,也为潘汉年30年代负责中央文委工作,开展文化、出版、文艺界的联络统战工作提供了一个有力的新证。

现将潘汉年《关于郭沫若的生死》全文录下,并对写作背景和涉及的人和事作必要的说明。

全平:

来书店,没见你,问了嫂子,才知道你上宝山去了。外面在下雨,我没有带伞,索性坐着,写一点关于郭沫若的生死,给《出版月刊》做补白。

“郭沫若被捕杀了!”这消息在半年以前,我就听到许多人在说,但我不很注意,以为这种谣传,在目前杀人如麻的时代,当然有朋友们为老郭杞忧,因此免不了有这种误传。

但,最近两个月,事情更奇怪了!所谓马路上的小报,郭沫若枪毙的记载也刊出来了,同时,哈尔滨,北京,长沙一连好几个报纸都把这消息刊出来了,因此上海著作界,对于老郭之生死,叙说纷纭,莫衷一是。我每次到四马路(今福州路——引者)书店里去,总有许多朋友,以郭沫若生死问题来询问,有时我答复他们说是谣言,他们好像我故意安慰他们一般。

我记得:有一天下午,我到霞飞路(今淮海中路)去看一位朋友,从朋友的房子——亭子间,走到楼下,经过房东的客堂,便有一个北方口音的青年,拖住我,他说认识我,开始就问老郭的生死的真相。他说:“我有个朋友写信来说:郭沫若在日本被杀了,他听了很觉伤心,曾经写信到日本去问朋友,调查他被杀的详情。日本方面的回信说,有两种不同的消息,一说是只解送到中国枪毙了,一说是没有,不过在日本被监视;那朋友,又写信来问我,我也不知究竟,你大概是知道其究竟吧?”

我以没有杀的真相告诉了他,他也同样不很信任似的。事情到了现在,更奇怪了,《萌芽月刊》的编者,曾经接到一个青年《悼郭沫若》的长诗,且附上一封很长的信,编者把原稿退回,肯定答复他没有这回事。

今天我接到一本清华大学出版的周刊(第四八三号),葆华君的《时闻沫若先生死耗》的哀歌也登出来了。

在上述事实,我们知道,站在统治阶级方面的人,是以郭沫若被杀为乐;站在同情郭沫若方面的人,是以郭沫若的被杀为悲。

其实,老郭的生死,值不得朋友们如此关心,因为现在被杀的劳苦群众,不知万千,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他们要杀的时候,还不是家常便饭?但目前可以告慰朋友们的:郭沫若尚未被杀。假如我们转过眼睛来看看各地的被杀的工农群众,那对郭沫若之生死,是值不得我们如此注意。

再附带告诉你一件事,《现代小说》尚未禁止发行。

汉年一九三○·四·三

为了介绍潘汉年这篇佚文内容,先要说明一些至今未曾有人道及的潘汉年和西门书店、《出版月刊》等的背景材料。1929年下半年,党中央加强了对文化工作的统一领导。担任中央文化工作委员会书记的潘汉年具体领导了1929——1930年蓬勃发展的左翼文化运动。进步出版界在这一左翼文化运动的热潮中也作出了努力,出版了大量的马克思主义社会科学著作和马列主义理论,革命的文艺书刊和译作在整个出版物中占有较大的比重。在潘汉年支持下,1929年10月创立的西门书店和12月出版的《出版月刊》,继20年代南市小北门民国路(今人民路)上开设的上海书店,又在老西门中华路上诞生,在国民党上海市政府直接管辖下的上海旧城区建立了一个新文化的据点。

