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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能先生谭坦

时间:2024-05-04

作者简介:张冠仁,作家,制片人。上海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本科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硕士毕业于悉尼大学。17岁发表首部长篇小说《你不说谎?!》。于《收获》《上海文学》腾讯《大家》等各类媒体发表文章逾百篇。现从事电影制片工作,《地球最后的夜晚》联合制片人。

第一章 认识几个朋友的谭坦

叶瞳瞳

叶瞳瞳不记得还有比2014年2月12日更倒霉的日子了,早上7点开始打工:斯塔拉菲尔德火车站对面那家60平方米小店:庄仔牛肉面大王,老板额头上明明都是抬头纹,还让别人管自己叫庄仔。

中午,叶瞳瞳错单了,一个波兰胖子点了五香牛肉面,她通知后厨说成了霸王牛肉面,难道一个波兰胖子真能吃得出泡椒和辣椒的区别吗?可是眼前这个胖子,对一份区区3镑的快餐十分较真,不依不饶地叫来了老板,庄仔屁颠颠地从黄色网站里把脑袋拔出来,他娴熟地处理完了波兰人的抱怨,最后竟然大方地给他打了八折。等客人走了,瞳瞳主动表示自己可以承担这个损失。庄仔挥挥手表示无所谓,对于极度抠门的他来说,这也太反常了,毕竟叶瞳瞳刚得罪过他:

上礼拜四晚上,叶瞳瞳下班晚了错过最后一班地铁,庄仔主动表示可以开他那辆1997年的三菱汽车送她回家,600度的镜片厚度依然挡不住色眯眯的眼神,瞳瞳马上把室友阿娇推出来作为挡箭牌,谢绝了老板好意。

难道他会利用这个机会打击报复,叶瞳瞳心里一直忐忑。终于熬到了12点打烊,庄仔板着脸教训了她几句话便让叶瞳瞳回去。

叶瞳瞳一个人走在肯特大街,心里害怕:最近英国经济情况比较糟糕,QQ微信群里都有不少留学生落单被打劫的消息,这让这个身高1.75米的东北女孩小腿开始发软。

内心祈祷着快店点走完梅德韦德小径,她家在斯塔拉菲尔德火车站的西头,如果走大路的话需要绕过一个很大的湿地公园。夜晚时分的公园阴森恐怖,那是她断然不敢走的,那么这条黑漆漆小道就成了步行回家的唯一选择,小路不长也就400米,可是每一株矮胖的灌木背后好像都藏了一个手里捏刀片的白人小混混,或者随时转身来对她诡异一笑的露阴癖。叶瞳瞳努力给自己打气,做好单独面对一个露阴癖必要的心理建设:淡定,不要害怕尖叫不要落荒而逃。

还好,今天晚上露阴癖们都请假了,估计是周末有球赛的原因吧。叶瞳瞳咬着牙走完这段小道,到了租住的house门口,大喘一口气,可是意外又出现了:钥匙忽然打不开门。她一着急,黄铜钥匙拧断了,真是屋漏偏遭连夜雨。

叶瞳瞳给室友阿娇打了一个电话,在酒吧打工的阿娇正是最忙的时候。酒吧打工其实是让女留学生们非常眼红的兼职工作,小费比较丰厚而且还能经常遇到帅哥。

阿娇其实也劝过叶瞳瞳和她一起去,但瞳瞳从小和奶奶一起长大,观念保守一些,总觉得酒吧工作和不正经画上等号。

而同样年纪的阿娇自从交了男友之后,已经好几个月都夜不归宿,叶瞳瞳开始还为她担心,慢慢也就习惯了。电话一通,阿娇仗义地说马上就过来,但这个马上意味起码要半个小时。叶瞳瞳无处可去,只能坐在房子门口的台阶上发呆,刚才全神贯注都在想万一遇到露阴癖该怎么办,现在终于放松下来可以好好想想庄仔那番话。

