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徐 坤
许多年以后,程田田仍会清晰回忆起2016年正月十五元宵节那个晚上,她行色匆匆追到北京,就为听孙子洋亲口说一声结束他们之间的恋情。
2016 年的元宵节,比往年来得迟了一些。距离2 月4 日立春都过去十几天了,直到2 月22日正月十五才姗姗来迟。北京街头已是暖意如春,艳阳高悬。二月春风击散薄雪轻雾,筒子河边嫩柳扶风,公园庙会人头攒动,欢乐谷的过山车呼啸出阵阵快乐的尖叫声。春水如蓝,宫墙绯艳。早春二月的北京,一派盛世祥和,河清海晏。
此时坐在沈阳至北京高铁列车上的程田田却郁闷至极,欲哭无泪。这几天孙子洋不接电话、不回微信,就已经让她预感到出了什么问题。直到今天,正月十五星期一,按计划是孙子洋赴北京新工作单位报到的日子,也是她自己一同跟来北京报到的日子,孙子洋却彻底拉黑了她的微信,凭空失联。她这才意识到出事了!绝不是一般的小事。但具体是什么事,她还不清楚,她猜不出来。她要等到亲眼见到孙子洋,看他一眼,让他自己亲口说出来她才能明白。
说起来,她跟她的小洋哥孙子洋大年初五还在铁岭家里见了面。她从沈阳坐高铁22 分钟,一站地就到了铁岭他们家,按照北方民间过年习俗,跟他全家人一起吃了“破五”饺子。那时他爸、他妈、他爷爷,还有他几个大爷大娘、叔叔婶婶、姑姑姑父都在,他们家人聚得比较齐,都说:这顿饺子,就算是给咱家子洋进京工作饯行啦!咱家子洋,从澳大利亚留学回来,又凭自己本事考上了全球“十大”金融事务所,这可真是咱们老孙家祖坟冒青烟!说着,他们家亲戚和他爸妈一起,又共同举杯,把酒敬向孙子洋爷爷,说:爹,这都是您老人家教育培养得好。老孙家这一代单传,到子洋这儿,终于出人头地啦!您大孙子即将在祖国首都北京扎根,以后挣大钱,出大名,为咱老孙家争光。爹,您就等着跟大孙子到北京享清福吧!
孙子洋八十多岁的爷爷孙洪轩笑得满脸开花,手捋胡须频频点头。孙子洋和对象程田田也时不时站起来,二人组团给家人们敬酒。那时,还一派花团锦簇、皆大欢喜,一派家和万事兴、家有儿女初长成的美好局面。
之后几天,田田就像坐上了过山车,完全冲入上升通道,兴奋、激动、刺激、不知所措、有些晕眩,像喝醉了,有时都想冲天嗷嗷叫。下降的通道将会是啥样,她根本就没有想,也无从去想。
初五晚上她从铁岭回到沈阳。第二天,大年初六,她妈妈毛丹就给在北京工作的大姨毛榛打电话,说姐啊,你看,田田对象已经确定到北京工作了,马上就要去北京工作单位报到。两人也在一起处了三四年,从上大学到澳洲留学,两家家长也都见过面,各方面也都挺满意。你看,这也不能眼瞅着看两人就此两地呀!那离开时间长了,两人还不得黄啊?姐你看,能不能在北京帮田田也找个工作?
田田的大姨、北京宇宙文化与数字经济研究所副所长毛榛,一听就生气了:你这是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啊?早干什么来着?你以为找工作是闹着玩儿,上下嘴唇一碰就找着啦?春节在家见面时你咋不说?
毛丹说:那时候乱哄哄的,光顾着高兴了,就想着田田对象进北京,多大的喜事啊,忙着跟姥姥姥爷报喜,过多的细节还没有想到。再说,你一年就春节回沈阳那么两天看望爸妈,当时也没好意思开口麻烦你。
毛榛说:见面不好意思开口,非得走了在电话里添乱?行了,直说吧,都需要我干啥?给找了工作,是不是还得找房子?
毛丹说:房不用,她对象家在北京有房。工作哪怕给田田找一个临时的,先安顿下来,只要俩人在一起就行。
毛榛顿了顿:我试试吧!这昏天黑地的,又都在放假过节,上哪找去。
说归说,该管还得管。毛榛家姊妹两个,下一代就田田一个孩子,也是全家宠大的。遇事毛丹就找老大毛榛帮忙。偶尔,毛榛不耐烦了,毛丹就会言之凿凿,慢声细语地劝说:姐,你看你没孩子,田田这不就等于你的孩子吗?将来还不得田田给你养老啊?
毛榛说:得得得!打住啊!可真会说话啊你!照你这么说,我离婚、我丁克,好不容易躲个清净,就为被你们不断骚扰、为你们干活打零工的?
毛丹说:对不起,姐!怪我不会说话。怎么说,田田都是咱自家孩子,姐你总不能看着不管吧。
毛榛无奈,每次她都是在这个妹妹的游说下败下阵来。亲情可不尽是柔情蜜意,亲情也有杀伤力,有时就像无形枷锁,是看不见的线,无论走出多远,想要砸掉割断,是万万不可能的。
这回也一样,毛丹这次的叨扰只是无数次叨扰的重复和语音回放而已。毛榛每次的不快、应对也只是固定的程式。姐妹啊,怎么说也还是姐妹。放下电话,毛榛开动脑筋,搜索所有能帮得上忙的人际关系。初七刚一上班,她就打电话给当代出版社当社长的师弟侯君。侯君是她在社科院研究生院读博士时的同门师弟,多年来师姐弟关系甚笃。毛榛说:侯君你无论如何得帮老姐这个忙。我们家姐妹俩,下一代就这一个孩子,90后独生子女这一茬,孩子都当宠物养,管生管养还要管工作。我要是不管她,我这外甥女,跟对象两地,肯定得黄了。我妹他们两口子好不容易供女儿上大学、出国留学,这海归回来还啥也不是了,如果再没工作没对象,还不得把我妹一家人愁死。
理解,侯君社长说,孩子的事都是大事。我家里头也有个小棉袄正在闹叛逆青春期呢。这样吧,让她先来社里实习三个月,实习完再说。
毛榛千恩万谢,按侯君说的,让田田把简历、学位证书什么的都发过来,转到他们人事部门。人事办公室也很负责,特地上网查了田田在澳洲留学的学校,确认属于国家教委承认学历的大学。不一会儿,侯君回电话说:能不能让她尽快来社里面见一下,到各部门走个流程。毛榛说那太好了!
回头电话一打过去,田田初七下午就从沈阳动身坐高铁来京。初八上午,大姨领着去出版社面见侯君社长。一见面,见到身材窈窕、面容姣好的田田,侯君社长打趣说:长得还真像你们家人,都是一双弯弯的笑眼。毛榛说:就是那个瘦劲儿不像,天天节食减肥,快把自己饿成随风倒了。旁边女副总听了笑得不行,说:现在的女孩子都这样,都恨不能把自己瘦成一道闪电。
见面过程很愉快,人事主任最后还领着田田把她的办公桌和工位都看了一遍。田田激动得不行,不知说什么好。毛榛问什么时候来上班?侯君师弟说看你们的,要不,过完正月十五就来报到?毛榛点头答应,一旁的田田激动得手足无措,连句囫囵话也说不上来了。出了门,田田和大姨来了个拥抱,片刻也不再停留,直接打车奔高铁站,她计划当天下午就欢天喜地返回沈阳,要跟她的孙子洋小洋哥一起好好准备,七天后一起奔赴京城,开始新生活。
一路憧憬着。坐上出租车,田田就急不可耐把自己找到实习工作的消息告诉还在铁岭家里的孙子洋。至于电话那头孙子洋的声音和语气,她完全没有在意,没有去领会和体会,只顾沉浸在自己的亢奋里。
坐进高铁座位安定下来,她的脑海中就像过电影一样,一幕幕甜蜜回放着她和孙子洋约定的进京后的报到游玩攻略。
猴赛雷嗨~~~
一想“猴赛雷”这个绰号,她就忍不住想笑。今年是猴年,她的本命年,自从春晚里那个腮帮有两块疙瘩肉的小猴子吉祥物“康康”出现后,“猴赛雷”就成了网友们对康康的亲切嘲讽。洋哥就势也给她一个“猴赛雷”昵称。
孙子洋本来和她约定,她要送他进京报到,孙子洋他爸开车,带上行李物件,还有他妈一起送行。从铁岭出发,到沈阳接上她,然后一起到北京。八百公里行程,用不了一天工夫就到了。
现在,情况又不同了。她已经不只是送他进京报到,而是她也要一同报到,她也有了北京的工作!孙子洋去位于东三环CBD的财富金融中心的事务所,程田田去安定门外的当代出版社当实习编辑。一对刚毕业海归不久的恋人能在大北京立足,简直就像是在做梦。
这不是做梦又能是什么呢?
一切全都太完美,感觉像在飞!
坐在高铁里的田田晕晕乎乎的,只愿做梦不愿醒。想到他们约定的春节北京游玩攻略,不禁偷笑:看来自己的决定是对的!要去欢乐谷!2016猴厉嗨~~~
在去哪里玩的问题上两人还曾产生争议:孙子洋要去赶庙会,说他们虽然以前也多次到过北京,还从没在春节期间来过。从正月初一到十五,北京几大庙会远近闻名:白云观、陶然亭、玉渊潭、世纪坛、地坛,都名声在外,热闹非凡;有各种小吃、宫灯、北京绢花、京韵大鼓、北京灯谜等游乐项目。他在网上还查到北京东城区第二文化馆要举办“非遗闹元宵庙会”,据说参加庙会的全部来自东城入选非遗保护名录的项目和传承人,游客可以品吴裕泰花茶,吃碗锦芳元宵,就着天兴居炒肝包子,喝碗北京豆汁,再买只毛猴、戴朵绒花回家。
田田不同意,她整个人都被欢乐谷的广告吸引了:逛吃逛吃!快来北京欢乐谷!过山车海洋馆,旋转木马灯光秀,意式炒面、日式铁板烧,卤煮火烧、西北烧烤,美式热狗、印度飞饼,长沙臭豆腐、广东炒河粉,吃、喝、玩、乐,一站式尽享,2016猴厉嗨~~~
孙子洋妥协,败在了“2016 猴厉嗨”广告语前:你这个小猴子,就听你的。
2016年是田田的本命年,楚楚动人,如花似玉的24岁。孙子洋大她一岁,弱冠之年,灿若桃李。他们从大学同学到留学生同学,本是意气风发,于千万人之中脱颖而出,带着独生子女一代的傲娇,游走于海外与京畿。岂料,命运主簿官已经在前方修改了他们的运程,并悄悄举起了手里的警示牌。那上面写着大大的几个字:
2016,水逆。
2016年正月十五,是个星期一,不属法定节假日。机关企事业单位幼儿园学校,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北京城开始了惯常的拥堵。春节假期结束从初七就开始上班,在节日综合征中已经挣扎了一个星期的人们,早早都盼着元宵节休息一下,都约定俗成在这天只上半天班,吃完午饭一般就撤了。各自打道回府,拉家带口去泡泡温泉,躺躺平,或者约几个朋友喝点小酒,缓缓懒筋。这是节日综合征最后的舒缓治愈机会。
毛榛所在的宇宙文化与数字经济研究所,这一天却一点也没得闲,开了一整天会,讨论研究所转企改制策略。各部门讨论方案,争来吵去,叽叽喳喳,都从各自利益出发,毫无达成一致的意愿,会议又是无疾而终。
傍晚4点光景,副所长毛榛才揉着发胀的太阳穴从办公室出来,准备回家。刚坐进驾驶室打着火,电话响了,是妹妹毛丹,说她陪女儿田田从沈阳到北京来了,马上就要到站。田田对象小洋子,也就是孙子洋,突然失联,几天不接电话,还微信拉黑了田田。本来说好正月初十两人一起进京报到,突然之间,小洋子就联系不上了。挨到正月十五,田田实在坐不住,买了进京高铁票,妈妈毛丹不放心,也急忙一同跟了来。
毛榛一听,吃惊,说:怎么搞的?不是初八才给田田找好了实习,她回沈阳收拾行李,准备过了十五过来报到吗?这才几天工夫,咋又变卦了?
毛丹说:是啊,姐,你看这事儿整的,我也不知道咋回事。这不,这回田田追来,就是要跟她对象问清楚。
毛榛说:行了,先别说了。我给你发个定位,你和田田先打车过来,见面再说。
说完,急忙把车熄火,转身,就近在旁边的精品世家酒店订了房,等她娘俩过来。
这家小酒店跟他们研究所有业务往来,平常有外地学者来开会就安排在此就近住宿,彼此都熟了。遇到临时有急茬急需,女老板就会把自己的两间机动房安排给毛榛。今晚又是,没预订突然要用房,酒店全满了,根本腾不出来。毛榛打电话,老板二话没说,安排了一间机动房。毛榛连说感谢,同时心里埋怨毛丹:毛丹娘俩这种不管不顾的做派,一定是认为反正有大姨在北京,有大姨接着,大姨能管吃管住,所以出门前连个招呼都不打,抬脚就走,说来就来。毛榛其实也很无奈,在家招待也不是不行,但一下子打乱自己的生活节律,也未必招待到位,索性自己花点钱,在宾馆解决算了。
5点半钟,娘俩从出租车上下来。田田一脸黑气,一句话没有,跟上次初七来找工作那次,判若两人。毛丹焦急万分,跟在田田身后,想说什么,欲言又止。田田纤瘦的身材,穿着薄薄的乳白色修身羽绒服。毛丹穿一件酒红色过膝貂皮大衣,一看就是从东北来。有道是,大金链子小金表,一天三顿小烧烤,女人人手一件貂,说的就是毛榛东北家乡的小康景象。
毛榛领她们到酒店前台登记。拿过房卡,田田也不上楼,让她妈妈把双肩背带上去,自己斜挎一个链条小包,就要坐地铁去潘家园,去孙子洋家在北京买的房子找她小洋哥。毛榛想开车送过去,田田不让;她妈毛丹想陪,田田也拦住了。眼见着穿着薄薄羽绒服的纤细身影走进地铁,都能感觉到那身影弱不禁风地摇晃,毛榛有点不放心,问毛丹:她自己去,能行吗?
毛丹说:行不行能咋地?都这样了,有啥办法。
毛榛无语,拿着房卡陪妹妹毛丹上楼。这种小商务酒店,开间虽不大,却五脏俱全,两张单人床,一个茶几,两把椅子,就把房间挤得满满当当。进屋还没坐稳当,毛榛急急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几天工夫,就形势陡转,闹到这个地步?
毛丹说:我估摸着,还是因为房子的事,他们家跟田田这边计较……
毛榛说:什么意思?
毛丹说:这不嘛,都是为了买房。两家意见不一致。自从小洋考上北京工作,他家就一直张罗着要在北京为他买房。北京的房子哪那么容易买的,买房要有钱,还要有指标。我和田田她爸就一直不赞成,说要啥啥没有,买房着啥急?年轻人在外面谁不租房?小洋他爸妈就不同意,说城里人有一套房,就像农村人有一块地,自个儿有了才心里踏实。
毛榛说:这都啥时候的事儿?他家有矿啊,儿子刚工作就张罗在北京买房?
毛丹说:有啥矿!就是普通家庭,他爸在铁岭一个制药厂当小厂长,他妈以前是唱二人转的,后来剧团黄了,就开个店卖铁岭榛子和土特产。买房的想法也就是从去年小洋刚拿到正式录取通知,那叫什么HR 给他发的offer,从那时候开始,他家里就开始张罗,还让田田跟我们这边通气。我和田田她爸一看,他们张罗得挺强硬,拦也拦不住,就说,买房也可以,那就一家出一半钱,北京房价贵,咱也都不是什么富裕人家,咱家这边,把原先给田田在沈阳买的房子卖了,能有个100多万,两家合一起,先凑够首付,剩下不够的再贷款,以后田田和对象俩慢慢还。
毛榛松弛下来:这又何必呢?先租房过渡一下不行吗?
毛丹说:我也这么说的呢,可他家不干,非得买。
毛榛说:不对啊,北京限购,没指标,咋买的?
毛丹说:他妈跟他爸假离婚,又跟一个有北京户口的人假结婚,买到了房子。说是几年以后再离婚变更给他妈。
毛榛五雷轰顶,惊讶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说:什么?不是在开玩笑吧?
毛丹倒笑了:啥叫开玩笑,潘家园的房子,已经住上了。
毛榛厉声说:不可能!怎么会有这种事情!你说的,是北京?说的,是现在,2016年的北京?
毛丹撇下嘴:连这都不知道?亏你还是个二十多年的北京人呢!这事不新鲜,自从有了房子限购令,就有了这种产业链,假离婚买房,不光北京有,你上网查去,上海有,广州有,到处都有。也就你整天待在研究所里不知道吧。
毛榛语无伦次:这也太离谱了吧!限购令我知道,“北京国五条”楼市调控规则我也大概其清楚,至于夫妻假离婚买第三套房的,偶尔也有听说。但是,还真真没遇见过外地人假离婚,然后跟北京人假结婚在北京买房的呢。
毛丹:那是因为你太不了解外面情况。
毛榛脸都要气白了:什么叫不了解?这是了解不了解的事吗?这是让自己爹妈假离婚,然后妈再跟别人结婚,就为给自己买房子,这是人干的事吗?这简直是畜生行为!父母这样想,他儿子孙子洋,一个堂堂留过学的,也这样想吗?
毛丹说:当妈的为了给孩子买房结婚把自己嫁人,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过,社会上多了去。
毛榛一手指向毛丹:你……你大小也是商业局的一名国家干部,怎么连点是非观都没有?!你说的那些当妈的嫁人、为了给孩子腾房结婚的,那都是一群寡妇妈!那是一些为奴隶的母亲们,孤儿寡母,含辛茹苦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到了,不得不出此下策,把自己嫁给有房的老头,自家房腾出来给儿子儿媳结婚用,实在是够不幸够可怜的了!可小洋子他妈是什么?他妈是在婚的,他爸还活蹦乱跳健在!简直不可理喻、有悖天理伦常!简直是父亲驴,儿子也驴!
毛丹倒平静了:唉,管他驴不驴的呢,说了归其,还是他们家自己乐意。再说,咱家帮不上忙,也是一个原因。小洋子他妈还曾埋怨,说田田你家北京大姨有什么用!还副厅长级呢,连买房都不帮一把。
毛榛噌就从椅子上蹦起来:什么!你说什么!你是我亲妹,怎么也能认同他家的混账逻辑,怎么能跟他们一起偷换概念!他们一家子没钱还非要在京买房,没指标还非要弄个假离婚假结婚骗北京户口,这些混蛋操作跟我帮不帮忙有什么关系?先就说这一家人三观不正,没有道德底线,没有对父母的尊重,没有对婚姻的敬重。
毛丹还是面如止水:说这些没用。毕竟还是咱家人没能耐,助不上力,没给拿钱,不能帮着弄指标,他家就觉得寒心了,不让再跟田田交往。
毛榛简直要气疯了,跳到毛丹跟前:我说你咋这么糊涂!孩子都活活让你带偏了!这是房的事吗?这是钱的事吗?这是指标的事吗?这是价值观和道德观的事!“北京国五条”限购令,禁止京籍单身人士购买二套房,我自己已经没有指标了,叫我怎么帮?给他们借个假名假身份证买房,他们敢买吗?敢住吗?几百万的房子写在别人名下,被拐了怎么办?怎么就不能等个工作五年之后,在京有连续五年缴纳社保证明,再堂堂正正光明正大买房?一家人就这样把他妈卖了,还觉得自己挺有办法、挺了不起?
毛丹沉吟不语,唉了一声:还不都是为孩子好么。再说,人家当妈的也是自己愿意。
毛榛说:好好好!你也是当妈的,我只问你一句话:这事如果换了你,让你跟田田爸假离婚,然后跟一个北京坐地户假结婚,为给田田买房,你干吗?
毛丹一下子要跳起来,紧着摆手:这事儿别往我身上联想,想起来都恶心得慌,瘆得慌。不干,坚决不干。
毛榛说:这不就得了!人都要有个底线,越过了底线,就不是人,就禽兽不如!小洋子这种家庭,三观不正,你咋还能同意田田继续跟他交往?咋还不立刻叫停?咋还急三火四让我帮她在京找工作?咋还继续把两人往一起捏咕?
毛丹的泪水涌出来:我这也都是为了孩子。毕竟都处这么久了,我寻思着,以后他俩自己单过,他家爱啥样啥样吧。哪想到,就这样谦让,他家到底还是把田田甩了。我估摸着,这次小洋子失联,肯定就是为这事。
开往潘家园的10 号线地铁里,程田田仍被愤怒和伤心裹挟着,手握扶手呆呆站立,面无表情。眼下她对正月十五元宵节下午5 点半的北京节日气氛以及环境温度一律失去感知,对地铁10 号线车厢里周遭的拥挤和碰撞也毫无知觉。她只知道今天是小洋哥孙子洋到金融事务所报到的第一天。她只想着今天必须跟他见上面,必须听他亲口把事情说个明白。
北京潘家园一带,永远是车水马龙灯火灿烂。这里是著名的北京商务中心区(Beijing Central Business District),简称CBD,不仅有名声远扬的北京潘家园旧货市场,还有央视、人民日报、北京电视台、凤凰卫视等传媒企业新址,也是丰田、通用、北京现代、德意志银行等众多世界500强企业中国总部所在地,还是国内众多金融、保险、地产、网络等大型企业聚集区。
每当驾车从北京东三环驶过,看到马路边上反射着太阳光的鳞次栉比的金融财富大楼,看到央视新址巨大钢铁牵拉的斜框立体几何建筑,看到白色“天圆地方”双曲面造型姿态优美的人民日报新楼,看到一直在建的北京新地标、高耸入云高达528米的中国尊古代酒器建筑,就会让人觉得北京真是变化太快。北京正在现代化道路上振翅高飞,一飞冲天。
北京CBD 商务中心区,马路边上高楼直插蓝天,胡同深处店铺依矮相依人声鼎沸。环绕潘家园旧货市场周围,各种饭馆、小超市、洗衣店、面包房、美容院当街林立。尤其是各色各样眼镜店,几乎一夜之间冒出来,立刻就把潘家园地区包围了,平地造出一座东三环边上的“眼镜城”来。潘家园的老式居民住宅区,几乎都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旧福利房,外表没落,内部设施陈旧,一排排六七层高的板楼筒子楼,用一道道铁栅栏墙把它们坚壁隔断开来。经过几个不同时期的大面积整治改造和街区绿化之后,老房子外面统一粉刷了乳胶漆,屋顶也重新做了隔热防水处理,楼下自行车棚和停车位也做了有效科学划分,小区居住环境基本上得到了改善。外观上看起来,也是错落有致,温暖而接地气。
“大马路,小胡同。老北京,新气象”,这是自从北京奥运会之后的北京城市对外宣传词。潘家园地区正是这句口号的形象代言。大马路上财富金融大厦鳞次栉比,与小胡同里引车卖浆热气腾腾民生相映照,这片地区,构成了当代中国最富活力的现代化景观区。
2016 年,当铁岭孙子洋一家人对北京潘家园地区进行房屋崇拜时,居此快三十年的当地居民们,却已纷纷从狭小拥挤的老式居住区撤离,奔向更广阔更舒适的四环五环外去生活。毛榛对这片地区再熟悉不过了,每年春节前所里都要例行到这里看望老同志。北京潘家园,以及南三环方庄地区,是当年国管局房子最集中的地段,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职工福利房,几乎都分在这两个片区。
当年,那些老专家老学者们,刚从“牛棚”“干校”回京,开始恢复工作,能分上北京这样一套五六十平米新房,简直是住进天堂!“把被林彪‘四人帮’造成的损失夺回来!”“到本世纪末要实现四个现代化!”知识分子们幸福地喊着口号,工作热情高涨。就在这些温暖明亮的房子里,一批批科研成果问世,中国经济迅猛发展,经过三十多年的壮观增长,2010年,中国GDP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群老专家老学者不断离休退休,离开工作岗位,他们所居住的房屋也渐渐破旧折损。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福利分房制度要结束时,这些第一批分房的老同志,是可以有机会调换大房子的。但是他们住习惯了,对房子周边环境也有了感情,嫌新房远,而且一次性地交那么多钱也拿不出来。于是就有好些老同志没换房,仍然滞留在潘家园旧片区,在单位拿了一次性住房补贴款了事。没想到,这一住,就是一辈子。
等到新世纪又过了十年,问题又来了:板楼没有电梯,那些年逾七十关节有疾行动不便的老同志,已经下不来楼了。四层五层六层都下不来。偶有救护车过来急救犯心梗的病人,六层楼担架不好上,更难抬得动人下来。怎么办呢?赶紧搬走吧,找有电梯的房子住去。那些家有儿女孝顺又有钱的,赶紧给父母买了大房子搬走了;而那些经济条件差儿女没条件买的,就没办法了。此时的北京房价,早已经不是彼时的房价,涨了十几倍几十倍,已经是天价,买不起了。他们的父母,就被搁置在高高的楼层之上,直至终老。
每年老同志们都向春节来家看望的现职所领导提出这个困难,可研究所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只能不断地向所属辖区反映,再通过院部方面的政协委员递交提案,期待北京市老旧房屋改造进程加快,尽快给老楼加装电梯,以实在有力的措施,应对老龄化社会的到来。
每年前去看望老同志时,毛榛心里都五味杂陈。那些老旧的格局和采光不好的房屋里,沙发布艺老旧,书报杂物堆积,每家的书房都把家里地方占去一大半,缺乏整理,乱七八糟。那些七八十岁的老研究员们,花白头发,步履蹒跚,拖着糖尿病的腿、静脉曲张的腿、关节积液滑膜炎的腿,踢踢拖拖前来开门迎接。毛榛和老先生站在下不去脚的客厅里寒暄,嘘寒问暖,说不上几句赶紧出来,等到出门下楼回头一望,只见白发苍苍的老先生还站在门口对他们招手。老先生说已经半个多月没有下楼了,毛榛听得几乎落泪,对人之老境感到万分心疼和心酸。也因此,毛榛对北京实行的“限购令”衷心拥护,“限购”降低了炒房热度,房价低一些,这些老先生还有换房的可能。
潘家园老式住宅区,除了大批这样的留守老住户,剩下的就是在旧货市场和周围眼镜店做生意的租客了。像铁岭孙子洋家这种砸锅卖铁、假离婚假结婚也要在潘家园买房的住户,还真不多见。
神思恍惚中,田田坐过了站,从10号线华威南里站下车,出来到地面,就不认识路了。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月亮暂时还寻不见。来往车灯和街面铺子的灯光,把正月十五的夜晚照得很光明。田田定了定神,沿着潘家园旧货市场围墙往前走,没几步就看到了潘家园北大门大照壁上,镏金镶嵌“潘家园旧货市场”几个大字。看到这个,她放心了,从这里重新定位出发就不会走错。上次她跟子洋哥来的时候,还特地在这块牌匾前驻足,使劲欣赏辨认过“潘家园旧货市场”那几个字,还看到题名“安训生”,时间是“1997年9月”。
那天小洋哥领她来到潘家园的新房。田田只知道他们家已经着手运作一段时间了,没想到动作这么快,房子竟然已经装修完了。当然只是简单装修,四白落地,有几个衣柜和书架,沙发和窗帘还没有配上。旧式的两室一厅房子,说是厅,其实只是一个过道,一间大点的卧室里放了双人床,只有硬床板,床垫子还没来。另一间小一点的屋子是空的。
因为东西少,屋子显得整洁、空旷,冬天的阳光从卧室的窗子里照射进一大片,尘土和市井的声音从没关严的窗缝里袭来,一切都显得静谧而安详。小洋哥和田田从这屋跑到那屋,来回看着、欣赏着、盘算着,这里放沙发,那里放书桌,充满了甜蜜。
屋里有点冷,他们拥抱,亲吻,相互用身体取暖。然后他们在硬床板上做了爱。其实没必要,他们不缺乏做爱场所,在酒店登记的同一个屋,况且,从澳洲留学开始,他们就在校园外租房住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学习。他们虽无夫妻之名,却早有夫妻之实,他们的初恋初吻初夜,早早都试完了,练过了,用光了。一起留学的两年,730天,他们做过的爱也有个300多天吧。那是青春之火,青春之悸动和爱恋,一切都是贪婪的、纯洁的、真诚的,是不离不弃准备白头到老、地老天荒的真情之爱。他们俩,已经像一对老夫老妻,彼此已经没有秘密,没有什么是新鲜的了。
然而,现在,房子是新鲜的,工作是新鲜的,未来是新鲜的。他们激动,冲动。他们连衣服都没脱,匆匆上阵。小洋哥的裤子褪到脚面上,站立着,田田的裙子翻上去,仰面躺倒在没有床垫的床上。小洋哥的冲动时间比较长,感觉冲撞的过程有点太长,她好像有点被他撞晕了,也甘愿撞晕,享受这撞晕带来的幸福感、晕眩感。对于做爱这一项事情来说,她还太年轻、青涩,青春的身体还没有所谓高潮快感。她更喜欢接吻和拥抱,喜欢被他搂紧箍紧,喜欢被宠被爱的感觉。
床板有点硬,后背硌得慌,不舒服,但她咬牙忍住了,顺应配合着他的节奏,知道忍一会儿也就结束了。
有一件事,她总想弄明白:为什么做爱的时候,总要以男的结束为收场?
翻遍史书,没有找到答案。
按说她这一代互联网上长大的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随便一搜,没有什么问题找不到答案,没有什么禁忌不能被破解围观。
然而,没有。唯有这一项,没有答案。
她也就不找了。反正,就是那么点事,就是那么个程序。就是找到答案,也无法把程序推翻。
此刻,她看到正午的阳光从侧面打在他的脸上,东北精神小伙儿,单眼皮大高个。他身上、头发上都浮起光,他浑身罩在金色的阳光浮尘里,那样用力而专注地在她身体上打着夯。
真的,打夯一样,咣咣咣,都不用数,他的、她的,身体内在的节拍,心脏跳动的节律,都是一样的,潜台词也是一致的:
咣咣!这一下,北京是我的!
咣咣!这一下,房子是我的!
咣咣!这一下,洋哥/田田是我的!
他们彼此在撞击的震荡里晕眩,在晕眩的撞击里升天。他们以这样的方式,在新居留下气味,留下声音,留下爱的印记。
他们此时还不知道,这将是他们爱的道别。
爱的道别,就是这样无声无息,不知不觉。
再见面,已形同路人。
北京,潘家园。金色光线和浮尘,他专注而用力的夯击姿态、身影和声音,长留在她的记忆里。
田田凭记忆在潘家园那一片老旧小区间摸索。过了红绿灯,从第三个口拐进去。错了,又返回来,又从第四个口拐进小区。此时正是正月十五万家灯火,马路上的红灯笼亮起来了,月上中天,树叶枝影婆娑,天上人间一派喜气洋洋。此时此际,不该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吗?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2016年正月十五的月光下,北京潘家园胡同里踽踽独行着一个24 岁的姑娘,她满脸幽怨、神情忧伤,用慌乱而颤抖的手指,轻轻敲响了三区402室的房门。
小洋妈于凤仙开门,一愣:田田?你怎么来啦?
小洋爸孙耀第也探出头,先愣后笑,说:进屋吧。
田田的突然出现着实把小洋爹妈吓了一跳!此时的小洋妈穿着家居棉服,一只手里还攥着擦桌子的抹布;小洋爸四方大脸,胡子拉碴,穿着一件蓝色旧工装,忙着在厨房里掌勺做饭。屋里油烟滚滚,过道乱七八糟,一些还没有完全打开整理的行李箱、衣服箱子摆放一地。眼前见到的这个屋子,跟田田不久前和小洋刚到过的屋子,简直就不是同一个屋,也绝不是同一间房。
小洋爸妈高度警惕,生怕田田是来寻仇的。他们笑脸相迎,好言嘘呼着,先用力稳住田田,招呼田田坐下来一起吃元宵、吃晚饭。小洋爸孙耀第躲到厕所,紧急给儿子发短信:子洋,赶快回来吧,你对象跟来了。
此时的精品世家酒店,毛榛跟毛丹也极其忧心地等待着。
毛丹说:姐,你说,他们一家人,不会把田田给祸祸了吧?
毛榛没好气:知道有危险你还由着她性子来。
毛丹:姐那你说怎么办?都这么大了,24了,还留过学,也叫个海归,啥事都可以自己拿主意了。我24岁时候田田都3岁了。
毛榛:现在的孩子能跟咱那时候比吗?现在的孩子不一样,有精致利己主义者,也有巨婴化的天真任性人。田田属于出过国的傻白甜,这种处对象分手的事情,有什么好讨说法的,又不是离婚,还要去领证还要财产分割。这不是自找难堪吗?
毛丹:那咋整,田田要不当面听他说一句分手,她这一关过不去。
毛榛:你以为那小子当面说了,田田就能过得了关吗?告诉你,过不了,只能是更痛。爱得多深,痛就有多深。等着吧,等田田自己慢慢消化吧。
毛丹:姐,还是你有经验。当年陈米松跟你离婚,扔下封信就走了,你过后不也是恢复了五六年吗?
毛榛不乐意了:说田田的事,提我干什么?
说完,懒得再搭理毛丹,转身去了卫生间。
孙子洋回到潘家园的家,已经8点多了。孙子洋也没想到,传说中的全球“十大”金融事务所工作强度大,男人当牲口使,女人当男人使,还真是名不虚传。原本以为报到日赶上了元宵节,也就是签个到、到部门认认人打打招呼就行了,哪承想,需要审计核算的材料这就甩过来了。他一坐下就进入工作状态,哪管他会不会、熟悉不熟悉,遇到问题,自己想办法解决。人事部门经理还给他们几个新入职的训话:我们这里还是很人性化的,不信你们去那几个全球顶尖芯片公司问问,入职自带行军床。
孙子洋听了,吓得也不敢说什么,带着千般不适和一点小哀伤,陷在工位里埋头看资料。待到再抬起头来,已然灯火通明,有如白昼,所里几乎所有人都没放假过节,都在加班。无奈,他也必须跟着加班到底。
入职第一天,这个全球大企业就给他这个职场小白一个下马威。这种全球化大企业的威风,从来都是劈头盖脸,不讲情面。
熬到晚8点,终于可以往家走了。旁边同事说这还算下班早的。孙子洋不禁心里惴惴。这一天下来,孙子洋已经非常疲惫,甚至是麻木,紧张和劳累过度后的麻木,神经麻痹,接近面瘫。到家见到田田,已经没脸做表情,勉强挤出一丝笑,说:来啦?
然后跟爹妈打了声招呼,便引田田进了小屋。关上门,两人坐下来单独谈。
一坐下,田田就只知道哭,一句完整话说不出来。几天不见,洋哥瘦了,脸更黑了。一米九的个儿,突然显得有点驼,人很萎靡。她估计他是舟车劳顿、工作紧张、爱情变故,一下子砸来,还不适应。
小洋说:咱俩分手,对我来说也是一个痛苦的决定。主要是咱俩性格不合。你看,你不喜欢数学,我呢,却要一辈子跟数字打交道。很难有共同语言。
田田说:没有共同语言?那咱俩这几年是怎么一起过来的?
小洋摘下眼镜,擦了擦,说:实话告诉你吧,还是因为买这个房子的事,伤了我爸妈的心。你也知道,为了买这个房子,我妈跟我爸假离婚,又通过中介,跟一个北京人办了假结婚。付的全款,钱是我几个叔叔大爷、我姑我爷一起凑的。将来他们的钱我要分期还,我爷爷还要等着我给养老。
田田定了定,说:可这也不能怨我啊!咱两家不是商量过,如果买房,两家一家出一半钱吗?
小洋说:你家不是不同意买房吗?你妈还让咱们先租房。我妈说了,城里人有一套房,就像乡下人有一块地,买了房子,才能成为真正的北京人。还说既然你家不同意买房,也就不用你家出那一半钱。
田田说:我大姨说,能不能成为北京人,也不是有没有房就能决定的。
小洋说:别提你大姨了。我妈说,本以为你家有个在京当副厅长的大姨,合计着能借上力,结果却一点忙都不帮。你家人都太无情了。咱们两家,过不到一块去。干脆,就别让你进新家的门了……
田田抬起头,看到了孙子洋那张英俊、倦怠的面庞,竟如此刺目。
精品世家酒店这边,毛丹时不时打开手机看时间。眼看快9点,毛丹坐不住了,说:田田这咋还不回来?谈啥玩意需要谈这么长时间?
毛榛说:要不,你先给她发个微信试试,看看啥情况。
毛丹于是给田田发了个微信。田田那头很快就有了回复:地铁里,马上到酒店。
毛丹披上衣服就要去地铁口接,毛榛赶紧跟着下去。姐妹俩站在路边地铁口,看见田田从自动扶梯缓缓升上来,眼圈红红,神情呆滞,步伐机械,一头撞进北京三环地面的夜风中。
正月十五的北京夜晚啊!不知田田将来会不会记住这一刻,她被心爱的人当面判完恋爱死刑的这一晚,她强忍悲痛眼圈红红从地铁车站里走出来,走进红灯笼高挂、车水马龙的北京三环月圆之夜,走进她完全被修改了的、未知未卜的前程命运。
大姨毛榛,却替她刀劈斧削般地记住了这一刻,替她记住了这一切,记住了她的无助、倔强、纯真、坚强,记住她的一帆风顺以及泣血成长。
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
宇宙文化与数字经济研究所所长孔令健,每次开会之前都要用东晋王羲之《兰亭集序》这句话起个兴,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站在2016 年的时间点上,宇宙文化与数字经济研究所的所长孔令健,怎么也想象不到,未来,在不远的将来,在下一个“十四五”规划的开局之年,一个跟真实宇宙平行的宇宙,元宇宙,诞生了!一个跟真实世界平行的世界,数字化世界,来临了!
五年以后,公元2021 年,元宇宙元年到来。一个数字化的、虚拟的、平行的、深邃的、浩瀚的,既看得见摸得着、又看不见摸不着的元宇宙诞生了。人类历史上的数字化时代来临。
雄辩超群、学识渊博的科研学术带头人老孔,如果他能有千里眼、顺风耳,他会站在目前的时间点上,站在2016 年北京张自忠路3 号段祺瑞执政府旧址东院的清朝海军部,宇宙文化与数字经济研究所办公室里,沿着时间顺序,顺着空间曲轴,打望到2021年,遥望到“十四五”规划开局之年:当其时,研究所已经完成转企改制,涅槃重生,成为“元宇宙文化与数字经济有限公司”。公司职能是联合联动人工智能、虚拟现实、云计算、区块链、AR、5G、Web3.0等一系列技术企业和团队,将理论用于实践,为人类生存造福。
作为国家级科研学术团队,在元宇宙时代,他们使命在肩,担负着重新探讨定义“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等哲学命题,重新论证有关存在与虚无、自由与法治、道德与秩序、政治与经济、婚姻与伦理等关系的边界和底线。
他们的任务,要在深不见底的元宇宙浩渺虚空中,挂起指引人类文明发展的恒久明灯。
按老孔的说法,以国家“五年计划”为时钟来给一个研究所、一个科研团队计时和纪年,这种计时方法,应该首推作家王蒙。他在19 岁的时候,就开始在小说里用国家的“五年计划”来给人生计时和纪年了。
王蒙的《青春万岁》结尾,1952年,北京郊外公路上,杨蔷云和女生们坐的卡车与张世群等地质学院的一群男生的自行车队相遇了。他们相互祝贺并约定毕业以后再见面,他们永远不忘这有意义的中学生活。
杨蔷云(招手):哎,张世群——
张世群:哎,杨蔷云——
杨蔷云:我们快要毕业啦!
张世群:祝贺你,祝贺你们走向生活!
杨蔷云:什么时候再见面?
张世群:在大学生联欢会上。
杨蔷云:不,在第一个五年计划完成的庆祝会上。
张世群:不,国庆十周年。
杨蔷云:二十周年。
张世群:三十周年典礼上。
胖姑娘吴长福旁白:那时候啊,我们都变成老太太啦。
哈哈哈哈哈。众人一阵清脆的银铃般的笑声。
张世群:还会记得今天吗?