西门书店和《出版月刊》在潘汉年的支持下,由周全平和谢旦如、徐耘阡、孟通如等开办。他们都是1926年闸北三德里时候的朋友。周全平与潘汉年关系比较密切,是三德里A十一号创造社出版部的“小伙计”,一起工作、一起编刊物。谢旦如是1921年与应修人等创办上海通信图书馆的执行委员,30年代初曾掩护瞿秋白、杨之华隐居他家两年,保存过瞿秋白、方志敏烈士的遗稿,在上海“孤岛”时期根据两位烈士的手稿,出版了《乱弹及其他》和《方志敏自传》,他在保存革命文献的工作中作出重大贡献。徐耘阡、孟通如也是上海通信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徐耘阡是我国早期的世界语学者,一度参加过创造社出版部工作①,1927年3月上海工人三次武装起义时参加过街垒的战斗,1937年病故。谢旦如他们工作的地方在三德里A十六号,与A十一号的创造社出版部相邻而居,时相往来。1926年,潘汉年写过一篇《我走进通信图书馆》②,描写他留连忘返于隔邻这家图书馆,赞扬他们的服务精神、工作成绩“比蒋介石的北伐还伟大”。

创造社出版部和上海通信图书馆于1929年2月和5月,先后被国民党当局查封。周全平1926年秋一度离开创造社去东北当垦殖公司经理,1929年夏因营业失败返沪。潘汉年找到他,办了一个以出郭沫若小说戏曲(剧)集为主的新兴书店,又与他合编一本叫《小物件》的小刊物,仅出一期即被查禁。此刊至今未见,但在国民党政府1929年7月查禁书目中有此刊物,查禁缘由是“捏造是非,亵渎总理”(上海现代书局代售)③。周全平1982年12月24日写的一份材料中提到,1929年夏,他回沪后找到潘汉年,“(潘)马上同我商量着出版一个小刊物——六十四开本的《小物件》。第一期的文字完全是汉年同我执笔,简直就是没有《象牙之塔》的《幻洲》的小型化。因为形式奇特,笔锋犀利,在各寄售处,很受年轻人的欢迎。但也因此受到捕房的压迫,只出一期便夭折了”。于是,他和“谢旦如、徐耘阡、孟通如,以外还有几个股东”④,在南市组织西门书店,编印《出版月刊》。潘汉年还特地介绍1929年才从缅甸仰光回上海的青年同志唐瑜⑤进西门书店当小伙计。

西门书店坐落在南市老西门中华路一四二○号,是一座假三层街面房子,底层是门市部,二层楼和亭子间是主持业务的谢旦如的办公室和新书推荐社、书报邮售社和《出版月刊》编辑部。那时候,正是周全平在潘汉年领导下,为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和“左联”的发起人,周全乎先后担任了自由大同盟的常委和宣传部主任、全国代表大会总主席,以及“左联”的常务委员候补委员兼秘书长等,忙于进行社会活动。据周全平自述,枇杷黄时,他已被敌人注意,离开西门书店,转入地下。西门书店、《出版月刊》等实际上由谢旦如主持工作。

徐耘阡和谢旦如也是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的盟员。因此,《出版月刊》经常刊登文化界、出版界的消息,介绍马克思主义理论著译和进步文艺作品,以及揭露国内外反动派查禁书刊、压迫进步作家的消息和文章。⑥它所刊载的每月书刊目录和几十家进步书店的书目,成为一份完整的1929——1930年全国总书目(其中个别书刊,如《草野周刊》,是假装进步,欺骗读者,宣扬国民党“民族主义文学”的反动刊物)。

潘汉年1930年4月3日来西门书店找周全平,周不在,外边下雨,他未带雨具,就坐在《出版月刊》编辑部,写了一篇为郭沫若被害的传说辟谣的文章(用书信形式),交《出版月刊》发表,让社会人士明了郭沫若在日本的真相。

潘汉年的信,一周后就在《出版月刊》第四期(1930年4月10日)以《关于郭沫若的生死》为题公开发表。信中提到,半年之前,就有传说避居日本的郭沫若被捕杀的消息。郭沫若早经国民政府通缉在案,1928年2月27日潜抵日本后,又曾于8月1日被东京警视厅会同市川警察局无理拘留,三天后获释,但一直受到日本宪兵和刑事的双重监视,随时可能发生意外。潘汉年在信中说:“在目前杀人如麻的时代,当然有朋友们为老郭杞忧,因此免不了有(被害)这种误传。”最近两月,这种关于“郭沫若被捕杀”的传说范围日益扩大,甚至有人写了《悼郭沫若》的长诗,有的刊物还发表了悼念郭沫若的诗:《时闻郭沫若先生死耗》。于是,潘汉年就给周全平写了这封信为社会上传说郭沫若被捕杀一事说明真相,以告慰关心郭沫若近况的朋友。