庄仔说:瞳瞳你最近点单的出错率也太高了,作为一个白手起家从10平方米小店开始奋斗到现在,10年来终于拥有60平方米店铺的台湾第一代移民,他对此很不满意。

叶瞳瞳刚要说是因为自己已经连续七天打工,每天都睡不足4个小时,庄仔根本没有听完就挥手打断,表示叶瞳瞳可以物色一下新工作。

尽管这家牛肉面提供的小时薪水是周围店家里最低的,即使是以唐人街标准来看,一个小时3镑也是极低的,但是叶瞳瞳依然选择留在这儿,主要是两个原因:第一离家近,走路上班可以省下不便宜的地铁票,第二还有两顿工作餐。

看出了她很为难,庄仔这才脱口而出自己的真正目的:如果叶瞳瞳打算保住工作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要么时薪减半,要么工作餐取消。

叶瞳瞳把这个视作上个月他没有得逞的报复,在色狼老板手下,这是势必会遇到的烦恼。

正在烦恼之际,她忽然瞥见门口的信箱露出信件的白色一角,在夜色里有些显眼。因为留学生经常搬家,所以对邮箱并不太在意,往往寄来的信件就等于直接去了坟场。可是今天,叶瞳瞳鬼使神差打开了邮箱,一共七封信,一份比一份时间更久,最底下那几份收件人全写着自己的名字。

如果按照时间表:首先是去年11月圣约瑟

芬语言学校教务处来的信件,通知叶瞳瞳已经缺课率超过一定份额了,措辞比较温和,也算叶瞳瞳能读懂的范围之内。第二份是12月圣诞节前,因为要休假了,所以圣约瑟芬语言学校又发一封信,措辞比上次严厉,警告叶瞳瞳因为缺课太多,已经被学校开除。根据这封信的提示,应该在第一封信和这封信之间,这所语言学校又连续发过三次警告通知,可是那些信件去了哪里?

最后就是一份来自移民署的信件,提示因为叶瞳瞳申请的学生签证已经除名,她可以有14天上訴的机会,否则她就需要尽快去报到,申请新的学校或者准备回国。逾期一周不来说明情况的话,被视作恶意逗留。

信件的落款是2月2日,而今天已经是2月12日,意味着叶瞳瞳还有不到48小时的申诉时间,否则就没有签证,如果依然滞留伦敦,就变成那些没有身份不能回国的“黑民”了。

20分钟之后,浓妆艳抹的阿娇踩着恨天高从男朋友的汽车上下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坐在台阶上哭得稀里哗啦的叶瞳瞳,在酒吧工作人脉足够广泛的阿娇果断给叶瞳瞳出了主意:

眼下你最重要的就是签证,一定要搞定这个签证,否则就要被移民局扫地出门。

阿娇给她的男朋友们打了电话,没错,是男朋友们,她连续拨了七个电话,开口都是“亲爱的”。

其中某个“亲爱的”提供了一个重要的信息。

唐人街有一个神秘的“万能先生”Mr.Tan,他神通广大,能够搞定这类问题,但是他本人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大部分客户只见过他助理。

这会不会不安全?收了钱不办事儿,尤其是这一笔高达1000镑的申诉收费让叶瞳瞳心存顾虑。

阿娇:“你放心吧,我也听说过他,据说在伦敦,只要留学生出问题了,万能先生都能搞定。再说你这么着急,就剩下不到48个小时了,不知道人家接不接呢?”

“他是华人吗?”

阿娇瞪了她一眼:“不知道,你管这么多干吗,只要能解决你签证,不让你成为黑民,他就算是巴基斯坦人也没关系啦。”

在英国,华人虽然也会瞧不上印度人,但不可否认的是,印度人的社会地位普遍要超过华人。尽管他们的口音是那么出众,每次打电话遇到印度人的时候,叶瞳瞳都恨不得拿着一个熨斗把他们的舌头熨平了,本来听力就不好,现在听到印度口音更崩溃。

可是华人无法申请到的很多工作都是对印度人开放的,尤其是IT业,基础工作都已经被印度人以及印度人的亲戚们垄断了。

一开始,叶瞳瞳并不习惯,后来慢慢地她也同化了,于是在英国的中国人也变得印度人一样势利,他们把对印度人的不满发泄在印度远房亲戚巴基斯坦身上。他们可是餐饮和服务业与中国人抢饭碗的主要竞争对手。