杨蔷云:忘不了,永远忘不了——
白杨树在风中沙沙响,鲜艳的团旗迎风飘扬。
车轮远去,银幕上打出一行字:
所有的日子都去吧,都去吧,
在生活中我们快乐地向前。
每次看黄蜀芹导演1983 年拍成的这部电影,毛榛几乎都要泪奔。感叹和羡慕那火红的青春,那新中国刚刚成立的激情燃烧年代,还有那个19 岁的作家王蒙,那个少共布尔什维克的朝气蓬勃和灿烂情怀。《青春万岁》在今天看起来,仍然让人心动,令人心潮澎湃。
那样的文字,连同那样一个年代,都离我们远去了。走远了。诗已携着人心,飘向不可知的远方。
毛榛和老孔们,沿着时光的年轮,按照自然的节律,走到了“十一五”“十二五”“十三五”,走到了国庆六十周年、六十五周年,并且还即将走向七十周年。
这样的纪年方式,让毛榛恍然觉得,他们是替杨蔷云和张世群他们往前活了。从1952年北京郊外的白桦林里分手之后,如今又在北京段祺瑞执政府旧址的智库学术话语中心,替他们重逢、相遇、见面、问安,替他们学习、工作、建设、拼搏。
当然王蒙他老人家也替他们往前活,替他的书中人物往前活。但是他老人家已经替完了、玩过了,场上盘带射门倒钩帽子戏法都耍够了,完成了历史使命,退场当教练了。而她和老孔们还在场,还在奔突、奔跑、跳跃、传带、起脚,还在企求破门怒射一举得分,还在企望当世界赛场冠军。他们是他们的前生,他们是他们的转世。实际上他们是一拨人,他们是一代人。他们也就是他们,他们根本就是他们。他们就是他们自己。
这一点,从来都没有变。永远也不会变。
时光永是流逝,街市依旧太平。
回到2016年正月十六,早春二月这一天。
上午,宇宙文化与数字经济研究所照常上班,继续研究转企改制方案。副所长毛榛带着被外甥女田田和妹妹毛丹闹得一夜未睡好的脑袋,早早开车从四环外的家里出来,6点50分左右准时到达位于张自忠路3 号的段祺瑞执政府旧址东院,清朝海军部院里的研究所办公楼。拣了一个离树远、挨楼近的位置泊好了车。7 点,准时坐在工位上,泡好了茶,打开电脑,浏览国内外同行网站的专业讯息。一天的工作就这么开始了。
张自忠路3号段祺瑞执政府旧址,路边三根红色廊柱支顶的五开间悬山顶式大门。进门后,眼前呈现一群砖木结构的欧式古典楼群,意大利巴洛克建筑风格掺进繁琐的中国古典建筑桁梁雕花装饰,在冬日晨光照耀下美轮美奂,恍然有种穿越感,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这套三组的楼群1906 年由留英建筑师沈琪设计,用慈禧挪用的海军经费修颐和园所剩余款建造,成为清末陆军部和海军部所在地。1912年这里是袁世凯的总统府,1924 年为段祺瑞执政府所在地。上世纪九十年代,社会科学院的国际研究所集中搬到这里。
如今,段祺瑞执政府旧址成了中国的智库精英聚集地,还有早先的中国人民大学留下的机构:一进大门,迎面雕花玉砌的轩昂主楼就是著名的人大书报资料中心,谁的论文被他家转一下子可不得了;西院配楼的清朝陆军部是宿舍和居民楼。除了这些之外,剩下的东院配楼的清朝海军部,就是科研院十几个研究所的办公区。
毛榛和老孔他们的宇宙文化与数字经济研究所是后搬来的。智库研究所根据国际战略需要和地缘政治关系的改变,与时俱进,调整合并开发其职能,就如同高校里的院系调整和学科重建一样,比如原东亚所、南亚所变成亚洲所、亚太所、一带一路所、全球所。宇宙文化与数字经济研究所最早的班底是东方文化研究所,后来变成人类文化研究所、全球化文化战略研究所,到了2012 年实施国家“十二五”规划,大力推进哲学社会科学创新体系建设,在全球化研究所基础上,成立了宇宙文化与数字经济研究所。这是创新工程后成立的首批跨学科、综合性、创新型学术思想库和新型研究机构,抽调现代所、后现代所、计算机所、计量分析所、互联网安全所的力量,汇聚了全中国最强大脑。
刚搬来时,他们还老大不乐意,嫌这里金玉其外,当然也不能说败絮其中。北京市对古建的保护还是做得挺到位的,古建筑都定期翻修保养,以旧修旧,整体上大概一色,看不出哪些是原物,哪些是新的后来拼贴进去的。
但是说到办公实用,条件就没法跟原来的现代化大楼比了。人员分散,不如在原先大楼集中区办公沟通效率高。这里的办公室也小,每间屋子大概十来平米,地板都是实木的,老旧不堪,一踩上去,咯吱咯吱。东院清朝海军楼的办公室窗户朝西,采光不好,只有夕晒日,整个上午见不到太阳。尤其是古建不能有明火,抽烟的男士,就憋得一会儿跑一趟厕所,一会儿再跑一趟楼下,到露天地里过一过烟瘾。站在垂满青藤的拱形门洞口,他们口吐烟圈,眼望院子主楼的雕花阳台,说:这座楼里的人可太能忍了。就这办公条件,还不赶紧找地方搬出去。
这些不乐意,不久就在新春茶话会上,被老所长万心川的一席话化解了。
老所长万心川,90 高龄,参加过“一二·九”学生运动,一生戎马生涯,是个老革命,也是个非常有气节的老知识分子。节前被邀请回所开老同志迎新茶话会,同时与所里的青年们座谈。见到满屋的年轻人,老先生语重心长地说:你们今天在清朝海军部的旧址来研究宇宙,研究星辰大海。这是很有寓意的!近代中国,积贫积弱,你们赶上了好时候,中华民族复兴的重担就落在你们这代人肩上了!
一席话让他们醍醐灌顶!是啊,在清朝海军部的旧址来研究宇宙,研究星辰大海,简直太有深意了。百年之变,由陆地江海到浩渺太空,是穿越吗?不可思议吗?但一切又这般实在。这脚底吱吱咯咯的地板,是实在。但这实在中确有热乎乎的梦想。比如这座中西合璧的大楼,本身就形成了一种中国面对世界的姿态,面对外来文化的姿态,面对全球的姿态。
他们正感慨,万心川老所长接着说:落后就要挨打,就要有流血,就要牺牲,就要付出血的代价。你们去看看,去大门口看看,当年的石头狮子还在,“三一八惨案”的纪念碑还在。这场惨案的发生,是为什么?是爱国主义!是一群年轻知识分子为民族振兴的爱国主义,你们要牢记知识分子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使命!
此话一出,那些小年轻们一时又呆住了!什么?!“三一八惨案”?是鲁迅写的《记念刘和珍君》那个惨案吗?那一刻,小年轻们听得头皮都炸开了!怎么,“三一八惨案”,难道就发生在我们脚下,发生在我们工作的地方?
他们真的不是缺乏历史概念,而是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与历史遭遇,与真实的历史惨案发生地遭遇。他们从来没有把课本里学的那个鲁迅著名篇章,跟自己眼下工作的地址对上号。他们那一刻真是惊呆了!
他们这些平常上班时手里捏根油条、嘴里含着豆浆,急匆匆挤地铁赶公交,一出来又急匆匆跑进楼门打卡的小年轻们,刚搬过来不久,还没来得及出门熟悉地形,没来得及到周边逡巡寻找美食打卡地。即使是偶有出门路过,也没谁有心低头多出一眼看看大门东边石头狮子脚下,那块不起眼的、矮小朴实的灰色石碑。时光永是流逝,街市依旧太平。太多场景都被人充耳不闻,过路不见。
这回不一样,这回带给他们的震惊,振聋发聩!听完老先生一席话,大家立即起身,所里召集全体党员包括所有青年们一起,簇拥着老所长,来到门口,来到段祺瑞执政府旧址大门口,举行搬来后的第一次主题党日活动。
站在朱红大门东侧的巨大青灰色石狮子旁边,站在那块低矮朴素的、上书“三一八惨案发生地”的汉白玉石碑前,鲁迅先生90 年前写在《记念刘和珍君》里的话,炸雷般响在耳畔: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字字充满重塑灵魂的精神力量。
他们集体肃立,默哀。他们神态静穆,庄严。他们背靠清朝海军部,面朝“三一八”。中华民族近代的苦难,就踩在脚底、摆在眼前。一种爱国主义情感,涌在心底。
兄弟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时代赋命,舍我其谁!
孔令健作为所长和带头大哥,从“十二五”时期所里研究全球化时开始,就率领大家披荆斩棘,斩获各种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重点科研基金项目扶持和科研成果表彰。健哥是毛榛的学长,赶上过最后一拨下乡当知青,还当过深山老林伐木工人,经受过底层生活大课堂的淬炼。此人身高九尺、面如重枣、威风凛凛、相貌堂堂,堪比那义薄云天的关云长。只缺胯下一匹赤兔马,掌中一把青龙偃月刀。
当他戴上一副金丝边眼镜后,整个气质又变了,成了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头发微微自然卷曲,有万夫不当之勇,俊朗,脱俗。尤其是家里有电视台当制片人的美娇娘,比他小了将近20 岁。小媳妇儿特会打扮他,总是穿得立立整整,衣服总是最新款,休闲西装,无论是毛料的还是真丝涤纶的,都有款有派,里边白衬衫领子肯定立起来。老孔对自己也严格要求,天天坚持跑步锻炼,坚持冷水浴,身材好,不长肚腩,走路大步流星,做事风风火火。
健哥是带着他们在贡院那边的研究院里长大的。早先还在东方研究所时,健哥是研究室主任,毛榛他们是入职不久的新人,他以自己有趣的灵魂,带领毛榛他们一起奋斗,整天欢声笑语,绝不会让上班如上坟。那时候,研究所的科研人员不坐班,一到每周二的返所日,像过节一样,毛榛都要打扮漂漂亮亮的,挑选最好的衣服穿,心里那个高兴豁亮啊!研究所周边贡院头条二条三条的小饭馆都被他们吃遍了,二锅头协会,贡院老鸭汤,饭桌上激烈的辩论,会议室里的拍桌子长谈,无数灵感和观点都从酒精泡沫和语言交锋中飞升出来。
健哥经受过漫长严格的学术训练,吃苦耐劳。健哥登高一呼,应者云集,出个辩论题目,几个小弟就跟他一起,像一群小鬣狗一样,“围猎”让他们看不顺眼的学术老朽。当然严格限于学术商榷探讨范围,有理有节,讲论据摆道理,让人不得不服。从那时起,就涌现出一批“双打团队”“锵锵三人行”“四人小分队”青年才俊批评家,他们的美名直到多年以后还常被人连同那个时代一起提起并仰怀。
时下健哥正值春秋鼎盛,作为一个管理者,他要时刻把握和决策科研队伍的战略和方向。面对汹汹前涌的互联网社会,“互联网+”“+什么”“怎么+”,不仅是个技术问题,更是思想难题。健哥是解决思想思路的高手,他要让研究所成为思想的明灯,整合、组织各方技术队伍。但新方向需要新组织,新组织就要新机制。原来的研究所机制,不改能行吗?
此次转企改制非同一般,有如断腕再植,要把社会科学成果直接应用到社会,在改变科研学术机制的荆棘丛中蹚出一条血路来,这就势必涉及诸多利益。长期经久封闭的学术体制,冗员郁积的科研团队,几十年的参公事业单位管理,如何转制?怎样分流?转制后完全自收自支,开源又要向哪里去找?
难题再多,难度再大,毛榛选择充分相信和依仗健哥。她对健哥的信任,不仅来源于他们多年的友谊,更在于长期以来见证了他的学术能力和团队带头管理能力。她尤其佩服他经常能寥寥数语指出事物要害、切中肯綮的本事。
令她记忆深刻的一件事,是当年她跟陈米松闹离婚那会儿,她哭哭啼啼找到健哥,说他不要我了,留封信就走了。健哥当时愣了一下,看了她一会儿,问:榛子,你是不是在家比较跋扈?毛榛委屈地说:跋啥扈,家里边都是他说了算,我们从来都没吵过嘴。老孔又沉吟了一下:别着急。他也许有什么难言之隐。这样吧,我送你一句话。说着,他拿过一张纸,唰唰唰迅速写下几个字。毛榛一看:韬光养晦。
毛榛心里就嘀咕了,心想这词儿整得也太大了。这得是大领导才用得上用得起的词儿。但是一看健哥严肃庄重地把这个纸条交给她,她就只能小心收下。
毛榛一直把纸条放在自己随身带的笔记本里。每逢遇到坎儿觉得过不去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看。待她走出婚姻泥泞,拨开迷雾,重见阳光时,不禁感慨:一个好的团队,一个精神上的带头大哥,给人的力量,是多么不一样!他的精神、气质、气度、站位,和他对于毛榛自身能力的判断和考量,在后来的岁月里被证实都是对的。韬光养晦是对的。健哥的学术品格和自身修养、做人的高度,都值得学习。
健哥的词库里,有独属于他自己的词汇。要是搁在一般人身上,都会说,劝合不劝离。你别着急,等等,看他还想怎么样。算了吧,离就离了吧。男人只要一出走,就不会再回家了,等等,一般人都会说一些日常的安慰人的话。健哥不。健哥说,韬光养晦。几个字,龙飞凤舞,又很标致,永远铭刻在毛榛心里。
毛榛还记得健哥给她写“韬光养晦”纸条那会儿,正巧隔壁老黄进来找他签字。老黄伸头一瞧,道:老孔,你的字这么好,一看就是打小临池练过的,颜真卿、柳公权、王羲之、赵孟合体。没让你到南书房行走,真是屈才了!
老孔扭脸,一龇牙:还南书房?我想到西厢房,找张生和崔莺莺。
毛榛一听,破涕为笑,低头乐得直抽抽。
健哥见老黄出去了,哼了一声:跟我玩这套?揶揄我,以为我听不出来把我比谁?
正月十六下午,副所长毛榛进办公室去给孔令健所长送一个院部刚下来的文件。电话铃响,毛榛听见,健哥的来电铃声,竟然是《When You Believe》,动画电影《埃及王子》插曲,由两位乐坛超级天后玛丽亚·凯莉和惠特妮·休斯顿共同演唱,获1999年奥斯卡最佳原创歌曲奖。
毛榛大为惊讶,说:健哥,潮啊!连这首歌都知道。
健哥嘻嘻笑,说:潮什么潮,都是我媳妇给我鼓捣的,说是她们综艺节目的一首主题曲,非要给我放到电话铃声上。
毛榛说: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歌,曾经单曲循环播放好多年。
当然,她没有说,在她和陈米松离婚后那段忧郁的日子里,很长一段时间,这首歌是她续命还魂的歌曲。两个歌星都是她崇拜的对象,尤其是惠特妮·休斯顿,传奇的一生,演的电影《保镖》及其插曲《I Will Always Love You》“我将永远爱你”,那种空灵、磁性的灵歌演唱方式,直击天灵盖,绕梁三日,最后落地,穿透灵魂。
毛榛打开手机,从自己的音乐文件夹里调出这首歌,说:健哥,你看,这首歌就存在我自己最喜欢的歌单里,太有力量了!我再给你放一遍:
When You Believe
信任
Many nights we've prayed
With no proof anyone could hear
In our hearts' a hopeful song
We barely understood
多少夜晚我们曾经祈祷
哪管有没有人听到
我们的心满怀希望之歌
只是那时自己还不知晓
Now we are not afraid
Although we know there's much to fear
We were moving mountains long
Before we knew we could
而今我已经不再恐慌
尽管前程仍有诸多渺茫
翻过高山,越过坎坷,
知道我们一定能够顺利达到
There can be miracles when you believe
Though hope is frail
…
Hope is still a resilient voice
Says love is very near
只要你信,奇迹就会发生,
尽管命数如此不够确定……
希望是那样不绝萦耳,
告诉你说爱已临近
两人静静地听着。歌曲结束,老孔抬起头,对毛榛说:谢谢。谢谢你让我又重新温习了一遍。每回我一累、感到干不下去的时候,就打开听一听。非常励志。
毛榛说:大哥,你是不是觉着老黄说你是“南书房行走”,是小看你了?难不成你是想当我们的摩西,用权杖劈开红海,领着我们杀出一条血路来?
老孔说:你可拉倒吧。拍马屁咱可不能这么拍。
一边这么说着,一边龇牙笑。有点小得意、很受用的样子。
研究所改制的一筹莫展、历尽艰辛中,有一件事情是明确的,那就是:在所有的不确定中,带头大哥是唯一的确定性。
正月十六晚上,北京气温突然下降,冷空气来袭,片片雪花随之飘落。正月十五雪打灯。昨晚的雪没下起来,全都攒到今晚来播散,变成正月十六灯抱雪。路灯下,纷纷扬扬,天地为之一新,精神为之一凛。
毛榛带着研究所重任,驱车前往闺蜜顾薇薇在顺义后沙峪的别墅。一些有关转企改制的法律问题她要向顾薇薇请教,当然,也想问一下田田对象家假离婚假结婚这些事合不合法。
出发之前她抽空去了一趟北京SKP,一站买齐顾家一家老小的礼物。话说SKP,早先叫作新光天地,台湾人经营,感觉也没有多豪奢,毛榛还曾经顺路进去溜达几次,就是稍微高档一点的百货商场。现在不一样了,华联接手后,成了全北京最大的奢侈品聚集地,信用卡里没几个零,都不好意思把腿往里迈。这几年毛榛前去次数反倒勤了,不为买东西,而是到四楼咖啡座,免费听各种新锐作家新书宣传。
每次前去,她都纳闷:北京这么大,楼堂馆所这么多,为啥作家和出版社都不富裕,却非要把新书宣传拿到北京最大奢侈品店里搞?每次在浓烈的香水味和咖啡香中穿过一排排奢侈品店组成的矩阵,千辛万苦找到寂静的四楼咖啡座时,都觉得很辛苦,匹配度不合适,对比太强烈。难不成大家就是想用精神胜利法,对峙和战胜眼前那一排排奢侈品吗?后来拿这话去问老孔,健哥嗤笑她:看看,见识浅了吧,这叫资源整合。我们这时代碎片化的东西太多,碎片化让一些人懊恼,但让一些人看到先机,碎片的价值利用方式是建造一个平台,在平台上让所有碎片相互照亮、发射新的光芒。你看高档商场,为何辟出黄金宝地开书店?因为这里人气旺,消费能力强,但光有奢侈品就多了浮躁,失了静气,图书刚好就是平衡物;我们为何转制,往实在了说,是用静气的东西对冲火热生活中的浮躁。毛榛想想老孔的话,确实是那么回事。
给顾薇薇这样的京城大牌律所合伙人买礼物,没个带牌子的礼物根本拿不出手。而且,在毛榛看来,所有名牌加起来,都比不上她多年闺蜜顾薇薇的美丽和不凡。
啊!东方美妇人
啊!统治睡狮和夜色的温顺之王
在你枫叶般燃烧的年龄中,圆明园,秋高气爽
并有一对桃子,压弯了我伸进你怀中的臂膀
啊!东方美妇人
啊!体现丝绸与翡翠的华贵之王
在你白蜡般燃烧的肉体上,圆明园,迷人荒凉
并有一件火焰的旗袍高衩在大理石柱的腿上
东方美妇人,诗人黑大春的诗。她俩年轻时都是诗歌发烧友,一读就喜欢上了,毛榛还立刻跟顾薇薇对上了号:东方美妇人。这首诗,只能用诗中的文字去解读:华贵、温顺、迷人、性感,就像是为顾薇薇量身打造的,是她的前世和今生以及未来的写照。
顾薇薇明眸皓齿、丰满、高大、白皙,太出挑,无论往哪个人堆里一站,美女气质立刻显现。这位当年的北大法律系校花,美丽,娇艳,一见到她,人们都以为走错校门了,以为到了中戏和电影学院。她又是那种典型的北京女孩儿,大大咧咧、豪侠仗义、心胸大、格局宽。这一点,跟毛榛俩人不谋而合。俩人志趣相同,都不在意那些女孩子们计较的小事情,而是自建一个小宇宙,热爱文艺、爱看电影、爱猫猫狗狗,陶醉在书本故事和爱情里,对日常生活的细节、吃喝拉撒不感兴趣,这些构成了她们紧密的精神纽带。她们就是典型的文艺女青年。
她俩是在社科院下放基层锻炼的队伍里结识的。同年入职的几十个没有过基层工作经历的新人一起到农村锻炼,有去陕西的,有去河北的。毛榛和顾薇薇那组十几个人,分到河北省容城县。毛榛是组长,分在共青团县委;顾薇薇是副组长,分在县妇联。一年的农村基层生活,让她们结下深厚友谊,吃过不少苦,也享过许多欢乐。如今回忆,苦都忘了,只记得白洋淀、白沟、拒马河、野三坡、正定古城、雄县温泉的热闹和美好,记得青春的脚步和欢笑。回京后,两人就各自确立了发展方向,一个一头扎进去研究文化发展,另一个在学以致用成长为律师的道路上快速成长。
没几年顾薇薇果断辞职,跟着她一个师兄合伙开了律师事务所。如今她已经是京城著名大律师,主打中国企业在对外贸易中的知识产权纠纷。双方都忙,两个闺蜜每次见面都是久别重逢,回忆青春回忆白洋淀就成了每次开头的主打节目。俩人自嘲,说咱们怎么就变得这么怀旧和絮叨了,就跟俩小老太太似的。顾薇薇成了毛榛有事情想不开时的法律顾问兼行动指南,而毛榛随口带出的那套体制内的公家话语,也成了顾薇薇愿意倾听、分析、从中捕捉信息,但表面上还假装瞧不上并揶揄打击的对象。
俩人就这么相爱相杀,一晃从青春走到中年。顾薇薇反对“中年”这个说法,说咱们应该是到了青春晚期。“青春晚期”这词儿豁亮,毛榛表示愿意接受。反正在她们研究所里,45 岁以下全算青年,60 岁以下算中年。毛榛觉得自己这个闺蜜越来越漂亮,但也越看越有那么一点陌生,也许是历经世事之后,她的优雅漂亮里加入了睥睨一切的洒脱和亲和,有了青春晚期的明艳与高贵,但也有那么一种什么呢……凌厉!对,凌厉!这让她偶尔也有些不习惯。
驱车往前走,沿京承高速往顺义后沙峪方向开,笔直开,下了后沙峪出口就是顾薇薇家。越往顺义郊外走,道路越安静,大地安宁,空气清冽。机场路旁一排排整齐的白杨树,枝丫笔直伸向天空,枝杈间托住了一团团毛茸茸的雪。毛榛不时打开车窗,让冷空气灌进来,给自己提神。
北京顺义近郊的中产阶层聚居区,按楼盘广告上的说法:后沙峪别墅,户型方正,环境优越,交通便利,户型齐全,配套齐全,小区周边环境优越。
顾薇薇家是独栋,有个不小的院子。刚搬家的时候,毛榛曾来给她暖屋,夏天花木扶疏,满院栽种玫瑰、虞美人、芍药、藤萝,屋后还栽种了两棵山楂树和苹果树。葡萄架下还给女儿小敏做了秋千架。一只可爱的秋田犬贝贝,伏在暖阳下,两眼眯着,总像是在笑。养的两只猫,奶牛猫闹闹和虎斑猫皮卡,钻来钻去,追打嬉闹。
此刻,雪花纷飞里,远远见她家沿墙披挂的枯藤疏朗,大门口橘色灯光明亮。毛榛想,这就是“家”和“温暖”的意味吧。
保姆阿姨出来迎接,引她入院,泊好了车,说:大姑和小叔正在屋里忙乎饭呢。毛榛听了想笑。那回,她头一次听保姆这么称呼他们两口子时,就背后捅了一下顾薇薇,问:你们家,总是这么乱伦吗?顾薇薇说:去你的!要不怎么叫?叫老爷太太?大哥大嫂?顾姐萨哥?都不对么。毛榛说:也是啊!姐弟恋后遗症。大嫂小哥、太太小爷,都不对。也只能大姑和小叔子啦。顾薇薇捶了她一把,说:你把那个“子”给我去掉!
毛榛拎着大包小裹进门,顾薇薇正忙着餐桌前摆盘,扭头招呼客厅门口换鞋的毛榛:我说亲爱的,咱是不是过完元旦就没见面?
没等毛榛回话,吧嗒吧嗒,一群小动物迅速迎了上来。先迎上来的是秋田犬贝贝,笑模笑样,摇头晃脑,尾巴摇得像朵花。接着扑上来的是奶牛猫闹闹,后边跟着虎斑猫皮卡。两个小猫直奔过来,跑得像个小狗一样,闹闹摸高本领强,唰的一下,扯着毛榛衣服就蹿肩上了。小虎斑猫皮卡,短腿跳不高,只能在脚底下出溜,来回乱转,着急地立起身来。毛榛赶紧腾出手来一手抱闹闹,一手俯下去胡噜小皮卡。
两只猫曾在毛榛家待过多半年,跟她熟。顾薇薇出国进修那年,闹闹、皮卡,加上她从顾薇薇家领养的泥泥猫,三只猫在家里追逐打闹,天天上演合伙拆家的戏码,毛榛天天跟它们斗智斗法,简直可以拍一部喵星人“三英战吕布”了。搁别人身上,会觉得闹。早些年毛榛也受不了,但那阵子,毛榛喜欢。茫茫都市,一个单身女人,就像一架高级而优美的钢琴,这些猫啊狗啊冷不丁的缠闹,何尝不是活着的莫扎特和贝多芬?它们给你的是热乎乎、颤你心肝的生活。
几个小家伙一股脑黏在毛榛身上,顾薇薇忙喊:快下来,下来。看蹭得一身毛。毛榛说:没事儿,这是跟我亲呢,到底是亲手带过的。顾薇薇不理她,扭头喊:小敏,小敏快出来,把它们都领走。女儿小敏从二楼跑下来,欢欢喜喜叫了声:榛子阿姨过年好!毛榛说:好好!过年好!小敏又长个儿啦。说着,放下闹闹,从兜里掏出一个大红包:阿姨给你的压岁钱,祝你学习进步,今年考个好中学!小敏接过红包,说:谢谢榛子阿姨!顾薇薇说:净惯着孩子!总给什么钱呐!毛榛说:那可不是,过年必须给,不能坏了规矩。
顾薇薇七十多岁的妈妈从屋里走出来,笑吟吟地说:小榛来啦?毛榛忙说:阿姨好!过年好!瞧您这气色还是这么好!说着,从随身礼物袋里拿出那件枣红色羊毛开衫,送给顾薇薇妈妈。毛榛说:阿姨,我专门挑了红色的,您平时素净,过年了得喜庆。老太太笑了:还是榛子想到我心里了,我也早想换换了。
顾薇薇的妈妈退休前在文联工作,爸爸是国务院下属某部门的司长,后来爸爸去世,顾薇薇就把妈妈接来后沙峪跟自己一起生活。
顾薇薇招呼她说:行了,别忙乎了,快洗手吃饭吧。毛榛说:别别,这还有你一份呢。说着,递给她一个橘黄色礼品袋:2016,最新一款,你的最爱!顾薇薇说:谢谢!收了哈!破费了!
毛榛又拿出一个领带盒子,四下环顾,问:你们家老萨呢?
来了——
随着声音,顾薇薇的丈夫萨志山,胸前挂着围裙,手上戴着微波炉棉手套,端着一道香浓芝士焗土豆泥,小碎步跑来了。他一米八的个头,背微驼,镜片上似有滴滴油斑。
毛榛递过领带盒:给你的。
萨志山放下土豆泥在餐桌上:我也有?谢谢毛所!
毛榛说:都到家了还叫毛所?叫姐!
萨志山说:姐。
顾薇薇说:你说你们一个单位的,上班天天见,还送什么礼物啊!真是的。赶紧吧,开饭!再不吃就凉了。
毛榛这才洗手,凑到餐桌前,哇——这也太丰盛了吧?
只见色香味俱全的满桌佳肴:柠檬香煎三文鱼,奶油蒜蓉虾仁,牛扒炒杏鲍菇,香煎小羊排,香浓芝士焗土豆泥。红酒也在水晶醒酒器里醒上了。迷迭香带着松木香的清甜香气,弥漫出来,瞬间上头,让毛榛大脑霎时转换了时空。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吸一口。
瞧你那样儿!顾薇薇说,就知道你得意这一口。你说,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被一种植物香料给拿住了呢!
你还吃榴梿不要命呢,我说啥了?毛榛笑着反击。
也是哈,顾薇薇说,每一个人都有命里相克的食物,我们家这位萨大厨,嗜辣如命,无辣不欢。
我说薇律,小萨同志可是生生被你锻炼成了大厨,你也不能这么用我们的青年才俊吧?小萨可是我们研究所的后备干部人选,创新团队带头人,你这是大材小用,可别在家用太狠了啊!
顾薇薇说:榛所同志,你这就是不讲理了!我用得狠?你是他领导,你倒是用啊!所里让他怀才不遇,那我还不得让他在另一个领域发光发热啊!
萨志山尴尬地笑笑,赶紧吃饭吧,菜都凉了。
毛榛说:吃饭吃饭!光这料,就得备了有一天吧?
顾薇薇说:可不,你老人家搞突然袭击,听说你要来家吃饭,老萨特地跑了一趟三元桥使馆区边上的新源里菜市场。
毛榛:用心了用心了。谢谢谢谢!
萨志山倒上酒,老妈和女儿也上桌,全家人围坐一起给毛榛补上了一顿回京后的年夜饭。
这是一个热气腾腾的家,有老有小,有猫有狗,有相亲相爱的夫妻。这才像一个家的样子。毛榛喜欢来这里,喜欢来这里蹭温暖。
顾薇薇的丈夫萨志山是个浓眉大眼的帅小伙,木讷,不善言辞,比薇薇小。来自湖北,高考状元,清华大学毕业,硕博连读,毕业到了研究所。先在互联网安全所,后来归口并入他们研究所。当年顾薇薇到所里找毛榛玩,他恰巧来办事遇上了,惊为女神,玩命追,后来终得所愿,抱得美人归。
毛榛听到喜讯心里乐不呲的,不知不觉玉成一段姻缘,一方面为他们高兴,另一方面又觉得奇怪,忍不住私下问薇薇:当年追你的人走马灯似的,你下巴朝天谁也瞧不上,把自己耽误到老大不小。怎么萨志山这个生瓜蛋子一追,就看上眼啦?
顾薇薇说:说实话哈,我们当律师久了,职业病,相信一个人不容易;老萨人实在、心眼好,他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那叫一个放心!
毛榛说:还年轻英俊!
顾薇薇斜睖她一眼:对啊!
毛榛笑得咯咯的:没看出来,你还是个颜控。
顾薇薇:得了吧,还不是你招惹来的。
毛榛说:得了便宜卖了乖啊你。
顾薇薇说:老萨不光人实在,心眼好,还聪明,一学就会。
毛榛说:好好,落你手里一个革命好青年,帮我们好好培养哈。
萨志山的确是个革命好青年,科研业务上出类拔萃。他受过正规的学术训练,科研基础打得牢,又勤奋,有吃苦精神,每年发表论文和学术著作的数量都是首屈一指。只可惜,没有更大的平台供他快速成长。在论资排辈的老牌科研机构里,各种掣肘制约的因素太多。他因为太年轻,正高职称始终轮不上,名额都是每年按比例下放到所里,但是通常都会约定俗成尽量照顾老同志,尤其是快退休的老同志,否则,一哭二闹三上吊,叫“站着进去,横着出来”,出了人命,可不是闹着玩的。竞争的激烈和白热化程度可想而知。
论资历和能力,他也是有资格提副所长的,但被空降的菲利普顶了。如今干部流动性大,从外边交流来的多,本单位本系统的合适人才未必能很快提拔,也大都要交流。但交流的机会,又何曾容易呢?萨志山至今只能以副研究员身份,挂名创新课题组组长。作为一个机构,光用精神鼓舞、用行政命令指挥青年人有干劲还不够,还必须有相应的奖励回馈机制,鼓励员工的科研创新积极性。这次社科系统的科研院所下决心改制的一个原因,也是希望从事业转成企业后,没有那么多职称职数限制,打通人才上升通道,建立人才脱颖而出的机制。同时在人、财、物方面,企业能够有更多自主权,让科研工作者的劳动跟薪酬成正比。
怀才不遇,软饭硬吃,萨志山从一个青年帅哥,就变成眼前这个有点颓、略微丧的形象了。除了枸杞泡茶、看资料、写论文外,就是接送孩子上下学,装修买菜,打扫庭院,栽花种菜,热衷园艺,练得一手好厨艺。
喝过最后一道奶油蘑菇汤,顾薇薇妈妈回房休息,小敏上楼看电视写作业,萨志山到外面扫雪去了。保姆把碗碟撤走,端上新烧好的红茶,俩闺蜜这才得空说正经事。
毛榛不忘老孔的重托,先问转企改制的事。改制改制,无非钱从哪里来,人往哪里去两个事儿。毛榛拿萨志山做突破口,再次提醒顾薇薇,萨志山在单位有些气馁,这么个人才,在家里可得给点“地位”。顾薇薇摆摆手,对这问题不屑一顾,说:老萨在家忙着呢,家里一众人等的吃饭穿衣,孩子上学放学,老萨个个都上心,绝对的大内总管。
毛榛想再提醒薇薇,男人终究是雄性动物,男人的尊严得往高处抬,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说完萨志山,毛榛一口气把昨晚田田的事情跟顾薇薇叨咕了一遍。
毛榛:你说怎么有这么驴的一家人呐?竟然让他妈假离婚去给儿子买房。
顾薇薇说:他爸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毛榛:你这律师的脑回路,真是跟别人不一样啊!
顾薇薇说:我们律所的离婚部统计过,在为买房而办的假离婚案中,99%都是真离,买完房子再复合的人不到1%;而且,假离婚案里,99%都是男人比较操蛋,早就在外边有人不想过了,都是借机甩老婆。
毛榛说:比例这么大?但是听说那小子他爸他妈感情还行,他爸有公职,是个制药厂的小厂长。他妈以前唱二人转,也算是受过艺术熏陶的。
顾薇薇:那就是愿打愿挨,当妈的愿意了。一个当妈的,为了给儿子买房,什么都不顾了。
毛榛:他爸咋想的咱就不去说了,咱就说那小子,真驴,没心肠,啃老也没见过这么啃的,为了房子都能卖自家亲妈,真是个人渣!
顾薇薇说:你叽里咣啷一顿骂,光骂孩子有什么用呢?孩子又能怎么选择?说了归其,都是父母的主意,父母的行为。
毛榛说:他已经大学毕业,已经留学归来,是个成年人了,应该有自己的意识和主张。
顾薇薇说:你让他怎么主张?自己没有经济能力,是个典型妈宝男,听你一说,他还是肩负着家族责任的独苗。整个大家族都在撺掇他,实际是逼迫他,哪还有他说话的份儿?
毛榛:叫你这么一说,他好像还成了《家》里面的高觉新,还成了受害者了?像这种视婚姻为儿戏、用假离婚假结婚买房卖房的做法,你们法律界是不是也应该有个说法?
顾薇薇:拿婚姻绑定房子这事,也不是今天才开始的。计划经济时代,城市里结婚才能分房。市场经济时代,房子要靠自己来买了,但你看看,买房的时机又常常和结婚有关。婚姻是房屋的精神内涵,房屋也常常成为婚姻的信物。不过,这些年,房价虚高,连带婚姻也变得飘忽了,有多少悲剧都是这么发生的。
毛榛:就任凭它这么下去,就没有什么解决办法?
顾薇薇:办法总会有,但目前还没想周全。你记得吧,改革开放初期,咱们总听到那谁谁谁、哪个年轻女的跟外国老头结婚了,然后就圆了美国梦、英国梦、日本梦。刚开始听着吃惊,听惯了就习以为常了。现在不也有俄罗斯女性、非洲女性上赶子跟中国小伙结婚,然后就圆了中国梦么。这几年,咱们也总听说,国内各地限购令出台之后,夫妻假离婚为买二套房少交首付、为多买个第三套房的都不在少数。你说这种现象如何办?又不违法,只是悖德。其实这些人也是傻,目光短浅,参不透限购带来的积极变化。你说,现在房价虚高厉害,限购为的是什么?房子的属性本来就是住的,这些年成金融投资品了,所以房价虚高。比如我这别墅,买的时候你是知道的,价格多低,现在翻了十几倍。同样一套房子,按说时间长了是折旧贬值,事实上却倒过来了。限购是一段时期的猛药,等房价回到合理水平了,炒房子赚不到钱了,谁还限购呢?我们国家现在不缺房子,空置房多得不得了,你看看吧,有那些地产商、炒房客哭的时候。
毛榛幽幽叹一口气:为个房子,轻飘飘地就把婚离了,少男少女恋爱黄了,这婚姻还有什么意义?
顾薇薇:你别说,现在的婚姻确实有些参不透。我们离婚部接手的案子,五花八门,我最不爱听八卦,但那些稀奇古怪的理由,一个劲儿往耳朵里钻。比如过了一辈子的老两口,过了75岁,非得要离婚。50岁的儿子来劝,老太太说你别劝,我也没啥原因,就是要自个儿清净清净。又问老爹,老爹说你娘真要离我也同意,但要允许我离婚不离家,老太婆好忘事,没有婚姻关系了,我更要照顾她,不能让她自个儿走丢了。
还有这事?毛榛说,老头儿多好啊,这可真是看不懂了。田田说孙子洋提出分手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房子,一个是说田田不喜欢数学。我还想,分手往数学上赖,这小子连撒谎都不会……
保不齐真跟数学有点关系呢,顾薇薇笑笑,你知道我当时听了这个故事什么反应?我倒吸一口冷气,婚姻杀手可真是太隐蔽了,我要给婚姻和爱情这种变化莫测的东西,找到对冲风险的恒价物。你看对我们老萨,这个家的一草一木一猫一狗都交给老萨,拴住他。
恒价物,这词儿新鲜,爱情的恒价物是什么呢?拴住就够了吗?毛榛看顾薇薇不像开玩笑,说得郑重,说得严肃,说得视死如归,赶紧笑着打岔,你家老萨,活在你的蜜罐里,有什么不放心的?
是呀,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毛榛在心里重复。
酒足饭饱,谈兴已尽。毛榛起身要走。顾薇薇说:天这么晚了,雪又下得这么大。让老萨开车送你吧。
毛榛说:不用,叫个代驾就行了。
顾薇薇说:放着家里现成司机不用,找什么代驾呀,又不安全。
说着,顾薇薇扭头大声喊:老萨同志,辛苦你一趟啦!谁让你酒精过敏,天生当司机、干代驾的料呢!
萨志山从楼上下来,含蓄地笑,默默地穿外套,戴好围巾。他走在头里,先下去,拿钥匙,帮毛榛热车。
一大家子热热乎乎地送她到门口。毛榛在车里摆手:回去吧,赶紧进去吧。阿姨,您别出来了,外头冷,回头有空我再来看您。
车门关上,萨志山缓缓地发动了车子。
一路上,萨志山是个闷葫芦,也不说话。毛榛在微醺之中看着纷扬的雪花,掠过的白杨树,感觉心情比来时畅快了许多。顾薇薇的一席话,帮她答疑解惑了部分问题。但具体解决办法,目前也还没有。车到山前必有路,相信田田会尽早走出失恋阴影。
你们那个创新工程怎么样了?毛榛没话找话。
还那样。萨志山说。
课题也快结项了吧?
毛榛在逗他的话。这个人,实在是太沉默了,话少。共事这么多年,毛榛听到他说的话真是少啊。毛榛莫名间有些惶恐,身边这位老弟,这位多年的同事,自己究竟了解多少呢?顾薇薇,又了解多少呢?
萨志山没有回话。车灯照着路上的积雪,毛榛的眼睛有些刺痛。又行了一段,姐,萨志山终于说话,仿佛下定了决心,你和薇薇说的,我都听到了,我不想在所里干了。
毛榛一愣,说:什么?
萨志山说:我想离开所里,想出去。
去哪?
挂职。
为什么?
没意思。
我知道,所里确实亏欠你。但是,目前一时也没有好办法。再等等呢?
萨志山说:我想了很久,没有什么可等的了。
毛榛斟酌着词句:可是……我觉得吧,现在还不是出走的好时机……一动不如一静。
萨志山:姐,我一直都在静着……静得太久了,静得感觉不到我自己了。
毛榛惊住了,静得感觉不到自己了,这是怎样一种感觉?这么多年来,她也有过这种感觉,那种感觉不是愤怒、委屈,也无所谓希望和绝望,是一种心死的感觉。她打开车窗,把头探出去,凛冽的寒气涌入胸腔,鹅毛大雪飞扬而过。
天地无言,世界一片洁白。
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
想起老孔时常挂在嘴上的这句话,毛榛心中吟哦:
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
算是补齐了老孔起兴的那段话。
潘家园小区居委会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北京人那云桥绰号“炮三儿”的这位,正在国贸边上的达人健身馆,指导学员进行肌肉牵拉练习,一对一私教,费用不低。他正在给学员讲解注意事项,电话铃声响了。
一个中年大妈的声音:喂,请问,你是那云桥吗?
我是。
可找到你啦!赶紧回来吧,你们家着火了,正冒黑烟呢。
你什么意思?你哪位?
我是潘家园街道居委会。你们家一直在往外冒黑烟,没看见明火,只是冒烟。楼上邻居举报了,敲门也没人开。你赶紧回来吧。我们好不容易查到户主信息和电话,你再不回来,我们就打119报警,撬门进去了。
好的,您等着,我马上过去。
掐断电话,他立马给房屋中介打电话,电话不在服务区,怎么也联系不上。他又打手机里储存名为“于凤仙”的电话,也一直没人接。他不禁有些懊恼。
对于跟自己领证买房的这个“妻子”于凤仙,他毫不了解,只是按照中介的嘱咐,例行公事地领证、办手续。整个过程就是纯粹的一桩买卖,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男女主角根本不知道对方是谁、干什么的,没有那么多啰里啰嗦的麻烦过程。这跟国外大不一样,据说米国那些想通过婚姻移民拿绿卡的,移民局检查得非常严格,他们会通过多方严密调查,核实申请人婚姻的真实性,不仅会抽冷子电话拜访、搞突然袭击上门家访、不管不顾走访邻居,还要检查夫妻的共同银行账户、检查手机,查看夫妻电话通话记录、聊天记录、夫妻日常生活图片等等。想要拿到卡还真不容易。而咱们这边,假离婚假结婚买房这种事情,刚刚伴随限购令兴起,目前看也不违法,这条隐秘的地下产业链,就不知该由谁去控制和调查,以及为什么平白无故要去控制和调查。
北京坐地户炮三儿,身体好,年轻时是拳击运动员,退役后到健身俱乐部里当教练,有一搭无一搭的,闲着找点营生干。他不缺钱,动迁得到差不多小一千万补偿款,还落下回龙观三套房,给了前妻一套,剩下两套,一套自住,另外一套挂老妈名下收租。干起假结婚这行当纯属被朋友蛊惑。朋友说:三哥你条件这么好,不弄点来钱路,可惜了!炮三儿一听,不费一枪一弹,白来钱的事儿,跟玩儿似的,凭什么不干?
干这活拿的提成比例可不低,按房屋实际成交价收取。北京房价高,外地人想通过假结婚这种方式买房的,一般都是刚需,不惜代价,舍得花大价钱。每单至少有几十万进账。
炮三儿虽然叫“三儿”,实际是家中男性老大,他上边两个姐姐。干这活,他还真不是为钱,只是玩票。这点小钱,只够麻将桌上替弟兄们点个炮,逗逗闷子。他是大哥,常故意给人点炮。什么叫大哥?当大哥是要花钱的,仗义疏财。另一个,就是要常给小弟们出头。要不然,谁还认你大哥?谁还肯维护你?
如今,炮三儿感觉是遭遇麻烦了。今天的面是不出不行了。都着火了,火上房了,这要烧大了,那还得了!这帮孙子,都干什么去了!
炮三儿跟学员和健身馆老板道过歉,穿好衣服,急急忙忙,驾车奔潘家园而来。他从手机里调出跟中介的微信聊天记录,查到房屋地址,打开导航,一路拥堵,好不容易才开到了潘家园。多亏国贸离潘家园近,否则,等他到了,房子还不早烧毁得片瓦不剩!
离老远,他放慢速度,一边在路边寻摸停车位,一边还抬头往天上看。还行,没大事儿,没见天空或楼顶蹿出火苗染红天空。炮三儿稍微放了点心。他在道边挤了个车位泊好车,一路小跑到三单元楼门前。几个中年大妈和两个老头老太太,在门口围着叽叽喳喳,还抬手往上比画着呢。其中一个大妈,看样子是个居委会的头儿,因为她站在人群中心位置,旁边人都以她为中心,弧形簇拥站立。一见他急匆匆赶来,大妈就主动打招呼说:
您就是这家户主那云桥吧?
是我。
您赶紧的吧,快开门儿看看。怎么回事儿啊这是!
顺着她的手指抬头一看,果然,见四楼窗户上方,咕嘟咕嘟朝上冒着黑烟,直冲五楼六楼去了。
炮三儿忙问:您敲门啦?没人?
主任大妈说:瞧您这问的,有没有人您还不知道吗?我说您到底是不是这家的户主啊?