今将信中提到的一些事,据我所知,加注说明:

一、周全平曾在宝山县立师范学校代课,并为四年级的学生编了一本纪念册《同路的人》,由周作了小序。其中说:“在这里他们留下了青春;在这里,他们获得未来的门钥;在这里,他们播下了将来回忆的一切种子……”旧时学制,师范学校四年级是毕业班,所以这是一册即将告别母校走向社会的纪念册。

二、葆华即曹葆华。他在《清华周刊》上发表的《时闻郭沫若先生死耗》,于1930年12月收入北平震东印书馆出版的《寄诗魂》(诗集)中,改题作《悼——敬献于沫若先生之灵》。诗人在诗中满怀悲愤,赞颂郭沫若在北伐战争中的功绩,对郭沫若献出哀歌:

呵,沫若先生!你绝世的英强。

茫茫万古罕有的豪壮!

……

我一面伤悼天才的消亡,

一面悲愤世界沉入昏茫;

诗中期待:“天大的冰山有太阳消融,/遍地的野草有红火烧如是,我的诗只成一时感情的痕迹而已。”曹葆华所见的消息,是另一种传说:“沫若先生在上海遇难。”事实证明,旧中国报纸屡常谣传消息,郭沫若在日本坚忍地活着并与上海的潘汉年等常有联系,他在异国特殊困难的情况下不懈地战斗,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作出巨大的贡献。曹葆华这首诗确为佳作,因此半个世纪之后仍被选人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现代文学教研室合编的《新诗选》(第二册)。⑦

关于当时报上的传说,我曾写信请教过北京、上海、四川、广东的几位研究郭沫若和创造社的学者朋友,他们回答我说:“未有所闻所见。”我也无精力查考报纸,在此顺便提上一笔,也许会有研究者找到当年旧报纸上的传说(消息),如同我们不少研究人员,为鲁迅著作的注释,从蒙尘的旧报刊中挖掘出许多资料。但愿从事郭沫若研究工作的朋友们也能努力一番,为已经出版的两种厚厚的五大册《郭沫若研究资料》添增一些新的资料。

三、信末,提到“《现代小说》尚未禁止发行”,是潘汉年顺便对上月出版的《出版月刊》第三期上发过一则《现代小说》被禁的消息而说的。但过不了多久,潘汉年、叶灵凤所编的《现代小说》也就被禁止发行了。

潘汉年在西门书店写下此信,证实了他不止一次地来过西门书店,关心和支持《出版月刊》的工作。他随手写下《关于郭沫若的生死》,在《出版月刊》上辟谣,说明真相,既是对《出版月刊》,遍及包括台湾在内的全国各地(县、乡)的个人和社团图书馆,还有远及新加坡和日本的读者。据当年西门书店人员孟通如的回忆;连牢狱中也有读者托人来信邮购买书。我详细看了《出版月刊》上刊登的部分社员名录,镇海就有好几位(包括镇海县立图书馆),张承宗的弟弟张困斋烈士也是社员(刊第三期),不知他1930年初在镇海是读书还是当学徒?社员中除谢旦如、周全平等外,还有戚焕埙(余姚)、许元启(南翔),他们都是20年代上海通信图书馆的同仁;有上海的彭康、朱镜我等著名社会科学理论家;还有杭州的卜成中(即孙用)、新会的吕蓬尊等与鲁迅常有书信来往商讨文艺问题的文化界人士。可惜,本人见闻有限,举不出更多的代表性人物来。