晚上叶瞳瞳失眠了,经过3小时6分钟的思想斗争。6点刚过5分钟,她就再也睡不着,决定把宝押在这位“万能先生”身上,尽管这笔费用要占据她所有积蓄的1/3。

不到1小时,“万能先生”的回复来了:“带上所有资料,中午11点半约在唐人街东头的利记烧腊店面谈。”此时距离签证申诉底线还剩下37小时。

唐人街东边的利记烧腊店的老板叫阿东,他是广东移民,80年代初就从汕头偷渡过来。在老一代移民们看来,利记代表的不仅仅是地道的走地鸡,还有他们这一批人从80年代打拼到现在的风风雨雨。

尽管门面已经破败不堪,但在周六下午,依然会有一大批老年的华人会定时定点在此聚会。讨论的话题无非是当年的不易,国内水深火热,以及从2012年之后,从国内涌来的新一批移民钱多人傻,几乎要把整个伦敦的房产都买了下来,炒高了房价不说,他们这些在国内作威作福习惯了的家伙还破坏了这一批老移民企图给伦敦带来的华人的荣耀与尊严。

“世道坏了,是从年轻人不会尊重人开始的。”钟老伯开始絮叨,一口浓重的广东梅县口音让他在老人群中识别度很高。其他几位老人也随声附议,把最近华人区的热点新闻再次传播一遍。

叶瞳瞳盯着他们入神,尽管完全听不懂老人们聊天的内容,但是他们可以让她想起在老家的奶奶爷爷,已经3年没见了,眼眶忽然有点湿润。

忽然有一个留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走过来彬彬有礼地自我介绍:“你好,我是Mr.Tan的七号

助理。请问你是叶瞳瞳小姐吗。”

他抱歉地解释,最近因为公司办公室装修,所以只能约在利记烧腊店谈业务。

他一身标准西装让叶瞳瞳对他建立了信任,和那些在餐饮店打工的中国留学生可不一样。第七号助理?难道这位万能谭先生业务这么繁忙吗?需要那么多助理?

“是的,Mr.Tan业务从最基本的留学生咨询业务到房产开发、商业移民、生育保险等所有相关的华人在英国业务都有涉及。”

七号助理在短短10分钟之内就把叶瞳瞳的疑虑全部打消:“首先我们是伦敦最大的一站式解决留学生问题的中心,去年所有被开除的留学生有78%都来找我们解决,最终申诉成功,成功率高达99%,唯一失败的例子是因为当事人不配合,他在我们为他递交更换学校申请之后的24小时之内酒驾而且在高速公路上超车,英国警察出动了三辆警车才把他拦截住。酒后驾车在这里是非常严重的罪名,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想尽办法帮他延后了处理,成功让警方撤销了对他酒后驾车的控诉,但是他在观察期之内再次发生在酒吧的斗殴事件,还把一个领取失业保险的黑人捅伤,遇到这样不配合的客户我们也没有办法,我们在他被遣送回国之后,主动把他递交的申请费用的50%返回到他账户。叶小姐,我看你斯文讲理,美丽聪慧,应该不会这么不配合吧?”

除此之外,更有吸引力的是他们的付款方式:“鉴于我们第一次合作,因此我们只收取全部费用的20%作为定金,其他费用等我们把你的签证问题搞定之后,我们再收取。”

“那你们不担心我跑了吗?”叶瞳瞳问。

“不会的,第一,在伦敦,没有Mr.Tan找不到的人。如果你是巴基斯坦人,也许我们需要花一些工夫,48小时之内吧,如果是华人的话,那么24小时之内我们一定会找到你的。第二,你还剩下不到32个小时,应该比我们更着急吧?”