炮三儿忙说:对不住,对不住,这房子是我一个亲戚住着呢。具体情况我也不大清楚。
大妈双手一拍,说:还有这事儿!反正,不管谁住,这房主写的就是你的名,你不能甩手不管是不?
旁边那一对儿老头老太太也搭茬:谁知道我们摊上的这叫什么邻居!黑烟天天往楼上冒,也不知这家人在干吗。居委会你们该管管了。
炮三儿赶紧又掏出电话,拨打那个署名“于凤仙”的电话。
响了两声之后,抬头一望,只见远处一个穿着浅粉色修身羽绒服、身材高挑的女人,扶着一个老者慢慢走着。女人小头小脸,眉目清秀,耳畔的发丝飘拂在三月的春风里,若有所思又仿佛目空一切,走得很慢,神态迷离。
那于凤仙也是在走路出神的当口,被急遽响起的电话铃声吓了一跳,她赶紧回过神儿来,低头从兜里掏出手机,显示的是那云桥,她蹙了蹙眉,把手机贴耳朵上,还没开口,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门口台阶上拿手机跟她对讲的人。
一大群老人中间,站着一个壮年汉子,高个,浓眉,细长眼,高鼻梁,薄嘴唇,葱绿色皮夹克,里面是高领黑毛衣,下穿一条鼠灰色灯芯绒休闲裤,脚上一双牛毛黄短靴,浑身肌肉紧绷,壮实、紧致。他腋下夹着一只黑色老板包,一身的潮流打扮,在上午10点半的阳光下显得年轻,密实。
于凤仙有点迷瞪了,手机贴在耳朵上,仰脸定定地看着炮三儿,感觉这人好像见过,又想不起是在哪见的。炮三儿也同样姿势,手机贴耳朵上,低头定定地看着走过来的于凤仙。
他们就在众人的环伺中四目相对,傻傻的,互相注视,一时竟没了词儿。
邻居老头老太太眼尖,说:就是她,就是她,就是她家冒的烟!
于凤仙回过神来,从耳边拿下电话,收拢目光,瞧向众人,说:咋了?这是咋了?出啥事儿了?
邻居老太太说:赶紧的吧您呐,这烟冒的,差点儿没把我们俩老的都熏死屋里头。
炮三儿这才开口说:你是于凤仙?
于凤仙抬头看他,说:啊,你是那……那那……
于凤仙想起来了,两人在登记处草草见过。
炮三儿说:啥也别说了,赶紧上楼,开门。
于凤仙牵着老者在头里走,众人跟在身后。炮三儿上前一步,从侧后方帮助搀扶老者上楼梯。到了四楼402,开门一看,满屋子烟,呛得人睁不开眼。
于凤仙“哎呀妈呀”叫了一声,自己先闯进去,一边咳嗽,一边赶紧把窗子都开开,往外放烟。其他人都在门口站着,捂着口鼻。
居委会主任说:怎么回事?这什么人家?怎么还在屋里弄出这么大的烟?在屋里干吗呢这是?
于凤仙一边捂嘴推窗户,一边说:不好意思啊,炉子不好烧,今天刮东南风,有点往回倒烟。
邻居老太太厉声大喊:这都什么人呐!这年头还在楼上架火烧炉子?
于凤仙赶紧说:我们家老爷子腰不好,睡不了凉床板儿,只能睡炕,烧热炕睡。对不住,对不住大伙儿!
居委会主任说:你们这是从哪儿来的?北京市防霾防污染,净化空气,早都全市煤改气了。这怎么还有烧炉子的呀?还在屋里搭上炕了,真够新鲜的嘿!
于凤仙囧得满脸通红,一个劲地喀喀咳嗽,话也说不出个整句来。
炮三儿见状,二话不说,一脚进门,一手捂住口鼻,用眼四下搜摸,瞧见了北屋墙根底下砌起的煤灶,炉盖上还坐着一个大铁皮烧水壶,水壶扑哧扑哧冒着热气。他走过去,迅速拎起热水壶放在一边,拿起旁边的炉扦子掀起炉盖,又操起炉铲,从底下灶坑里铲起炉灰往炉膛里填。一铲,两铲,三铲,直到煤火完全被炉灰压住,火星全部熄灭。放下工具,抬起身来,走到门口,跟大家双手抱拳作揖,说:
抱歉,对不住了各位,给大家添乱了!炉子已经灭了,不会再冒烟。请大家伙儿放心吧!
于凤仙被他一连串行云流水的动作看得目瞪口呆。
没等她搭茬,居委会主任大妈不干了:光对不住就行啦?你们这室内烧炉点火违法违规,你们知道不知道?
于凤仙低头哈腰,连连鞠躬,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真不知道,我们才搬过来时间不长。
居委会主任:从哪儿来的呀?
于凤仙:铁岭。
居委会主任:好嘛,大城市啊!从东北那疙瘩来的。怪不得!
转脸又瞧向炮三儿:嗳我说你们什么关系啊?怎么一个不知道谁在这住,一个又打东北来,外来人口登记了吗?
您别介意,这是,是我老家的一个妹妹,带着她家老爷子进京来看病,初来乍到,还不懂咱这的规矩。
居委会大妈爱岗敬业,忠于职守,绝不放弃任何一个修理坏人的机会,呲搭炮三儿说:你是北京人不?知不知道全北京早就煤改气了?空气污染这么重,你们还烧火、还用炉筒子往外倒烟?你们这煤从哪来的呀,城里也买不到煤了呀。
于凤仙紧张地说:我们从铁岭老家拉来的……
炮三儿连忙拦住:那什么,姆们就是从房山,房山亲戚家弄了点煤来,您要不让烧姆们就不烧了。
大妈:不是我不让,是北京市有统一要求。赶紧的,把炕拆了。限期三天。
炮三儿点头哈腰:立马拆,立马拆。我保证三天之内就把这个炉子拆了。保证,保证不再给大家带来麻烦。
居委会大妈斜睖他一眼:你能做得了主?
炮三儿拍拍胸膛:没问题,我保证。您放心吧,请问您怎么称呼?我这问清楚了,好及时向您汇报。
我姓于,是这儿的居委会主任。
好嘞好嘞,于主任,真的要谢谢您!对不住,给您裹乱了!等过两天炉子拆完了,我跟您汇报去。要不,您先回去忙着?这儿一切都交给我。
众人一看,事情弄清楚了,烟也不冒了。也就各自嘀嘀咕咕,在窃窃私语中散去。
于凤仙赶紧到门口把老人引进屋。老爷子耳朵背,听不清大家都在说什么,只看见一群人站在门口嚷嚷,他的情绪并没受多大影响。进了屋,就问于凤仙:这位是谁呀?
于凤仙说:这位是,那什么,爹,这位是我请来的装修师傅。
老爷子说:师傅你辛苦,你坐,坐。
炮三儿说:好好。您老人家高寿啊?看您这红光满面,身子骨儿也还很硬朗。
孙家老爷子笑呵呵:八十多了!这不嘛,儿子、儿媳、孙子孝敬我,让我跟着孙子到北京来住。说实话,住不惯。老了老了,还净给儿孙添麻烦。
老爷子,那都是他们应该做的。孝敬父母是子女应尽的责任。
你这师傅好!会说话,有文化!说着,老爷子竖起大拇指,表示赞赏。
于凤仙说:爹,我扶您先进屋休息。水倒好了,待会儿您别忘了吃药。
于凤仙扶老爷子进北屋,炮三儿环顾四周,两室一厅不大的屋子,收拾得利利索索。窗台上有一盆玻璃翠和月季花,开得粉红似白的。墙上还挂着大幅美人照,那是于凤仙年轻时演出剧照。炮三儿没认出来,还以为是哪个电影明星。电视机上蒙着绛紫色二人转表演用的大手绢,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花。沙发上、桌子上,到处都蒙着用钩针钩的镂空加花编织物,处处体现女主人的心灵手巧和营造出的家庭温馨。
于凤仙把老爷子安顿到他那屋里休息,伺候着老爷子吃完了药,这才回到厅里来,招呼炮三儿。
炮三儿和于凤仙这才有了一次正式的近距离对视。
有那么一刻,他们相视无言。
炮三儿没想到,果然,东北出美女!于凤仙唱戏的出身,唇红齿白,花容月貌,身材保持得好,风吹杨柳,一条水蛇腰,虽人近中年,打眼一看跟三十多岁差不多。尤其她有双桃花眼,眼波一撩,风情万种,十分勾人!炮三儿不禁怦然心动。
于凤仙心里也是小鹿乱撞:电影中演的那些歪瓜裂枣的北京老炮儿,都是豁牙浪齿小平头,皮糙肉厚地缸子。而眼前这位,竟然是个非常俊朗壮实的中年汉子,寸头,方脸,两条大长腿,胸前三角肌,待人接物说话客气,一口京片子又快又清晰。尤其,刚才的进门灭炉子、门口怼主任、进来跟老爷子搭讪,一套行云流水操作,不露痕迹,端的是正经人家的好男人架势。
同时,瞬间她又在心里起了疑问:像他这个人,都穿成这样,长成这样了,行为举止也不赖,为啥还要用假结婚赚钱呐?
其实,炮三儿心里也在打鼓说:这女的,人长得不赖,穿衣品位打扮也不俗,为啥事逼得非假结婚不可啊?
两人互瞅着,呆了片刻。还是于凤仙先开口说:
那,那个,那什么,那哥……
炮三儿说:别客气。我在家行三,就叫我三哥吧。
于凤仙说:三哥,真是对不住。你看,你第一次来房子,就成这样……
炮三儿说:没啥。只不过是没想到……
后边儿的话炮三儿省略了,没往下说。
他确实是没想到,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场景下跟于凤仙见面;没想到于凤仙还显年轻,有姿色;没想到,这东北一家人还在盘炕,还在楼上烧火燎炕。这一切,都让他没想到,都超出了他的认知界限。
妹子是做什么的?
以前我在二人转剧团。后来剧团解散了。就自己开个小店,卖点儿土特产。
嗯。挺好,不错。
那大哥你是做啥的呀?哦……我是不是不该问?
没啥没啥。我从前是个运动员。
运动员?
对。我是拳击运动员,还参加过全国比赛。后来退役了,在家待着没事儿,现在偶尔到健身馆,给他们当当教练。
运动员啊,了不起!
于凤仙由衷赞叹了一声。参加过全国比赛的运动员,见过大世面。
为啥着急买房啊?炮三儿不经意地问。
为为为……为给儿子住才买的。这不嘛,儿子留学归来,自个儿靠本事考上了全球“十大”金融事务所。我怕他一个人在北京租房不方便,太遭罪,就想给他买个房。图的离单位近,平时上班儿方便。
是这么回事儿。那,这位老爷子……
这是我公公。他来北京看病……
你公公?炮三儿重复了一句。
于凤仙突然觉得说走了嘴,没法来圆这句话了。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哦,就是小孩儿他爷爷,要到北京来看病。这不嘛,要住到这儿,住到孙子家。我这就陪着过来,给这爷俩洗衣做饭的。刚才我就是领着我公公……哦小孩他爷爷去医院拿药去了。可能是炉子里边的煤没有压好,就开始倒烟。这才把居委会都惊动,把大哥您都给麻烦过来了。哎呀,你瞅瞅,这都是我的不是!太对不起,太给您添麻烦了。
炮三儿:没事儿。但是妹子,咱得实话实说,你这炉子肯定不能再烧了。这炕也必须得拆了,在北京这是不允许的。
于凤仙一副哭腔说:那咋办?我咋拆啊,我这就一个人儿。
这样吧。赶明儿我带几个工人过来,帮你把这活儿干了。
于凤仙说:那怎么好意思啊!
炮三儿说:跟我你就甭客气了。
第二天,炮三儿叫来了施工队,到家把炕拆除,一切收拾利落。同时,他又从宜家买来一张床送货到家,顺带还给老爷子捎了条电热毯。
于凤仙要给钱,炮三儿不要。
于凤仙感激涕零,两人互加了微信。
炮三儿说:妹子,以后有什么事儿就找哥。
于凤仙:唉——
脆生生的,话音一出,把于凤仙自己都吓了一跳。赶忙抬眼一撩,见炮三儿也正有点吃惊地看着自己,她不由得脸色一红。
程田田和孙子洋两人自从2016年正月十五分手、相隔两地,生活就已经不在一个频道上了。程田田沉浸在失恋的打击里,愁肠百转,忧忧戚戚;孙子洋新入职,焦头烂额,作为职场小白,正在被按地板上疯狂摩擦。
匆匆那年我们
见过太少世面
只爱看同一张脸
那么莫名其妙
那么讨人欢喜
闹起来又太讨厌
相爱那年活该
匆匆因为我们
不懂顽固的诺言
只是分手的前言
不怪那天太冷
泪滴水成冰
春风也一样没
吹进凝固的照片
不怪每一个人
没能完整爱一遍
是岁月善意落下
残缺的悬念
王菲的《匆匆那年》,他俩如胶似漆时设的来电铃声,如今田田听一次哭一次,哭得肝肠寸断。
芳龄24的程田田,艰难地挨着失恋时光,在沈阳家中以泪洗面。从正月十五她追到北京向孙子洋讨要说法的那一天起,她的青春和生命就从欢乐的高峰掉进岁月的黑洞,跌得粉身碎骨,肉身横贯受伤,灵魂整体遭挫。往后的日子就是一个长长的黑暗时光隧道,一点光亮也透不进来。她拒绝任何光亮透进来,只想在黑暗里待着,在黑暗中看见纷飞的记忆碎片起舞,星星点点,纷纷扬扬,每一片,每一块,都是孙子洋,都是他们俩短暂又漫长的大学到澳洲的美好时光。他们相识,相爱,相知,相依,她觉得他们已经是不可分割的整体,他们永远都不可能分开。
现在,他们却被重新拆分,重回两个单独的个体。她感觉自己已经回不到原处,已经无法再变回没有恋爱时的她,像小时候玩的积木,辛辛苦苦,兴高采烈拼起了五彩高楼,推倒之后只能是一地碎片。一地没有灵魂的碎片。怎么也捡不起来,怎么也无力再去捡起来。只能任凭碎片一地丢着,七零八落地丢着。
一场失恋,她的魂儿丢了。
进入阴历二月,到了二月二龙抬头,整天昏睡不醒的田田被妈妈毛丹叫起来,硬扯着她回沈河区的姥姥姥爷家探望。毛丹向父母复述了田田对象黄了的经过。两位年届八十老人先是很吃惊:春节时孙子洋还来家吃饭,一大家子人团聚,并祝贺两个孩子进京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呢。这才几天工夫,怎么就形势突变成这个样子?
毛丹正月十六领田田从北京回来后,就把分手的消息瞒着自己父母,跟老头老太太说,田田还需要在沈阳补办一些手续,暂时先不跟孙子洋去北京了。两位老人也没多问。
如今,得到这么个分手消息,退休老工程师毛宝吉,退休中学老教师赫红梅,都默默地消化一会儿,然后,姥姥问田田:
孩儿呀,如果让你爸你妈假离婚,就为给你买房,你愿意吗?
一直在抹眼泪的田田,停下手,眨着通红的眼睛,坚定地说:不乐意!这种事儿,根本就不能往我爸我妈身上想,一想我就恶心!
姥姥一把揽过田田: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姥爷毛宝吉说: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就那种家庭,断就断了吧。
姥姥说:啥蛤蟆腿、人腿的,不是那么比的。田田啊,别太伤心了,姥姥看着心疼,年轻人恋爱分分合合,都是正常现象。
毛丹说:谁说不是呢。可是劝不进去呀,谁说也不听。
田田躲进小屋里,继续一条一条删新浪微博,删朋友圈,删QQ空间,删一条,哭一次,删一条,哭一次,最后哭得什么都看不见了。那是她跟子洋哥恋爱几年的记录,从大学到留学,从沈阳到澳大利亚,从悉尼、墨尔本到堪培拉,从铁岭到北京,那是她全部的青春记忆,全部的初吻,全部的初恋……
等她哭够了,哭累了,终于能起身了,阳历三月底,她跟妈妈说要去北京打工,已经联系好了打工地点。她没说是期待着看见子洋哥,或者能够在北京邂逅子洋哥。但是这话还用明说吗?她妈毛丹想拦也拦不住,只能给毛榛打电话:
姐,田田又要去北京,你说我还跟着去吗?
毛榛说:你不上班吗?
毛丹:上啊。
毛榛:那你还跟着干什么。田田又不是小孩了,跨国旅行、留学都做过,说起来已经是青年海归人才,你还当成个中学生管?
毛丹说:不管咋整?
毛榛说:找好的实习工作也不干了,就这么一趟一趟瞎折腾,你给钱啊?
毛丹:我不给咋办?我和她爸每月给她5000块钱,希望帮她渡过这个难关。
毛榛:行,你们有钱。折腾吧。
毛丹:姐,你没孩子你不知道,现在这群孩子都脆弱,动不动就抑郁症跳楼啥的……
毛榛:你少拿我没有孩子说事儿!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毛丹:姐,我真不跟你赖玄(东北方言,撒谎、说大话),咱单位有个副局长,女儿上高中就送去美国留学,结果不合群,抑郁了,她妈辞了工作,过去陪读都没用。现在整回来了,整天在家待着,变成了被迫害妄想症,见谁都觉得是想要害她。原本那么吹牛蹦高的一个家庭,她爸本来能升正局,现在为孩子的事,一夜白头,佝偻了;她妈就跟个祥林嫂似的,见谁跟谁叨咕:我要是早知道出国能抑郁,说啥也不让孩子出去啊……
毛榛说:打住,你咋不比比那些健康正常的孩子呢?田田这么不独立、不立事,都是你惯的,惯出个平民家的公主来。你就说,上个大学,虽说家在本地,可也不能连衣服都不会洗,还每周末拿回家你洗。连她姥姥都看不过去了,电话里跟我嘀咕,还让我劝劝你呢。
毛丹:那有啥呀,孩子在学校学习累,哪有工夫洗衣服。家里有洗衣机,拿回来,我就顺手给洗了呗。
毛榛:这不是洗不洗的问题,是培养独立生活能力的问题。依赖惯了,到哪儿都想找个人依赖,自己不愿动手动脑。你就说,离开沈阳去澳洲留学,她是不是又依靠上人家孙子洋了?听她姥姥讲,俩人留学住一块,田田的每月生活费全交到那小子手里,由那小子掌管,田田想要点零花钱还得管他要。饭也由人家做,买了个二手车也是由人家开。她自己什么也不管,以为是图省心。可结果怎么样?到头来什么也没学着,啥也没剩下吧?她自己还心里乐不滋儿的,以为是有人替她遮风挡雨,有人替她扛一切。这下好了,轻轻松松被甩了,啥也没有了。
毛丹:那怎么能怨我?她愿意甩手不管,她觉着幸福,那不就挺好?
毛榛:还挺好?一个姑娘家,要教给她自强自立啊。无论何时,主动权要掌握在自己手里。她一切都被动,一直就被动,被对方捏住了七寸,那还不说分就分。
毛丹说:你主动,你主动,你主动还不是照样丢了陈米松。
毛榛说:滚!
阳历三月底,田田终于起身第一次来北京打工,这次,她没有再麻烦大姨,决心自己闯。她看了网上招工广告,来到雍和宫旁边的饼干店卖糕点。在澳洲时,她曾经出于好奇,跟同学一起到糕点店里打了三个月的工,受热烘烘的甜香味熏陶,喜欢上了烘焙。毕业归国回到沈阳后,她在家自己动手尝试了几次,浪费掉若干袋面粉和几十斤菠萝后,终于做出完美的凤梨酥。后来又继续尝试抹茶点心和蜂蜜蛋糕,味道也相当不错。她妈妈毛丹还欣喜地在朋友圈里炫耀,说,看我闺女心灵手巧!从小到大没干过活,可是做烘焙,一学就会,做出来的点心有模有样的,赛过正规糕点店。
同事和客户就在下边点赞:丹姐你闺女真不错!长得好,学习好,手还巧,样样都行啊!这样的闺女你家还有没?给我来一打!
这一波赞夸得毛丹有点飘,把这些表扬跟田田一一转述,田田瞬间也误以为自己可以在烘焙的康庄大道上奋进前行了呢。
孙子洋四处投简历找工作、考会计证、忙着复习报考事务所那段时间,田田就想着与人合伙开一间糕点店,四处寻摸着,连地点都找好了,太原街有一家糕点店的女老板要回老家,正急着把店面转手。田田已经动心要盘下那个铺子。正好赶上春节她大姨毛榛回沈阳探亲,田田就征求大姨意见。
大姨说:你开糕点店用得着出去留学吗?是不是高中毕业就能开?你爸你妈节衣缩食,每年几十万学费生活费供着你,现在,好不容易毕业了,找个对口工作,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不行吗?
田田说:大姨我实在不喜欢跟数字打交道,我一看见数字就烦。
大姨说:这就怪了。不喜欢数字,那你为什么报考金融系?
田田说:我妈托人给我改的专业,说考上了金融学院可以方便出国。我原先报的是英语专业。我妈听人说,现在纯英语专业工作不好找,英语得带上个别的专业才好出国。
大姨叹了一声:你妈啊你妈!这是害孩子啊!
不管怎么样,家长替孩子改专业的恶果已成。田田真是连滚带爬,好不容易毕业,拿了个文凭回来,但是心里抵触任何金融行业以及与数字打交道的工作。念书把一个孩子活活给念夹生了。
对烘焙的喜爱,曾填充了田田毕业回国后那一段空白时间。见到雍和宫旁边连锁糕点店招服务员的消息,田田想都没想立刻赶了过来。
这家糕点店门脸很大,在北京属于中高端连锁店,位置也好,去往雍和宫上香朝拜参观的,人来人往,走累了,进来吃块甜糯点心,喝口蜂蜜柚子茶。至于店员待遇,店里不管吃不管住,底薪2000元外加销售绩效提成。
田田在意的不是这些,在意的是从雍和宫到潘家园有10 公里,每天晚上下班后打车只要15分钟。下班15 分钟后,她就能够到潘家园CBD守望子洋哥。
为了能再见到子洋哥,店里早8 点半到晚8点半的工作时长她能忍;租住到方家胡同不足10 平米平房偏厦里,每天早上起来端着自备夜壶去胡同口公共厕所倒尿,她也认了;工资不足以交租房钱,自己还要再贴进去1000 元她也能从牙缝里挤出来。但是,连续蹲守了一个月都没能见上子洋哥,这让她气馁。晚8 点半下班,收拾收拾打烊后,她差不多9点钟左右到达CBD金融财富大厦楼下,然后她就在大门外阴影处悄悄徘徊,时不时仰头望向一扇扇窗口闪出的灯光——那些璀璨的灯光里,总有一间窗口的灯光是属于子洋哥的吧!
而每天,她必须在晚上10 点之前再打上车赶回去。房东老头老太太严格规定,每天回家不能晚于10点半,过了10点半就关院门。
从雍和宫守望潘家园CBD 一个月,一直也没有遇到她心心念念的子洋哥。她坚持不下去了,结算了一个月工资,打道回府。
此番折腾,虽然没见到子洋哥,但是北京这座城市里有子洋哥的气息,她的想念能够落地,这让她受伤的心灵稍微得到了一些治愈。
回到沈阳,她答应了她妈妈毛丹的恳求,到妈妈托人介绍的一家银行去上班。为了照顾她,没让她到一楼窗口接待储户,直接安排她到二楼办公室。一进来就直接上二楼,立刻,田田被好事儿的同事盯住了。同事在背后指指戳戳,查她什么背景,她爸妈是干啥的,她哪毕业的,把她查了个底儿掉。那些人真能耐,竟然查到她在澳洲的留学生群里去,又不知通过谁,查到她还曾经有个同班同学对象孙子洋,孙子洋考到北京工作,把她甩了,甩在了沈阳。
查明白了程田田的背景不过是如此普通,那些嫉妒她的人立刻开始对她挤对下绊,一有什么事,就说:找二楼的那个去,找那个海归留学回来的去。
她真没想到,她的学历会成众矢之的,更没想到,就连跟孙子洋失恋这个伤口上,也会被人撒盐。在银行二楼没坐上一个月,她就开始厌恶了,厌恶了办公室政治,厌恶了同事在背后的指指戳戳。
压抑的工作环境,她无法忍受,不到一个月,辞职回家。她心有不甘,又在人才招聘网投递简历,想凭自己的力量找到北京的工作,而且还要选择公司地址在潘家园附近的。
这年暑假,她第二次进京打工,这回是被潘家园一家刚创业的文化公司录用。程田田这回有了经验,租房在劲松,虽然很贵,3000 元的工资不足以交4000元的房租,但是离子洋哥近,地铁一站地就可以到达潘家园和CBD财富金融中心。
这家小公司里都是一群刚毕业没多久的年轻人,正在创业孵化期。派给她的活多而杂。
这回她又真真切切体会了一把京城底层打工族的生活。三人合租的旧楼房,厨房卫生间十分脏乱,室友经常半夜带男朋友回来,吵吵闹闹,睡不好觉。她清晨到公司,干着前台和文员以及行政的工作。支撑她的,就是每天晚上下班后,驻足徜徉在CBD 财富金融大厦、潘家园小区子洋哥家楼下的几小时。
跟上回一样,这回她仍然一次也没遇到子洋哥。一次也没有。她一边锲而不舍地徘徊、期待着,一边也在心里想:即便遇到了、见到了,又能怎样?难道她还能上去说:我爱你,我一直都在想着你吗?看见潘家园他家里亮着灯,又能怎么样?难道她还能再进去、再闯进去问一声安吗?
这回她坚持得比较久,竟然坚持了两个月。两个月后她钱花光了,不得不回沈阳。临回去前,给大姨打了电话:大姨,我请你吃饭吧。
大姨说好。你妈告诉我你又来了,我一直在等你。
她来到了大姨的研究所。没想到是这样一个气势恢宏的建筑,这个老建筑里还能办公。大姨领她出来时特地在门口站了站,指着大门东边石头狮子下面的碑说:“三一八惨案”发生地,《记念刘和珍君》学过吧?
田田愣了一下,说:刘和珍君?就是鲁迅写过的那个被军警打死的师大女生?
大姨说:对。你刚才出来的这座大楼,是清朝的旧海军部,“三一八惨案”时是段祺瑞执政府。
田田若有所思,点点头:北京,到处都是历史文化。
大姨没想到她发出的是这种感慨。
饭后,大姨领她逛夜晚的三里屯。柔和的北京夜色下,田田敞开了心扉,对大姨述说她上学时是如何跟孙子洋相识、恋爱,出国后如何依赖孙子洋,回来后又如何被分手,她不相信孙子洋心就那么硬,说不定有一天他还会回来找她。
大姨说:不要再有幻想。男人只要说分手,就不会再回头。而且你们俩,早已不在一个频道上了。你在沈阳家里想他,他却在北京CBD 里想工作、想往上爬。王城如海,往事如烟。情如草芥,风吹即散。无论什么人,到了北京,就是一粒沙,瞬间就被淹没不见了。在这座两千万人口的大都市里,两个走散的人,说散就是永远散了,再看不见,再遇不见。我跟你前大姨夫,离婚以后,也是十多年不见,即便是生活在同一座京城里,甚至是在同一个行当里,就是不曾再见面,一次也没见过,既没有私下偶遇过,也没被安排在某次会议上见面过。十几年,没见过面。你说奇怪不奇怪?分了,就是分了,不要再幻想着合。就像你手机铃声里唱的那样,《匆匆那年》,一切都是太匆匆。
大姨陪着田田,一直走到呼家楼地铁口。三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远望央视大楼、财富金融中心大楼灯光璀璨。驻足在北京深秋的清夜里,田田静静地凝望着,凝望着那些高楼大厦里的灯光,凝望着她那看不见的爱人。夜风吹动着她的长发,这个24岁的姑娘面色凝重,久久伫立。
她是在告别,同时也暗下决心:北京!总有一天,我会重来。我会以最隆重的方式,重来。
当田田沉浸在失恋的痛苦中,哭天抹泪、寻死觅活的时候,孙子洋作为职场小白,正经受着另一种煎熬,被反复按在地板上疯狂摩擦,摩擦摩擦,咔咔咔咔。
首都北京,精英如织。“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苏轼这首诗写的虽然不是北京,但是“大隐隐于市”的道理是相通的。外地人进京,不管什么名目什么身份,但凡懂得道理的,就低调行事,刻苦精进,认准一个目标,踏实肯干,努力把梦想实现;而那些没有历史感也不懂人情世故的,难免胡冲乱撞,就要吃亏得教训。
孙子洋,英文名Jackson,恰恰就是啥也不懂的那一位。作为一个刚刚毕业的年轻人,跨进京城、迈入财富中心、进入全球“十大”金融事务所,就好像是一步登天,又仿佛一粒沙子来到大海里,看似前程广阔,游刃有余,实则力不从心,不着边际。
Jackson 身上具有东北人的颟顸,又有小家庭惯出来的得意和自满,动不动把“我在澳洲的时候”挂在嘴边。初次听到时,事务所老员工们都一愣,以为他是在自我揶揄或开玩笑,再一看他的神情,不像开玩笑,是真的,真的是在炫耀。前辈们就愣了,心说哪来的傻小子啊?HR 招人面试的时候,都不考考情商吗?
汇聚在北京CBD中心的这个全球高端事务所,人人学霸,个个精英,基本上都来自剑桥、哈佛,北大、清华、复旦。可他孙子洋Jackson毕业的澳洲学校在哪里?他的本科北方大学又在哪里?要说在,也在事务所学历鄙视链的最底端。事务所老人儿们就不明白了,心说根底那么差,怎么还好意思拿出来显摆?
没过多久,孙子洋所在部门的主任理查德(Richard),就气哼哼找经理汪总告状来了。
理查德说:汪总,我觉得Jackson 应该是精神上有点问题,我也是通过一系列事情感觉到的,我觉得他精神不太健全。
汪总说:这么一个小职员的事情,没必要跟我说。跟焦总说就可以了。
理查德说:焦总已经批评过他了,可他还是屡教不改。我感觉我们招进来一个病人,是个偏执狂和被迫害妄想症,会给事务所造成巨大损失的!
汪总:出什么事了,说得这么严重?
理查德说:我们税务部门的职能,是为客户提供专业指引,向企业提供税务咨询、税务合规申报、税务会计和风险咨询服务,帮助企业合理避税等,成为客户可以信赖的顾问。可是这个Jackson,客户提供的资料,他一定说客户统计得不准确,要改客户的数据。对方是一个大客户,跟我们有长期合作,好不容易拉来的单子,已经做两年了,都没有什么问题。可Jackson 非得改。最后我找了焦总,焦总看了他改的后,说只能另外安排人员进行核算了,请他离开这个项目。
汪总:新来的,多带带,你给他讲解讲解。
理查德:关键是啊,汪总,他不听啊!谁的话也不听。即便焦总指出他改得不对,他仍然会去找一些人不断求证,说他改的是对的。最不可思议的是他又去找客户求证,非得证明自己是对的。结果呢,把这单活儿给丢了。
汪总这才把头从文件里抬起来,问:竟有这种事?他业务水平怎么样?品德是否有问题?敬业上是否有问题?
理查德:说实话,Jackson 英语水平不错,做事也很认真,天天加班也非常努力。
汪总:这些都没有问题,那问题出在哪里?
理查德:就是因为都没有问题,所以才可怕啊!他这人无法沟通,在沟通理解上有障碍。他也特别想好好工作,也愿意努力,就是他越努力越吓人。他就是很神,什么事情到了他那,就变得复杂。
说着,递过一张纸:汪总,我今早把他的本周工作调整了一下,您看看,这是Jackson 在我们部门的工作大群里贴的:
Richard主任阁下台览:
敬悉阁下周一在部门晨会旨意,拟对下属工作制度化管理,群臣接到邮件大札,无不欢欣鼓舞,深以为是!岂料今晨您对在下口谕,令搁置原计划,转审另一案之统计。然您曾允诺考核标准为工作群里邮件所示,现又出尔反尔,口谕时为另一套,叫我如何是好?在下最终到底按照哪个执行,才算完成上司交代的工作?
恳请您修改一下从前工作群里邮件,让邮件与口谕统一。如此,才是落实管理制度化,避免随意性,真正实现企业现代化管理。
附录呈上邮件指示里在下原定的工作计划。在我干了两天之后,今天您的口谕又来,令中止上件而开启下件。我最终到底按照哪个执行?接下来的日报该怎么写?是和您邮件手札一致,还是与您口谕面令一致?
今后希望领导层也应躬亲自省,谨言慎行,尽快实现规范化管理,不能朝令夕改,令下属无所适从。
汪总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不文不白的!这个年轻人,是有点过分啊。
理查德:气得我手都直发抖……汪总,我这边计划把他手头工作都停了。
汪总:别急,等我让焦总找他谈谈看。毕竟还是个职场新人,多包容。
理查德:朽木不可雕!我觉得他就是有病,偏执狂和被迫害妄想症,肯定有精神问题。他今年才25岁,人生路还挺长,需要专业的心理疏理和引导,要不以后一辈子就完了。
汪总:没那么严重吧。
理查德:我是真心不想跟他有任何交集和连接了。这个Jackson,把整个团队的气氛都搞得乱七八糟。平常待人接物,跟个外星人似的,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
汪总:你要多有耐心。
理查德:对不起,汪总,是我心胸不够,我对不住您的信任。我是真心忍不了!
汪总:这样吧,你先安排一个同事带他,最好找一个女同事,慢慢教。
理查德:好吧。
临出门,理查德又想起来:
哦,对了,汪总,有一次Jackson他母亲提着煲汤来给他送夜宵,我和他母亲有过交流,说Jackson 不合群,性格犟,问他从小是不是受过什么伤害,有没有过创伤性体验。他母亲说这孩子从小就听话,没跟大人顶过嘴。在学校成绩也好,老师们都夸他。可能是最近刚跟对象黄了,情绪受打击吧。那个对象跟他是大学和留学时的同学,最后俩人还是没能走一块。我也跟他母亲说,他年纪还轻,赶紧疏导疏导,这种性格,到社会上是要吃亏的。
霹雳一声响,回头望故乡。
于凤仙万万没想到,假离婚的雷,这么快就在头顶炸开了。
北京的天,一到九月热得不得了。一大早,潘家园一带繁茂的生意就开始了,噪音也紧着从窗外往室内涌。于凤仙是勤快人,一早就起来收拾。这时,孙子洋的小姑从铁岭打来电话:嫂子你快回来一趟吧,我哥出事了!于凤仙手里的抹布噗的一声掉到地上,腿一软,赶紧靠冰箱站着,哆哆嗦嗦问:出啥事了?
小姑说:没啥。他们说我哥贪污了200 万,现在人进去了。
于凤仙惊呼一声:哎呀妈呀!
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捏电话,两眼直愣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姑在电话里喊:嫂子你说话呀!你得赶紧回来。要不然,我哥就没命了!
于凤仙努力拢着自己颤抖的身体,哆哆嗦嗦站起身来,哆哆嗦嗦收拾行李,哆哆嗦嗦给正在上班的小洋发微信,说自己临时有点急事,要马上回铁岭一趟,可能要待几天,嘱咐小洋要照顾好自己,炖好的牛肉在冰箱里。又颤颤巍巍出门,打上车,直奔高铁站。
从北京到铁岭高铁四个半小时。坐在高铁上她的心神稍微定了一些,打电话告诉了小姑她的行程。接着又在电话里催问小姑:到底是啥情况?怎么就贪污了200 万?谁说的?谁看见了?钱在哪呢?都给谁了?我怎么没看见?说完发现隔着过道座位上一个男人正盯着自己,才知道自己声音有点大。好在自己这个三人座位上只有她一人,没人旁听。于是她用手捂住手机,贴在耳朵边上,继续追问。
小姑支支吾吾,说:嫂子,电话里跟你说也说不清楚,等你到家再说吧。
于凤仙说:有什么说不清楚的?拿了就是拿了,没拿就是没拿,这不清清楚楚的吗?要是真有那200万,小洋买房那会儿何必让你们大家凑钱?
小姑说:哎呀,嫂子,你就别较真问了,人家肯定是有证据。等你回来再说。
于凤仙说:不对!一定是有人嫉妒、眼红你哥,羡慕你哥妻贤子孝,家有海归留学生,还考上了“十大”,在北京有房有工作!他们这就是嫉妒,就是诬告!不行!我得找他们去!
小姑说:我说嫂子,你找啥找啊!你找谁去、问谁去?要是能找,我们全家不早就找了,还用得着等你去找!你赶紧麻溜回来哈,等回来见面咱全家再商量。
于凤仙着急上火,在火车上连午餐也没有吃,下午两点下了车,就直奔孙耀第的厂子去了。
铁岭回春制药厂在铁岭开发区霞庄子附近,四郊本是一片荒野,后来集中连片开发,入住多家制药企业,这块地区立即变得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也成为当地的利税大户区。
于凤仙进了收发室,新来的门卫不认识她,问道:你找谁?于凤仙说:找你们厂办主任老崔。门卫愣了一下,很警惕地说:老崔不在!给带走了!于凤仙也一惊,没想到情况是这样,略一思索说:找你们副厂长老庞,你就告诉他,说于凤仙有事儿找他。门卫拿着手机到一旁打电话:喂喂,庞厂长,门口有个叫于凤仙的女的说有事儿找你。
不一会儿,副厂长庞各庄迈着方步走了出来,一过来,就上前握着于凤仙的手说:哎呀,嫂……嫂子,哦,那什么,于,于姐,你怎么来了呢?于凤仙打眼一看,只见他不年不节的,穿了件西装,还打了领带,小白衬衫雪白刺眼。听他那悲戚语气里,却透露一股子幸灾乐祸。他一直都跟老孙不睦,他俩是死对头的事儿于凤仙知道。
庞各庄也不说请于凤仙到办公室里坐,就这么站着,杵在收发室里。于凤仙说:我这刚从北京赶回来,儿子还在“十大”金融事务所上班。我一听老孙出事,就急忙赶回来。
庞各庄一脸讳莫如深:我觉得吧,于姐,说实话,这事儿真不应该你来,起码应该是老孙的直系亲属来。
于凤仙:咋的,我还不是他的直系亲属吗?
庞各庄:这个,这还真不好说……
于凤仙:你啥意思?我是他的原配,是他儿子的亲妈!
庞各庄:是儿子的亲妈不假,可是你们不是已经离婚了吗?离了婚,那就没有法律关系,不能算直系亲属了。
于凤仙:你说话咋就那么不中听呢!离不离婚是我俩之间的事儿,关系不着别人啥。
庞各庄:咋叫关系不着别人啥?离了婚,就不是一家人了,懂不懂?现在跟老孙有关系的,是人家现任的媳妇和孩子。
于凤仙愣住:啥叫现任的媳妇和孩子?
庞各庄: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老孙现任妻子是咱厂女会计孟小惠,俩人的闺女已经一岁多了。
于凤仙“啊”了一声,站立不稳,眼前煞白,只觉得白辣辣的大太阳在头顶晃圈,晕眩。她伸手扶墙,勉强站住:你说的,都是真的?
庞各庄:我扯这个谎干什么!调查组查出来俩人合伙贪污,现在一块进去了。
于凤仙身体摇晃,一手捂着胸口:别说了。啥也别说了。
庞各庄:于姐,咱这么多年交往,也都处出感情来了,我还叫你一声于姐。于姐,要我说啊,调查组没去找你,就证明你没事儿。这事儿,你就别往前靠了,赶紧回去,自求多福,自保平安吧。
于凤仙不知自己是怎样从厂里回家的。那个庞各庄还算有良心,也许是看她真不知情也是受害者吧,叫了个厂里的车把她送回来。
到了家,到了那个曾引以为自豪、洋气扑鼻的、和孙耀第已经生活居住了十几年的曼哈顿国际庄园小区,她又是一阵晕眩。这是她和孙耀第砸锅卖铁倾其所有买下来的大房子,房贷还了十年才还清。有了这个住房,她才觉得自己在铁岭算是个有里有面的人。房子就是一个人在城市里的脸面,从前他们没钱,没房,婚后一直住在铁岭老城区,简直可以说得上是要脸没脸要面没面,出门都不敢说自己是铁岭人,只敢说是西丰、清源乡下人。直到奋斗多年住上这个跃层的大房子,她才觉得人生有了依托,她在任何人面前、出现在任何场合里,都有底气、有气派了。
背靠着曼哈顿国际庄园大房子,她觉着自己浑身上下挂满了两个字:贵气。
这贵气,如今还没等她进屋就消散了,听了庞各庄一席话就已完全消散。她战战兢兢,进电梯,上楼,哆哆嗦嗦拿钥匙开门。这完全是一副准备点炸药包导火索状态,完全是被瞬间打垮打蒙、前方等待着可怕未知的霹雳状态。
开门进屋,老孙家人都在,都在家等着她。都在准备跟她摊牌。他们见了她,一脸肃穆,扭曲,尴尬,就是没有歉意。没有。半点也看不出来他们对她有愧疚。
距离上次回来,也不过是半年前的家,好像一切摆设都没有变。眼下,这个看似没有任何变动的家,在她看来却完全不一样了。气氛已经不对。已经没人味了。
嫂子,回来啦?
开口打招呼的,还是他家小姑。于凤仙嗯了一声,径直进到自己卧室里,站下,四处环顾打量。她看了看大床上的床单,平整熨帖,不像有人最近睡过。抹了一把床头柜的灰,刮下薄薄一层未擦的浮尘。再拉开衣柜门,看见自己的居家衣服整齐挂着,孙耀第的似乎是少了一点,不对,几乎就是没有。又查了查卫生间,一片干燥,水龙头出水口上起水碱,不像有人最近用过。
她坐下来,坐在自己的大床边,拿出背包里装的那瓶高铁上赠的西藏冰泉水,打开,慢慢喝了一口,慢慢归拢思绪,看来孙耀第是在别处金屋藏娇了。经过了一早上的电话惊魂,加上下午庞各庄有意无意泄露,她大概能揣摩出事件真相了。原来从头到尾整个事件,都是孙耀第蓄谋已久的骗局,孙耀第早就在外面跟小三勾搭上了,还养了个孩子,他用在北京给儿子买房子名义来骗她离婚,等她走后就偷偷跟小三结婚。要不是他两人一起合伙贪污公家钱款被抓,他们还不知要瞒她多久。
她的心拔凉拔凉的。不是因为冰泉水,而是人世间的欺骗、狡猾和背信弃义。她通体冰凉,血管硬化,简直像个植物人、冰冻人一样。真还不如死,比死还难受。
她迈着机械的步子走出来,到了客厅,走到环形沙发中心坐下,在老孙家人的围困之中坐下。那个座位已经给她预备好,只等她一入场,只等她一到位,他们就开口,他们就开演。
弟妹,你看,出了这种事情,我们也没想到。
第一个开口说话的是大姑。
长姐如母。自从孙家老太太去世,凡事都是大姑子说了算。大姑抽烟,长相随妈,东北大高个老太太,六十来岁,身板挺直,脖子长,瘦得像猴。抽烟抽得凶,有个烟酒嗓,说话嚓啦嚓啦。
他们家老爷子孙洪轩坐在当中,不说话。潘家园的土炕拆了他就回铁岭了。老爷子虽然在家很少说话,却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和定海神针。老爷子祖籍山东,先辈清朝年间闯关东,年轻时当过兵,崇礼尚节,家风严格,在子女教育上绝不含糊,坚信棍棒之下出孝子,几个儿子小时候淘气没少挨打,抡着皮带抽,闺女们做得不对劲她们娘也拿着鸡毛掸子打,好不容易培养七个子女长大成人。到了孙辈的孙子洋一出生,老爷子一改画风,惯着宠着,谁碰一个手指头都不行。子洋是老孙家唯一的大孙子,那就得宠!