西门书店和《出版月刊》存在不到一年,先后被迫停办。西门书店由谢旦如盘下,迁至附近,缩小范围另办“公道书店”。以后因南市局处一隅,又在国民党当局直接管辖之下,进步读者和左翼人士来往不便,于是自行收歇,谢旦如改在北四川路老靶子路(今武进路)中州路口开公道书店,在静安寺开西区书店,为冯雪峰等提供通信联络和收藏革命文献的场所。“左联”为纪念1931年2月7日在龙华牺牲的“左联”五烈士和另一个前一年在南京雨花台牺牲的烈士而出版《前哨》的《纪念战死者专号》,就曾得到谢旦如的帮助。1960年,谢旦如为上海文艺出版社影印《前哨》《文学导报》提供母本。(全国仅存此一套,后来在鲁迅的遗物中找到也只是另一本《前哨》,而它的后身《文学导报》第二一八期,至今——1989年还依旧是独一无二的孤本、珍本!)

从西门书店稍稍扯到它的延续——公道书店,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因为,潘汉年同志以及许多中国左翼文化界的先驱者所播下的种子,即使在磐石般的重压下,还是要萌发成长的。

不是么,当年被国民党列入一九三一年查禁书刊目录的第二号的《出版月刊》,罪名是“言论谬误且备列反动书目介绍销售”,可是,现在呢?反动的旧中国统治者毕竟已被历史的巨浪冲走,连同他们许许多多的禁书目录、绞刑和皮鞭。新中国建立以来的文化出版事业多姿多彩,也为出版郭沫若、潘汉年的著作和研究作品作出了贡献。

一九八九年四月二十二日,赴金华之前

附记:

我在编辑《郭沫若研究专刊》时曾经向丁景唐先生约稿。他复信说:

王锦厚同志:

嘱为《郭沫若研究专刊》写稿甚感。

回来后,我又查了一些材料,可写一文探讨潘汉年1930年重要佚文《郭沫若的生死问题》和1930年初曹葆华闻郭老死耗写的二首掉念诗。曹的诗也是根据潘汉年的佚文中内容查出来的。

现在还未有时间写,要写就要写得充分些。

特先告知。

我已好久没有看见贵刊,请能交给我看看,并曾先告知你们一年出几期,大概几月几日截稿?

新年大吉,下笔如神!

丁景唐

1990年12月20日

我非常感谢景唐先生的支持。

《郭沫若研究专刊》因故出至六期停刊。

因此我也就没有向先生催稿了。

去年11月,王效祖来,我们一起谈到丁先生。且翻检到丁先生给我的信件,于是立即去信。先生之女丁言昭根据我的要求,将文章交来!我内心只是感谢!祝先生健康长寿。

注释:

①引自周全平1982年12月24日遗稿(未刊),其中说:“徐耘阡、邱韵铎两人曾由邻居A十六号上诲通信图书馆介绍进创造社出版部工作,不久徐耘阡走了。”

②《幻洲》1926年11月1日第一卷第三期。

③《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国民党政府查禁书刊编目》(一九二八——一九三七.六),上海《出版史料》1984年第三期。值得提一下,倪墨炎《杂志(小物件)及其被禁》中披露,从国民党档案中查到有关公函,并附有《小物件》第一期目录,从而对叶灵风(回忆(幻洲)及其他》有所校正。这篇重要的史料文章,收入倪墨炎《现代文坛灾祸录》,上海书店出版社1996年版。——1999年补注。

④《全平的自白》,《出版月刊》1930年第五期。

⑤唐瑜是潘汉年的老部下。他进西门书店后,1930年4月被潘调到“左联”机关料理杂务,因参加纪念“五卅”示威游行被捕,蹲狱六个多月;出狱后他不再去西门书店和“左联”机关,转入地下秘密工作。唐瑜是位具有传奇式生活经历的影剧界新闻界人士,笔名“阿朗”。以上简况,录自他写的《哀思和忆念——潘汉年、董慧同志二三事》。该文收入唐瑜《阿朗小品》,海峡文艺出版杜1986年版。

⑥参见《谢旦如先生和西门书店、〈出版月刊〉——并辨正若干有关史实》。

⑦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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