老爷子直到六十来岁还精精神神的,身体倍儿棒,还有能力掌控整个家族,还可以主持主张儿女们的婚姻,还能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睛。变化发生在老太太病故以后。老太太一走,儿女们就开始打他们爹的主意。老爷子人生最大的失策,就是听从了几个孩子的撺掇,开始提前分家,把自己和老伴的房子卖了,均分给了几个子女。老爷子企望分家后能如老大老二说的“咱妈走了,咱爹能一碗水端平,一心为了孩子着想。咱们要对他更孝顺,几家人轮流赡养”,实际上是子女们留着心眼,生怕他们的爹娶后老伴,生怕后老伴惦记他们爹那个一百多平米的住房。小保姆变后妈的事情,在邻里周围发生得还少吗?不如他们几个提前继承均分了才得劲儿放心。
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怜天下进入老境之人!
还真就是于凤仙这个儿媳妇最拿他当回事。不管有钱没钱,不管跟着走到哪儿,儿媳妇都伺候得他舒舒服服的。大孙子也进京找到了好工作。本来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哪承想,遭此变故。儿子却被带走了。
到现在,老爷子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直瞒着他。直到儿子被带走抓进去,老爷子还一直蒙在鼓里,不知道儿子儿媳早已经假离婚。不知道儿媳妇又跟别人假结婚才在北京给大孙子买了房子。不知道那房子一时半会儿也过户不到他孙子手上,花了几百万,目前还是别人的房产。更不知道,这个假离婚的儿子又真结婚,还给他生下一个亲孙女。他儿子跟他亲孙女的妈因为联手贪污,双双被抓。
他近来耳背得更厉害了,听不清,整不明白。看见家里聚了这么多人,感觉是有大事发生了。
于凤仙对大姑说:说吧。什么情况。
孙家人见到于凤仙这么个态度,这么平静、疏淡,就像问别人家事似的,一时都有点蒙,甚至产生一丝恐慌,不知道接着该怎么往下说。
凤仙……
还是大姑开口了,大姑这回不叫“弟妹”而叫“凤仙”:凤仙,你到我们老孙家这么多年,我们把你当自己家人一样,没有亏待过你。妈活着时就把你当亲闺女,我们姐几个也把你当亲姐妹,都互不见外。这回,家里遭难,咱兄弟姊妹几个,可得抱成团来一起扛啊。
于凤仙听着,没表情。
大姑继续说:这回,耀第也是大意了,轻信了副手的话,被人算计了。咱们得想法,拿钱救人,把他给捞出来。
二姑接话。二姑最善良,傻实在,五十多岁,家庭妇女,总爱说大实话。她说:对哈,退赃退回去的越多,判的年头越少。
大姑说:凤仙,你表个态吧。
于凤仙说:表态?我表什么态?
三姑说:退钱赎人呐!
于凤仙说:我到现在也没听明白,孙耀第他到底犯了什么事儿?被谁算计了?怎么算计的?人为什么要算计他?
二姑着急说:弟妹,都这时候了,你还较什么真?现在是救人要紧呐!
小姑也插嘴道:还能犯什么事儿?还不就是被人告发,说他贪污侵吞了200万嘛!
于凤仙说:200万?在哪呢200万?我咋没见着?
二姑说:人检察院都定了是200万……
于凤仙说:我没见到什么200 万。谁拿了200万你们找谁去。
大姑说: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这是一家人该说的话吗?
于凤仙噌的一下就站起来了:一家人?我跟你们还是一家人吗?我跟他早就离婚,早就不是一家人了!
小姑上来劝说:嫂子,你别动气啊嫂子,虽然你跟我哥办了假离婚,但在我们心里,你跟我们还是一家人,你还是小洋的妈妈,还是我们的亲嫂子。亲嫂子见到亲哥落难,那还能见死不救吗?
于凤仙说:我怎么救?我拿啥救?
大姑说:让你回来,也就是跟你商量,咱们把这套房子卖了,退钱赎耀第。
什么!于凤仙惊诧不已:你们想让我卖这套曼哈顿的房子?
小叔说:是啊!咱家还哪有钱啊!只有卖了这套房子,才能去帮我哥退赃少判刑。
于凤仙跌坐在沙发上,手捂胸口,心脏发闷,气得直哆嗦:你们……
说着双眼紧闭,大口大口喘粗气,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几个姑姑一看,害怕了,怕出人命,赶紧过来搀扶,捶背,递水,拿药。这个说:有硝酸甘油片吗?那个说:有速效救心丹吗?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10 粒速效救心丸含在舌根下,于凤仙闭眼躺沙发,不言语,泪水顺着眼角流淌下来。老孙家啊老孙家,你们可真狠呐老孙家!
要不是因为房产证上还有她的名字,老孙家几个子女根本不用叫她回来商议,早把房子卖了堵孙耀第的窟窿。
当初于凤仙跟孙耀第办假离婚的时候,因为着急跟北京炮三儿办假结婚手续买房,所以他们只是急忙到民政局办完了协议离婚手续,把结婚证换成离婚证,于凤仙迅速拿到了离婚单身身份。
换完证之后,于凤仙马上通过中介,跟北京炮三儿领了红本结婚证,买房指标到手,立即全款买下潘家园的二手房。
当时别的都没顾上,一切都是匆忙之间完成的。她跟孙耀第两人那份离婚协议上写的无财产纠纷,无子女抚养纠纷。这些都是由孙耀第填写的,于凤仙想都没想,过目都没过目,就跟孙耀第说:你就写吧,怎么写都行,只要别让人看出来咱们是假离婚,别到时候不给办就行。
甚至,她还傻乎乎地问:到时候办离婚手续的时候,我是不是得装得悲痛点儿?
孙耀第说:你装悲痛干什么?我又没死。
于凤仙说:那要叫办事员看出来咱不悲痛反而还挺乐和,一看就是假的,那还不得卡着不给咱办呐?到时候耽误了咱孩子买房进京怎么办?
孙耀第说:放心吧。婚姻自由。谁管你啊。
好吧。婚姻自由。这个婚姻自由果真让孙耀第彻底自由了。
可怜她自己根本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意识到。
他用贪污挪用来的200 万在外面跟孟小惠筑新巢。本以为他跟新欢联手,神不知鬼不觉,哪想到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东窗事发,双双进去。一切都变得不可收拾。
大姑说:弟妹,咱全家真没钱了,只有卖了这个房子退赔,我弟才能少判刑。
于凤仙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说:为啥要卖我的房子来赎他?为啥不卖小妖精的房子?那才是侵吞的财产。
大姑一愣,说:你都知道了?
于凤仙说:如果不是孙耀第被抓,你们全家人还想把我骗到什么时候?
大姑说:我们真没想骗你……
二姑说:就是,这种事,我们咋跟你说呀……
大姑跟于凤仙说:都这时候了,房子算什么?救人要紧。卖了房子以后你到北京跟子洋住,爹跟我们几个轮流住。
于凤仙说:你们凭什么让我卖房子?是孙耀第骗我假离婚,自己又在外面娶小的,现在又要卖我的房子。这一切都是骗局!我不同意!我不认可!想要卖我的房子,没门!
孙老爷子听他们叽叽呱呱吵得厉害,赶紧戴上了德国进口的助听器。平常他不爱戴助听器,嫌镇流器嗡嗡声大。今天一戴上,就听进去几句“假离婚”“协议书”,老爷子开口问:什么?你们说什么假离婚?什么协议书?
小姑赶忙凑过来解释:爹,我哥我嫂子为了给子洋在北京买房,办了假离婚,我嫂子跟一个北京户口的人假结婚,才有资格在北京给你大孙子买上房。
老爷子听了,一捶胸口,手指哆嗦,指向几个子女:你……你们!你们干的这叫人事儿!
大姑也顾不上老爷子发火,继续说服于凤仙:弟妹,凭良心说,我们老孙家对你不薄吧?
三姑说:想想我们全家是怎么对你的。你们在京买房钱不够,我们全家人一起凑,几个姐妹包括我爹,每人掏三四十万,帮你把房子号下来了。谁家都不富裕,家家都有子女上学、公公婆婆要赡养。你说我们对你还不够意思吗?
小叔说:嫂子,你就别执拗了,我们还叫你一声嫂子,还把你当作我们老孙家人,你就把房子卖了吧,赎我哥。
于凤仙这时候急红了眼,两手一拍,啪地跳起来,梗着脖子就冲几个大姑子小姑子小叔子叫喊:嫂子?你们还当我是嫂子?还口口声声当我是老孙家人?你哥他跟小妖精搞破鞋时,你们怎么没当我是嫂子?他骗我假离婚,你们怎么没当我是嫂子?我自从嫁到你们老孙家来,20多年了,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娘过世是我给发送的,你们姐几个结婚也是我帮着张罗的,到头来你们就这样对待我,骗我。为了儿子我丢了婚姻,为了老公我又要丢了房子,你们这是想把我往死里逼啊……
小姑说:嫂子你也不吃亏,北京那套房子不是落到你头上吗?
于凤仙直逼老丫头:那叫落到我头上?得五年后与北京坐地户离婚,房子才能变更给我;跟你们白纸黑字签的是,等手续办好就过户给子洋,欠你们每家每户的钱都算借款。你们各家各户,什么都没亏。可我呐?我什么也没有!北京房子归儿子,铁岭房子你们又要卖了,而且,我连老公……老公都是别人的了。
说到这里,于凤仙泪如雨下,扭头扑到老爷子面前,跪倒在地,抱住老爷子腿,大哭:爹啊!您评评理,这是要逼我无家可归,家破人亡啊!我干脆从这跳下去,一死了之吧。
说着,起身扑向窗台。二姑三姑小姑急忙从后边拦腰抱住。于凤仙使劲挣扎着,哭闹。众人乱作一团。
孙老爷子捶胸顿足:孽障啊,一群孽障!孙家的门风,都让你们败光了!
说完手捂胸口,摇摇晃晃,慢慢出溜倒在地上。大姑一见,大喊“爹——”慌忙上去搀扶。众人直奔老爷子,围着老爷子哭喊,小叔忙打电话叫救护车。
不一会儿120救护车到了。铃声急响,车轮疾驰。老爷子被抬上了车,急送铁岭第三医院,直接推进急救室。
大姑二姑随车到,其他家人也急奔三院,焦急等在手术室外,看着亮起的“正在手术”红灯。
两个小时后,医生推门出来告诉家人:老爷子急性大面积心肌梗死,没能抢救过来,不幸病逝。
孙家子女哭成一团。
宇宙的尽头是铁岭。
辽宁省铁岭市,古时又称银州,是一个具有悠久历史和文化的古城,从置邑时算起,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铁岭之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是闻名全国的小品艺术之乡、体育冠军之乡、红学文化之乡、煤电能源之城。
接到爷爷去世的消息,孙子洋错愕惊讶,满腹悲痛。他跟部门主任打了声招呼,急匆匆赶回铁岭老家奔丧。
北方有句俗语,叫“老儿子,大孙子,老头老太的命根子”。从小,爷爷最疼孙子洋,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为了孙子,他把自己最后一点养老金棺材板钱掏出来,给他在北京买房。
小城里长大的孙子洋的一生,已经被家族使命套牢、被家庭的责任注定。他今生的使命,就是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坐高堂光前裕后,娶美眷立业成家”,他大伯写好了对联,让他正月里带回北京贴上。孙子洋拿出对联要贴,于凤仙一把扯下来,说:不贴,不用听他扯犊子!要扯他们家自己扯去。
现在,突然间啥也没了。爷爷突然走了,听说爸爸又被关进牢里,还多了个同父异母妹妹。
孙子洋的天塌了。
孙子洋眼神空洞,神情呆滞,一进家门就被套上孝服,披麻戴孝,跪在爷爷遗像前守灵。
老孙家讲究多,子女们嚷嚷要把丧葬仪式办得排场,这样才对得住老爷子一辈子的仁德,同时也显示出他们的无比孝心。他们找到专门的丧葬机构,打听到了旧式礼节的操办形式,请其承办丧葬仪式。公司先是帮助置办了老爷子灵堂,地点就设在曼哈顿国际庄园小区的儿子家里。客厅中央放置灵案,老爷子的遗像摆在中间,四周孝幛高垂,花篮环绕。灵案上面供有羹饭和香烛,香火缭绕,昼夜不息。姑姑们等一干孝眷连夜缝制孝服,全体亲眷整体穿戴披挂到位。孝孙孙子洋一身雪白,身披孝衣,头戴孝帽,跪在遗像前,接受各方亲属及爷爷生前好友吊唁。
孙子洋大脑线程死机,处理不了这些奔涌而来的噩耗。他觉得自己就像也死了一样,灵魂也随着爷爷一同在天上飘啊飘。跪久了,姑姑们劝他起来活动活动歇歇腿脚,他竟然丝毫没有感觉到累,仿佛是尊石像,生下来就是这样跪着的。
程田田留学时同班女同学,不知道他俩已经分手,发微信向田田来打听孙子洋他爸咋被抓起来了,并对孙子洋家的处境表示同情。
田田看到那条消息时,惊得下巴都要掉了。后来辗转打听到他爷爷被气死了,心里一沉,痛苦又惋惜。
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这一家子,这么快就有了因果报应。但是这报应落到爷爷身上,她又觉得太不应该了。老人家在世时,已经认定她这个大孙子媳妇了,压岁钱没少给,平常她和孙子洋回去看望他,爷爷也总是田田长田田短的,嘘寒问暖。程田田在爷爷那里感受到了长辈的认同和大家庭的温暖。这说没就没了,还真把人给闪了一下子。
程田田决定要去铁岭吊唁。跟她妈毛丹一说,她妈就明白了她那点小心思,这不光是去他家吊唁爷爷,关键是她还是没放下,还是想借机会去见见那小子。
没等毛丹说什么,田田爸一听就炸了:你被他家折腾得还没够啊?现在已经跟他家没关系了,还去干啥?这不是二皮脸,送上门去挨羞臊吗?
田田爸是复转军人,脾气暴,回到地方后在市里当警察。她爸三个弟兄,叔叔、大爷加上她爸,她奶奶说自己生顺撇了,一辈子生了仨小子,没有生出个姑娘来。到田田这一辈,大爷和叔叔家又都生了男孩,又顺撇了,田田是这辈里唯一的女孩,被上下两辈全家人宠,当芭比娃娃似的养着玩。田田爸看着闺女饱受失恋折磨,虽心疼却帮不上忙,几次都要去北京揍那小子,被她妈拦住了。
她妈说:俩人就是个恋爱分手,一拍两散的事儿,又不是闹离婚有财产纠纷,你去了能干啥?
田田爸说:先把那小子削一顿再说。不打不知道咱老程家还有人,不能让他说甩就甩了。
田田妈说:去吧,去打吧。打输了进医院,打赢了进牢房。
田田爸说:就咱,还能进牢房?我要打他个有理有力有节,打得他服服帖帖,满地找牙还得说道歉。
田田妈说:说正经的,你先请假别上班,看住孩子,别让她抑郁寻短见跳楼啥的。
田田爸说:你说的那是啥话!就不能咒咱家孩子点好?
说归说,做归做。她爸也怕女儿一时想不开,有极端举动。所以,田田失恋初期,茶不思饭不进,天天痛苦抹泪都到了起不了床的地步。她爸她妈轮流请假,在家陪她。
好不容易,把最痛苦的时期挨过去了,田田看着也好像缓过来点精神。哪想到,又要跑铁岭吊唁。田田爸坚决反对。
田田妈不这么想,田田妈劝田田爸:就咱这闺女,主意这么正,活活跟你一个模子出来的,你能拦得住是咋地?
田田爸说:这么说,还怨我了呗。
田田妈说:不是怨你,是说她随根。
田田爸说:随不随根也不能这么任性。她去干啥?跟她有啥关系?咋就那么贱呢!还有点身份没了?
田田妈说:去就去吧。让她彻底了断一下。
田田爸:总说了断,这一年,田田跑北京几趟了,到底啥时候是个了断?
田田妈说:依我对田田的了解,估计这回差不多了。
田田爸说:一直都依你,依你就依出这么个结果。要是早让我去收拾那小子,哪至于到今天。
田田妈说:车轱辘话,就别往回倒腾了。
田田爸说:铁岭他家,那么一大家子人,光你们娘儿俩去怎么行,万一受欺负有个好歹啥的。不行,我得跟着去。
她妈说:你别到那再跟人打起来。
她爸说:打啥打。人死为大。我连这点分寸还没有吗?
田田她爸驾车,送她和她妈去铁岭孙子洋家吊唁。
北方的秋天来得早。初秋的九月,沈阳到铁岭的高速路两旁,白杨、黄栌、红枫、银杏姹紫嫣红,枝叶纷披,尤其是红色和黄色耀眼明亮,把大地装点得生机勃勃,草木香气弥散四野。然而,这生机田田完全看不见,这香气田田完全嗅不见。她只看见这条路上的自己,只看见往返来回的自己。这条路,田田走了多少回?这条道,田田跑过多少趟?汽车,高铁,一趟一趟,记录下她稚嫩的青春,承载下她青涩的爱情。
当程田田一家三口出现在孙子洋家灵堂时,老孙家人大吃一惊。打头的程田田他们认识,身后两个人没见过,尤其是她身后跟着一个一身制服的警察,他家人以为孙子洋他爸在监狱里又出什么事了!
于凤仙迎出来,愣了一愣:你们怎么来啦?
田田妈说:这不嘛,孩子非要来给他爷爷吊唁。说他爷爷生前对他们相当好,她得来送送。
于凤仙说:快进来吧。
于凤仙跟门口的一众姑姑介绍:这是程田田,这是她爸妈。听到这儿,孙子洋家几个亲戚才松了一口气。
田田爸妈将装有吊唁赙金的信封交给门口登记的人。于凤仙跟田田爸妈见过面,不止一次,从会亲家,送孩子出国,到谈买房,两家父母聚会喝酒设宴,相谈甚欢。双方门当户对,都是照着结成未来亲家打算的。哪承想,到最后,在买房子的事情上意见不一致,两家人的三观(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赤裸裸相见,一下子就见出不合来了。
于是,就闹成了今天这个局面。
这样的结局,谁也没想到。谁也不敢想。
还是那句话:三观决定一切。三观不合的人,就不应该往一起凑合。即便到了一起,关系也迟早崩裂,不欢而散。
于凤仙引着他们往里走,田田在前,父母在身后。田田穿一件黑色斗篷式披风,修长的细腿,仿佛圣斗士少女穿着圣衣。她一步一步,穿过站成一排的孙家老头老太太矩阵,径直朝灵堂中间走,来到老爷子遗像前,先上了一炷香,然后倒退回身,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她转回身来,走到跪着的孙子洋跟前,微微躬了躬身,说:节哀顺变。
孙子洋一直低着头,不敢抬眼看。听到她说话,见到立在跟前的黑色麂皮镂花小黑靴,似曾相识,这是恋爱时他给田田买的。他目光呆滞,眼神缓缓沿着靴子帮往上游移,游移到了黑短裙上,游移到了战袍披风的边缘,最后定格在一张肃然而又明净的脸上。那种凛冽的黑天使表情,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他有些茫然,有些迷惑,仰望着那张脸,哑哑地问:你来干什么?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时隔冬、春、夏、秋,时隔欢乐与悲伤的界河,又好像时隔人间与天上,程田田终于又看到了那张脸,那张她日日思念、夜夜企盼、时时在梦中哭醒却难以再触摸得到的脸。
眼前的这张脸,浮肿,颓废,没落,萎靡。一件白袍里面裹着佝偻的身体,邋邋遢遢,形同槁木,面如死灰,真真是落魄得没人样了。
程田田感到一阵厌恶,心说:我当初是怎么瞎了眼,怎么会看上这个人呢?她忍住厌烦,只淡淡说了一句:节哀顺变吧。
于凤仙这时从后边跟了上来:你这孩子!人家田田好心来吊唁,你怎么还说这话!
田田爸爸妈妈站在身后。田田爸爸这时恨不能上去踢他一脚。
一行人转身出门往外走。
出门时,于凤仙忍不住抱抱她:孩儿呀,对不住啊。
又擦着眼泪,冲着田田爸妈说:真对不住你们了。
田田妈说:你也不容易。好自为之吧。
于凤仙听了这话,抽搭得更厉害了,肩膀一耸一耸的。
程田田没说什么。转过身去,涕泪长流。
这是一次非凡之旅。她完成了自我救赎,也与于凤仙达成了和解。
田田爸爸打着了车,站在车跟前,等着田田在那边自己哭够,擦眼泪。
田田爸说:我就不明白了,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一个个老眉咔嚓眼的,咋就把我闺女欺负成这样?
田田妈说:恋爱嘛,掉进死胡同里了。不能急,还得她自己走出来。
田田上了车,她脸贴车窗,望向路边。高速路两旁依旧是早晨来时的风景,依旧是黄栌、红枫、银杏、白杨姹紫嫣红,争相斗艳。一排排笔直的白杨树在急速行使的车速下仿佛在迅速向后倒伏。正午的阳光下,枫叶黄栌分外明亮耀眼。她自己心底的生机,也正一点一点随着太阳的热气升腾起来。
铁岭的丧事处理完毕,于凤仙先回到北京。孙子洋跟事务所请了假,要在铁岭多盘桓些时日。他的状态,不适合上班,更别提处理事务所里高强度的工作了。他整天躺在曼哈顿那座他成长生活过的房子里,一动不动,就好像灵堂一直都没有撤,就好像灵堂继续为他而设。
于凤仙几乎是连滚带爬重回了北京潘家园。连滚带爬是她内心的感受,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回到北京,回到暂居的这个屋子。这一路,她机械进站,机械出站,机械进地铁、出地铁。直到进了家门,她才塌了,浑身都塌了,她长长舒出一口气,一头扑倒在床上,失魂落魄。
铁岭这几日,一路噩耗一路阴风,把她的家、把她的生活撕碎了。以往的、现在的、未来的生活,统统撕碎了。撕得一地碎片,片羽不留。她还曾以为自己是一只高傲的孔雀,有五彩斑斓美丽的颈子和尾羽,现在,被扒得浑身溜光,露出满身鸡皮疙瘩的寒碜。
她那美丽的尾羽,是一根一根活生生被揪去的,一根一根地揪。疼啊!活生生地疼。疼得不见血,疼得心脏抽搐。她看着窗外渐渐黑下来的天际,此刻潘家园旧货市场已经打烊,街灯亮起,劳累了一天的人群步履匆匆,周围小馆子里顾客盈门,这是一天之际最温馨的鸟归巢、鸡上架、屋顶散着炊烟、母亲唤儿回家吃饭的时光吧?可是我呢?我没有家,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被他们骗得一无所有,没家,没丈夫……
她艰难地起身,挪到窗前,眼见街头橘黄色的灯光,眼见路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她想,我就从这跳下去,下去,就不再有痛,就一了百了。我于凤仙活没想到落下这么个结局,落得这么个下场!我竟然被自己家人骗了,被自己亲老公骗了,这世间,还有什么可留恋……
猛然,床上的手机铃响,这响声在她的冥思痛苦之中变得十分尖厉刺耳。是子洋来电,她的悲愤霎时间土崩瓦解,想要奔往解脱的意念登时土崩瓦解。她抹一把脸上的泪,拿起电话。
是子洋,问妈妈到家没有,在火车上吃饭了没有。于凤仙忍住泪,假装没事人一样,说到家了,没啥事,一切都好。子洋说:妈妈你要照顾好自己,好好等我回去。于凤仙忽然听电话那头孙子洋的哭声:妈……就剩我们俩了!于凤仙说:儿子呀,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啊,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没事就早点回来。
合上电话,她突然就清醒了,一下子就醒过神儿来。对呀,我还有儿子呀!
我儿还在外受苦,我儿那么优秀、孝顺,我这个当妈的,还怕什么呀?我还折腾个什么劲呀!
她好像突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突然间就明白了: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儿子。为了儿子,啥骗不骗的,不亏,不后悔!
既然这样,那我还纠结个啥呀!儿子不还在吗?房子不还在吗?我跟儿子的房子,谁也抢不去,谁也夺不走。
想到这里,她释然了。一个母亲,就这样被儿子拯救,一切都释然了。
她现在得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她不能原地等待,原地待毙,她要自救。
她掠了掠头发,弯腰拿起手机,拨通了这个房子的房产证户主、她的假结婚“合法”丈夫、北京老炮炮三儿的电话。
炮三儿此刻正在昌平温都水城,泡温泉搓麻将,一听电话,精神抖擞:妹子,有事吗?
于凤仙说:你看哈,到北京后就没少麻烦三哥,请三哥帮这帮那的,我也没回个礼,说声感谢啥的。
炮三儿摸回一个九条,插到门前的队列里,说:都是搭把手的事儿,别放在心上。
于凤仙说:一直想着请三哥吃饭,就怕三哥不给这个面子。不知三哥今晚上方便吗?我想亲手做几个菜,请三哥来家里吃顿饭。这不嘛,我儿子回东北老家了,正好我一个人,想请你一起过个中秋节。
炮三儿一听,噌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方便方便,我这马上就过去。
说完把门前麻将牌一推:对不起哥几个,我回去处理点急事。说着从包里掏出一捆钱放桌上:对不住了,哥几个,今天这账全算我的。
说完飞转身去,到院子里打着车子,一脚油门就往回程路上飞奔。
从昌平温都水城到朝阳潘家园,可是不近的路程,走京藏高速回城,开车起码也得走一个多小时。炮三儿一点没打怵,轰大油门疾驰。
一个多小时后,等到炮三儿走高速、下五环,从层层拥堵中钻出四环到三环,终于到达朝阳区潘家园地界时,已经是月上中天了。他才想起来,今儿是中秋,万家团圆的日子,他进门不能空手,应该带点什么礼物才对。转悠着找车位的时候,看见路边有一个卖花的姑娘,一堆鲜花摆放在地上一个塑料桶里,红玫瑰,康乃馨,唐菖蒲,铃兰,太阳花,非洲菊和勿忘草,都是非常好看的鲜切花。花名他也不认得几个,只是见这花看着好,给女人送花不犯忌讳,于是摇下车窗问:花怎卖的?姑娘说:这么晚了,便宜卖,10 块钱三枝。大哥,都包圆吧,包圆给你便宜点,卖完我就要回去了。花还新鲜吧?他问。保证新鲜!下午四点才开始卖的。姑娘说。都给我包上。好耶!姑娘欢天喜地,小心翼翼把花打成一捆替他包上,中间还打了一条丝带。
等待炮三儿的工夫,于凤仙打起精神,把家收拾利索了。室内灯光温暖,厨房抹得瓦亮,小火慢煲的一壶红枣银耳汤正冒着热气,壶盖发出噗噗的轻响。外卖菜品都已经摆放在饭桌上,还有一瓶洋酒,叫什么威士忌,是子洋在公司聚餐剩下拿回来的。月饼是五仁馅的,瓜果梨桃也一并摆好,是个喜庆的中秋团圆气象。
多少天了?自打回铁岭,就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狱里十八般煎熬。如今,终于逃出来了,终于还阳了,终于又重返人间!
趁着煲汤的工夫,于凤仙又迅速冲了个热水澡,换上旗袍装束,慢慢坐下,对镜梳妆。看着镜子里粉红似白、梨涡带笑、面容姣好的自己,她不禁暗自打气:我于凤仙是什么人?铁岭二人转的台柱子!想当年那也是千娇百媚,燕语莺声,一瞥便是惊鸿,芳华乱了浮生。我怎能轻易被他老孙家打倒?
等到炮三儿赶到时,于凤仙这里已是换了人间。只见她梳了一头横爱司的抓髻,丝丝卷卷刘海沿耳边环绕下来,窈窕的身姿,月白色旗袍绣着喜上眉梢纹,砍袖,开衩到底,露出玉臂和修长的腿,似乎能闻到体香。
来,喝酒,吃菜。微醺之中,于凤仙说:三哥,你还没听过我唱歌吧?我今天就给你唱两句。我就唱个二人转《叹情缘》吧。
说罢,站起身来,立在堂中,起势,开口:
西山落残阳啊
佳人回绣房啊
桃花粉面映烛光啊
红妆懒得卸
独坐象牙床啊
阵阵相思声声叹
蜡梅嗨呀
蜡梅嗨呀
无情棒打美鸳鸯啊
一更叹情缘啊
月儿那将出来
叹声山伯祝英台啊
共读整三载
同窗两无猜
十八相送把山下
蜡梅嗨呀
蜡梅嗨呀
二人一别在楼台
二更叹情缘呐
月牙那出东方啊
叹声李甲杜十娘啊
逃出烟花院呐
随郎回家乡啊
途遇孙富出诡计
蜡梅嗨呀
蜡梅嗨呀
十娘含恨投了江
一曲叹情缘
叹的情难圆
声声悲叹泪涟涟
人儿不常在
月儿那不常圆
花草都有那还阳日
蜡梅嗨呀
蜡梅嗨呀
悲叹情缘恨苍天
婉转悲切,凄怆幽怨。味儿、字儿、句儿、板儿、调儿、劲儿,哪一句不声声入耳?手、眼、身、法、步,扭、转、扇、抖、耍,哪一招不直击灵魂?
千军万马,成全他俩。炮三儿一个退役运动员,哪禁得住一个挂靴演员的表演!况且,人家还曾是个台柱子。于凤仙却并不着急,耐心控制着节奏和情绪,又给他斟酒,继续推杯换盏。酒过三巡,菜上五道,气暧昧、眼迷离,于凤仙这才话题一转,复述了铁岭行程,讲到了她被骗、被欺、被孙家人扫地出门的悲剧。说完便抽抽噎噎哭起来,万分悲痛委屈。
炮三儿气不过,拍案而起:天下还有这种家庭!这哪像个东北爷们干的事儿!我去替你打丫的!
于凤仙说:打什么打呀。一家子,死的死,进去的进去。三哥,我在北京举目无亲,今后可少不了给你添麻烦。
说完又是哭得梨花带雨。
这个时刻,炮三儿再不上去安慰一把,再不让对方依偎在自己怀里,把头倚靠在自己肩上,那就不对劲了,那就白白浪费了中秋十五的大好嘉年华。
卧室没有开灯,中秋十五的月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无邪地、明亮地照入。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二人转到床边,她仰倒下去,迎着铜盆一样的月亮。他掀开她的旗袍,腰部一挺,顺势而入。她门户洞开,莺声燕语,满心满谷奉迎。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月光洒在金色的潘家园,旧货市场深处掀起层层波澜。他们像两个绝佳的二人转搭档相互伤害,手绢绝活嗨爆全场。直到炮三儿覆在她的身上,呼哧带喘,鼻息咻咻,咬着她的耳垂,说:
妹子,相信哥。我不是坏人。
我不会欺负你。
话说得真诚,诚挚,忠厚,可爱。话说得仗义,局气,哥们,豪侠。此话一出,她就垮了,心里那堵戒备的高墙,那堵色诱、利用、反打、投靠、依仗的墙就轰地倒塌了。万丈月光,顷刻间密密麻麻,蜂拥着照进她的心坎。她的心透亮了,妥帖了,安全了。她的身子立刻松软,不再缠斗,不再紧绷。她把自己彻底放松下来,把自己软成一摊泥。她乖乖缴械投降,向他投降,向命运投降,向人间的仗义投降。
突然,她的脑袋里像炸了一挂鞭炮,噼里啪啦,火光冲天,炸得她粉身碎骨,一片空白。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她睁开眼,但见,月光之下,炮三儿如同一匹扬鬃烈马,枪林弹雨,剧烈疾驰。行至水穷处,即将云起时,戛然而止,仰天长啸,战栗,痉挛,抖动,像被一刀抹了脖子。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宇宙文化与数字经济研究所的转企改制工作缓慢推进又如火如荼。各种关系不容易协调,从体改委到体改办,从人事部、财政部到人力资源和社保局,牵扯方方面面,各个关口都要送审报批。转企谁来出资?转企后如何盈利?一百来号人的事业编制注销,成了企业员工,今后他们的出路若何?所里的人们担心,咱能学来人家出版传媒集团那本事,IPO 路演成功,成为股市的大盘蓝筹吗?宇宙文化与数字经济研究所只是一个社科研究机构,一个事业编制单位,如何做到自己造血自收自支?
在这方面,老孔的信心坚定不移。不光因为,这是上级部门看好他们,交给他们的试点工作任务,他必须完成;同时还在于,他以职业的敏感和前瞻性,看到了数字化经济的巨大未来与光明前景。他们只要打好“国家队”这块金字招牌,合纵连横,定能产生效益。在老孔看来,文化旅游是一个商机,一到节假日,看看各地旅游点,“人头”成了景,人民的旅游热情势不可当,冲出了城市,也冲出了国门。各地政府看到了旅游的带动力,纷纷开发旅游项目。但现在的旅游,最大的短板是有“远方”没有“诗”。我老孔是干什么的,我老孔的队伍是干什么的,不就是干这个“诗”的吗?光凭嘴皮子上的“诗”还不行,得有真家伙,有高科技。文化和科技研究,是研究所的强项啊。老孔的算盘是抓紧成立一个联盟,聚拢、整合技术应用团队,带领大家一起去融合“诗和远方”。
但老孔又是谨慎的,这些先不必要说,先做起来。
他在全所转企改制的动员会上率先表态:同志们!我相信,第一,今天,站在这里的,在清朝旧海军部研究文化与数字经济的一批人,是为改变世界而聚集到一起的,是怀有崇高理想,自觉担当使命和职责的一批人!是面向宇宙、面向明天、面向未来的一批人!也是从阿凡提变成阿凡达的一批人!(哄笑,一片掌声)无论艰难险阻,我们都不会动摇,不会退缩,不会半途而废,一定会把改造世界的宏愿坚持到底。(热烈掌声)
同志们,你们也看到了,在研究所一楼的入口处,新添了一座雕像,下面立着一块牌子: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对,你们说对了,是卡尔·马克思写于1845 年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里的经典名言。哲学家们的任务是解释世界,我们文化研究者的任务是改变世界。对,就是要有所行动,要去改变世界。使命在肩,我们责无旁贷,毫不动摇。
第二,我要说,转企以后,长期以来困扰我们所的职务职称难题将会破解,企业将有更多的自主权来评、聘、任。
第三,转企之后,员工的工资收入和绩效奖励将会大大提高。从前咱们听到的那种骂人话“远看像要饭的,近看像捡破烂的,仔细一看是社科院的”,将不复存在,将骂不到咱们身上。
转企后,咱们要争取员工年薪普遍达到30万,别像现在这样,多半人连北京市规定的年收入报税的线都没达到。
底下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
老孔的讲话中还涉及许多具体的数字化经济的改革创新模式,听起来振奋人心。他一席话,把大家的积极性兴奋劲都激活了、调动起来了。对于一向矜持、冷静、客观的研究所人来说,这是少有的体验。会议一结束,副所长老黄就紧跟老孔到他办公室,转述职工们的私下议论。有人担心你说的只是个愿景,画饼充饥,拿话出溜大家,说是先免费提供船票,给诳上转企改制这条贼船,然后船行海面,十二级台风,风吹浪打,船身摇晃,满身漏洞,舱底进水。最后让他们都下不来,再整成个新时代“泰坦尼克号”。
老孔听到这引人发噱的话,没笑出来,心底非常怀疑这只是老黄一个人的修辞和夸张。他了解老黄,历来不阴不阳,凡事没好处不上。老孔暂时懒得搭理老黄,而是立刻付诸行动,用行动让人们看到他立场坚定,信心不移。
他两条腿走路,在他自己最熟悉的领域开启宣传攻势,联络,破圈,搞盛典;同时奔赴各地政府看项目,找到各相关机构谈合作。
老孔带领研究所,主办主持召开各种国际论坛、国内论坛、大小规模国际学术会议、国内学术会议,扩大研究所的国际影响,共同探讨数字化的未来,推动数字产业化、产业数字化发展力度,让数字化技术在广告创意、商务服务、未来生活、交互艺术等方面大显身手。
在奥运村国家会议中心举行的“数字化与宇宙的未来”国际研讨会上,老孔做了题为《数字化时代的文化传播》的致辞。他说:数字技术正在改变我们的生活,以前我们没法想象,类似远程医疗、3D打印技术能带给人类的方便,也没法想象,一部手机基本可以解决生活中所有问题,诸如:通信联络、上网工作、购物支付、网上阅读、观看体育比赛和演出等等。尤其跨国电商,以我们想象不到的方式飞速发展。
我刚刚去了一趟韩国,在著名的首尔东大门市场,我给我夫人买了一套化妆品,付款时,我问,是VISA 还是Master Card?我在国际旅行时通常备有这两种卡。没想到,韩国女服务员说:阿里pay,阿里pay!就是我们的支付宝。那一刻我简直是有点吃惊,赶紧拿出手机,嘀的一声,一秒钟完成了支付。这是一场革命性的变化啊,朋友们!我们应该意识到,对于世界经济来说,一个新的时代真的到来了!数字化,便利了跨国支付,带动起新的一波大规模的旅游就业浪潮。
未来的日子里,如何让数字化技术更好地为文化传播服务?我认为,免费是它的重要途径。在未来的数字化时代中,数字技术的红利应该普惠到每一位受众,在文化传播中应该给受众带来更多的方便,最大的方便是能免费享用。我们现在使用的数字接收终端——比如手机,使用的一切,都是有成本的,除却流量的成本,还要向各个平台的产品提供商支付费用,付费阅读,付费收听,付费收看。
如果想真正让文化普及民间,就需要进一步开放,做到“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让文化产品在低收入者和普通民众中也享用得起:从前那些买不起书的低收入者、被学术期刊网乱收费的科研人员及写论文缴费查重的学生、买不起演出票一辈子都进不去国家大剧院的艺术爱好者、买不起机票到不了现场观看世界杯的球迷,都能实现愿望,对于他们喜爱的文化艺术品类,想看就看,想翻就翻,把玩于手掌之间,反复欣赏。
届时,你也许会看到这样的场景:一个在工地干活的农民工,午休时蹲在脚手架下,一手啃着馒头,另一只手却拿手机在观看国家大剧院上演的芭蕾舞剧《罗密欧与朱丽叶》,或许还要戴上VR 眼镜,看的是3D 立体的。这多像古希腊戏剧,都在露天剧场里演出,圆形石头剧场容纳十万人随便看;元明清的戏曲繁荣说书业发达,演出演讲地点在勾栏瓦舍,升斗小民都能到达和围观。而现在的演出都在殿堂里——当然殿堂没有什么不对,只是观看成本太高,实际上将绝大多数人排除在外了。我自己每次买张1000块钱的票去大剧院看戏也要掂量掂量。另外我们总在号召全民阅读,但是书越来越厚,价钱越来越贵,对有些人来说,买一本书要花费他全家一天的口粮钱。他不是不愿意看和不愿意买,而是看不起也买不起。
数字化技术或许能解决这一问题。至于,如何保障创作者的报酬以及平台发布方的权益,我认为,国家税收应当大力支持,另外,通过企业的广告赞助以及企业的捐助文化活动免税来解决。而且还要高额保障那些优秀的原创者,提升文化产品创新的动力。这并不是一个新鲜话题和不可以解决的问题。关键在于我们想不想解决。
我想,到了那时,纸质书籍和大剧院、舞剧院、歌剧院等的现场演出,就变成一种奢侈品,甚至是供人们往来唱和、交际应酬的礼品。人类需要礼品,需要来往唱和应酬交际,但更需要实用,需要应用。作为普通人,我们更希望坐在家里、走在路上,随时随地都能通过移动终端,尤其是手机就可以阅读、观看自己喜欢的书籍、演出、比赛,让那些曾经遥不可及的美好事物,都可以随时欣赏。这样才能让人们享受到数字化时代的文化红利,才能真正将文化普及民间。
老孔的一席话引起与会者强烈共鸣。报道发出后,在社会上也引起强烈反响。
老孔班师回朝,意气风发,再接再厉,接着开启“破圈效应”,举行跨学科联席会议,联合中关村硅谷、798 文化创新企业、电信移动联通、VR行业、5G 产业的相关人员,成立数字化创新联盟,联盟宗旨是坚持创新驱动,让数字技术发展成果造福社会。老孔担任首届盟长,各相关行业都有人担任副盟长,联盟成立的开幕仪式在科技馆隆重举行。开幕式用的不是传统手摸的启动球,而是黑科技全息LED启动球,惊艳全场。
令人惊艳的还在后头:研究所请来几位诺贝尔奖获得者,在北京鸟巢国家体育场,举行盛大的“迎接宇宙数字化时代”盛典。花费30亿人民币、4.2 万吨钢材打造,能容纳10 万人的鸟巢国家体育场,2008北京奥运留下的文化遗产,气势恢宏、美轮美奂就不用说了,敢在这里办演出的,已经属于有胆量;敢在这里开会的,那几乎就是胆大包天啦!
能想到请诺贝尔奖获得者,简直就是锦上添花。自从中国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尤其是自从莫言和屠呦呦在2012年、2015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和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之后,中国人对待任何的国际大奖、国际大佬、国际大腕儿,都不再仰视,心态都变得非常平和了。当然,尊重还是有足够的尊重,但不会再疯狂崇拜,或觉遥不可及。莫言、屠呦呦他们的获奖,有一个祛魅效应,祛除魅力,去除魅惑,用老孔的话说,不久的将来,中国人会包揽所有国际大奖。奥斯卡奖也差不多了,过不了几年中国人也会斩获。
那些诺奖获得者,也很愿意到中国来,实际上他们跟科学院、社科院的专家学者们也都是同行业的老朋友,一直互有交流和往来。中国改革开放几十年了,老孔他们这一代都是在外留过学、进过修的,国际交流早就是稀松平常之事,他们经常以个人身份受邀出国开会讲学,通往世界的道路已是坦途。而今的不同在于,中国现在敢办主场。
“迎接宇宙数字化时代”盛典开幕式那天,能容纳10 万人的场子,座无虚席。研究所除了跟行业学会、协会联手举办,还遵从属地管理原则,跟北京市联合,把能请到的相关产业行业的人员基本都请到了,场景蔚为壮观。夜晚的鸟巢,观众席上红色灯光璀璨,嘉宾席上诺奖得主排成一行,各位嘉宾热情洋溢致辞讲话,对未来的文化盛景进行呼唤和憧憬。会议还对致力于数字经济发展的人士和部门颁发了奖项。
最激动人心的环节是,所有参会人员戴上VR 眼镜,在三维空间的虚拟世界进行北京一日游:登长城、游故宫,爬了八达岭慕田峪,进了养心殿乾清宫,尤其是虚拟热带雨林探险体验馆,360 度动感特效,座椅可以喷水,在海浪和云朵间上下俯冲,左右摇摆,旋转翻滚。热带雨林青面獠牙巨兽迎面袭来时,还可以摇动射击手柄连续开炮,惊悚刺激,让人大呼过瘾!
与会嘉宾都感叹中国的数字应用技术已经走在了世界前列。盛典成为北京市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很快记录在鸟巢这一年的大事记中。
对外的造势宣传是研究所的强项,也是老孔的强项。老孔靠自身的人脉光环,就能组织操办好这一切。而对内的人员分流调整以及科研队伍重组,就没那么容易了。毛榛跟着老孔一起,费了大量脑筋安置科研和行政人员。要走的,想留的,要出去挂职的,要内部提职的……各种各样,什么都有,不好对付。
这当口,老孔真真体会了一把改制的烦恼。
毛榛拿来支出单子让老孔签字:健哥,东方研究室的老常去世,抚恤金你签一下。
老孔接过来一看:50 多万?这么多?老常不是退休好几年了吗?
毛榛说:事业单位退休人员,按规定去世要支付22 个月的工资以及其他的丧葬、抚恤费用。我们今年已经有四五个老同志去世了,还有两个离休人员长期住院,年底前再有人离世的话,今年的经费就不够用了。
老孔说:哦。我以前还真没太在意这方面的问题,每回都是一大堆单子一块签的,心想有你管着呢,也就没太上心。
毛榛说:那不叫没太上心,而是一切都是由单位拨款经费正常开支,不用操心。现在你肯定开始在心里计算转企后的花销了,所以看到哪张单子都得仔细问一问。
老孔说:怎么会这样?人都退休了,去世还补这么多?
毛榛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为什么老同志都不爱转企啊?变成企业员工,就没这待遇了。你看没看到过网上的搞笑照片?两批大妈,一批是事业退休的,穿红戴绿,结伴旅游、跳广场舞、唱歌,看着像四十来岁;另一批是企业退休的,满头白发、破衣烂衫,一群老太太满脸褶子,蹲墙根、晒太阳,像八十来岁。
老孔说:差距这么大?
毛榛说:可不嘛,不光去世后的待遇不一样,从退休后差距就拉大了。企业一退休,就咔嚓一下工资切断,立刻由社保发放工资。比起同时同级别的事业单位退休人员,每个月要差个两三千块钱。而企业的社保工资,只计算你交社保的年限和工龄,其他的职称职务都不计算在内,都没用了。等于说你一辈子的学术贡献都抹平、一笔勾销,这个也是最让老同志接受不了的。
老孔说:这么说,到时候我也一样呗?
毛榛瞅了他一眼,说:你当然不一样了!你是名人,学术权威,在各个学会里兼职,到处讲学、当评委,有讲课费有评委费有稿费,还有人请去开国际会议环游世界,你当然不用愁了!
老孔说:你不用拿好听的话出溜我。说实话,有关企事业待遇差异这部分,我还真没有用心计算过。
毛榛说:那是因为你从家里到外头,从来不管钱,没有为钱的问题发过愁。我分管人事和财务,必须天天精打细算,为职工们的生活考虑啊!
老孔:你说得有道理。这方面是我考虑不周。
毛榛:还有房子、评优等问题,企业员工很吃亏。目前我们还在同一个部级机构领导下,转企还涉及在职人员的待遇,尤其是分房,转成企业,就都没有了。
没有分房资格,这个是非常糟糕的。尽管福利分房制度已经在上个世纪末结束,但实际上,公务员和事业单位参公管理人员,每年还是可以排队分到国管局的房子,也象征性地交一点钱,同等地段,按照经济适用房的标准来收费。有可能同一地段的商品房每平米是七八万,而他们才花一万就到手了。如果能分到100平米的房子,他们只需交100万,无形中得到的补贴就有五六百万甚至七八百万。但是变成企业员工后,是一点分房资格也没有的。
还有事业单位评职称,正高职称里还能分出个一二三级,当然一级是院士级的,摸不到边,但二级是可以评的,就像健哥你,已经评上了高级职称的二级,你的待遇,尤其是退休以后的工资待遇,就等同于一个副部级干部。这个,还是挺牛的!但是,在企业就没有。健哥你跟我们转企后,你退休后相当于副部级的工资可就没了。
老孔笑:别听他们瞎吹乎。就多了几百块钱,还真当自己是副部级了呢。
毛榛说:你是不在乎啊,但是临近退休的老同志在乎,所里希望分房评职称的年轻人也在乎,这些是他们害怕转成企业员工的最大原因。
老孔:光说困难了,那你跟我说说转企的好处是什么?
毛榛:好处不就是你在动员大会上振臂高呼讲的那些吗?我们是改变世界的一批人,首先要想到责任,不要只想待遇。
老孔:跟我抬杠不说实话是吧,这段时间我们进账多少,得有好几百万了吧?
毛榛笑了笑:行,我给你捋一捋,你组织了10场活动,第一场进项50万,拿出开销,余下10万……
老孔:不说细账,不说细账,说总数。
毛榛笑了:好,流水确实有300万,我们能留下的也就不到100万。
老孔笑了笑:小钱,小钱哪,别光看这个,我们真正的项目还没有开始呢……诗将挂满远方山林的每个枝头。接下来你也多做做工作,多想想办法安抚大家。那些老同志实在不愿意跟着转企的,我去跟院里协商,让他们尽可能转调到其他所里去。那些年轻人,想走的,也放人吧。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我们招一批新人进来。
毛榛说:好吧。哦,对了,那个萨志山也一定要走,一定要下去挂职。
老孔说:他小子跟着捣什么乱?谁走他也不能走啊!他走了,创新工程怎么办?
毛榛说:咱还是对他有所亏欠。每年所里都拿人家课题组成果上报成绩,年年优秀,可职称职务问题就是解决不了。
老孔:等我再找萨志山谈谈,看还能不能劝劝。他想去哪挂职?
毛榛说:还不清楚,不过,这得组织说了算。
老孔神秘地冒出一句:川南怎么样……老孔所谈的项目里,川南有一个,和当地政府的商谈正在进行。
老孔忽然转了话头:这样吧,我再找他谈一谈,实在劝不住,也没办法,只好放他去。
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面临转企改制人员变动的研究所里,小鬼不好打发,阎王也难缠。就说这领导班子成员吧,三位副所长,一位58 岁老黄,已临近“58 岁现象”;一位海归菲利普,自视甚高急于上位;一位女单身毛榛,总被人介绍相亲,对方都是大她20岁的老头子,因而饱受困扰。
研究所领导班子职数设置是,作为一个局级单位,原先是两正三副:书记、所长以及三个副所长。后来要求一岗双责,书记和所长一肩挑,就变成一正三副。目前所长和书记是孔令健,负责全局工作,毛榛是副所长、副书记,分管党务、人事、财务,老黄分管那些长线专业的研究室,菲利普分管创新工程以及大数据、互联网工程研究室。
副所长老黄,名子路,58岁,临近退休,一头染得黢黑、又硬又密的头发,力图显年轻。但缺点是,总爱用廉价染膏,染得像打完了黑鞋油忘记抛光的靴子,乌漆麻黑的,天天扣一个黑皮鞋在脑袋上,可他自己还觉得不错,美不滋儿的,开会坐台腰板挺得溜直。老黄是所里的老人儿,三十年工龄,全在同一个所,没挪过窝。他继承了上一代知识分子的全部优点和缺点,优点就不说了,都是共通的,勤奋、敬业、有板有眼,编书、写词条、报选题、课题套资金等科研任务都能按时完成;缺点是没才气、没闯劲、没新意。他能当上副所长,有一多半是论资排辈轮到了,但也从此止步不前。到老孔这里,已经有三任正所长越过他直接扶正。到了新时代,老黄思维跟不上趟,但是也没理由把他降职使用。老黄倒是把“千年老二”的位置牢牢坐稳了。
一听说转企改制,他就幻想自己可以当总经理,一直干到65 岁,拿年薪,捞大钱。最不济也能干到63岁吧。
但没想到,转企改制后的干部人事安排规则已经明确了:凡是干不满一届的,将不再提名。老黄就这样,在他58 岁自认为年富力强的年纪上,被一刀切,没他啥事了。
老黄郁闷,不服。他心想自己研究东方哲学,孜孜矻矻,穷了一辈子,好不容易赶上一个转企改制据说可以当高管拿年薪的机会,没有上百万怎么也有个八十来万吧?当不上董事长,当个副董或总经理总可以吧?他是班子里年岁最大最资深的,比老孔还先当的副所长,老孔横跨过他当上了所长,他那时候就不服,觉得组织上亏欠了他,千年老二,没个扶正之日。这回,作为排位第一的副所长,组织上怎么也要有所补偿,首先要考虑到他吧?
哪想到,作为“58 岁现象”,老黄被一刀切了。切得有理有据,理所当然,毫不客气,毫不留情;又切得他哑口无言,无法辩驳。他这才体会到,以前几个老人儿跟他说的“年龄是个宝”是什么道理了。
“年龄是个宝,文凭不可少,关系是关键,能力作参考。”老黄想,这个顺口溜虽然不咋地,酸里酸气的,但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就说第一点,年龄那真就是个宝。以前年轻不觉得,现在老境来临,立刻就有感觉了。按说我啥也不差,马上就遇到要挣大钱的关口,怎么倒霉就倒在第一步“年龄”上了呢?58 岁就那么不招人待见?啥叫“58岁现象”?人一到58岁,就必须进入“现象”级被待遇被处理?
“58岁现象”是什么?老黄只有当自己真正到了这一天,才切身感受到职场上“现象”级的挤压。只要到了58 岁,不是你去找“现象”,而是“现象”来找你。比方,有人会说,哎呀,老领导,趁着您还没退休,再帮我把这事儿办了呗。哎呀,老领导,再帮我把这个名儿签了呗。你自己呢,也不由得时不时地口头语就会带出来:趁我还在,赶紧,有啥事儿你们赶紧办。
老黄再抬眼一望,原来,其他58岁的人都早已把自己退休后的事情安顿好了。比方说到各种学会、协会呀,兼个职,弄个名衔啥的,以免退休后没人找、没人请、没人带玩儿。
等到老黄醒过味儿来,也想给自己弄个协会会长当当,一看,下属挂靠、分管的学会和协会,名额都被占完了,从AR 协VR 协,到宇宙协、三体协、星辰大海协,啥啥都被瓜分完了,都没有位置了。
不得已,老黄听说,还有一个“女宇宙学会”即将换届,还有位置,有个副会长的职位暂时空缺。他赶紧到组联科找人,请人帮忙运作,给自己安排上这个副会长的位置。
同时,他也纳了闷儿了:这宇宙学会还分男和女?这简直……他想说太荒唐,话未出口,待问清学会的性质,又把话咽回去,只剩啧啧称叹的份儿了。
这时候,他才知道那些学会协会的本质,可不一般,力量可大了去了!几乎就是在职的公职单位职能的延伸。学会和协会,都是独立法人单位。就说学会吧,要经民政部审批,分等级的,一级学会相当于一个局级单位,二级学会有的相当于局级,小一点的相当于正处级。各学会都有自己的平台,可以筹资、组会、颁奖、开展各种各样的出行采访采风活动。学会的领导班子成员的产生,跟在职那些干部一样,首先也要经过推荐提名、考核考察、群众评议,再由所属单位批准,报上一级民政部门备案,经过换届大会全体会员投票选举后方能产生。
2016 年以后为了加强党对学会的领导,各个学会都要求设立党组织。党员人数多的学会设立党总支,下设几个支部,党员人数少的学会要成立党支部。新的规章制度还明确要求,在职领导干部可以在学会里兼职,但是不能担任法人。
老黄想,既然学会这么神圣,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当上个啥的,我到这“女宇宙学会”当个副会长,也就不算屈尊了!会长肯定是当不上了,人家会长明确要求是个女的,就跟妇联一样。要说自己,干一辈子了,到头来却投身在妇女同志领导之下,真真憋屈至极啊!
可是,憋屈就憋屈吧,总比啥也没有强,总比裸退了要好吧?
当上这个副会长,退休以后再出门参加活动,来宾名单里就会打上一个“中国女宇宙学会副会长黄子路”的职衔,总比“宇宙文化与数字经济研究所原副所长”要好听。
一个“原”字,那可是意境全出!立马让人知道自己已经退休,是个老眉咔嚓眼的家伙,不甘寂寞还在走江湖拿红包。
当然,说得好听点儿是关心社会、发挥余热。
老黄臊眉耷眼,混迹于一群女董事女经理女HR、女专家女学者女作家女诗人当中,听她们叽叽喳喳隆重开完了“女宇宙学会”换届大会,经女人们等额投票,光荣当选为副会长。回来以后,心里仍旧不爽快,巨大的怨气积郁心中,开始不满,把账都算在老孔身上,心说,老孔啊老孔,这就是你不局气了!你一步步挡了我的道,让我成为千年老二,我也没说什么,诚心跟你搭班子配合;这回,转企改制有油水,想跟你继续搭班子做配合,已经摆出最大的诚意,你竟然以一刀切的方式将我踢出局。老孔啊老孔,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愤愤不平之中,老黄想起副所长菲利普也一直跟老孔不睦。于是去试探菲利普口风,准备联合菲利普给老孔来下绊儿。把心中的冤屈和报仇打算跟菲利普一嘀咕,没想到,正中菲利普下怀。
副所长菲利普,70 后,爱尔兰大学博士回国,在南京拿了博士后,出站后落户到现代与后现代科研所,通过上层关系空降到研究所任了副所长。菲利普用心太甚,心思不在正道上,早早秃顶,地中海式发型全靠假发套遮掩。一次团建联欢会上,玩击穿气球游戏,蹦起来够气球时,假发不小心落地,露出大片秃顶。全所愕然,从此小年轻们背后叫他“秃驴”。
秃驴副所长菲利普野心勃勃,目空一切,瞧不起老黄,也没把毛榛一个女人看在眼里。这么说吧,刚提拔过来那会儿,全所上下,他眼里除了老孔,别人都看不见、瞧不上。所里年轻人背后都这么议论刻薄他,说菲利普只要看见老孔在眼前一站,立刻眼前一黑,接着是一片白光,晃得他眼冒金星,又瞎又聋,啥也看不见,啥也听不见,就只会点头哈腰围着老孔转。他的几个著名溜须拍马段子,在研究所里可以说是尽人皆知,到处流传。
比如说他刚来的时候,正好遇到老孔要出国跟一家境外机构谈合作,考虑到菲利普外语比较好,就带他和一家下属单位同去。菲利普感恩老孔带他出国,自作主张给下属单位说:孔总爱抽烟,专门抽软中华,你们准备点;孔总爱喝酒,量不大,准备些酒带着,必须是茅台……下属单位的一把手和老孔很熟,临出发前跟老孔确认。老孔鼻子都气歪了,说:刚讲完要落实八项规定精神,小子这不是成心害我嘛!
还有一次老孔要去贵州出差,菲利普作为业务分管部门领导进行安排,他给贵州打电话,说孔总怕冷、房间要暖和,孔总失眠,多准备些安眠药、速效救心丸,还有降糖降血压降血脂药……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药名。把贵州方面吓坏了,说这所长怎么垂危了呢?打电话到研究所办公室确认,办公室主任向毛榛汇报,毛榛这才知道菲利普的这一系列安排。汇报给老孔,老孔听了以后,恨得牙根痒痒,恨不能立马开除他。
菲利普在国外留学过,回国后也不适应,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恃才傲物”的路子没走通,被业务部门的同事嫌弃。后来他发现不行,才来了个大转弯,开始巴结领导——用巴结而不是业绩赢得上司肯定,但还是没有走出“越努力越要命”的根性,结果弄得领导和群众都很烦。老孔渐渐敬而远之。
这回老黄要拉菲利普结盟,要一起搞掉老孔出气。老黄说:小菲,你出国留过洋,专业方面大拿,宏观视野开阔;我呢,算是资历比较老,掌控局面能力强。咱俩配合,我当董事长,你当总经理,将来的科技文化有限公司,保准红红火火,赚得盆满钵满。
菲利普说:哪里哪里,不敢不敢,老兄承让!说完一抱拳。一切含义都在相互弯腰作揖之中。
而副所长毛榛,也有自己的困扰:自打34岁离婚单身后,就不断被介绍大她20 岁以上的老头子,都是通过各种领导上级介绍来的,基本是老年丧偶官人及学术名流耆宿。毛榛战战兢兢、莫名恐惧、不敢接应、慌忙拒绝,说自己还不想结婚,受过一次婚姻的挫折之后,真的不想再结婚。有过那么两三次拒绝之后,她发现各色领导介绍人的脸色已经不那么好看了,开会见面打招呼都不理她。毛榛慌了,知道是得罪不起,慌忙改变策略,再有人介绍过来,就假称自己有妇科方面的疾病,什么子宫肌瘤、输卵管粘连之类,不宜结婚,通过拼命贬低自己,来一次次拒绝各种媒人的好意。想说点心脏病、糖尿病、帕金森综合征什么的人家也不信,天天跟个小叫驴似的嗷嗷嗷精神头十足地开会上班,根本就骗不了人。
这种状况,持续了不是一年两年、三年四年,而是一有离休老同志死了老伴,就仍会想到她,持续通过领导来打探她的口气。后来领导也无奈了,说:小毛啊,我只负责传个话啊。具体情况还是由你自己拿主意。毛榛只能谢谢领导。
这样的干扰搞得毛榛非常郁闷,也使她对自己产生了深刻的怀疑,造成自我评价降低。她心说:我难道就那么不堪吗?在别人眼里,我这个年龄的离婚女人,就只配介绍给大20 岁以上老头子了?
她打电话跟顾薇薇抱怨:你说,我是不是长得特丑特没人要啊?他们为啥总给我介绍那么大岁数老头子?
顾薇薇揶揄:那还不好吗?老夫少妻,多受宠啊,过了门就当家,住部长楼,有保姆伺候着,闲来没事扶着老人家参加各种会议坐台作秀,生病住院还能陪床住单间,不像老百姓只能蹲小板凳上过夜……
毛榛:你还能不能有点正经?咋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呢!我父母双全,爹妈健在,没有恋父情结,实在不缺爹。你说,他们要是真关心我、真想给我介绍对象,也要有点诚意,同龄的优秀单身男人就没有了吗?
顾薇薇说:想啥呐?美的你!同龄单身男人,都娶比自己小20 岁女的去了。这就是时代风尚。再说了,像你这样的“三高”女人:高学历、高收入、高管、高龄……
毛榛说:识数不?你说的是“四高”。
顾薇薇说:甭管怎么说吧,你们“三高”女人,只能配“三高”老男人:高血糖、高血压、高血脂。要不然,谁能辖得住你们呀!
毛榛仰天长叹:女人啊,人才市场上越增值,婚姻市场上越降价。
转企改制过程中,上级组织部门进行干部考察谈话,提出转企后准备让毛榛担任总经理一职,但同时指出,即便转企,也是国企,干部还是国家统一管理的领导干部,单身女性出任正职,不容易啊……毛榛听到这意味深长的话,觉得不是什么好话。回头将考察谈话告诉老孔,老孔笑说:这是提醒你尚属年轻,抓紧解决下个人问题,鼓励你再结婚,搞好“资源重组”呢。毛榛说:嚓!宁可不当什么总经理,我也不会为这个结婚。
谈话就此作罢,从此没了下文。
由院部抽调各研究所人员组成的巡回检查组,按惯例下到各所巡回检查工作。老黄一看,机会来了!立刻联手菲利普诬告老孔,搞出一个“韩国女学生照片事件”。他们采用匿名形式,给工作组写了一封举报信,举报老孔作为研究生导师师德有亏,与女留学生有染,师德变“失德”。
在怎样递交举报信上两人颇费了一番脑筋。旧海军部办公大楼里的几个举报箱是不能用的,尽管按纪委统一要求,举报箱周围不能安装监视探头,但也难免被路过的人碰见,即便是被打扫卫生的、送水送快递的看见也不好。还是得从外面寄送。顺丰快递和达达同城快递什么的当然是不能用的,寄件都要求登记身份证号实名邮寄,即便是找个假身份证用假名,回头查起来,快递小哥也会记起来是从哪接的件、从大概其长得什么样的人手里接的件。这条路显然走不通。发送电子邮件更不行了,IP地址都是赤裸裸的,很容易查到,除非能像诈骗集团一样到东南亚某个岛上去架设基站。
老黄和菲利普这才知道,天网恢恢,人间有格。一个人如果内心叵测,想鬼鬼祟祟搞点事情委实不易!
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举报信由老黄起草,送达的任务交给菲利普。菲利普绞尽脑汁,在百度地图上搜索来搜索去,都点开了三维画面。最后决定深夜动身,浑身裹着黢黑的夜行衣,一个人开车跑到郊区怀柔。在雁栖湖畔一个不起眼的乡镇邮电局门前,停下,看准四周无人无探头,菲利普这才迅速从衣兜里掏出信来,小跑几步,投进门前绿色邮筒里。然后迅疾转身,上车,一溜烟逃遁而去。车牌号都提前用纸壳遮住了。
整封信,缘起于两张照片,韩国女留学生朴在姬发在个人主页上的,被菲利普截图。一张是她拥抱老孔的半身照,两人面对面搂在一起,她的下颌正好垫在老孔的肩膀头上;另一张是她表情陶醉、双眼紧闭头朝上仰,老孔一只手捏住她的胳膊,低下头看着她,两人的姿势形成一个奇妙的呼应,好像老孔挺深情地看着她。两张照片角度清奇也就罢了,关键是她还配上了电影《神话》主题歌歌词,韩红和孙楠唱的那段:梦中人熟悉的脸孔,你是我守候的温柔。就算泪水淹没天地,我不会放手。
这歌词一出,她自己就把照片定性了。这个韩国女留学生朴在姬,性格外向,染一头黄发,经常穿短腰露脐装,微整容,面容整得像影后金喜善,身材像韩国女团性感美少女。她学习成绩一般,她爸硬是找关系通过中韩双方学校的交换项目把她送到中国来学习。她爸老朴是汉学家,还译过老孔的学术著作,韩国版也没什么稿费,都是通过对外宣传资助项目进行的。她选中老孔作为她在研究生院的辅导老师,老朴也恳请她孔大爷对女儿多多关照。谁料想他这女儿不务正业,朴在姬一来了就暗恋上孔老师,内心里也希望用一段神话般的爱情顺利取得毕业证。
老孔自己在师生关系这方面非常注意,严格遵守师德。他门下有若干博士生和硕士生,还兼带着几个外国留学生。每次到研究生院给学生上课,都是集体公开在教室里授课,从来不敢像有些老教授那样把学生请到家里上课。女学生不请,男学生也不请,公家的事情,一律在公开场合办理,免生是非,省得到时解释不清。平常在办公室,如果有女学生、女下属进来找他,门肯定是打开的,绝对不会关门。
老孔也感叹回忆当年的师生关系的美好情景。自己当学生时,总去自己导师谢老师家上课、吃饭、求教,随便叨扰。甚至在他当了研究室主任跟“二锅头协会”弟兄们喝醉,深夜弟兄们送他回家,问他家住址时,他醉得一塌糊涂想不起自己家在哪,张口就来谢老师家电话地址。老孔的这个段子一时成为酒坛佳话。
可惜好日子一去不复返。如今的师生关系颇为复杂,动不动网上就蹿出一个段子,让老师们如履薄冰,小心翼翼,有时遭冤枉但也束手无策。就比如这个朴在姬,老孔看穿了这个女学生的心思,见她在联欢会上,特意唱一首韩红的《神话》给他听,但是他一概不接招,该指导照样指导,该严格要求照样严格要求。老孔还跟她爸老朴打过电话,让他管紧点自己女儿。最后朴在姬磕磕绊绊总算通过毕业论文了。通过归通过,成绩远不如同时留学的另一个韩国女生韩彩霞,老孔只给了她一个及格。韩彩霞拿到了优秀毕业论文奖。彩霞学习成绩好,汉语说得倍儿溜,人也朴实善良,从不给老师和学校添麻烦,将来是个成大器的料。
朴在姬跟老孔的合影照片,应该是在毕业饯行的时候,师生们在研究生院附近的丽都饭店中餐厅小聚。酒过三巡,朴在姬要跟孔老师合唱《神话》,老师一看,反正最后一次相聚了,她再起劲也扇不起什么火,于是就满足了她的要求。一开口唱,就震撼全场,扮演孙楠演唱成功:梦中人熟悉的脸孔,你是我守候的温柔。就算泪水淹没天地,我不会放手。
老孔高音部分滑腔嘹亮,低音部分把她托稳,那一刻朴在姬沉浸在成为韩红和金喜善合体的喜悦中,把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一曲末了她鞠躬谢幕,抹了一把眼泪转身要跟老师拥抱,老师手疾眼快拿起桌上塑料花献给她,及时躲开了。
一抱不成,又起一抱。出门时朴在姬假装喝多了,东倒西歪扑到老孔怀里,箍着脖子就不放手。老孔好不容易把她从脖子上掰下来,架着她踉踉跄跄往外走。这就是照片上的情景。不知道是她安排别人帮着照的,还是被旁边哪个学生不经意照下来的,反正是,回韩国后,朴在姬闲来无聊,把照片发到个人主页上,是炫耀说不定也是一种思念。
巡回检查组接到匿名举报信后,高度重视,立刻展开调查。在调查过程中,暂停了老孔的工作,所里工作暂时由毛榛代理。检查组又通过研究生院,想方设法联系上已回韩国的朴在姬。问到个人主页照片,朴在姬在调查邮件中信誓旦旦无比自豪地夸耀:我爱孔老师!一切都是真的!孔老师是我的偶像!
这下麻烦了,傻姑娘汉语不到家,意会不了邮件中所提问题的性质,全回答反了,真是要害死了她孔导师。检查组只能扩大范围继续调查,挨个找到相关人员谈话。首先找领导班子成员谈。老黄和菲利普心中窃喜:看来大功告成了!
老黄和菲利普就添油加醋,说师德“失德”,是个大事!这样的人怎么能够继续待在一把手位置上,怎么能带领大家伙继续前进,怎么能担起一岗双责。查,一定要查!深入地查,彻底地查,该怎么处分就怎么处分,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绝不能姑息!
检查组找到毛榛谈话,问她对此事的看法。毛榛说那个韩国学生我见过,来所里上过几次课,咋咋呼呼,会来事儿,整容整得挺漂亮,就是表情有点假,为人处事很江湖,知道有些材料还要从所里办公室过手续盖章,所以就对我特别热情。每次来,不是带盒高丽参糖就是送包巧克力,要么就是一条小三角丝巾,害得我推托不掉,不得不每次找出等值的礼物回送给她。要说她能跟老孔之间怎么样,能发生什么情况,我以自己的人格做担保,老孔绝对不会有问题!老孔十分爱惜自己的羽毛,绝不会做出任何违规悖德之事。另外咱就说吧,就朴在姬那长相,一张网红整容脸,给老孔媳妇提鞋都不够,老孔怎么能拿正眼看她。
检查组说你这说法虽然主观色彩很浓,但也基本都是事实,我们还要继续调查。他们又调查询问了所里其他人。当问到创新课题组负责人萨志山时,平时不爱说话的萨志山,得知孔所长遭遇不实之词诬告,立即挺身而出,打开了话匣子,一一列举出了孔令健所长的好处,讲他如何洁身自好,以身作则,带领科研团队奋勇攻坚,对年轻人无比提携和关爱,替他们去争权益争荣誉,把他们推到科研生产第一线。跟随孔所长多年来,从没有听说他有生活作风问题,而且他一直默默做好事从不向外人道,每月都从工资里拿出2000 元资助几个贫困山区来的学生,这是萨志山给学生讲课时才偶然听说的。这样的人应该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不能任凭别人往他身上泼脏水。
检查组完整记录下了他的话,并说感谢他今天谈话带来的信息,请放心,我们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同志。他们又继续去询问了老孔带的其他几个留学生,他们对于导师的人品看法基本上都和毛榛的表述一致。检查组最期待的是当年另一个韩国留学生韩彩霞的回复,因为她跟朴在姬一届,又跟朴在姬在望京的韩国人聚居区合租,通常两人一起听课和参加活动。邮件发出去许久没有得到回复。
毛榛去见老孔,把自己听到的一些情况告诉他。老孔现在仍旧来所里上班,每天待在自己办公室,专心读书写文章,除了党员学习必须到会,其他的会议和活动一概不参加了。毛榛说照片的事情还在调查,等待最关键的那个学生韩彩霞的回复。老孔云淡风轻摆摆手,说:这都不算什么事儿。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正好借这段时间,把欠人家的文章抓紧写出来。你呢,一定好好配合检查组的工作,把所里的各项工作做好。尤其是咱们正处在转企改制的关键时刻,千万不能人心惶惶,一盘散沙。改革不能停下来,一定要立场坚定地往前走。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孔的事情还未有结论,这边,检查组进行账目审计时又查出问题。经查,研究所个别同志用科研经费报销买童书款200 元,另发现有个别离婚未婚职工,冒领工会发放的“爱人生病手术慰问金”1000元。
这个板子打到了负责报销签字的副所长毛榛身上。按规定,所里“三重一大”事项诸如大额支出等,要由领导班子集体决定和签字,而平时的小额报销,1000元以内的,由办公室主任老崔负责审核,由副所长毛榛签字即可。
用科研经费报销买童书款的“个别同志”,不是别人,正是研究所副所长老黄。研究所里书报费报销的事情,一直循旧例按买书发票金额实报实销。只要是在规定的额度内,都能报。办公室主任老崔也不怎么审核,只瞄一眼报销事项,然后在报销单子“审核人”后面签上名就行了。递交到副所长毛榛这里,毛榛在“批准人”上签字同意,就可以到财务领钱。事情很简单,这么多年也没出过毛病。偏偏这回被检查组抓住了,而且问题还出在老黄身上,真是很尴尬。毛榛批评办公室主任老崔,复转军人出身的老崔非常不乐意,说:太抠了!给孙子买书,就200 元,还要夹在里边报!
毛榛说:你甭管他几百元,事先你多看一眼,挑出来不报,不就完了嘛。
老崔说:所里那么多人,那么多书报单子,我还一张张审核去?不全靠自觉吗!
毛榛说:说别的都没有用。吸取教训,以后加强审核制度。
老崔说:得嘞,姑奶奶,我听明白了。
毛榛说:你明白什么了明白?明白你还闹出批准离婚未婚的,领“爱人生病手术”工会补助金?
老崔一摩挲头皮:姑奶奶,我冤枉啊!我哪知道,现如今,天底下的婚姻都这么复杂!难不成谁家里有个事,给发点爱人慰问补助金什么的,我还得先检查验证人家结婚证?
毛榛说:对!一纸婚书绝对重要。
毛榛为此写了检讨书,承认这次事件自己负有责任,还就每件事做了说明。
检讨书
巡回检查组到宇宙文化与数字经济研究所检查工作,对于检查中发现的个别同志用科研经费报销买童书款问题,以及个别离婚、未婚职工冒领“爱人生病手术慰问金”问题,我负有全部责任,我要做出深刻检讨。同时还要认真严肃整改,坚决杜绝此类事情的再次发生。
1.反馈意见中提到的“个别同志用科研经费报销买童书款”问题,经查情况如下:
黄子路,宇宙文化与数字经济研究所副所长,资深哲学史专家。2015 年12 月底在家中整理要报销的科研书报费及医药费单据时,不留心被女儿塞进一张给外孙购买童书的发票,计200元。他当时也没细看,拿到单位让出纳帮助整理粘贴。后经办公室主任审核、分管副所长审批时,都没有及时发现这一问题,导致发生了非科研书籍拿到科研经费里报销的现象。
2.反馈意见中提到的“个别同志离异多年,仍在单位领取‘爱人生病手术慰问金’”问题,经查情况如下:
周建锡,古代研究室主任,中国古代科技史研究专家,多次获得省部级及院里科研成果大奖。2015 年6 月6 日,支出凭单显示,即付周建锡爱人做手术慰问金,计人民币1000 元整。主管审批:毛榛。审核:崔金生。领款人:周建锡。
经查,2015 年6 月,周建锡妻子做乳腺癌手术,由时任副所长毛榛动议,发放工会慰问金1000 元。周建锡本人正在医院陪护,不在单位现场。领款人签字系他回单位上班后补签。
关于周建锡离异事项:
经查,周建锡与妻子薛美花于2013年9月办理离婚手续,即社会上所说的“假离婚”,原因是为有指标给小女儿买房。此乃无奈之举,为贷款给女儿买一套婚房,还得净身出户,跟相濡以沫的妻子办个假离婚,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很失败,实在是件很丢人的事,故而“假离婚”一事一直秘不宣人。(当其时,研究所处级以下干部不要求每年填写个人事项报告。)离婚后夫妻女儿继续生活在一起,原先的称谓和双方亲属关系均未变化,对前妻仍以“妻子”相称,“妻子”乳腺癌手术时日夜陪伴服侍病榻前。
时间既久,他自己也忘了是已离过婚了的。在工会慰问金单据上补签字时,正处于妻子乳腺癌手术生死未卜之时,心思混乱让签就签了,没有想到向组织上说明自己办过离婚证的情况。
3.反馈意见中提到的“个别同志未婚领取‘爱人生病手术慰问金’”问题,经查情况如下:
庞小芳,2014年9月毕业入职研究所,分配到网络文化研究室,任助理研究员,2015 年五一节请婚假,回山西老家举办婚礼。
支出凭单显示:2015 年8 月18 日,即付庞小芳爱人生病慰问金,计人民币1000 元整。主管审批:毛榛。审核:崔金生。
2015年8月,庞小芳“爱人”姚大壮因肺部结节住院做手术。由办公室动议、副所长毛榛签字批准,予以发放1000元工会慰问金。
在巡回检查组的审计核查中,庞小芳出示的结婚证显示,二人结婚登记日期为2016 年2 月18 日。即:庞小芳在2015 年8 月领取“爱人生病手术慰问金”时,二人不是法定夫妻,只是同居关系。
经查,得到解释:庞小芳与爱人姚大壮大学期间自由恋爱,毕业后都留京工作,并准备结婚。男方父母已经出资在京买了一套房,房产证署了男方名字,属于婚前财产,双方暂住此房内。而女方父母为女儿的婚姻安全和未来考虑,也要为女儿买一套房作为婚前财产。在房子没买好之前不同意他们领证。但考虑到二人已情深意笃,住宿同居多有不便,故而,双方家长于2015 年五一节先让他们办了一个婚礼宴请亲戚四邻。
4.我个人的检讨
事情真相大白之后,说实话,我内心五味杂陈。世情,民风,实情,真情,复杂如此,实难我所料也!
首先,我作为研究所负责签字此事的分管领导,必须深刻检讨自己身上存在的官僚主义和形式主义错误。我没有做到深入群众、关心群众,没有深刻体察民情,没有深入调查了解员工的疾苦。一是我不了解当今社会的情形复杂,不了解工作了一辈子的老研究员给自己孙子买点书都要报销,也不了解由一个顶层设计的购房政策,竟衍生出如许复杂多样、饱含心酸无奈的婚姻形态。为了能有买房资格,相守半生的伉俪假离婚,真心相爱的新人假结婚,想想真是要流泪。二是我没有真正关心员工疾苦,工会关心慰问的政策流于形式,敷衍了事,谁家有个大事小情有病有灾了,签字批准发个1000 块钱就算慰问,过后不闻不问,没有想到用更多的办法,从深层次上给予切实的帮助。
如果我事先知道事情的真相,第一,不会以这种名义、这样的方式给他们发放工会慰问金,导致造成违规发放和违规签收。第二,亲人生病做大手术,不是小事,需要单位尤其是我这个分管负责人给予他们更多情绪上的关心,经济上的帮助,身体上的陪护以及心灵上的抚慰。但是这些我都没有做到,签个字给点钱了事。忙并不是借口,主要还是思想意识没跟上去。工作再忙,我们工作的目的还是以人为本,是为了让职工都过上健康幸福的美好生活。
这次巡回检查组发现的问题,及时给我敲响了警钟,拉响了警报。我深刻检讨,认真省察,彻底整改,坚决保证绝不会再出类似问题。
宇宙文化与数字经济研究所
毛榛
当毛榛把检讨书过班子会时,老黄一边在退赔单子上签字,一边言不由衷地说:你看,我的事,让你检讨,真是过意不去。
毛榛说:应该的。老黄你以后也得注意。就为这点钱你个人写检讨、退赔,实在不值当。
老黄说:你看看,我就这点事没注意,就铸成了错误。
毛榛说:咱们都是国家公职人员,是国家队,要守规章制度。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个道理你懂的。
老黄说:国家队是国家队,可这事儿也不应该你来担。
他的言外之意是剑指老孔。
毛榛说:这事是由我来分管的,当然得由我来担。
接着,毛榛又将了老黄一军,说:老黄,你是区里政协委员,你就应该向上边提案反映反映,提一提房子,房子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要限购?都限了谁了?为什么要跟婚姻捆绑?是什么造成了一桩桩一件件,因为买房而婚姻撕裂、破碎的情况?是不是也得根据实际情况,随时调整政策,适当松绑?
老黄说:要是能因为买房而撕裂、破碎婚姻,那就不是真婚姻,不是坚固的婚姻。
菲利普接话说:得了吧,老黄,你敢说你自己的婚姻坚固吗?你敢用买房考验你老婆吗?
老黄:怎么说话呢!
毛榛扯了一下菲利普衣袖,让他住嘴。同时心里头乐,心说:这小子是有点得意忘形了。这次内部巡回检查,宇宙所领导班子差不多全军覆没,班子成员前三位都在检讨,唯有他留了囫囵身子。瞧他脸上那得意狡黠的样,肯定心中小算盘扒拉得噼啪噼啪直响:这是不是上天给他的机会?难道天降大任,未来的董事长要由他挂帅了吗?
随后毛榛把会议情况跟老孔做了汇报,老孔说:榛子你让我很感动,也很佩服,勇于担责,不推诿,是个爷们!研究所有你这样的人接班,我就放心了。检讨你写归写,责任该我负还是我来负。这个你就不用跟我争了。至于老黄,一点也不稀奇,老黄那人,一辈子没改抠门爱占公家小便宜的毛病,那是他咎由自取。另外两个冒领工会慰问金的问题,让我没想到。真没想到!你就说吧,这老同志假离婚要买房也就罢了。你说这年轻同志,也有这种麻烦。唉,这以后的年轻人,还能不能好好地结个婚了?
老孔说这番话的时候,没料到自己的大儿子来所里闹事儿,向他要100万元,说要准备结婚。
英雄虽然钢筋铁骨,但是也有他的软肋。老孔的软肋,就是他的儿子。
以前人们常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必定站着一个全力支持他的女人。现在这句话换了,叫作: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必定站着一个全力坑爹的熊孩子。
老孔有两个儿子,孔德勇和孔德明。大儿子孔德勇是跟前妻生的,小儿子孔德明是跟现任妻子生的。离异后,前妻一直未再嫁,跟儿子一起生活。现任妻子比他小20岁,在电视台工作,是一档综艺节目的制片人,非常崇拜他,经常上演“美女爱上霸道总裁”的好戏,加班时来给他送煲的靓汤;有外事活动时,小媳妇开着车赶来,领他去商场买西装。
这狗粮撒的,让所里人都非常羡慕。老黄不止一次咂咂嘴,说:从来老夫爱少妻,哪有少妻宠老夫的。整个一个倒贴呀!老孔,你是怎么做到的?
老孔怕他们给自己安上“婚内出轨”“小三上位”“第三者插足”之类的花哨故事,赶紧让毛榛协助做局,趁某次集体聚餐时,仿佛不经意间,与几个小青年插科打诨、你一嘴我一嘴交代了恋爱过程。
其实他的那些痛苦家事,毛榛他们几个学弟学妹们都知道,但还是有必要让所里其他人都知晓,告诉他们人家老孔的小媳妇是堂堂正正、明媒正娶来的。
故事的经过当然是老剧本。一对原配夫妻,在林场伐木时相识结婚,后来老孔一路考学进京,妻子跟着回城,落户到清河毛纺厂,后来下岗,到动物园批发市场租了个摊位卖服装。两人差距就此拉大。老孔当青年才俊左冲右突那些年,天天忙于写书聚会喝酒扬名,出去开会时常不着家,两人聚少离多,感情逐渐疏远。老妻寂寞忧心失落,怀疑他在外头跟年轻女性有染,时不时检查老孔钱包衣领裤兜什么的,有时候还玩一把偷偷跟踪。老孔已经被当成贼给看起来。
光是这些倒也罢了,最让老孔不能忍受的,是老妻有监督他内裤的毛病。老妻是纺织厂下岗工人,对棉毛织物有特殊兴趣,喜欢在这上面做文章。老孔自己买的有款有型的CK 内裤不让穿,她都藏起来,逼着老孔穿她从动物园批发市场买回的家常棉布大裤衩,都是那种半死不活的颜色:退休大爷蓝、看门老头褐、卡车司机鸡绿、老和尚化缘袈裟土黄……肥肥大大,松松垮垮,松紧带没穿几次就泄了,一个劲从腰上往下出溜。
这些大裤衩,对于老孔来说,限制性不大,侮辱性极强。男人是很怕露底裤的,底裤就是一个男人的底气。老妻就是要故意给他泄气。她是按照厂里那些老姐妹们教唆的,给男人们穿寒碜内裤,让他们在外偷情时都不好意思往下脱。
老孔气愤,心说:变态,完全是变态!太损了,这招实在是太损了!
老孔不穿,老妻就嚷嚷:挣那点钱,全打扮自己身上了,没看我天天起早贪黑,批发服装挣钱养家养儿子,累得要死嘛!
老孔说:嫌累咱就不干了。
老妻说:不干你养这个家、你养活儿子啊?老孔说:我养。
老妻说:你养?你拿啥养?就你们社科院那点鸡巴头子工资?
老孔说:别说那么难听。我这不还有稿费嘛。
老妻说:别提你那点稿费了。仨瓜俩枣的,也就只够你买点撩骚裤衩吧。
话说到这里,没法往下正常进行下去了。那些年动物园批发市场很赚钱,妻子往家拿的钱也比他多,这一点老孔甘拜下风。但总这么闹也不是个办法,老孔后来不愿回家,下班就睡办公室,正好清净写论文。老妻不依不饶,打上单位,又吵又骂,说老孔夜不归家,在外面乱搞。一时间闹得鸡飞狗跳,让老孔颜面扫地。离婚肯定是最后的结局。
离婚后的四五年时间里老孔一度十分消沉,在研究生院借了一间单身宿舍,整天读古书,写论文,对中国历史文化及知识分子现状认真反思和长考。寒来暑往,冬去春来,等到东方风来满眼春时,老孔已经调整好了心态,蓄势待发,重出江湖,一跃而又居潮头,成为社科学术界佼佼者和关心国家民族命运的知识分子领袖。
小媳妇王小萌就是在这时候跟他认识的。小媳妇在电视台主持一档高端谈话节目,奉命前去采访老孔,对老孔一见钟情,从此穷追不舍,直到谈婚论嫁。老孔一开始也不敢接招,极力退缩,心想比我小20 岁,都是能当我女儿的年纪,两人相处,成何体统?
后来接触多了,渐渐得知小媳妇家的情形。小媳妇单亲家庭长大,传媒大学毕业。母亲樊梨花,上海女人,精明利落,世界500强家族企业公司董事长。父亲清华大学教授,很早以前就被樊梨花给“休”了。老孔明白王小萌这孩子找上自己,大概率怀揣一个恋父情结,他的紧张心理略微释然。
小媳妇立场坚定、锲而不舍,老孔欲拒还迎、欲迎先拒,到后来也就从了。他二人的恋情遭到王小萌母亲樊董事长大人的极力反对。樊梨花对女儿说:你有妈还不够,非得再给自己找一个爹回来是吧?王小萌撒娇说:老太太,你先见见,相看一下人,然后再下结论。
王小萌跟母亲撒娇的方式就是时时口称“老太太”,以便尽早把她叫老。不然,樊梨花总是装嫩,最愿意扯着王小萌出门,然后听人跟她当面打招呼说:董事长,这是您女儿呀?真没看出来,您可真年轻,跟女儿简直就像姐妹俩。樊梨花听后一脸阳光灿烂,王小萌就在心里哼哼,心说:我有那么老吗?
俗话说得好,人就怕见面,见面三分情。未来丈母娘樊梨花和未来姑爷孔令健一见面,双方就基本认可了彼此。不光丈母娘挑姑爷,姑爷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也要考察考察结婚对象家庭。丈母娘樊梨花一看,老孔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气质、长相、口才都没的说。虽说年龄大点,但看着显年轻,能比实际年龄小上十好几岁,出门跟女儿站一起,不丢人。
老孔一看未来小丈母娘,也是出乎意料,甚至大吃一惊!樊梨花,美丽玲珑的上海女人,个子不高,身材苗条,打扮精致,穿一身剪裁得体的西服套装,说话嘴角三分翘,一双丹凤眼,不看人时含情脉脉,偶尔目光一扫,却眼神凌厉,锋芒四溢,直把人逼到墙角,看得人阳气萎靡,简称阳痿。老孔心说,妈呀,她可真没白叫樊梨花!巾帼英雄,征西大元帅,这要给她杆枪,再扎上大靠,她就敢转着圈地在台上挑死我。
樊梨花对老孔说:老孔,我知道你是个社会名流,有过一次婚姻。我这个女儿呢,从小我没时间管她,就放在外婆家,被外公外婆娇惯大的。外婆整天领她到越剧团听戏,影响她落下一脑门子文艺腔,不谙世事、不识常情、不晓得理家。十指不沾阳春水,一门心思搞浪漫,除了恋爱、美食、时尚,别的啥都不会。跟你闹的这场爱情就是个很好的证明。以后我把她交给你了,你可要保护好她,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
老孔连连点头说好好,那是一定的,我一定对小萌比对我自己都好。嘴里发着誓,心里却又生出另外一个疑问:为啥王小萌跟她妈那么不像呢?不仅性格不像,就连长得也不像。她妈那么小巧玲珑的南方女人,精得像狐狸;小萌却像北方女孩,整天不知愁,也不知道随谁。
直到老孔在和王小萌的婚礼上见到了自己老丈爷,才知道王小萌的美来自哪,当然主要来自她爸那方面的遗传。王小萌她爸是清华教授,中年理工男,面白,身修,美丰仪。即便是放在现在的婚姻相亲市场上,价码也不凡,估计也会有年轻女性们抢着要。但据王小萌说,她爸跟她妈离婚后就没有再婚。问她原因,小萌痴呆呆地说:也许是太伤心,有了第一次不想有第二次;也许是有了我妈樊梨花这么个高大上的参照系,别人都入不了我爸的法眼了呗。
老孔也发现,尽管前老丈爷一表人才,但跟樊梨花同时出场的时候,就不行。气场上活活被樊梨花压扁了,一直低到尘埃里,走路腰杆挺不起来,见人低眉顺眼,唯唯诺诺。老孔就想,像樊梨花这样的女强人,无论什么样的男人,到了她这里,都要被夺气。不是没气场,是活活地被整没气了。一树梨花压海棠。谁还敢扮演她的丈夫薛丁山?前老丈爷跑得快、赶紧离去是对的。
婚礼前夕王小萌拉着他去影楼照婚纱照。老孔身穿摄影公司提供的白西服,头发喷胶,脸上扑粉,扭扭捏捏,表情十分抹不开,陪衬着欢天喜地的小媳妇,回应着她的各种撒娇和卖萌,每一个动作都照得老孔一身一头的汗。照着照着,就顺溜了,逐渐找到感觉,表情姿势配合自然,各种造型动作:噘嘴、求吻、公主抱、婚纱跑、骑脖子、勾肩膀、转头望、挡脸杀,全来一遍。折腾完室内,折腾户外:平躺、侧躺、背靠背、草丛追,两个小蜜蜂啊,飞到花丛中啊,么啊、么啊,亲也亲不够啊……
全套动作下来,老孔长叹:人间又是艳阳天!
老孔秋水长天,小萌沉鱼落雁。沧海浮生,如梦如幻。
等到选好照片,冲洗放大镶好镜框,小媳妇拿回家来看时,老孔大为惊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假模假式惊呼说:我媳妇真漂亮,美若天仙啊!哎哟,旁边这位是谁?这么帅!这不是演员靳东吗?
夸自己也不带这么臭美的!你帅,你帅!我老公天下第一帅!
老孔呵呵笑:一般一般,天下第三。
两人相依相偎的婚纱照挂上床头,有半面墙那么大尺寸。其他求吻追逐照等,沿楼梯一侧挂满从一楼到二楼墙壁。每天来回上下楼无数次巡视这些照片,无意中不断强化印记。老孔认为自己的确可以被叫作“赛靳东”了,对自己的认知又提高了一个层次。在小媳妇面前他也渐渐忘记了自己年龄,感觉自己真跟小媳妇同龄。
樊梨花给女儿和老孔举行了盛大的婚礼。为防老孔前妻来闹,樊梨花还特地雇用了保安公司,在酒店进门处和四角把守。不仅防止有人闯进主会场来闹,在东西南北哪个角上闹都不行,晦气,会给女儿今后生活留下阴影。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是有必要的。老孔前妻的脾气樊梨花已经知晓,平常撺掇大儿子过来要个钱捣个乱啥的也就算了,想要搅闹婚礼,没门!
婚礼策划和导演都是樊梨花,老孔和王小萌就是配合完成任务的男女主角,不对,应该叫男女配角。樊梨花才是今天婚礼的真正主角,从门口到厅堂,净看她的身姿在晃了,迎来送往,谈笑风生,摇曳生辉。
老孔没经历过这种盛大的家庭演出场面,太闹、太喧哗,搞得他耳朵嗡嗡的。来的百十来位宾客基本上都是樊梨花那方面的,老孔这边只有父母和几个亲戚到场,安排在主桌,其他人都没叫。自己是二婚,在他的传统观念中,没什么值得张扬的。媳妇在化妆间补妆,他被安排到舞台旁边候场,等着一会儿媳妇被老丈人牵手送上来。会场多功能厅有点热,老孔无所事事,站在舞台边上,听着那嗡嗡嗡的人声,一时间注意力不太集中,神思竟有点游离,有点要昏昏欲睡的样子,好像这欢乐盛大的婚礼是别人的,自己只是个看客,是来随礼凑份子,来看热闹的。一眼扫见满场翻飞穿着艳丽的小丈母娘,乌黑的头发,鲜红的嘴唇,灿烂的梨涡笑靥,不知怎的,脑海中竟蹦出王尔德的诗剧《莎乐美》的台词,他当年在学校话剧队出演过里面的希律王。
你的头发就像是一串串的葡萄,一串串挂在伊多姆葡萄园藤蔓上的黑色葡萄。你的头发就像是黎巴嫩的杉树,那巨大的杉树在白天投下的暗影能供狮子和盗贼藏身。漫长的黑夜,那月亮不现身的黑夜,那众星因惧怕而消隐的黑夜,都没有你的头发那么黑。那栖息在林木深处的寂静也没有那么黑。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能像你的头发那样乌黑……
你的嘴唇像是象牙塔上的一截红色缎带,就像是用象牙刀切开的石榴。那在提尔的花园里盛开的石榴花比玫瑰还要红,却红不过你的嘴唇。那预告国王到来的红色的号角声能把恐惧注入敌人的心灵,却也红不过你的嘴唇。那些在给葡萄榨汁时踩踏葡萄的人,他们的脚被染成了红色,却也红不过你的嘴唇。那些生活在庙宇中由僧侣们喂养的鸽子,它们的脚红红的,却也红不过你的嘴唇。那来自森林,杀死过一头狮子,看见过金毛老虎的人,他的双脚红红的,却也红不过你的嘴唇。你的嘴就像是渔夫在大海的曙光中找到的,准备进献给国王的一支珊瑚……它就像是莫阿布人从矿中开采出来,被国王拿走的朱砂。
多少年过去了,《莎乐美》的台词竟然此时此刻蹦进脑海,他自己也感到有点奇怪,匪夷所思。老孔年轻的时候喜欢话剧,从古希腊戏剧到莎士比亚、王尔德,再到老舍、曹禺,他都喜欢。他喜欢语言的艺术,喜欢艺术化了的人间矛盾冲突。读剧本看话剧去演戏,是他刻板单调学术生涯中的莫大慰藉和有效调剂。王尔德的诗剧《莎乐美》是他有一年出访爱尔兰,在都柏林皇家剧院看的现场演出,美轮美奂。尤其扮演莎乐美的那个姑娘,漂亮,身姿妖娆,台词好,把一个任性复仇女子演得惟妙惟肖。演出结束时,同团出访的同事跟老孔打招呼:老孔你说,这女人,也太可怕了,爱不成,就一定要取约翰项上人头,人头落地,她才心满意足上去吻死尸。你说,西方女人是不是都挺可怕?老孔说:文化差异吧。心里的潜台词却是:我家里那位,不要我项上人头,却限制我胯下裤衩,她不是复仇女神,简直是寻仇母夜叉!
等到门德尔松的《婚礼进行曲》响起,胸戴新郎大红花的老孔猛地惊了一个颤,赶紧回过神来,面对镜头,认真演戏,庄严肃立,准备把小媳妇接收。他内心谴责自己,都这会子了,怎么还精神溜号,把注意力关注到前妻身上去了?罪过,罪过!应该关注自己小媳妇才是。怎奈,几乎是同龄人的小丈母娘那神态、那精气神儿,活活反照他自己以及他家里离掉的那位。人家怎么能活成这样,家里的那位前妻怎么就活成街道大妈那个样?自己呢?自己为何整成落魄沉沦复又崛起的这个样?
嗒嘀嘀嘀,嗒嗒嗒嗒——舒缓优美的《婚礼进行曲》旋律中,最佳男配角、美丰仪的前老丈人,挽着身穿白色婚纱的王小萌,踏着酒店红毯在宾客众人的注目中,一步一步缓缓向他走来。当主婚人按剧本问他:新郎,从今天开始,美丽的新娘将成为你的妻子,无论她是否年轻、漂亮还是衰老,你都始终如一,爱她、疼她、护她,并用你所有的努力去满足她关于幸福的憧憬。你愿意吗?老孔回答:愿意。老孔回答愿意时,简洁有力,没有丝毫犹疑。此时,他已眼眶有点湿润,真情入戏了。
仪式非常重要,人类发明各种仪式,就是要诸神做证,敬告天地神明,此事光明正大,具有严肃性和合法性。众目睽睽之中,老孔从前老丈人手里接过妻子王小萌,并给她纤纤玉指套上了钻石戒指。那一刹那,老孔就下定决心这辈子要对王小萌好,要对得住她家人的信任和托付。
婚庆公司送来婚礼录像,整个婚礼过程比好莱坞大片拍得还要好,场面宏大,富丽堂皇,让老孔永世难忘。
婚后生活顺风顺水。老孔倒插门住进小媳妇家,准确地说应该是丈母娘家,家中一切俗事都不用他和王小萌操心,樊梨花樊董轻轻松松掌管一切,治大国如烹小鲜,管家务犹如高射炮打蚊子,家中一干人等,管家用人司机保姆厨师月嫂……凡事只向樊梨花请示,都知道这个家谁做主,从来不去叨扰老孔夫妻。他们夫妻二人本来就不是会料理家务的人,巴不得落得个清净,按照樊梨花的指示,一心一意去干事业。老孔采阴补阳,事业突飞猛进。一年之后又生下小儿子孔德明。妻贤子孝,梦笔生花。老孔职务一路从主任升到副所长所长,职称从研究员升到正研三级正研二级,再往上就没有了,一级就是院士了,社科方面没有院士职衔。老孔已经摸到了自己职业生涯的天花板,十年迈完了所有台阶。
跟往事干杯
把那往事当作一场宿醉
明日的酒杯
莫再要装着昨天的伤悲
请与我举起杯
跟往事干杯
姜育恒的一首老歌《跟往事干杯》,老孔时常哼哼。如果他真以为生活进入新阶段,事业迈上新台阶,就此可以跟过去告别,与往事干杯,那就大错特错了。太幼稚。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
别忘了他还有个不依不饶的前妻,还有个血浓于水的大儿子。
老孔的前妻和大儿子不会让老孔忘记他们,母子俩总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时刻提醒老孔他们的存在。
前妻一直就没消停,经常派大儿子来找他,要钱,要学费,要这要那。前妻有怨气,深仇大怨,她把仇和怨注入儿子的脑中。从他们离婚开始,不,在离婚之前,从他们冷战时候开始,天天灌输,终于把大儿子培养得满腹仇怨,成为老孔一生的孽债。老孔再婚以后,前妻的仇怨升级,又教唆儿子对老孔和现任生的小儿子、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怀着深深的嫉妒和仇恨。
离婚的时候,老孔净身出户,把自己单位分的福利房,给了前妻和儿子住,原先在天通苑买的一套经济适用房,也留给了父母养老。他自己倒插门住进小媳妇家,是丈母娘出钱买的豪华别墅。按照离婚协议,他每月按时给前妻交儿子的抚养费,另外还周末定期回去看望儿子。本来以为新的家庭秩序已经建立,应该各过各的日子,消停点了。
他怎知,前妻的怨气仿佛永世不能消解。那几年看他住单身宿舍穷不啦叽时,前妻派儿子前来闹的次数还不多,讨的金额数目也不算大。这回见他再婚,住洋房、开豪车,前妻的心里开始不平衡。她才不管房子是不是老孔的房,车子是不是老孔的车,反正把对方的财富,一律换算成对老孔的仇恨,结结实实记到老孔的账上,用尽心机捣乱、讨还,总之就是不让他好过。
前妻偷偷跟踪过老孔,见老孔住的是标了号码的大别墅,也看见过小媳妇周末开着玛莎拉蒂带老孔回家探望公婆,她那嫉妒愤怒的引信又被点燃。她只有变着法地折腾老孔,用公婆控制住老孔,用儿子钳制住老孔,平生怨愤方能消。
老孔无奈,有苦难言。离婚后,前妻还在跟老孔的妈妈家来回走动,老太太喜欢大孙子,孔德勇是老两口从小看着长大的,离婚时孩子判给了前妻。刚开始是老孔每周末去探视儿子,顺便带到自己父母家里来,让孩子跟爷爷奶奶过周末。每次老孔带着孩子来,老头老太太欢天喜地。后来老孔忙,探视的时间不能保证,老头老太太思孙心切,就由前妻带着儿子回前公婆家过周末。一来二去,就习惯成自然,前妻回前公婆家还跟以前没离婚时一样,像回自己家那么自在,还来了就不走。前妻一直是有心复婚的,老孔坚决不干。老孔赌咒发誓说,即使江河倒流、宇宙爆炸,我也绝不能重娶前妻梁桂芳!
老孔这话是对家里自己妈说的,老太太受了前大儿媳梁桂芳撺掇,又来跟儿子劝合。老孔一看,必须得说点狠话,才能断了家里老头老太太这个念想。这话被老太太转述给前大儿媳,梁桂芳听了,当着老头老太太的面,强忍住难听的话没骂出口。
她对老孔绝望至极,索性带着大儿子搬到老头老太太家里住下了。前妻知道公婆耳根子软,她成功用儿子这艘无敌战舰控制住老头老太太,甜言蜜语,说二老年纪大了,身边要有人照顾。小勇也愿意跟爷爷奶奶住一块,爱吃奶奶做的饭,爱和爷爷一起下棋。老头老太太也就不好意思再说啥。
小媳妇王小萌周末陪老孔回婆家探望时,碰上过前妻两回,还以为她是随老孔大儿子一起临时回来探望,虽然感到别扭,但客气几句就过去了,没太当回事。但是第三回、第四回还碰上,就感觉出不对劲了,而且前妻越来越放肆,见老孔没对她来家提什么反对意见,于是得寸进尺,在前婆家反客为主,时不时找机会故意找碴为难小媳妇。比如说小媳妇要挪动一下藤编摇椅位置,前妻就说:你放那儿吧,那是爸吃完饭躺上边看电视的,别给挪动。比方说小媳妇好不容易装贤惠、下厨房做一个鸡蛋炒西红柿,前妻就会说:以后炒菜别放糖,妈血糖高,吃不了甜的。搞得小媳妇十分委屈。但是她到底还是嫩,蜜罐里长大的,不会骂架,不会说社会上的话,脸面抹不开,只感觉讨厌,却不知如何处理是好。
回来路上她就跟老孔嘀咕:到底她是你媳妇还是我是你媳妇?为啥还让她住你妈家里啊?老孔息事宁人地哄劝小媳妇说: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咱不就一星期回去一次吗?眼不见,心不烦。
小媳妇还是生气,到家忍不住给自己妈说了。丈母娘樊梨花一听,立刻不干了,严肃找老孔谈,说:老孔,你们家姓孔,是孔圣人的后代,中国人的家庭伦理观你们应该知道吧?像你前妻这种情况,你父母就不应该允许她到家里再住。再则说,你发现以后,为什么不出面干预?为什么还允许他们继续发展下去?到底谁跟你是一家人?
老孔自知理亏,嗫嚅说:这……我也是才知道。我妈可能是心疼大孙子,她就利用祖孙关系跟我妈靠近……
樊梨花一拍桌子:混账!你必须回家跟你妈说清楚,告诉她,小萌才是你合法妻子。如果你妈想让儿子过得幸福,就必须跟你前妻了断!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下去,也不能再频繁走动。
老孔抹着头上的汗说:好,好,我找机会回去劝劝……
樊梨花啪又一拍桌子:你现在就去。你敢不敢去?你不敢,我到你妈那儿说去!
老孔说:敢,我去,我这就回去说理。
老孔没办法,只好回去,趁前妻出门去跳广场舞时,坐下来央求自己的妈:妈呀,看在儿子已经这么大岁数的分上,您也替儿子想想,让儿子过两天省心日子吧!别让梁桂芳再住家里来了。我现在已经跟她没关系,我现在的法定媳妇是王小萌。
老太太说:那我还不是为了大孙子吗?你在那边过得好,吃香的喝辣的,住大别墅,开豪华车,桂芳他们娘俩呢?天天稀粥咸菜,小勇从小没有得到你这个爸爸关心,脑瓜子不灵,不吃书,连个正经大学都考不上,进个民办大学,将来找工作可怎么办?
老孔说:我的妈呦!是谁告诉您这些的呀?都是那个梁桂芳瞎忽悠的吧?我现在吃的喝的都是人王小萌家的,别墅豪车也都是人家的,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小勇那边我一直给抚养费,学校也是我花钱找的,我把每月工资的一半都给了梁桂芳了,我自己的小儿子我都没出钱养,是人丈母娘家在帮我养。我的亲妈呀!您儿子是一无所有,入赘到人家家里的,您就可怜可怜我,别再跟梁桂芳有来往了,要不然,我这个婚,还得离呀!
老太太说:有这么严重?
老孔说:是啊,妈。
老太太说:要说呢,桂芳在这儿,还真能帮我干干家务活、做做饭啥的……
一旁的老头听不下去了,大吼:我说老婆子,你还有完没完?你咋就这么糊涂呢!儿子说的话你听不明白啊?能不能顾及点脸面、讲点家庭道德是非?你这样下去,让儿子在家里外头怎么做人?他要真的第二次离了,你让他怎么办?他现在的儿子小明怎么办?
老太太说:行,行,你们对,你们爷们什么都对,就我不对,我错了,行了吧?
老孔赶紧说:妈,都是我做得不好,都是我让您二老操心。您看,这样吧,您让梁桂芳离开,我呢,每月给你们两千元钱,雇个小时工,每天来帮忙做饭打扫卫生,您看行吗?
老太太说:哎呀,其实我自己也能做。
老头说:你呀,就不能让儿子省点心。
一场风波算是平息了。
平静没几天,前妻又开始闹了。起因是在电视里看老孔得了大奖。
就在老孔因韩国女学生照片事件暂时停职期间,由他牵头挂帅的文化创新课题组,获得社科创新基金成果奖。颁奖大会上,老孔披红戴花,接受有关领导的接见并颁发证书奖杯。这个奖属于国家大奖类,非常了不起。颁奖大会在电视新闻里滚动播出,报纸连篇累牍对老孔采访报道。
前妻梁桂芳也从电视里看到了。她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这个奖的奖金有好几百万。梁桂芳立刻坐不住了,立即派儿子孔德勇来找老孔。
孔德勇先是约老孔到咖啡厅见面,开门见山,说他准备结婚,要他爸给100 万彩礼钱。老孔一听,愣住了,说:你大学刚毕业,才22 岁,还没工作,结的哪门子婚?
儿子说:我跟我对象说好了,一毕业就结婚。
老孔说:我哪里有钱?你凭啥开口就要100万?
大儿子说:我要的是这十几年我缺失的父爱。你必须一次性用金钱的方式还给我。
老孔说:岂有此理!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又是你妈教你的吧?你现在也是一个成年人了,赶紧找份工作,有个正经职业,自己成家立业。
老孔没有答应大儿子的要求。前妻一看,一招不成,又来一招,拣老孔最怕的来,让大儿子追到单位来要了。这下事儿就闹大了。老孔大声呵斥他的时候,隔壁老黄、菲利普都探出头来看热闹。最后只听到他儿子临走时扔下一句: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如果我拿不到这100万,咱们就彻底断绝父子关系,我还要把你告上法庭,告你遗弃罪!
说完扬长而去。旁边的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老孔一筹莫展,一看这家丑也瞒不住了,得想法解决,可自己又无能为力,无奈,只好到家把这事儿告诉了自己媳妇和丈母娘。小媳妇和丈母娘听完,半天没言语。过了一会儿,丈母娘说:这样吧,老孔,他不是给了你三天期限吗?过两天我陪你们一起去,让小萌和儿子也跟着去,你跟你前妻也约一下时间,就在你爸你妈那儿。咱们当面来处理。他不就要100 万吗?行,到时候,我来给。
老孔以为她说的是气话,既忐忑又感激,说:这……能行吗?
丈母娘说:你就甭管了。
王小萌回屋前也悄悄问她妈:老太太,你想咋办呢?
丈母娘说:你们都甭管了,该干吗干吗去。
到了那天,老孔全家都去了。儿子、媳妇、丈母娘,齐齐到场。到了自己爹妈家一看,爹妈和自己的前妻、大儿子也都在。老孔爹妈老两口跟小丈母娘在儿子他们的婚礼上见过一面,看过她见人三分笑、上台讲话头头是道、呵斥人时一脸铁青的模样,也明白老孔那边是她掌家,儿子小命攥在人家手里,多少有点怵阵。老两口努力表现得客客气气的。
前妻和大儿子跟樊梨花是第一次见,前妻先没耍横,嘱咐大儿子要见机行事,倒要看看对方啥来路。说实话,前妻见到樊梨花时,第一印象也是有点怵了。只见这女人,一身职业套装,铂金镶钻手袋,两枚巨大珍珠耳环,下巴扬得高高的,噔噔噔噔踩着小高跟鞋,一阵风就上来了,自带打架气场,一看就不是善茬,不好欺负的主。不像她闺女王小萌,满脸善良,一看就是个瓷娃娃。
樊梨花一进门就自成主角,跟这个打招呼,笑意盈盈,跟那个打招呼,热热乎乎,称老孔爹妈“老人家”“您二老”,实际上他们是亲家;称前妻梁桂芳“他大娘”:他大娘啊,我就随我家小明叫你一声大娘啦,你可别介意哈。这还能介个什么意?实际上前妻梁桂芳跟老孔一起属于樊梨花的孩子辈呢。那个浑不懔的大儿子孔德勇,樊梨花一口一个“小勇这孩子”地叫着,还没怎么着,先把小伙子叫软了三分。谁也禁不起“孩子”“孩子”地叫啊!
谈笑之间,樊梨花已经用虔敬的称呼把在座的伦理关系梳理了一遍,整得一清二楚的。她自己当大辈又不自居为大,已经相当客气了。
樊梨花接着招呼大家都坐下,说我今天来呢,主要想给大家看一下老孔这些年的收入。说着,从文件袋里拿出老孔近三年工资卡的流水打印单。
老孔一看,傻了眼了,心说:妈呀!这不是又扯下我的底裤来了吗?知识分子的收入,是男人的又一层底裤,是不禁撕的,一撕就破。
老孔坐沙发上,双手一抱头,脖子一缩,整个人往下出溜。
樊梨花说:你们自己看,他每月一万块钱的工资,除了给他大娘和小勇每月5000 元生活费外,近期还有给您二老的2000块钱生活补贴,说是支付小时工的工钱。
说到这里,樊梨花抬眼瞟了老头老太太一眼。老头仰着头,抿嘴,没吱声。老太太赶紧把眼低了下去。
樊梨花说:同时,他每月还有2000 块钱,资助五个贫困山区来的大学生。这个事情已经有好多年了,他从来没有对外张扬过。还剩1000块钱,他每月要买书、买烟、剃头刮脸,一条中华烟好几百,理一次发也要百十来块。另外,跟同事朋友聚会应酬,他总愿意抢着掏钱。工资一万块钱,这就全出去了。你们自己算算,他工资还有剩吗?他吃我们的、住我们的,我们没管他要钱,儿子小明的抚养费,我们也没管他要钱。他的衣服鞋帽、最新款手机都是小萌给他买的。实际上我们是亏钱的。我们一直在倒贴。
前妻说:你整的这玩意儿,谁知道真假呀?
樊梨花说:就知道你会说这话。你看一眼,上边儿都盖着银行的章呢。都是从银行直接打出来的,不是我们自己从电脑里打的。
前妻看了一眼,果真是银行打的那种流水的单子。前妻说:我看不懂,不会看。那什么,小勇啊,你看看。
说着,把单子递给她儿子孔德勇。小勇觉得脸上很没面子,就说:别给我。我不看。
樊梨花说: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老孔的收入你们也看到了,他目前的状况你们也知道,已经被停职,正因为被诬告的事情被检查组调查。我们家呢,也不是个不讲理的家,现在你们张口就要100万,老孔他哪来的100万?你们别逼老孔,别逼他,你们把老孔逼急了,逼得他走投无路,那就只有两条路:一个是逼着他去贪赃枉法,从黑道上弄钱;一个就是你们把他收回去,再跟你们一起过。
王小萌在边上一听急了:妈,你说啥呢?
樊梨花说:你给我闭嘴,哪有你说话的份儿!搞不好我连你一起撵出去!你把老孔带走,你们爱滚哪儿滚哪儿去,都给我滚出去,出去自己单过!
一家人都被樊梨花这气势镇住了。老孔在一旁也无地自容,羞愧不已。
他家老爷子说:什么100 万?管谁要100万?
樊梨花说:他大娘说小勇要结婚,向他爸要彩礼钱,一张口就是100万。
老头说:小勇要结婚?啥时候的事?
前妻说:这不嘛,人家女方家才通知我们家,我这还没来得及跟您二老说……
老头一顿手里的拐杖:简直瞎胡闹!桂芳啊桂芳,你这不是讹人嘛!
前妻说:那什么,爹,不是,我不是想讹他的钱。我就是觉得,他对他大儿子太不搭不理了,心思全扑在小儿子身上。同样都是儿子,那总得一碗水端平吧。
樊梨花说:行。你要这么说,咱可以端平。这样吧,他大娘,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也不用向他要那100万了,就让老孔直接回去,再回你们家,你俩复婚,你们养着他。
前妻顿了一下,有点卡壳,说:我要100 万,我要人顶什么用?我不要。
老爷子气得一跺脚:你们说的这都是什么话?简直是胡闹!婚姻是儿戏吗?我儿子成了什么人了?被你们推来推去的?咋还成了没人要的?
樊梨花说:好。既然你们不收留他,还推给我们,那你们就得让他跟我们家小萌好好过,不能三天两头来找麻烦找别扭。你们这么一整,老孔过不好,大家都过不好,不光我们家过不好,你们家也过不好。这又是何必呢?咱们为什么不能坐下来,找一个好的方式,大家一起商量一下,朝好的方面发展呢?
前妻说:我没想不朝好的方面发展。这不就是儿子要结婚,缺钱,向父亲要点儿彩礼钱吗?咋就变得这么复杂了呢?那什么,老孔肯定不止这些钱,我从电视上看的,他刚得了好几百万奖金。
樊梨花听到这话,不慌不忙,又从文件袋里拿出几张报纸和两张套红信笺,说:你们看,这就是你们说的那个大奖。这两张,是老孔所里的表彰文件,一个是表扬他们课题组,国家奖励100万,研究所追加奖励100万。第二张是表彰老孔个人的,表扬他自愿把自己那份奖金全部捐献给课题组,自己一分钱也不要。
前妻一下子傻眼了,气得跳起来,手指着老孔:你就成天干那不着调的事儿!家里儿子等着用钱,你却把钱全捐给了别人。
老孔坐沙发上,捂着脸,不言语,从手指缝里偷偷往外觑着,看着女人们上演家庭大戏。
前妻指责完老孔,又气哼哼地冲着樊梨花,说:不对!他还有稿费。他天天写字也能赚不少钱。
樊梨花从容不迫,又拿出老孔近三年的出版合同复印件:你们看看吧,都看一看。学术书籍出版,是没有稿费的,自己还要包销3000册。这是合同,你们自己看看。
前妻说:我不懂,我也不看。我就知道他现在是正厅长级,他肯定有他的来钱道,不可能就这么点儿钱。
樊梨花说:社科人文学者收入低,要靠国家政府养,这你也应该是知道的。他们这些人,是要立志改变世界的一批人,是有理想有抱负的社会精英,不能用金钱来衡量他们的价值,也不能用金钱来比价他们的成果。我们作为家属,应该支持他们,他们取得的成绩,也有我们的一份贡献,也属于我们的骄傲和荣誉。
大儿子孔德勇说:他宁可资助贫困学生,都不给我结婚钱。
樊梨花纠正他:我说,孩子啊,话可不能这么说,不是这么个理儿啊,你的父亲这是在积德啊!在给后人积德,也是给你们做出了榜样。无论是有钱还是没钱,都要积极做善事,努力做善人。
大儿子说:他倒是做善人了,可我是他亲儿子,我结婚他都不管。他这个善人,不是假善人吗?那个词儿叫什么来,“伪善”……
老孔急了:你说谁伪善呢?你小子说谁是伪善?
小媳妇拉了他一把,不让他说话。
樊梨花话题一转:孩子呀,听说你这边要结婚,急等着用钱?你弟弟听说了,就跟爸爸说,爸爸,那就把攒着给我留学的学费,先给哥哥用吧。我这还有好几年呢,暂时用不着。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转到小儿子孔德明身上。那个聪明俊秀的小男孩,全区奥数竞赛第一的小学霸,从小就能跟他爸探讨“刘备、唐僧与宋江之比较”的好学生,此刻正羞涩地依偎在爷爷身边。
樊梨花接着说:你弟弟,真就到银行,把他这几年的压岁钱,连同我们给他存的一笔准备将来留学用的基金,都取了出来。
说着,樊梨花喊:小明,你过来,把钱交给你哥哥。
孔德明弯腰低头,拎起脚边的一个大袋子,慢慢走了过来。那里边儿是现金,总共是10捆,一捆10 万块钱。他走到大哥身边,说:哥,这是100 万。我取出来了。你拿去花吧。我祝你新婚快乐!
大儿子和前妻,一下都看呆了,没想到是这个画面。就连老孔和王小萌,也都看愣住了。这个剧本,事先他们一点都不知情。老孔在心里竖起大拇指:仗义,豪横!丈母娘,真行!王小萌心说:老太太,你可真大方!咱家还有多少家底呀,禁得起你这么往外折腾?
大儿子孔德勇站在那里,接也不好,不接也不好,一时尴尬得手足无措。
樊梨花说:勇儿呀,拿着吧。你们是亲兄弟,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等以后我们都老了,都走了,还得靠你们兄弟之间相互照应呢。快收着吧。
大儿子孔德勇很尴尬,又很受感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还是他妈梁桂芳把话接了过来,说:你看看,这事儿闹的。同样都是老孔家孩子,同样都姓孔,人家孩子就一下能拿出100万,我家孩子,平常开口管人要点小钱也要不来,这都叫啥事儿啊!
那边的老头看不下去了,愚蠢的前大儿媳妇,真是丢人现眼!老头说:桂芳啊,你也别太不懂事儿了,别老是说话伤人。怎么就不懂得感激和感恩呢?人家孩子的钱,都是人家姥姥挣下的,跟他爸没关系。现在等于人家拿娘家的钱,来送给你们。你还说这风凉话?还有没有点儿良心呐?
老太太也说:桂芳啊,差不多就行了,就别闹了。
前妻说:谁闹了?这儿子管父亲要点儿结婚费,父亲给点儿钱,这不是应该应分的吗?
这时候,大儿子开口了。大儿子说:弟弟,我谢谢你。这钱哥哥不能要。哥哥把你的心意领了。其实我也不是缺这笔钱,不是非跟我爸要钱不可。我就是想引起我爸的注意,想让他知道,还有我这个儿子的存在,让他知道,我也是快成家立业的人了。从小到大,他就没怎么管过我,我几乎没有感受到过父爱。是我爷爷一直在疼我,我奶奶在管我。所以有时候看到我爸对你那么好,我心里不好受,嫉妒。我向他要钱,跟他闹,也是存心让他也不好受一下。
弟弟也说话了。弟弟的一席话,让所有的大人都没有想到。这个不是事先他姥姥樊梨花在剧本里帮他编好的。弟弟也很动情地说:哥,你拿着吧。我挺想跟你这个哥哥在一起玩儿的。从小我就知道我还有个哥哥,每回我受同学欺负的时候,我就想,这要是我哥来了,肯定能帮我揍他,以后就谁也不敢欺负我了。但是因为咱两家走得远,一直也没让咱俩有联系。哥,我现在也长大了,以后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我也可以帮忙。
樊梨花顺势递上话来,说:你们看看,这才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呢,血脉亲情啊!你看看人家小哥俩,再看看你们大人,怎么就不能好好相处呢?一家子大人,走到一起成为亲人容易吗?这都是缘分啊!
老太太忙撺掇大孙子说:勇儿呀,拿着吧,你姑奶奶给的。快谢谢姑奶奶!
孔德勇接过钱袋子,冲樊梨花鞠了一个躬,说:谢谢姑奶奶!
樊梨花笑逐颜开,说:一看就是好孩子!这样吧,我做主,回头看看勇儿愿不愿意到我公司里去谋个职,年轻人,多锻炼锻炼,有好处。还有啊,他大娘,如果你想出去工作,我也帮你想想办法,在公司里力所能及看看能干点儿什么。出去透透气,挣点儿钱,总比在家里待着闷得慌要强吧。
一言既出,大家全愣了。老孔的全体家人,包括小媳妇和老孔,全都蒙了。这简直就是女菩萨呀!这是来拯救他们家于水火的呀!他们没法儿不答应,也没法儿不配合。
撂下100万,一家人化干戈为玉帛。老孔跟丈母娘家一群人坐车回家。到了家里,老孔先是连连致谢,无限感激丈母娘,给端茶倒水,就差对丈母娘磕头作揖了。
丈母娘说:行了行了,不用感谢我,都是一家人。那你们说,我要不管能怎么办?你俩能处理得了?
王小萌说:太感谢老妈啦!真难为老妈,又让老妈破费。
樊梨花斜了闺女一眼,说:这会儿知道叫妈了?钱不是问题。但是,不能要一次给一次,轻易就给钱的话,会把人惯坏,以后变本加厉。我答应给他们找份工作,就是想分散一下精力,让他们以后少来给你们捣乱。
老孔转了一圈,又回来,嗫嚅着说:把我的工资条、稿费单子都打出来,那个……也有点儿太伤自尊了吧?
小媳妇一听,不乐意了,点着老孔脑门子说:我妈都奉献出这么多了,你还在说你的那点小破自尊?你大儿子大老婆要不是认为你现在穿戴得好,是个有钱人,他们能来折腾你吗?还能理你吗?你要是还住在你那个单身宿舍里,穿得破衣烂衫的,他们哪还能来管你要钱呢?理都不爱理你。
老孔连忙点头哈腰说:也是,也是,是这么个理儿。
小丈母娘说:安排你儿子的工作,我也不能把他放到我的公司里。自己人不好管理。我得把他放到别人的公司里去。但是我欠人家公司的情,我也得去还,也得帮助安排对方的人来我这儿。所以说,这人情债啊,哪是那么轻易欠和容易还的。
王小萌说:老太太,你今天表现也太大方了吧,又送现金又承诺给人找工作。这让我们都受不了了。
樊梨花说:你这个白眼狼,小没良心的!我为了谁呀?还不是为了你们,为了你,为了小明好吗?这后院三天两头地起火,你们俩还怎么工作?老孔好歹也是个名人,社科界名流,著名专家学者,天天被前妻和儿子这么闹,还有威望吗?你这边儿呢,正是干事业打基础的时候,天天回家看着这么闹心的事儿,你还有心思工作吗?我不替你们解忧,不替你们解决,你们自己能行啊?再说啥叫解决呀?那不就得是出钱出力,牺牲自己有所奉献吗?好在咱家目前还奉献得起,还牺牲得起。
王小萌一鞠躬说:谢谢老妈的奉献!
樊梨花说:少跟我贫。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一个家庭里呢,家务事没有什么对与错,也没有绝对的黑与白。必须绥靖政策,打一打,揉一揉,最后目的是要解决问题。都不是敌人,也不是天生的仇人,那就必须得安抚政策,化干戈为玉帛,最后达到家庭和谐。这些才是正理儿。你啊,就好好学着点吧。
王小萌说:是呀是呀!一定要向老妈学习。
樊梨花又继续教育女儿说:你也看到了吧?你别以为你跟老孔谈个恋爱,不顾我的坚决反对,要死要活地领回来结婚、成家,你就赢了,就算得胜回朝、万事大吉。婚姻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是关系到一个家庭、一个家族千秋万代的大事。你看看小勇和小明的差别就知道了。没有经济做基础,没有家庭做靠山,你拿什么赢?你以为你年轻漂亮,能拿住老孔,就算一切稳操胜券就能赢了?你就算是赢了一时,你拿什么赢住一世?怎么处理复杂的家庭关系?尤其像他这种二婚家庭?这些,你都得考虑,都得学。
王小萌说:是是,谢谢老妈!多亏有老妈给我撑腰,为我做主,我要认真学习经营婚姻,学习处理家庭关系。
樊梨花说:这就对了,你自己也得赶紧学着长大,赶紧成长,也不能总想着靠我。将来,我不在了,你不全得靠自己啊。
王小萌眼圈红了,说:妈,你别这样说。
说着依偎上去,抱住母亲。母女俩坐在沙发上,樊梨花抚着女儿的头发,说:咱就说,这婚姻呐,好的婚姻,滋养人,培育人;糟糕的婚姻,作践人,毁灭人。尤其是对孩子来说,成长环境太重要了。今天看到小勇和小明的表现,我也是很感慨。以后啊,能帮,你们就多帮那边一把。
王小萌说:嗯,我懂了。
老孔在一旁听了,也十分感动,非常感慨。他不得不佩服小丈母娘,她的格局,气度,都非常人所能比。有她在,能帮他解大围,平大怨。尤其今天小丈母娘现场表演的一场杀伐决断、软硬兼施与自我牺牲奉献,让人拍手称赞,不服不行。
当然他也看得出来,丈母娘是事先有剧本的,大战之前,准备充分,比方说,收集整理好所有证据资料带着;比方说,取出100 万现金叫小明带给小勇。这些,也只有征西大将军、女爷们樊梨花敢干、能干、干得出来。樊梨花的这套思路、这套手段和处理方式,肯定是久经沙场磨炼出来的。一个大家族企业的掌门人,一个商场上身经百战的管理者,历经磨炼,炉火纯青,无往而不胜。作为同代人,她的确是管理方面的佼佼者,值得自己学习。
单位和亲情上的打击和磕绊,都不能动摇和阻挠老孔坚持改革的决心。
检查组那边,韩国女学生韩彩霞终于回信了,她和男朋友去瑞士度假了,没有及时开信箱看邮件。她已经到美国攻读博士学位,非常难忘和感谢在中国攻读硕士的这段经历,非常感谢孔令健导师!她说拍那两张照片时她也在场,完全是酒后告别的礼节性拥抱。她可以用自己的人格担保孔令健老师人格的伟大和清白。
到底是韩彩霞的汉语水平好,证词很给力。韩彩霞的旁证完全证明了她们导师的清白。
老孔三个月停职结束,重新上岗恢复工作。他立刻大刀阔斧,率领团队重新开始进入改革程序。58 岁的副所长老黄被调岗到二线,去机关服务中心管理后勤工作,野心勃勃急于上位的副所长菲利普,在巡回检查中被查出老婆孩子已经拿了美国绿卡,属于裸官,被诫勉谈话并免除行政职务。
研究所踔厉奋发,重整重建,一个目标明确的星辰大海航程重新开启了。
炮三儿找到一个律师朋友,帮于凤仙打铁岭老家的房产官司。
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于凤仙和孙耀第是两个具备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人,二人自愿办理了离婚手续,离婚协议书上的财产分割也写得很清楚。现在于凤仙要告孙耀第欺骗:骗她说他们俩只是假离婚,等给儿子在北京买完房、过完户,他们再复婚;他在办理假离婚之前就已经跟别的女人同居,致使对方怀孕并产下一女;现在他跟那个女人又因为联手贪污挪用公款双双进监狱。老孙家始终坚持要把于凤仙跟孙耀第的共同房产变卖,想换现金退赔以求减少孙耀第的刑期。于凤仙一不做,二不休,一纸诉状要求全部房款归自己,作为孙耀第婚内出轨的赔偿。
这是一个连成串的官司,关键症结在于,那个“假离婚”的女主角于凤仙到底算不算被骗。令于凤仙难以启齿的是自己目前又是“已婚”状态,她还必须得交代自己跟现任“丈夫”炮三儿是“假结婚”。她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资格去追究前任的财产。
亏得炮三儿见义勇为、仗义疏财、尽力配合。经过艰苦的取证,调查,谈判,调解,最后于凤仙还是跟老孙家人对簿公堂,经由法院判决,打赢了官司,拿回了变卖铁岭房子的补偿款。这笔钱并没有过她的手,而是立即分成几份,还上了从老孙家借的钱。现在,于凤仙跟老孙家互不相欠。二十几年的亲戚关系就此断绝。
对于凤仙来说,她终于争回了自己的权益,铁岭虽然再无立身之地,但是在北京,她又有了自己的房子,她和儿子相依为命的潘家园这座房子。尽管目前炮三儿的名字还和她的名字一起写在房产证上,等于这房产证一半还押在炮三儿手里,按照原来的合约,要等年限期满后她取得北京户口,做婚内夫妻更名,于凤仙再办理离婚,才算走完全过程,这房子才能完完全全归她个人名下。
炮三儿对房子是谁的并无多大感觉。他就是见不得男人欺负女人,见不得像孙耀第这种鸡贼,才出手帮于凤仙打官司。
两人距离“离婚”还有几年时间,他们也并不着急,在联手对付老孙家的战斗中渐渐增进了感情,心里也悄悄起着变化。对于凤仙来说,有了肌肤之亲,她对炮三儿产生一种亲人般的感觉;对炮三儿来说,于凤仙有魅力,善良,漂亮又多才多艺,带着出门见自己的狐朋狗友,酒桌上唱两句艳惊四座,很有面子。
尽管俩人表面上谁也没有明说什么,但在行动上却是更加紧密地黏合在一起。
两人频繁地约会、见面。他们知道,无论他们在一起做什么,都是正当的,因为他们是“合法夫妻”,同居都不用办手续。他们的手续都是合法的、现成的,只是碍于儿子孙子洋的面,他们才没有正式住在一起。有时他们去炮三儿的郊区别墅幽会,有时他们趁着孙子洋不在家,在潘家园房子里像情人一般偷偷幽会。这种偷偷摸摸的心跳感觉,意外增加了相处的神秘感和幸福感。
炮三儿领着于凤仙看北京,北京那些旅游景点儿:故宫、长城、颐和园、圆明园、天坛、地坛、雍和宫、景山公园、南锣鼓巷、恭王府、中轴线、鸟巢、国家大剧院……凡是地标性建筑,都走了个遍。炮三儿给于凤仙当导游,彼此热情高涨,都是新奇的体验。炮三儿说我在北京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这么走过,跟着你,我才头一次进了鸟巢和大剧院。于凤仙说我从小就梦想着有一天能到北京,逛故宫、爬长城、吃北京烤鸭,现在这些愿望都实现了!
玩够了,走够了,于凤仙迅速融入北京生活。她往广场舞大妈群里一站,立刻成了领舞。她还热心各种社区公益活动,加入街道志愿者队伍。炮三儿还介绍于凤仙到健身馆隔壁的儿童舞蹈培训班,当了辅导老师。有营生干,于凤仙有了收入来源,心情更舒畅了。
炮三儿也没想到自己白捡了个媳妇,心里头感觉,美!于凤仙是贤妻良母,饭菜做得可口,把家里收拾得利利索索。潘家园的房子虽小,但温馨,引得炮三儿经常往这跑。甚至,他已经不愿回郊区别墅去一个人面对空锅冷灶了,要不是考虑到孙子洋的因素,他真愿意就此住下。现在,他跟一个朋友泡在潘家园旧货市场,对文物感起兴趣来了。
这是一对因祸得福、一对重获新生的人。他们沉浸在自己的秘密幸福里。
直到有一天,他们俩正在潘家园家里约会时,被提早回家的孙子洋撞上了。其实那会儿他们已经欢爱完毕,正在桌前吃饭喝酒,一如初次相见中秋月圆时的样子。孙子洋加班到深夜是常态,从来不会提前回家。那日他有些感冒,头痛欲裂,在公司吃了两片药,跟部门主任请假回家休息。进门却发现妈妈跟一个男人在桌前对酌。孙子洋也是过来人,一看二人的神态,心里就明白了几分,尤其自己的妈,一副醉眼迷离的样子。那个男人英俊魁梧,跟自己妈气场很合的状态,他猜出来这男的应该是这个屋的房产证房主炮三儿,他曾听于凤仙说过炮三儿帮着打官司什么的。
孙子洋的下巴挂起来,脸色有些不好看。炮三儿知趣,先行告辞。于凤仙追到孙子洋小屋里,跟儿子摊牌,讲述她跟炮三儿的假结婚经过,讲述炮三儿带给她和他们的巨大帮助。
孙子洋听了,简单说了一句:你高兴就好。
于凤仙无趣地出去。孙子洋关上门,躲在小屋里,泪流满面,痛哭失声。他知道,自己没有妈妈了。
两天后,一大早孙子洋说要到南方出差,行李已经收拾好,一会儿要去机场。于凤仙赶紧给他烤面包热牛奶。
儿子出门打车走了。到了中午,儿子发来了短信:
妈:我走了。我已经辞职离开北京,跟我一个朋友到深圳重新创业。
不要为我担心。感谢妈妈这么多年为我的付出。您也要多保重自己。无论任何时候,只要您快乐,就是我这个当儿子的最大幸福。
于凤仙慌了,赶紧给炮三儿打电话,哭哭啼啼说:你说这可咋办呐?我儿子走了,他说走就走了。
炮三儿问:去哪了?
于凤仙说:深圳,说是跟朋友创业。
炮三儿说:你别动。我马上过去。
炮三儿开车赶来,看了看她手机里的信息,沉吟一下,说:孩子大了,该放手让他自己飞了。一个男孩子,早该立业成人了。
他没有说“成家”,他听于凤仙叨咕过孙子洋对象黄了的事。
于凤仙继续哭:不行,我得去看看,我得去深圳追他去。
炮三儿说:好好好,去。但不是现在。现在,咱们都冷静一下,也让他冷静一下,安置一下自己的生活。等稳当了,再去不迟。一个大小伙子,丢不了,也吃不了亏。
于凤仙流泪:我身边没有亲人了,一个都没有了。
炮三儿拥抱安慰:傻瓜,你还有我呐。
于凤仙不说话了,把头靠在炮三儿的肩上。
北京午后的天空湛蓝。有飞机拉着线在天上飞过,欢快的引擎声阵阵传来。
二人转·小拜年
正月里是新年
老乡们多喜欢啊
买了几个高升炮啊
捎带着大挂鞭啊
家家门口啊都贴新对联啊
正月里是新年啊
初一头一天啊
家家团圆会老少
捎礼来拜年啊
男女老少都把新衣换
男女老少都把那新衣换
转眼就要过年了。于凤仙决定带炮三儿回东北旅游过年。她策划了二人旅游路线:第一站先到沈阳,游东陵北陵、沈阳故宫、张学良大帅府,吃地道的西塔大冷面,就着烤鸡架,喝沈阳雪花啤酒;第二站到大连旅顺口炮台,看冬天的大海;第三站到丹东看鸭绿江大桥;第四站准备去长白山,去体验冰雪大世界。
把这些景致一说,炮三儿听得兴奋不已。他早早订好了二人机票,备好了出游行囊。
马上要过春节,毛榛也订机票准备回沈阳跟父母一起过年。
阴历二十九下午突然通知院部开会,不许请假。毛榛不得已改签到大年三十上午的航班。
飞机上,毛榛刚刚坐定在前排靠过道的座位,只见入口处,前夫陈米松,身后跟着一女子,大包小裹顺过道走进来,手拿登机牌上瞅下看,找座。
看来是陈米松携小妻子回盘锦老家过年了。
之前有一次,毛榛听师弟侯君讲过,说陈哥又结婚了。当时毛榛胸口就是一钝击:跟谁?侯君说,好像是一个博士实习生,80后。那是夏季北京的夜晚,毛榛当时开车在路上,放下搭车的侯君,伏在方向盘上痛哭失声。
她听到自己心里有一根弦,砰的一声断了。
那是亲情的弦。
虽已离婚,但因双方一直单身,都未再婚,毛榛心里还保持有惯性,觉得这还是自己的亲人,十几年一起生活的亲情印记还不断地闪光、回放;突然听说对方又结婚了,才知道彻底失掉他了。没关系了。这个人属于别人了。
没想到飞机上能相遇,亲眼见到了陈米松后妻。刹那间,毛榛的心又碎了一回。
离婚十几年,同城而居,同一个行业出入,就是没见上面。一次也没见过。
后来明白,大家都知道他们是离婚夫妻,有什么聚会、会议,都避免同时邀请他俩。十几年,就这样完美避开。
王城如海,人似草芥。夫妻、亲人,一旦散了,几乎就是人间永别。永无相见之日。
然而,偏偏地上见不到,却在天上相见了!
二人目光相遇,都一愣。陈米松迅速躲开她的目光,假装低头看手里登机牌。毛榛胸口急遽起伏。
待飞机起飞平稳后,毛榛鬼使神差,起身顺着过道往后走,走到机舱中间的陈米松座位旁打招呼:巧啊,你也坐这个航班?
陈米松不知所措,想起身,被安全带勒着,只能欠了欠身又坐下:……你,你好!
毛榛问:这位是你新夫人吧?
陈米松:是……罗小童,我爱人。
毛榛伸手:你好!
罗小童一脸懵懂,被安全带绑着,坐着,伸出手指让毛榛捏了一捏。
慌张之中,陈米松也没给她介绍一下毛榛是谁。
毛榛继续说:你家里都挺好的吧?你爸你妈都挺好吧?
陈米松说:嗯……还好,都挺好。
毛榛说:回去替我问他们好。有时候我做梦还能梦见他们。
陈米松说:啊,是……
毛榛说的是真心话。结婚十年外加大学四年,她跟陈米松认识的时间可不算短了。19 岁那年谈恋爱去他们盘锦的家,陈米松父母分外喜欢她。他们家三个男孩,毛榛是第一个到他家的女孩子,十几年间当亲闺女一样疼爱。她跟陈米松十几年共同成长,不吵架也没拌过嘴,挺志同道合的,他说离婚就离婚,桌上留封信就走人了。
等到去东城的婚姻登记处办理离婚手续的那一天,工作人员例行提问:离婚原因?他们俩都愣了一下,互看了几眼,没答上来。工作人员本来在忙乎手里的证书敲钢印,见没声,奇怪地抬头看他们俩。陈米松这才如梦初醒:啊,啊,啊,是……性格不合。
接着又例行问了孩子归谁、财产分割等问题,陈米松一一作答。他们没有孩子,住的单位公寓,也没有什么能分割的财产。为了配合他办离婚,毛榛还得一大早起来去医院妇产科验尿查怀孕,要有未怀孕证明,才可以办理离婚手续。毛榛用哭肿成烂桃的眼睛,盯着工作人员忙乎,见他在离婚证上敲好了钢印,把红色结婚证里的内文抽出来撕碎,顺手把两个硬皮红壳子扔进垃圾桶。毛榛鬼使神差,冲着工作人员说了声:那两个结婚证,能给我吗?工作人员充满了吃惊,说:给你吧。说着,把两个红色硬壳子结婚证书甩了过来。毛榛接过来,小心翼翼放进书包里。
从此,那两个没有内文的红壳子结婚证书就沉沉地压在她的箱底,伴随着她的生活,好像就是为证明她已经爱过了,已经活过了,已经很知足了。婚姻是什么?爱与背叛、别离相辅相成,时时发生。每个人还是过好自己最为重要。
这时空姐推车来送水,毛榛趁机说:那什么,先给你拜个早年,祝你和家人新年快乐!
说完,拱拱手。不等陈米松回应,她就快速挤过食品车的缝隙逃了回来。只觉胸腔有股热流,往上涌,涌到嗓子眼,涌到眼眶。
她慌慌地,逃去卫生间,锁上门,放声大哭。哭得五脏六腑都疼。整个人卸去了铠甲,连外强中干都装不下去了,简直就是全面崩溃。
她听到嘎嘣一声,心底残存的、自欺欺人的“亲情”的那条线,直到今天亲眼见了活的后妻,至此彻底断了。
不知哭了多久,听得有人在外面啪啪拍门:有人没有?这么长时间,在里头干啥呐?
毛榛赶紧擦拭面孔,看到镜子里一双红肿的眼睛,赶紧拿出粉扑,在眼圈周围扑了点粉遮掩。
一切收拾完毕,这才拉开卫生间门,迎面一个穿浅粉色羽绒服的女人,正用狐疑的眼光打量自己。
毛榛没理她,迅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沈阳桃仙机场接机口。
毛丹穿着酒红色过膝貂皮大衣,正在朝里张望,等着毛榛出来。一抬眼,见一身浅粉的于凤仙拖着拉杆箱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个男的。
毛丹吃了一惊。于凤仙见了毛丹,也吃了一惊,两人几乎同时说了一声:哎,你也在这儿呐?
毛丹说:我来接我姐,从北京回来过年。
于凤仙说:我……我也回来过年。
毛丹瞥了一眼她身后男人,问:挺好的呗?
于凤仙说:挺好。那什么,我们就先走了,网约车还在外面等着呢。
毛丹说:再见。先给你拜个早年。
于凤仙边走边回头说:也祝你全家人过年好!
炮三儿拉着行李箱在她身边紧紧跟随。
毛丹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一脸的复杂表情。
毛榛下了飞机,一边往外走,一边给顾薇薇打电话:薇薇,你猜我在飞机上遇到谁了?
顾薇薇说:遇到给你介绍的大20岁老头了?
毛榛:去你的。我遇上陈米松了,还带着媳妇。
顾薇薇说:那不很正常吗?那是你俩共同的家乡,回家过年,难免遇上。
毛榛说:我心里不好受,好像这一次,亲情的脐带被彻底割断了。
说着在电话里又啜泣起来。
顾薇薇说:行了,行了。还说人家田田,你看看你,还不如人田田呢。都过去多少年了,人家娶媳妇不也很正常吗?男的不像女的,能独身生活,男的都是动物,都要有个伴。你就当是遇到了一对熟悉的动物不就完了吗?
毛榛破涕为笑。
到了机场出口,见到接机的毛丹。毛丹接过行李箱,拉着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显得神神秘秘。
毛丹:姐,你猜我遇到谁了?
毛榛:谁?
毛丹:陈米松。
毛榛:说话了吗?
毛丹:说了。我主动上前问他,你也坐这趟飞机吗?他见到我还一愣,说,你来接你姐?我说是。
毛榛:你还心挺大。
毛丹:那有什么。分手了就不能当正常人处了吗?
毛榛:敢情分手的不是你。
毛丹:他还没变,不见老,他那种瘦人挺禁老的。
顿了一下,又问:你们是不是在飞机上见着了?我看你一点也不吃惊。
毛榛不回答,不置可否。
坐进驾驶室,毛丹又想起来,说:姐,他领的那个女的是不是又娶的媳妇?
毛榛:你管那么多。
毛丹:我看她长得挺像你。
毛榛:别废话了,开车。
大年三十的上午,机场的车仍然不少。这应该是最后一拨从外地返乡的航班,到了下午,家家户户就开始吃年夜饭,包饺子,阖家团圆了。车子缓慢通过停车场收费站,听到ETC 嘀的一声。
车子拐上大道,毛丹又想起一件事:姐,我刚才还遇到一个人。
毛榛:谁?
毛丹:那小子他妈,还带了个男的。
毛榛:瞧你这一天,净遇到奇奇怪怪的人。
毛丹:我估摸着,那男的就是他妈假结婚对象,看样子像是弄假成真了。
毛榛:你还真是思路清奇啊!你以为是拍电视剧啊?
毛丹:生活,远比电视剧精彩。
毛榛:什么时候变艺术家了?还出口成章。
毛丹:还不都是因为你们演得精彩么。
车子沿着宽阔的青年大街一路奔驰。一排排雪松顶风傲雪,巍然屹立于东北大马路两旁。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过年啦!过去的日子赶紧过去,新的生活、所有的好日子赶紧来吧!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毛榛受老孔委托去考察挂职在外的萨志山。按照干部人事管理条例,下去挂职锻炼的干部,要由原单位人事部门进行中期考察。一晃,萨志山已经到安岭市挂职一年多了。
此次考察,毛榛有两个没想到,一个是萨志山能来挂职,老孔虽然不舍,却完全支持,不仅向所里郑重推荐,还动用自己的关系,让萨志山到了最可能发挥作用的安岭市。此时,转企改制的研究所,正与毗邻安岭的另一个地市展开了轰轰烈烈的项目合作。老孔的思想、联盟的技术与地方政府的热情和投入,快要结出“诗与远方”合二为一的果子来。按毛榛的测算,研究所20%的股比收益,让老孔远大的目标开始踩在了大地上。第二个没想到,是萨志山挂职的地方,竟在这么遥远的深山里。从成都双流机场出来,还要坐车走三小时山路才能到达安岭市。路尽管有,也很平直,却是依山而建,山势险峻,一边是峭壁悬崖,一边是翻腾咆哮的江水。个别路段,能看出大雨冲刷断路的痕迹,路边还堆积着用以重修的沙石。
事先萨志山跟毛榛在电话里说:姐,欢迎你带队对我进行挂职中期考察。明天我不能去接你了,我正在成都这边联系招商引资的事情,估计要到晚上才能赶回去陪你吃饭。安岭这边都安排好了,市政府招待办有专门的人去接你,你来了以后住市委招待所。
毛榛说:不用你张罗,这边办公室已经跟你那边对接好了,谈话日程也已做了安排。你忙你的去吧。需要你的时候叫你。
毛榛这边也跟顾薇薇通了话,问她有没有什么需带给萨志山的。顾薇薇的语气很冷淡,说没有,他爱咋咋地,跟我没关系。毛榛逗她,说你这是对待一个常委副市长应有的态度吗?顾薇薇说:我这里忙着呐,不跟你说了。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毛榛领着人事部门副主任小庞,清早坐头班飞机到成都,中午时分到了安岭,简单吃了一点午餐,下午立即开始考察谈话工作,请来萨志山分管的部门负责人分别谈话,对萨志山的工作进行评价。萨志山挂职安岭市委常委、副市长,分工是市政府方面,管理招商局、科技局、文化广电局;市委方面,分工联系宣传、金融系统。
考察谈话当中,当地干部众口一词,对萨志山高度评价:萨市长能够虚心学习、主动融入,作风务实,尽职尽责,思路清晰,有格局,有创新精神,来了一年,在招商引资和文旅工作方面就有成果,有新气象。
小庞副主任认真记录,毛榛听得有点恍惚:他们说的是研究所那个萨志山吗?是不是另有一个同名同姓的常委副市长萨志山?研究所的萨志山,平常话都不多说一句,还会招商引资?还在文旅工作方面有新气象?
谈话一直进行到了晚上六点多,把全部程序都走完了。毛榛感觉这些高度评价和溢美之词,颇像是要考察提拔一个优秀杰出的地方干部到省里,而并不属于一个普通的挂职干部中期考察。
毛榛迷迷糊糊的,觉得有点像做梦。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幻觉,让这平均2000 多米的海拔造成了大脑缺氧?她问身边正在整理记录的小庞姑娘:都记好了吧?小庞说:记好了,放心吧领导。我还同时录了音。小庞又补充了一句:领导,我怎么觉得,他们说的萨哥,是我不认识的人?
毛榛说:别胡说。赶紧收拾好,吃饭去。
小庞嘻嘻笑。收拾好笔记本电脑和录音笔,跟着毛榛一起到招待所食堂。到那一看,宽大的食堂里,里外间都坐满了人。小庞进去里间跟工作人员和记者一桌吃饭。外面容纳二十来人的主桌已经摆好了名签,市长过来作陪,省作协领导王大作家也坐在中央。陪同的市长说,萨市长在路上正往回赶,他特地嘱咐请王主席一起过来。王主席应萨市长之邀,给我们写一部以安岭盐场历史风云为题材的60 集电视剧,剧本初稿已经完成。
毛榛跟王主席抱拳作揖说:王主席功德无量啊!
市长说咱们不用等萨市长,他让我们边吃边等。王主席慢悠悠地说:知道你们规定工作时间不许喝酒,我自己带来了青稞酒请朋友喝,没问题吧?市长说那有什么问题!您是我们市里的大功臣,本来应该我们请您才对。萨市长请您来,就是有效地把今晚工作餐的性质,变成了宴请作家艺术家吃饭,魏晋风度必须有酒和药才有文章嘛!王主席说:所以我就来配合了。众人都笑,分外觉得王主席没架子,人可爱。
于是今晚的主角就成了王主席,大家陪着他这位酒中仙、人中杰,一起喝酒尽欢。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还不见萨志山到来。中间不断有工作人员来报:萨市长说还有三十公里。一会又说:萨市长说遇到泥石流断路了,清路大概还要再等二十分钟。
毛榛这边喝着茶,说着话,打眼望见一个穿白衬衫的女子,从小庞那个屋里出来进去的,到门口去了好多趟。一会儿,酒酣耳热之际,就听得人们叽叽喳喳喊:来了,来了。萨市长来了。
众人注目向门口望去,只见门卫把大门一开,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此时,他们吃饭的屋子里已经乌烟瘴气,光线模糊,而大门口那盏金色的吊灯垂下光芒,正好给入场的萨志山打出一片背景光板。有那么一刻,毛榛几乎眯了眯眼睛,她简直要被晃倒了。
只见那来人,带着电,闪着光,三角肌肉把白衬衫撑得鼓鼓的,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鼻若悬胆,目似朗星,大步流星,朝众人走来。
毛榛凭着女人的第六感,循着他的目光,寻找着电源,寻找着光源。是那个一直出来进去的白衬衫女人。只见她迎上去,跟萨志山四目相对,两块燧石咔咔擦出火花。随即,又迅疾分开,快到旁人看不见,感觉不出来。
但是毛榛却接收到了,凭着她对萨志山的了解,感觉到了这个男人身上异样的电波。再定睛细看走过来的这个男人,雄姿勃发,仪表堂堂,浑身散发荷尔蒙的味道,简直是一夜盛放啊!
一夜盛放如玫瑰。
一夜盛放如大卫。
米开朗琪罗的大卫。
毛榛不敢相信:这还是在后沙峪别墅第一次出场时,那个扎着围裙的家庭妇男吗?这还是那个头发老长、刘海儿耷拉、有点颓、有点丧、见人哈腰驼背的那个男人吗?这还是那个天天洗衣做饭、接送孩子、修马桶、安灯泡、忍受顾薇薇数落、围着厨房转的那个男人吗?这还是那个在单位里悄无声息、没有存在感、只有需要报研究所年度总结时才会想起他、才把他发表的论文数量统计一下的笨嘴拙舌理工男吗?
就像一朵枯萎的花忽然开放,在高原阳光、雨露滋润下,一个男人,一夜之间绽放了。
当然,可能还有找到自我价值、找到存在感后带来的蛋白质营养,也让一个男人一夜之间绽放了。
这是一个男人到了金子般年纪的美。皮肤的肌理,自然而然散发出的雄性气味,美不可言,美不胜收。
美,几乎可以说是美艳。只有希腊雕塑才配得上这个词吧。
萨志山的到来,掀起宴会第二轮小高潮。萨志山过来先是道歉,后是感谢,向王主席和毛榛敬酒。毛榛记得他在家时酒精过敏来着,看今天这架势,一点事儿没有啊!敬完了这边,又一头钻进里边屋里敬工作人员,半天没从屋里出来。
宴会结束,小庞陪毛榛回房间,一边帮她用电水壶烧开水,一边说:榛姐,你说,那个吕蓓蓓会不会已经把萨哥给办了啊?
毛榛一听就明白了,却故意问:瞎说什么呢!哪个吕蓓蓓?
小庞说:就是穿白衬衫那个,《安岭时报》女记者,专门负责跟踪报道萨哥,分管这个口的,川大新闻系毕业,时报首席记者。
毛榛说:行啊,情报工作做得不错啊,可不能编派自己领导哈。
小庞说:不是我编派,萨哥没来时,就数她最着急,一会起来到门口看,一会起来到门口看,别人都叫萨市长,只有她一口一个“萨志山”,掐着时间,掌握着萨哥路上的分分秒秒,准确报出还有20分钟就到,还有10分钟就到。
毛榛说:这能说明什么?顶多是跟领导走得近呗。
小庞说:那也不对,也没有这么近的。后来萨哥进屋来给大家敬酒,她立刻挪出位来让萨哥坐她身边,萨哥奔儿都没打一个,麻溜就坐下了。好歹,我萨哥现在也是个常委副市长啊,哪能那么轻易就坐一个女记者身边?
毛榛说:那你的意思是……?
小庞:据我观察,两人的感情已经很深,不是一般的深。
毛榛说:打住哈。不能再说了。
小庞说:遵命!领导,水烧好啦,请喝茶。
第二天上午,考核组按程序,依照挂职干部考核面谈提纲,又找萨志山本人谈了一次话。仍旧是小庞做记录。谈话结束后,萨志山提议领她们出去转转。他们先是看了老城那边正在打造的民俗灯会一条街,绵延两三公里,甚为壮观。又坐车来到山脚下,远望神山、白雪、溪流和茂密树林,感到心旷神怡。
坐在露天茶摊上,沏上一壶当地产的绿茶,深深吸一口山间的新鲜空气,毛榛说:这地方真不错!天然氧吧,能够让人乐不思蜀啊。
萨志山说:是啊,当游客当然觉得这里好,但是挂职期间往往是孤独的,尤其是周末。市委市政府班子中,市委书记、副书记、组织部长、纪委书记,大都是省里派来的;市政府中,副市长也大都是派来的。一到周末,这些人都回省城了;本地的市领导回家了。只有挂职的,留在当地。
毛榛说:那你周末干什么?
萨志山说:我嘛,周末走路,这城市不大,主要的地方差不多走遍了,走多了,看哪都亲切,说实话,也能看到实际情况是怎么回事。有一次在公交站牌上看到“彩灯公园”字样,就顺路走了30 分钟;临到进去的时候,我看到一家书店,就去买了一本书。然后到公园里一个露天茶棚,要了最贵的茶,12 元一杯;老板娘给我一个暖瓶,我一个人添水喝茶看了一本书;然后又走回市政府大院的住处。还有一个晚上,我沿街乱走,忽然下雨,干脆坐到路边一个大棚下,要了杯啤酒来喝,非常惬意。
毛榛说:过得像个诗人嘛!
萨志山说:我也没必要张扬啊,一年多一直在市政府不远处路边一家理发店理发。第一次去,师傅问我来干什么,我说是打工的。他说这里有什么工可打?一年后有次聊天,那时候我引进的大项目社会上已经知道了,但还没有签约,我问他市里领导怎么样,他说听说正干件好事,说的就是这个项目。我这才向他问我是谁,他说我“隐藏得够深啊,引进项目的就是你啊”——我也吃惊,为什么他不知道我是副市长。后来想通了,晚上电视台播放新闻的时候,他一直都没下班。
毛榛说:嗯,有点意思。
萨志山严肃起来,说:老孔能放我出来挂职,内心里是非常感谢他,感谢组织。挂职对我来说意义非常大,我自己都能感受到自己的蜕变。简单说,这一年半地方工作,给我带来的最大改变,是我能感受到人生的意义,这意义不是虚的,是可以摸到的,可以看到的。以前在研究所里也讲“为人民服务”,“人民”可能只是我创新课题组的几个同事,我顶多只能为课题组的成员多谋点福利,多报销点吃饭打车发票,要求课题经费的百分之二打到每人每月工资里。而“人民”在这里,却是广大的老百姓,能触摸得到、能看得着的。有时候,晚上站在窗前向外望,看万家灯火,我会心疼,疼得热乎乎的,那时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为人民服务,这“人民”就是安岭市的328万老百姓,他们就在那些万家灯火之下,具体、鲜活,吃饭吵嘴,新婚或离婚……我所做的工作,是帮助他们更好地就业、穿衣、吃饭,关乎他们解决问题后的一张张笑脸。姐啊,真的,我能实实在在从物理空间感受得到自己做的工作有意义。
毛榛看着萨志山,那张脸在平静之下有掩饰不住的激动。这张脸再次让她惊诧,能看出来,这些话是从他心里涌出来的,像一条溪流,清澈明净。可怜的萨志山,在一年半之前,你可没有这么多的话。
萨志山站起身来,原地转了转,忽然转过身,扬起双臂:姐啊,你不知道,在夜里,有时候我仿佛感觉自己飞起来,像空中的大鸟一样张开双翼、袒露胸怀,紧紧护住、拥抱住这一方百姓……我这一年所做的是有些贡献的,比如我们这里的彩灯企业,我刚来的时候企业有500 多家吧,这一年间已经增加了200 多家,产品销往全国各地,还在国外创办企业,承办灯光节;又比如我们要建的“安岭方达广场”,建成后每年迎来游客300 多万人,这个广场一年的收入差不多就有5个亿;旅游的带动性是很强的,餐饮住宿等等,是五到十倍的乘数效应。你现在住的宾馆,是有历史有故事的老宾馆,现在新的宾馆一个个都要建起来了,很多人都不敢想象,我们这个偏远城市竟然有人要来投资建五星级宾馆,还不止一个……
毛榛给萨志山惹得激动了。毛榛又有些不甘,这年龄再激动,不像回事了。她拿起萨志山的水杯递过去,说:明白了。姐问你一句话,你实实在在告诉我,当时挂职的动机是什么?是不是就因为在研究所里委屈了?评不上正高,当不上副所长,所里对你不公平?
萨志山:这肯定是诱因之一,或说是当时直接的动机。在单位多年,职称职务不能解决,挫败感是很强的;同时,老黄和菲利普之流虽说是我领导,又并非志同道合……那时候,我整个的感觉是自我怀疑,我一生就要在这种无聊和厌烦中度过?总之,当时的感受是万念俱灰,就想找到清静的地方,看看人间是否还有美好,思考下自己的人生价值到底在哪里。
我挂职,其实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碰壁、失望之下的选择;尤其是从非行政单位出去挂职的人。我挂职不是为了回单位后升迁,这是真的——何况,我们研究所又不是部委,能当什么官,当个所长也不叫官。
毛榛:你挂职以后跟在所里不一样了,真是当上了官。你挂职中当官的感受有哪些?
萨志山:要说感受吗,跟以前还真不一样。身份的变化必然带来心态的变化。挂职中当官的感受,第一是兵多将广。咱们研究所人员不多,关系又复杂。但到下边来做了市长,直接管的是各局局长、各地县委书记县长、各区区长——这些人来自基层,经验丰富,能力很强,都是修了多少功力才敢上来的啊。第二也是最重要的,即实实在在造福老百姓的那种感觉——你感受到了自己的价值,也感受到了使用权力的妙处;权力和个人价值此时才是合二为一的。第三是庄严感。每次大会都会奏国歌,歌声响起来的时候内心是肃穆的;大会或日常的穿着都有讲究,白衬衫黑裤子,不怕你笑话,这一年来我买的全是这些衣服,多得恐怕要穿一辈子。第四是组织力。我党的控制力,也就是组织力,无与伦比。比如我们每年办灯会,公安局、交通局都上街指挥,公检法设定了预案,几十万外地人拥进来,仍然井然有序,这时候就深感国家机器真是强大、真是高效有力。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萨志山拿出电话接听了一下,说:好的,你送过来吧。我在山脚茶楼这里。然后跟毛榛说:有个急件需要我签一下。
不一会儿,一辆越野吉普停在路边。远远地,就见一位女子走来,白衬衫、水磨蓝牛仔裤、小白鞋,衬衣下摆掖在裤子里,一头棕铜金属色长发,发梢随风飘拂。
毛榛不由得感叹:这女子真是飒爽、自信。别说萨志山,就连毛榛本人,也不免暗自说一声:川妹子,不简单。当然最后还要加上一句:少惹。
萨志山向毛榛介绍了吕蓓蓓,又在递来的文件上签了字。吕蓓蓓接过稿子,开车远去了。
毛榛说:说说吧。
萨志山说:说啥?
毛榛把下颌冲吕蓓蓓离去的方向一扬:别装傻。分开这么一会儿,就禁不住啦?还跟来了。
萨志山说:没啥,就是一个记者,来找我签字的。
毛榛说:还没啥?连小庞都看出来了。我说,咱们可是有纪律的,你可不能乱来啊。
萨志山唰的一下脸红了,语无伦次说:姐……那什么,她就是跑文化广电口的记者,到这来以后才遇上的,她帮了我不少的忙。
毛榛说:帮忙?帮忙也不能帮过了线。你想想,真要在下边闹出了事儿,你还想回去了不想?
萨志山略一沉吟,破釜沉舟般地说:姐,跟你说实话吧,我跟薇薇已经离婚了……
毛榛大吃一惊,说:啥?真的假的?啥时候的事儿?
萨志山:就在我下来的时候。她不同意我下来挂职,说除非离婚了我才能走。
毛榛:你们就去办了离婚手续?
萨志山:对。
毛榛气得原地乱转,手指着萨志山:婚姻这么大的事情,能用来赌气吗?
萨志山:没办法。我意已决。顾薇薇心意也已定,我们也算达成了共识。
毛榛:这么说,已经有一年多了?都挺能瞒呐!干部个人事项报告为什么不报告?
萨志山:我在这边年底填表时报了。所里填报比这里提前了点,当时还没有领离婚证。
毛榛:你呀,让我说你什么好呢?!……马上,跟所里补报一份。
萨志山:好的。谢谢姐!你多多替我去看看顾薇薇。
毛榛:还知道让我去看她?要我说,你就是自私,留下一家老小,自己跑出来。孩子怎么办?老人怎么办?薇薇她一天到晚工作那么忙,家里怎么办?
萨志山:姐,你看,到现在你还这么看我,还是这么给我在家庭生活中定位。难道我不用天天坐班,就应该在家围着锅台转,当家庭妇男?就应该在家吃软饭在外边抬不起头来?你知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我已经过了十几年,这样的角色,我也已经当了十几年……
毛榛:我现在才明白,你出来挂职的原因,只说了在单位感到不平、不受重视,其实你还想逃避家庭,逃避已经滑向惯性的富足怠惰的生活。我说得没错吧?
萨志山说:是的,姐,这是我羞于启齿的地方,也是觉得对不住薇薇她们娘俩的地方。幸福生活久了,也会产生怠惰和厌倦的。我躲过了七年之痒,但是没能逃过十年之倦。薇薇那边你不用担心,她各方面能力比我强大,绝对能操持好家庭内外的生活。
毛榛:你就不想想她会伤心?小敏也会想爸爸?
萨志山说:长痛不如短痛。分开已经一年多了,我想她也已经冷静了。小敏经常和我在视频里见,我们离婚的事情现在还瞒着她和她姥姥。姐,你不知道,多少个夜里,我睡不着觉,站在后沙峪,感觉已经一眼望穿了我今后二三十年的生活,我真的是相当害怕,也感到非常可怕。
听到这里,毛榛知道回不去了。萨志山是彻底回不去以前的生活了,有没有女记者都一样。那个人只是个加速器,加速了他们夫妻之间感情脐带断裂和决裂的过程,加速了萨志山建立新生活的步伐。
晚上萨志山个人掏钱请毛榛吃饭,还带上了小庞和吕蓓蓓。小庞那姑娘的眼睛转得滴溜溜的,用打量小三的不屑眼神狠狠剜着80 后同龄人吕蓓蓓,猜不透领导答应这个饭局,玄机是什么。毛榛应萨志山的恳求,没有把他和顾薇薇离婚的事情向外张扬。小庞到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毛榛知道萨志山没把她当外人,是在让她帮助相看相看吕蓓蓓。
他们又喝起当地藏族的青稞酒,唱当地的少数民族山歌。毛榛没想到萨志山唱得这么好,在所里从来没有唱过歌,别说唱歌,话都没听他说过几句。原来他是会唱的,非常陶醉,唱歌时神情俊美。女记者吕蓓蓓也站起来应和,跟他对唱。这一刻毛榛发现他们长得竟有点相像,在高原上栉风沐雨,一个川妹子美丽飒爽像藏族姑娘,一个京城男子英俊潇洒像康巴汉子。唉,这也是前世的缘分吧!
毛榛既高兴又沉重,为萨志山的变化和成熟感到高兴,又发愁回京后见到顾薇薇该怎么说。既然她一年来都瞒着自己,就一定是不想让外人知道他们俩领了离婚证。凭她对顾薇薇的了解,顾薇薇能做出这种举动,一定还在高高在上、胜券在握,以为萨志山还是那个青涩、听话的弟弟,在家圈得太久了,想出去玩。她就成全他,用离婚吓唬吓唬他,放他出去,等他玩够了,觉得外面不如家里好,自然就能收回心来。
“世间的苦啊,爱要离散雨要下,命运的站台悲欢离合都是刹那。”当然这些都已经是多年以后的台词了。
不过,萨志山的变化,倒让毛榛想到了田田,那个留学归来、为情痴傻的孩子,也应该到这个广阔天地来看看,经受些历练和挑战。
晚上,送走了毛榛和小庞回招待所,萨志山和吕蓓蓓两人一起回了吕蓓蓓的家,她自己在城里买的房子。他们打车过去,避开人们耳目。两人约定,萨志山还在挂职期间,二人关系尽量保密,尽管他们都是单身,在一起也是合理合法,但是,萨志山毕竟还有着副市长的身份,一举一动都要注意影响。都要万分小心,免得给双方带来太多困扰。
能追到萨志山,吕蓓蓓觉得是自己莫大的福气。在跟踪报道采访过程里,她见识了他的胸襟和格局,他人脉的广博,他看问题和处理问题的方法,他来自首都人的气度。她爱慕他,时时追随着他,只要他看她一眼就会有莫大的满足。起初没敢奢望别的,她也不知道他已经离婚,在法律上是个自由的单身。
萨志山接收到了她的爱慕眼神,但也没做出太多回应。转机是某次和招商客人见面回来后,萨志山喝醉了,吕蓓蓓避开众人,悄悄把他带回了自己的家里照顾。酒醒之后萨志山满怀歉意,给她简要讲了自己家庭的事情,告诉她自己和爱人已经离婚。实际上萨志山是在给自己和吕蓓蓓的相处以合法性和继续下去的勇气。
萨志山跟吕蓓蓓的第一次,是在半醉半醒之间。痛苦,带着巨大的离婚后的痛苦;委屈,积攒下来的半生的郁闷和委屈;都在那一刻奔涌上来。他不敢睁眼睛,怕一睁眼,就看到顾薇薇,看到青春,看到过往。他闭眼沉迷,但眼前金光四射,仍是出现幻影。
直到从吕蓓蓓身上下来,瘫倒,放空,直到这时,他觉得才真正告别,了断。告别,跟过去跟昨天告别;了断,跟过去跟昨天做最后的了断。
坝田村驻村第一书记潘高峰,接到萨志山市长也是他清华学长的电话,说有一个领导家的孩子要到他们村小学来支教,让他多照应一下。潘高峰嘴上答应着,心里还在嘀咕:这是多大来头的领导啊?孩子支个教还得由市长出面安排。现在大学生下到乡村支教已经制度化常规化了。一方面能让乡村学校吸收到最新鲜的教育信息,另一方面,对于初出茅庐的大学生来说,也是他们走向社会的最好锻炼。
来人正是程田田。她大姨毛榛结束考察,临走前特意委托萨志山帮自己外甥女找一所乡村学校下来支教。她说田田还没完全从失恋中走出来,有些报复性地穷快乐,正事不干,也不工作,天天登山攀岩划水冲浪,最近还迷上了钢管舞。再这样下去人就废了。得让她下来体会一下乡土中国,看看那些乡村的孩子是怎么奋斗上进的。
萨志山满口应承,说应该应该。没问题,交给我吧。
随后,萨志山想到自己的学弟潘高峰正在坝田村担任驻村第一书记,那里的脱贫攻坚整体搬迁刚刚完成,有个熟人也好照应。
潘高峰第一天见到程田田,只见一个晒得黝黑的高个姑娘,身穿短裤,露着大长腿,脚蹬旅游鞋,身后背着个巨大的户外登山袋,风尘仆仆就来了。潘高峰心说:哎哟喂!这哪来的黑丫头,这是来支教吗?是来野营露宿、登山远足的吧。
程田田一见潘高峰,也觉得有意思,他高高大大、白白胖胖,说话不紧不慢,一口京腔,好像世界就没有什么事情会让他着急。
萨志山舅舅事先跟她交代过,说学弟潘高峰,北京大院孩子,清华中文系博士毕业,文旅部科教司综合处副处长,这次下来,是作为优秀人才,被选拔派到坝田村挂职锻炼,增加基层工作经验的。
潘高峰给程田田介绍学校情况,说你来这里赶上了好时候,坝田村最苦的时候已经过去,以前在山沟沟里,学校都不能叫个学校,就是小破平房四处漏风,冬冷夏热。现在好了,村子整体搬迁,搬到现在三山环绕的开阔地来,交通方便,还把最中心最好的位置建了学校。学校有了塑胶操场、电脑教室,还能保证乡村学生营养餐,每天一个鸡蛋一杯牛奶……眼下正需要你们这些高才生,补充新鲜血液和师资力量。听萨市长说,你留过学?在哪留的?
留过。澳洲。
我们这儿三天两头接待来支教的,都是临近毕业的大学生,还没有海归来支过教呢。大材小用了哈。
那有啥。我来了,不就算有过了嘛。
哦,也对。你在澳洲学什么专业的?
金融。
厉害!我就佩服会算算数的人。我就是数学不好,才报考中文系的。
我数学也不好。
那你这专业是妈妈给报的?
恭喜你说对了,的确是我妈给我报的。
啊?哈哈哈哈!潘高峰一阵大笑,心说其实这小黑丫头怪有意思的。看样子不难伺候。
他引着她看了一遍学校新建的二层小楼,见过了学校里的几位老师,然后问她希望教什么课?
英语和体育。程田田说。
潘高峰又乐了,心说:行,有个性。嘴里却说:太好啦!学校正缺这两门课的教师呢。从一年级到五年级,都由你来教,行吧?
程田田说:行。
没出一个星期,程田田那身户外登山行头就全换下来了,穿上了长衣长裤,很快就融入当地生活,成为货真价实本地小土妞。她是秋天到的,高原缺氧,前几天吃不下,睡不着。秋天的蚊子很厉害,胳膊腿露在外面,咬出一身的包。学校虽然给教师安排了宿舍,但也没办法勤洗澡,头发痒得抓狂。所有城市生活那一套,全都不灵了。
然后她就发现,忍过最初的十几天后,就适应了,呼吸说话的速度和节奏都慢了下来,脑子不想闲事儿,洗不洗澡也没感觉了。
这里让她倍感欣慰的一件事是和孩子们待在一起。她越来越喜欢孩子们,他们求知若渴的小眼神,体育课上的奔跑跳跃、嬉笑打闹和欢乐的歌声都很治愈。她觉得这可比刻意地登山、攀岩有意思多了,也有意义多了。她做了大量的英语识图发音卡片,组织各种课堂游戏,编儿歌,帮助孩子们练习英语听说。眼见孩子们从最初的羞涩、不敢张口,到如今的可以用流利的英语自我介绍、互相打招呼,程田田心里乐开花,每天都倍有成就感。
程田田到村委会潘高峰办公室打电话,想让她妈妈再买一批给孩子们看的英语书,寄过来。此地信号不好,对外联络全靠村委会的两台座机。这让程田田感到非常不方便,也略觉苦闷。在这里她等于与世隔绝了,手机成了一块废铁,只能当闹钟用。
程田田到了他的村委会办公室,看到他案头摆的书,《中华玄机》,作者王蒙。
潘高峰问她读过王蒙吗?
程田田说:知道,没读过。
潘高峰笑:你还真老实。
程田田说:我又不学中文。我考你金融方面的书,你肯定也没读过。
潘高峰说:也对。咱不提专业,那你都读过哪方面的书?
程田田说:你是问小说吗?上小学的时候读过《哈利·波特》,曹文轩的《草房子》,杨红樱的《女生日记》,葛竞的《魔法学校》……
潘高峰乐得扑哧扑哧的,说:还读过不少么。
程田田说:我大姨当时也是这么夸我的,还问我对这些书的看法。我说,曹文轩的书,一看就是老师写的;杨红樱的书,一看就是家长写的。《哈利·波特》写的是外国的魔法,还是作家葛竞写得好,写的是中国的魔法学校。那年我10岁。
潘高峰说:小朋友的鉴赏力,相当可以啊!
程田田说:过春节我大姨回来时,我还让大姨回北京后替我去找作家签名。
潘高峰说:你大姨做什么的?
程田田说:在萨志山舅舅那个研究所当副所长。
潘高峰这时的心一下子放下了。原来萨志山学长说的“领导”就是这么个“领导”,潘高峰忽然觉得俩人距离拉近了。再看程田田,不像看来历不明的骄横怪物,而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寻常女孩了。跟她说话,从此也不必再谨小慎微。
到后来,书签了吗?潘高峰问。
程田田说:签了。曹文轩和葛竞都签了。我大姨还说,田田你可真行!让你妈把书拿来,让我大老远回北京找作家签名,你就光拿别人的书,一本大姨的都没有,你说多伤你大姨我的自尊心。
潘高峰哈哈大笑。
程田田接着说:我妈也说,真是的,我也忘了,求你大姨找人签名,应该嘱咐你顺便买两本她的书,让她也签签。我还挺实诚地说,大姨的书我看不懂。我妈说,看不懂你还不会假装买两本做个人情啊?
潘高峰捧腹大笑,简直笑不活了。
潘高峰这时再看程田田,只见她有一对明澈的双眸,眼白像鸭蛋青一样,清清亮亮的。她听人说话时的表情也有意思,一有什么没听懂,就会盯着人看,心无旁骛,一副又傻又无辜的样子,真是少见。他结交过的女孩子,眼神中饱含戒备,不好惹,不敢招。这也是潘高峰一直不敢恋爱的原因之一。他觉得他难以赢得女孩的芳心,索性独善其身,躲得远远的,图个清净。这次之所以主动要求下来,也是为躲避家里的催婚。
过了段日子,待两人熟了以后,田田就打趣潘高峰:北京男孩为啥白胖?是不是小时候填鸭式教育,不光知识性填鸭,吃的方面也填,净填北京烤鸭,营养太好啦?
潘高峰说:去!别没大没小的。
程田田说:你有多大啊?还装大辈。
潘高峰说:别管多大,大五岁就是差一代人。
程田田说:好,向前辈致敬!
田田每周一至周五在学校备课教书,每周末坐长途车进县城,找一家能上网有信号的小旅馆住下来,先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然后上网发邮件、刷朋友圈、打游戏,与老妈与大姨与朋友与同学视频,跟世界重新取得联系。享受完了,接着又回村,经历漫长一周的与世隔绝。
信号不畅的日子让她无比苦闷,简直比缺氧比不能洗澡还难忍受。闲暇时她不断到村子四周转悠,打探地形,爬到周围山坡高处寻找有手机信号的地方。
这也使她动念,要找驻村第一书记潘高峰,提出在村里建5G移动通信基站的请求。
潘高峰日理万机,每天在县里参加各种会议,回村里还要忙于搬迁后的各种安置事宜。一听程田田说要建5G 基站,惊讶道:你心也太大了,咋想的!基站是你说建就建的?
程田田说:建个基站很难吗?
潘高峰看她那呆萌的样子,气乐了,说:同学!你也是个跨过洋留过学的人,建基站很费劲,资金,申请,报批,道道关卡,不知道吗?
程田田: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基站很重要,全中国到处都有,村子里本来就该有的。
潘高峰气说:什么叫本来?哪有那么多本来?
程田田:这都21世纪了,天天说教育要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全地球人,都能在手机上开视频会议,咱们学校里,连个信号沟通都时断时续,还怎么面向?
潘高峰说:这不得一步一步来吗?我们刚解决了学生每天一个鸡蛋一盒牛奶营养餐,解决了校舍地址,解决了塑胶跑道问题……
田田执拗:架设基站,5G 信号进村,跟解决每天一个鸡蛋一盒牛奶营养餐、解决塑胶跑道,不矛盾啊!这些都不影响解决基站建设。当然了,你不用天天待在村里,你一回县城就有信号了,什么都不耽误。你就不想想,村里的这些人该怎么办?这些孩子们该怎么办?
潘高峰说:着什么急嘛,服从统一安排,一步一步解决。
这回打发过去了,下回程田田又来找他,还是要建基站,她甚至把工程图纸、预算、基站选址……都做出方案带了过来。
潘高峰一看,愣住了,没想到她还动真格的,还真用心!
你是怎么弄出来的?潘高峰在办公桌前,看了一会图纸,仰脸问程田田。
我不喜欢数学,但不代表我不会算账。程田田说。
潘高峰说:我说,田田老师,你好好地教你的英语,不行吗?操这份心干啥?
程田田说:教英语,就这种环境下,有用吗?孩子们连外面的世界啥样都不知道,用上的所谓电脑,就是一些不能联网的铁疙瘩,在那假装敲来打去的。就连手机,也成了一坨废铁疙瘩。你说,学不学英语有啥用?他们对谁说去?
潘高峰说:基站那么大的事情,我哪整得了?我一进村就关心教育,动员部里同事捐款捐书,修建塑胶跑道,找到文化基金会助学工程款,建起电脑室。我已经使出洪荒之力了。再让我找五六十万建个基站,我是真没那个本事了。小姑奶奶,你就饶了我吧。
程田田说:你管不管?你不管,我自己去想办法。
潘高峰说:好好好,你去,你去。
程田田说:我要去找萨志山舅舅帮忙。
潘高峰说:那太好啦!萨市长要是能帮忙,那可解决大问题啦。我支持你去找。
他以为就是激将程田田一下,没想到她还真去找了。
程田田先到县城,然后坐长途车到市里,见到萨志山。她把自己的想法跟萨志山说了,萨志山表示说这是好事啊,市里边会大力支持。现在正处于脱贫攻坚的决胜阶段,乡村有许多事情要做,许多工作都要收口验收,建基站的问题可能一时还顾不上,忙不过来。别着急,下一步早晚是要解决的。
这官话说得滴水不漏,程田田碰了软钉子,仍不气馁,又给大姨打电话,说了想法。大姨表示支持,并承诺她也会跟萨志山沟通,看能不能由萨志山向所里打报告,由他们研究所的联盟机构出面,联系电信业务部门提供技术支持。
毛榛那边跟孔令健所长汇报了情况,说正好是萨志山挂职地下属的乡村要建通信基站,咱们应该予以支持。老孔也认为这是一件大好事,办得越早,当地村民受益愈早。技术上应该没有问题,他们可以联系和组织相关部门合作,就是经费上还得想想办法。目前所里转企改制尚未完成,还属国家全额拨款单位,没有设立专项扶贫资金。这笔费用还得去外面找。
老孔想到了自己丈母娘樊梨花的企业,于是向她求援。丈母娘表示支持,并强调是无条件支持,届时基站打上研究所的冠名就行了。老孔感激涕零,深感有个强大的后援太重要了。
经费到位,项目启动,一哨人马就进村上山来勘探选址了。
潘高峰激动得嘴都合不上,根本没想到这件事情能成。他赶紧来学校找程田田,伸出大拇指夸她: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到底是留过学的,有国际眼光和全球化视野,这事办得漂亮!
田田说:还行吧。这才是第一步。往后的事情该忙碌了。
潘高峰说:忙不怕,有我呢。
接下来的日子,异常辛苦和忙碌。程田田和潘高峰一起,负责催办和协调联络,负责落实选址,接待技术工人前来勘探,跟研究所对接,跟数据通信公司联系设备衔接。
田田自告奋勇,领着工人们扛着仪器爬山。那一片山都被她跑遍了,每个山头都曾被她站在上头,举起手机摇啊摇,最终也没能摇出什么信号。下山的时候,到了半山腰,忽然蹿出一条蛇,田田往旁边一躲,一不留神,把脚崴了。潘高峰赶紧过来,背起她,呼哧带喘,把下山的另一半路程走完。
伤筋动骨一百天,田田成了病号,虽然不至于一百天,十来天休息还是应该的。潘高峰接过建基站的联系任务,每天还要给程田田送饭,嘘寒问暖,领着到村医务室换药。
田田略微有点感动,但是不深,完全没到男女朋友那一步,她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不容易来电。可能是上一次感情被伤得太深,伤口已经结痂、麻痹,对感情没知觉了吧。
田田劝潘高峰不用管自己:不用管我,一定要把基站建起来。加油啊!
潘高峰心想:没想到这姑娘非但没有公主病,还是一位热血女侠。
三个月后,坝田村的5G 信号基站终于建成了。落地剪彩那天,副市长萨志山到场,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他一身兼两头,既代表安岭市,又代表研究所表示祝贺。他说这是安岭市和研究所强强联合扶贫攻坚的重大成果,也是坝田村面向现代化数字化试点的重要成果。从此我们的孩子,就可以身在坝田,心系宇宙,面向世界,面向未来。他还着重表扬了驻村第一书记潘高峰,还有坝田村第一小学支教教师程田田。是他们用自己的智慧,用青春和汗水,加快了坝田村走向现代化的步伐。
他们谁也想不到,萨志山最后的一句话应验了。
一年以后席卷全球的疫情来临。在人们都足不能出户的情况下,移动信号联络起了关键作用,学生上网课,村民网上销售直播,依仗的全是5G网络。
萨志山给毛榛打电话,说:你外甥女不错!有闯劲,有才气。还有那个驻村第一书记小伙儿也不错,两人貌似挺般配。
说完他还给毛榛发了短信照片。那是基站剪彩仪式上的合影,大山深处灿烂阳光下,一对青年男女笑逐颜开。
毛榛什么也没说。她知道这种事情谁说都没用,只能靠彼此缘分。
移动基站建好了,潘高峰也到了该结束挂职回京的时候。傍晚,潘高峰来学校宿舍找程田田,把那本《中华玄机》留给她,说自己明天就要走了,回北京,返回文旅部工作。
“北京”这个词忽然像一个蜇子,狠狠蜇了程田田一下。在这样一个偏远的深山,一个星光点点的夜晚,北京像是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个平行宇宙。直到这时候,她才醒过神来,回想起那里曾寄托过她最初的爱情与日思夜想的生活。有那么一段时间,她都忘了,她曾经的梦想和过往。她是故意遗忘,拼命遗忘,忘得干干净净,以便自我疗伤。
今天,在这个告别的夜晚,这件事情好像又回来了。程田田定定地打量潘高峰,好像要从他身上找回关于北京的全部记忆。
她天真又无辜的眼神把潘高峰看得心脏噗噗乱跳,忍不住上前,拥抱了她一下。
程田田没有拒绝,但是也没有顺势奉迎。身体碰了一下就分开了。她知道他们俩之间还隔着山林,隔着千山万水。他们虽然人在这里,但是实际却在两个平行的宇宙空间里。不知何时交会,也不知能不能交会。
就此告别吧
身后的灯火逐渐暗淡
每个恋家的孩子
都要扬起远行的帆
说声再见吧
美好的梦境不会消散
你的爱枕在臂弯
心脏将毕生柔软
第二天,送站的车子来接潘高峰的时候,他在手机短信里接到了程田田发来的周深的歌《亲爱的旅人啊》。这也是他最喜欢的一首歌。
既然相遇是种来自于时光的馈赠
那么离别时
也一定要微笑着回忆放心中
生命无限渺小却同样无限恢宏
你为寻找或是告别耗尽一生
也足够让人心动
潘高峰的车轮转动,奔赴机场。留在深山里的程田田,用这首《亲爱的旅人啊》,换下了自己《匆匆那年》的手机铃声。
安岭市传来消息,萨志山在下乡去检查脱贫攻坚成果路上,遭遇泥石流,车子掉下悬崖,他不幸牺牲。
毛榛一听就吓傻了。老孔也是,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拿烟的手都在抖。
元宇宙文化与数字经济有限公司全体人员听后无比震惊!
公司董事长孔令健、总经理毛榛,陪同顾薇薇全家前往安岭去吊唁。
在通知萨志山家属前去时还遭遇了一点小小的麻烦:顾薇薇因与萨志山离婚,已失去家属身份。现在萨志山的直系亲属,只有湖北老家的爹娘和北京的女儿小敏。
毛榛按照老孔的指示,与安岭方面协商:遵照习俗,人死为大,先把各种争议放一边,将后事办了,再议其他。萨志山生前没有将离婚的消息告诉父母和女儿,在如此悲痛的时刻,也请不要将此消息公开,免得老人和孩子遭受二次打击。拟邀请顾薇薇作为女儿的监护人前往。家属列队接受吊唁时,也将她排在首位。
安岭方面接受了这一建议。
接他们的车子颠簸在从双流机场到安岭的山路上。相隔不到一年,毛榛又重走了一遍去年的来时路。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松涛起幽鸣,江水泛呜咽。
到了安岭,他们一行人跟萨志山老家来的爹娘和哥哥姐姐等亲戚会合。顾薇薇一直都没有哭,神情严峻,跟前婆家的人打了招呼,提出要立刻去殡仪馆看望萨志山遗体。安岭方面答应了她的要求,先没让老人和孩子去,让他们等开追悼会时再一起过去。
毛榛看到田田也来了,接到消息她就立刻从乡下赶了过来。田田晒成了小黑丫头,高原红在她的脸颊上留下深深的印记,她身体变得结实,眼神发亮。她一见面就哭,叫了声:大姨!薇薇阿姨!就说不下去了,呜咽流泪。大姨拍了拍她肩膀,示意她先止住。
毛榛和老孔还有顾薇薇在当地人陪同下去殡仪馆,同行的还有萨志山的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到了殡仪馆,众人依旧让顾薇薇走在前边。见到萨志山遗体,揭开萨志山脸上蒙的白布那一瞬间,顾薇薇有点愣了!
她原先心里忐忑,听说车祸惨烈,泥石流直接将车子推下悬崖,翻了好几个滚才落到谷底,人在里边肯定已经摔烂了。她等着见到恐惧的面容。
然而,没有。等她手指颤颤,揭开那块白布时,却见萨志山面容完整,相貌清俊,脸上肌肤一点都没有被破坏。
他是那样安静、安详地躺在那儿,好像只是睡着了。
甚至,她看到他似乎在笑,是那种心满意足、得偿所愿、已然入定的笑。
是的。她分明看到,萨志山果真是笑着的。他在高原上笑着离去。他在他的人生执守里笑着跟这个世界告别。
巍巍青山埋忠骨,滔滔江水悼英魂。
顾薇薇悲恸欲绝!她一下子萎掉了,蜷缩一团,日常高傲明艳的色彩再也不见。毛榛不忍,抱紧她,她终于哭出声:如果我不逼着他离婚,他就不会这样出走;他若不走,就不会这样离开人世。他这是在惩罚我。
毛榛轻拍她的后背予以抚慰。顾薇薇直到现在,都没有正确理解萨志山。她的记忆和感觉还停留在姐弟恋、停留在青春时代,她是女王高高在上,任何事情都要说上句,萨志山作为弟弟,只有俯首称臣的命。殊不知,弟弟已经成长,要为王,也要当家做主人了。
那次从安岭中期考察回京后,她去看望过顾薇薇,埋怨他们俩不应该像小孩子过家家,能拿离婚这种事情赌气。顾薇薇还大大咧咧说:没事儿,男人不能惯,我就是这么多年把他惯坏了,吃不愁穿不愁什么都不用他发愁,他反倒拿离家出走、拿挂职吓唬起我来了。谁怕谁呀!我就用离婚吓唬吓唬他。等他挂职结束就乖乖回来了。
毛榛明白了,顾薇薇还以为他们俩玩的是假离婚,以为她自己手拿把掐,牢牢控制着萨志山。不管多么聪明的人,哪怕一个名闻遐迩的大律师,谈论别人家的事时头头是道,一旦摊到自己身上,立刻一筹莫展!
毛榛没敢把遇到女记者吕蓓蓓的事情告诉顾薇薇。只跟她说萨志山一切都好,正在经受基层工作的磨炼,看起来比以前成熟了。
萨志山的遗体告别仪式和追悼大会举办得很隆重,上级部门领导出席,当地四大班子成员参加,当地群众成群结队前往。看着覆盖党旗安详躺在灵堂中间的萨志山,望着门口排起长队等待送别吊唁的乡亲,老孔和毛榛深深感受到短短两年时间,萨志山在当地留下的威望以及在老百姓中间留下的好印象。他们还听到在灵堂入口处领取小白花和萨志山简历的老百姓念叨:可惜,太可惜了!萨市长还这么年轻,替咱们办了那么多好事,是个好人啊!
按照事先商定,顾薇薇仍然作为未亡人,遗体告别仪式上站在家属列队的最前边。她除了履行仪式,挨个握手接受吊唁和慰问,凭女人的第六感,她总感觉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自己,看着自己,一举一动都瞄着自己。偶尔她抬眼用余光循着光波追逐过去,在一群穿黑衣服的人中,感觉到那个身影好像一闪,就不见了。等她再低头俯首,那个光波又跟了上来。
等到追悼大会上,她可以正常抬头望向主台了,又循着那个盯着她的目光搜索过去,这回是直扫回去,一口咬定,毫不迟疑,却见目光聚集在一个穿一身臃肿黑衣的女人身上。女人手拿长焦相机,在会场四处拍照,再细看她那一身,好像是个孕妇。
电光石火之间,顾薇薇的脑袋嗡的一声。好像瞬间明白什么了,却又不敢想,不愿朝那个方向想。顾薇薇最不想看到的事还是发生了。
当吕蓓蓓挺着怀孕四个月的大肚子,来宾馆房间找顾薇薇时,顾薇薇一点都没有奇怪,开门以后,把她让进来,平静地说:来啦?坐吧。
这是两个未亡人的第一次见面。
顾薇薇从来不知道有吕蓓蓓的存在,吕蓓蓓其实对顾薇薇也所知甚少。萨志山活着的时候从来不跟她主动说起。她也从不开口去问,知道这是萨志山的伤口和禁忌。
然而,一见面,两个未亡人,却像早已知彼知己。
俩人有一场艰难的对话和情感碰撞。
吕蓓蓓先自我介绍:姐,我叫吕蓓蓓,是《安岭时报》记者……
顾薇薇打断她:请叫我顾律师。
吕蓓蓓整理了一下情绪,说:好。顾律师,我今天找你来,就是想跟你说,萨市长生前很爱你,他一直都没有忘记你。
顾薇薇眼皮一撩:这事儿跟你有关系吗?
吕蓓蓓:姐,我羡慕你。他时刻都没忘了你。跟你离婚后他一直很痛苦。我不傻,我知道他拿我当治愈的药。我也宁愿当他的药。
顾薇薇矜持,高傲,不习惯高原的人这么直白的开场白。
她并不因这个女的说萨志山怀有“痛苦”而开心。一方面,这有可能是这个当记者的女人的托词,她情商不低,会措辞,反而信不得;另一方面,她的直白炫耀式描述,又使顾薇薇对萨志山产生了恨。男人果然都是动物!她想。他哪有什么痛苦,转身就上了另一个火热的躯体,寻欢作乐。而我和孩子,还在孤独苦闷中,等待着他的归来。
顾薇薇的脸色愈发不好看起来。
吕蓓蓓不在意这些,吕蓓蓓在自己的思路里继续说:姐,我想跟你说,我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顾薇薇瞅向她那已经显怀的肚子,忍住内心的翻江倒海,努力面无表情,说: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第二十五条规定:非婚生子女享有与婚生子女同等的权利,可以有父母遗产继承权。
吕蓓蓓:姐,我不是……
顾薇薇一摆手,打断她:但是,抱歉,我和萨志山已经离婚了。离婚协议书上,他是净身出户。我们财产已经分割完毕。
吕蓓蓓:姐,我真不是……
顾薇薇:你回去,做个DNA,给我出一份报告。等孩子生下来,我愿意替萨志山帮你抚养到18岁。
吕蓓蓓:顾律师!
顾薇薇:什么也别说了。就算我和他夫妻一场,我最后能为他做的吧。
吕蓓蓓:顾律师,请你听我把话说完。
顾薇薇:对不起,我跟你无话可说。请回吧,我要休息了。
吕蓓蓓讪讪地出去。
顾薇薇关门。然后一头扑倒在床上,失声痛哭。
吕蓓蓓的出现,让顾薇薇先前的悲痛,全都化成了愤恨。转瞬间的情感转变,猜疑变成事实,让她猝不及防。她的大脑宕机,需要一个修复过程。但是已经完全无法自我修复了。
这个时候,毛榛来了。
毛榛来到顾薇薇房间,拿出一封信,递给顾薇薇。
毛榛说:薇薇,这是萨志山生前发给单位的一封信,是他挂职快结束时发来的,有期待,但还是比较淡然。我这次特地打印出来带过来,给你看看。
顾薇薇抽出面巾纸擦了一把鼻涕,然后展开信纸,在灯下展读:
尊敬的所领导:
你们好!
祝贺研究所顺利完成转企改制,成为“元宇宙文化与数字经济有限公司”!从此公司的事业将大展鹏程,蒸蒸日上!
时令已是夏至,南方草木葳蕤大地葱茏。第一封给所里的信,大概写在刚来安岭三个月。有些巧合,等你们收悉这封信后大概三个月,就是我挂职结束的时间了。记得来前几位领导找我谈话,教导我,工作上要努力,代表好国家研究所的形象,平日里多读些书。令健所长还曾告诉我,要像大地上的庄稼人一样,敬天而行,春种而秋收。这些话我都印在了心里,像压舱石一样,抵住岁月之船,守护它在这座城市里的航向。
这样一个周末的午后,政府大楼里空空荡荡。城市的鼎沸隐隐隔在了远方。适合收拾心情,向所领导做一个汇报。
党政方面。这是我此前陌生的领域。向领导们坦白,四大班子的职能,以前我一知半解。到这里身处其中,刚好能真心地去学习,认真地观察和体会,包括书记、市长、人大主任、政协主席在常委会及重大事项上的讲话和发言,都用心记录,细细品解。一年多来的政治生活应该是丰富的,市委市政府换届、县乡换届、省党代会召开、党代表选举,我或者作为主席团成员或者列席,都是参加了的。党的十九大报告,思接千载,中流谋断,自信豪迈,让人震撼。我想,从现在的工作与生活中体味党的信念、使命以及新时代奔腾的力量,并遵循前行,这是挂职给予我的最大馈赠。
工作方面。非常感谢市委书记崔洪刚的重托与信任,一年多的工作没有流于表面。人是怕别人尊重的,尤其对我来说,因为要以百倍的努力和真诚来回馈。四川是脱贫攻坚的主战场,安岭曾是川中富庶之地,人均GDP 排名全省第6,只是插花式扶贫相对多。洪刚书记52岁,从省投促局局长到了地市,至今已做过两地的市委书记,是招商引资的行家。随着“招商引资是第一要事”成为市委市政府的主旋律,制度、队伍、资金、考核、督办、问责,迅速建立。还成立了由十几个市主要领导任指挥长的指挥部,每月在报纸上向市民公布进度。我这个挂职的,一开始还被定为市领导中唯一担任两个指挥部的指挥长,征求意见时我提出不合适,这才去掉了一个。
洪刚书记交我主管的投资促进(招商)、旅游、金融、文化四块,之前分属其他四位副市长。一位副市长一开始还开玩笑说:“吃喝玩乐到处跑,你这工作好。”但这位仁兄过后不久就告诉我,工作任务极重。事实也确如他所言。一年多来,洪刚书记带我几乎走遍大江南北,至今飞了100 多次。虽然辛苦,效果还是显著的。一年到位市外资金690亿元,不仅扭转了全省唯一“负增长”的局面,还跃升到全省第12 位。有次整理材料,手头积累的董事长和总经理名片,竟然有400 多人。和他们交往,既属产业共筑,对我又是极好的学习,受益良多。
文化旅游工作,进展虽难但效果似更好。市里交我亲自抓的两个项目,用当地人的话来说,实现了安岭人十几年的梦想。感谢有关部委领导为我牵线,引进了类似深圳欢乐海岸那样的“中国灯城”以及“方达主题公园”项目。分管副省长讲,这两个项目将给川南文化旅游业带来“颠覆性变化”。
除了两个标志性项目,还需要全域化的空间开拓。安岭十年前有两个4A景区,今年年初在充分研究资源条件和4A 评定标准的基础上,我们加大工作力度,10月份全省4A资源评定会议上,安岭一下子通过了10 个景区,这在安岭乃至全省的历史上,称得上绝无仅有。
回到纯粹的文化工作,这里的文化局全名叫“文化新闻出版广播电视局”,在职近700人,21个下属单位。而改制中收归省上又下放市里的不断变化,遗留问题很多,也时有上访。两年里我能为这里的文化做些什么?这是我一开始反复思考的问题,不敢随便乱动。有赖于洪刚书记的信任和倾力支持,管理方面本着“与人为善、事业本长远、个人本具体”的原则,主要用好局里领导,重大政策一定出自充分调研,该争取的政策我不推不让。发展方面,不搞纸上谈兵(基层的干部不太把规划当回事),我主要抓住重大突破点,用成效来服众、来带动全局。因此,在灯会的国际化品牌和文艺作品上下了功夫。
灯会方面,我们在北京举办了“全球推介会”,46 个国家的驻华使节出席了活动,反响很大。年底省政府将灯会走出去,写进了政府工作报告。更好的影响,还在于安岭彩灯民营企业的海外订单纷至沓来,企业主体也增加到了600 多家。今年以来,安岭企业在国内已经举办了104 场灯会,在海外也举办了35 场。市委市政府与市民对此都是满意的,说安岭灯会由区域性品牌走向了国际。
文艺作品方面,安岭各艺术门类之全,在省内仅次于成都。但这些文艺机构在转制中七零八落,事业编制和企业编制并存,有市场化的生存任务,又缺乏市场化的机制和信心。感谢研究所多年的培养和走过的路子,我亲自抓了民族歌舞剧《川南儿女》,入选了文化部民族歌剧重点扶持项目。向大家反复强调“好作品会有好效益”的思路,结果来自各方面的资金和奖金大大增加。主创这部剧的歌舞演艺公司,此前每年的收入150 万左右,而下大力气抓好这一部剧,总收入将数倍增长。一部剧带来四五年的收入之和,对大家的心理影响、发展信心和发展道路,还是比较震撼的。安岭这些年还积累了诸多大剧作家创作的不少好剧目,我们又发起了“院线联盟”,力促好剧目在全省各个市州,以市场加公益的方式演起来、活起来。省委有关领导指示安岭应该抓部影视剧。也是幸运,和省内大作家王秋风商谈时一拍即合。这位实力和影响力位居全国前列的大作家,以民国以来安岭盐场历史风云为题材的60 集剧本初稿,已经完成,马上就将和投资方商谈,安岭市的文化影响力将再迎来高潮。我们最重要的目标,还不是名声,而是要结合老城改造留下一座文化旅游的影视城。
同志关系方面。市委常委包括我共有11人,副市长包括我有7人。书记的境界、格局和信任,是关键的。我也对挂职有清醒的定位,即在个人方面始终记个“挂”字,淡泊名利;工作方面,始终记个“职”字,职责所在,在所不辞。市委市政府定下来的,执行力做到最好;分内工作认为是好的或应该的,主动报告,主动作为。同时,发挥自身在文化经营上的经验,招商或其他产业,一定从双效考虑务实出发,以这座城市这里人民的需要和渴望为第一位,立足当下,带动未来。大概这种心态是对的吧,与大家相处愉快,得到大家积极配合,工作有些成绩。对我来说,马不扬鞭自奋蹄,我不想让时间白白流逝,因为唯有岁月是我自己的。
到基层调研是常态,但主要是针对问题而去。周末或晚上的时候,我会到街头闲走。广场舞很壮观,茶楼中的麻将桌隔窗而见,锻炼的人络绎不绝。省里将自己的文化特色总结为“慢生活”,要不是想着这座城市并不乐观的经济,我真愿意称这些幸福的景象为“盛景”。
啰里啰唆写了这么多,我在这里的工作,基本上算是客观的汇报。总结留在心里,评价则留给他人吧。
按照组织安排的时间,还有三个月,我就要回去了,回到改制后、崭新的元宇宙文化与数字经济有限公司了。此时的心情,激动是有的,但更多的是辽远的、仿佛从远处大海漫漫升腾的雾;我知道,那是想念,是隐隐的期待。这样的心情有过好多次了,静夜里体会,感觉那是一种跃跃欲试的战栗。一年多的远离和这里的生活、磨砺,我看到了自己的蜕变,也明白了什么叫淡然,什么叫坚强。真的啊,广阔的大地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变,千年的小康梦想正在成为现实;每每下乡,临水而居的房屋依然低矮,豪车不多,但他们的脸上普遍带着笑容,有笃定和憧憬的光芒……诗与远方、文化思想与数字经济的应用,不再是纸面上的文案,在这里的乡村也逐渐成为普遍……城市和乡村拥有同样的未来,这是多么了不起、多么深刻的变化啊。我曾去过多次,实地观察我们所在邻市正建的项目,他们刘市长亲自督战,建设的节奏很快——在京的时候,我何曾想到,孔所长英明的改制,落到的“实处”原来在这里,我的挂职之深意,原来在这里。亲爱的领导,想想都高兴,待回到所里,我愿意做马前卒,让所里在全国的项目逐一落实,开出窗外这一朵朵鲜花……
敬爱的领导,亲爱的同志们啊,春山无限好,明日迈步归。
恭祝
安祺!
想念你们的:萨志山
看完信,顾薇薇号啕大哭!
憋了几天的泪水,到这时,才止不住地奔涌。
这已经不是她认识的萨志山,不是那个恋爱时给她送花的帅气俊秀的弟弟,不是那个默默做着家务的家庭妇男,不是整天坐在电脑前陷到椅子里的理工男,不是那个共同生活了十余年的沉默无趣的枕边人。
这是一个崭新的形象,这是一个脱胎换骨的新人。
可惜她无福去领受和欣赏。这样一个焕然一新的男人,爷们,汉子,一个前程似锦、前途无量的大丈夫,她竟因为一时置气、傲慢,给推了出去,竟然拱手让给了别人。
曾经有一份真挚的感情摆在我的面前我没有珍惜,等我失去的时候才追悔莫及。人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如果上天能给我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对她说三个字:我爱你!如果非要在这份爱上加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这是《大话西游》的台词,她和毛榛当年一起看这个片子,听到周星驰含着眼泪对朱茵道白时,她们俩还看得哈哈大笑,感到十分滑稽。
然而啊,然而……
初听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
曲终人散肝肠断,何处再寻梦中人。
顾薇薇哭啊哭啊,哭得快要背过气去。
毛榛没有拦她,只陪在一旁默默地流泪。
三个月后,又是一个金风送爽的秋季。
老孔和毛榛率领“元宇宙文化与数字经济有限公司”几十人的技术团队,再赴安岭,参加萨志山生前打造的国际灯会项目建成运营剪彩仪式。
顾薇薇带着病体随同前往。作为法律顾问,她帮助老孔他们锁定知识版权,将“元宇宙”技术运用到安岭旅游灯展项目,完成了萨志山的遗愿。这是元宇宙有限公司顺利实现科研成果转化,技术助民成功的第一批项目。
项目运营剪彩仪式在蓝天白云下隆重举行。四大班子成员到齐了,老百姓也人山人海聚拢过来,观望灯展盛事。老孔他们技术团队的机器已经环绕山谷架设起来,几百架无人机也已盘旋在空中待命,团队指挥密切注视监视器和各个塔台的遥控按钮。
仪式开始。当上级部门领导和当地领导讲话致辞结束后,只见老孔一声令下,程控台上的技术人员开始倒计时:10,9,8,7,6,5,4,3,2,1……
当“发射”的命令下达后,只见几百架无人机编队,投射下一束束透明光波,这光波凌空交织,纷繁璀璨,在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的乐声中,一个立体的、鲜活的、虚拟的萨志山忽然出现了!这是全息投影,毛榛只觉得头皮发紧。萨志山笑意盈盈,穿着白衬衫,从空中缓缓地降落在大地山岗之间,不断向众人挥手致意。舒缓的乐曲声里,他过去感人的时刻、对项目的祝愿、对百姓的真情一一展现,感动了所有人。
四大班子成员、当地群众以及顾薇薇、吕蓓蓓等,看到栩栩如生的萨志山,全都泪流满面,现场哭声一片。老孔受不了这样的场面,摘下眼镜,默默擦泪。毛榛用力搀扶哭得要背过气去的顾薇薇,大着肚子的吕蓓蓓已经哭倒在地,被人架下去了。百姓们也都涕泪横流,虽然事先已经叮嘱让他们保持克制,但仍有个别他曾经帮助过的贫困户,匍匐在地,伸手朝天,做出跟他握手的姿势,却又握不着,复又捶胸哭喊着……
萨志山在灿烂的余晖里缓缓升空,跟大家招手告别:同志们,再见了!
他是回来补一个告别的。借助全息成像,来跟亲人们,跟这块他热爱的土地,补上一个最深情的告别。
此时夜幕低垂,大地灯光亮起,天空群星璀璨呼应。
天上一颗星,地上一盏灯。
每一颗星都点亮了人们的生活。
每一盏灯都照亮了人类前进的方向。
2021年秋天。程田田结束支教回到北京。
她这次回来,是要到中国社会科学大学报到的。两天后举行博士新生开学典礼。
她和潘高峰在潘家园会合了。她特地约他到这里来,想告诉他自己从前的故事。
潘高峰回京后,很快得到提拔,负责一个业务部门的工作。两年时间的基层工作锻炼,他变得更加成熟,沉稳,有韬略,有主见。他写的一本《驻村第一书记日记》,反响热烈,被评为年度中国好书。他本人还被评为“全国优秀驻村第一书记”。
一见面,潘高峰说:回来了?
程田田说:回来了。
他们像两个久别重逢的亲人般打招呼。
程田田瘦削而结实,一身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浑身上下洋溢青春活力。
潘高峰愈发白净而端庄,白衬衫衬托着一张俊美的脸庞,历尽千帆,归来仍是少年。
此时的潘家园孙子洋家旧居,人去楼空。于凤仙还每周来打扫,窗台上摆上两盆红掌和仙客来,像是在等待儿子的归来。
程田田已经从同学群里听说,孙子洋离京到深圳工作,已经在那里娶妻生子,开始了自己新的人生旅程。他妈妈于凤仙跟炮三儿真正结婚,一起住到了郊区别墅。
田田在潘家园小区的房子下默默凭吊。眼见得窗台上火一样的红掌和粉红艳丽的仙客来,恍然觉得人生如梦。她双手合十,默默拜了一拜,像是跟昨天的自己作别。
此时距离2016年正月十五她顶风冒雪追到京城这座房子里讨要说法那一天,已经过去五年了。
五年。
五年间,她和潘高峰他们已经随时代巨轮向前,轰隆隆地走到了这个2021 年的“十四五”开局之年。
她把这个从潘家园开始的故事讲给潘高峰,感觉心里再无挂碍。潘高峰轻轻将她揽了过来。两人手指紧紧相扣,一起遥望蓝天。
这是一个浓情蜜意的秋天。
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鸽子飞过蓝天,周围店铺开始营业,街上人来人往,大街小巷恢复生机,商铺的叫卖如歌如潮。疫情之后恢复自由出行的北京迎来了美好的一天。
程田田说想明天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潘高峰说:好。
潘高峰又道:作为一个在北京出生成长的人,我也觉得你有必要去。北京不只有你去过的潘家园、雍和宫、鸟巢、CBD,北京还有故宫、天坛、地坛、日坛、月坛,有天安门广场,有天子明堂。所以,北京才能叫北京,所以,北京才跟上海跟广州跟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一样。
他们在网站查了查明天升旗时间预告,早上5 点40 分。他们在相关平台上预约第二天看升旗事宜,又在网上约好了专车。
专车定在早晨4 点来接。他们想早一点到达广场等候。开专车的小伙子将一辆奥迪轻捷地滑过路面,停在酒店门口高大的槐树前。车子整点到达。这是早晨4 点零8 分的北京,整座城市还在沉睡之中。平日熟悉的宽阔平展的大道,此时不见了车,也不见了人,四处阒寂无声。晨光微曦之中,那些街道,房屋,立交桥,显得轮廓分明,道路两旁的绿树,枝叶纷披,纹丝不动,犹如一幅幅美丽鲜明的油画。潘高峰不由想起诗人食指的著名诗句:
这是4点零8分的北京,
一片手的海洋翻动;
这是4点零8分的北京,
一声雄伟的汽笛长鸣。
多少年,多少代,北京依然在宇宙间矗立,以宽容博大的身姿,迎接南来北往寰球客,俯瞰盛世花香长街灯火。
车轮飞转,景物在他们的视野里一格一格地清晰。潘高峰特地让车子从王府井大街穿过,让程田田看一眼王府井百货大楼门前矗立着的、冰雕外形的冬奥会倒计时钟,这里也是“双奥之城”新地标和市民游客的打卡地。差不多有五层楼高的大理石雕刻的乳白色冬奥会计时钟,极其醒目,彩色奥运五环标志下,黑体大字写着:
倒计时的数字在黎明的微曦中红彤彤闪烁。
潘高峰感慨,他想起了2008 北京奥运会倒计时钟,那年他跟同学到天安门广场看升旗,广场东侧国家博物馆门前那个巨大的北京奥运会倒计时钟,深深吸引了游客们的注意。那个钟高14米,跟旁边挂的国家博物馆的牌子一般高,看上去顶天立地,顶端是奥运会会标,彩色奥运五环下,白体大字写着:
他和同学们在广场手拿奥运小旗,欢呼雀跃,以倒计时钟为背景拍照,眼看着时光一分一秒在钟面上消逝。盼望着,盼望着,然后就迎来了2008 年8 月8 日,看到了开幕式上的璀璨烟花,29 个焰火大脚印从天安门沿北京中轴线一路走到鸟巢国家体育场奥运会开幕式现场。
一切恍若昨天。
潘高峰让车子靠边停了一下,请司机为他和程田田在倒计时钟下拍了合影。
不到5点钟,他们就赶到了广场。潘高峰想起自己又有许多年没来看过升旗了。小时候家长领着来,上学后学校组织来。每来一次,都会加深印象,留在心里的意义都不一样。最近的一次就是2008年奥运会前那次,他跟几个同学,一大清早骑自行车来的。同学当中好几个人都是第一次来。那种仪式,每个人一生中只要经历一次,就会终生难忘。
辽阔巨大的天安门广场上,已经聚集了成千上万等待看升国旗的人。有的大包小裹,看样子已经在广场待了一晚上,就为看早上的升旗一刻。更多的人来回走动,忙着寻找最佳观看升旗位置,忙着用手机拍照下难忘的一刻。
潘高峰也帮程田田以天安门、人民大会堂和前门城楼为背景,拍了不少照片,然后他又拉住一位游客,帮他俩合影留念。5 点30 分,人群安静下来,人们都原地站好,都屏气凝神,都是一样庄重的神情,等待着那一神圣时刻。聚集了成千上万人的广场,此时鸦雀无声。
国旗班的战士们护卫着旗帜,迈着整齐的步伐,从金水桥上走了过来。他们立定,敬礼,5点40 分在庄严的国歌声中,升起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广场上所有的大人们虔诚地注目,孩子们则共同举起右手,行少先队队礼。潘高峰和程田田跟广场的千万人一起高唱国歌,注视着高高升起的五星红旗。一轮红日喷薄,登时霞光万丈,普照大地。
他用眼睛的余光感受到身边的程田田肃穆而立,仰望飘扬的五星红旗,正用手背擦拭眼角的泪水。北京,程田田在心里说,我来了。只有走到这里,我才算来到了北京,我才真正找到了北京。
升旗仪式结束,广场上的鸽子飞起来了,在天空划过长长的哨音,还伴随着悠扬动人的《北京颂歌》:
灿烂的朝霞,
升起在金色的北京,
庄严的乐曲,
报道着祖国的黎明。
啊,北京啊北京,
祖国的心脏团结的象征,
人民的骄傲,胜利的保证。
这影响和激励了几代人的歌声,如今听起来仍然令人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潘高峰挽着程田田,两个朝气蓬勃的青年,并肩站在北京天安门广场的金色朝阳下,微风吹动程田田秀美的长发,金秋的阳光打在潘高峰英俊的脸上。他们在鸽哨响彻晴空的欢歌笑语里,心驰神往,遥望未来。
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1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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