七号助理带着叶瞳瞳所有的申请材料和200镑的定金离开,全程并不超过15分钟。

叶瞳瞳有点恍惚地看着他离开,周围聊天声再次潮水一般涌了过来。她顾不上再看一眼聊天的老人们,她一刻都不停地离开了烧腊店,因为还要去西区一家比萨店面试。

等会儿和比萨店老板面试的时候,她决定把签证的情况含糊地敷衍过去,只要时薪不低于5镑,这份工作就可以,没有汽车的她还必须考虑到每一趟往返的交通成本,她走出利记那扇油腻不堪的玻璃大门的时候打定了主意。

七号助理

如果叶瞳瞳不是那么着急去比萨店面试的话,也许她会发现七号助理离开利记烧腊店后并没有走太远,他还需要见另外两个客户,她们分别约在潮汕海鲜粥店和新竹咖啡馆。

在这位海鲜粥客户面前,七号助理需要扮演的角色是Mr.Tan的3号论文写作员。要知道写论文也是让在英国念书的中国留学生非常头疼的难题。

到了学期期末的时候,每个专业的学生都需要上交一份至少在5000个单词以上的学习论文,老师们根据论文质量来给他们这门课一个分数,尽管老师们也会积极鼓励学生们在课堂讨论上多发言多提问。

对于那些来自中国大陆的学生,老师们更需要多几分耐心。因为大陆学生一大特色就是羞涩,尽管大陆学生肤色口音和香港或者台湾学生几乎一样,但是遇到课堂自由讨论的时候,他们的差別就显露出来了。

大陆学生羞于自我表达,他们是安静而乖巧的听众,从不主动表达个人看法,甚至被动的也没有,当老师无奈地点到他们名字的时候,他们多半羞涩一笑表达对无法正面回答问题的遗憾。

因此当布里奇语言学校的玛丽老师第一次遇到乔治孙的时候,内心是非常喜悦的,他不但口语流利,而且非常主动地表达自己对各种问题的看法,比如对全球化的焦虑,比如页岩气的发现能否取代传统的石油,比如希腊债务危机对欧盟一体化的冲击。

他简直就像一本百科全书,能把老师在课堂上所有的提问,都像打乒乓球一样反抽回去,玛丽很欣喜自己在第22年的教学生涯里遇到这么一个非典型中国学生,她唯一疑惑的是,为什么口语如此流利的乔治孙需要来语言学校上课呢?

是的,课堂上的这个乔治孙就是七号助理。乔治孙只是他所扮演的无数个身份里的一个。因为名字是如此容易地更换与替代,所以叫什么对他而言并不重要,他只需要一个身份代号,Mr.

Tan的助理,第七号。

根据签证信息,乔治孙今年21岁,来自安徽阜阳,父亲是一个成功的钢铁商人,母亲有两个,生母已经和父亲离婚,现任母亲比乔治孙还小3个月。但是乔治孙从来都用“哎”来称呼她,这让父亲非常头疼,比几十吨钢铁欠款收不上来还头疼。最后父亲想出一个终极解决方案:也是酒桌上老朋友们给他出的点子,孩子大了应该出去看看。

乔治孙高中勉强毕业之后就被父亲送来了英国,这对于之前英语成绩一直在30分到40分稳定徘徊的乔治孙来说,是一个难度太大的尝试。可是没有关系,只要你能出得起钱,安徽阜阳的银月亮留学中介能帮你解决一切问题,语言成绩不达标没关系,那就来英国读语言学校好了。

英语嘛,就是一项游泳技能而已,既然要学游泳,那就应该去游泳池学习,站在阜阳的岸边永远学不会英语。

在乔治孙父亲的想象中,只需要短短两年后(银月亮留学中介朱总拍胸脯保证,半年语言学校,一年半大专转硕士学历),镀金回来的儿子会带着一个金灿灿的英国硕士文凭,至于他说的英语是不是带着阜阳口音,这又有谁会在乎呢?所以他把儿子送上飞往伦敦的飞机的时候,除了每年7万镑的生活费,和语言学校4万镑的学费之外,他还运用了自己非常有限的英语知识,给孙力强起了一个足够洋气的英文名字:乔治孙。

可这一切都是四年前的事情了,乔治孙在伦敦的四年里,交往过七个女朋友,其中三个为他堕胎,换过三辆跑车,花掉了60万英镑的学费生活费。布里奇语言学校已经是他更换的第5所语言学校,读书签证延期了好几次,这次看起来是最后一次机会,如果这次还不能通过考试的话,那么乔治孙就可能被遣返回到阜阳,重新做回他的孙力强。

这显然是乔治孙和他第八任女朋友并不愿意发生的事情,今年夏天他们已经预订好了去斯德哥尔摩的机票,那么学习这种费力又不讨好的事情只能拜托神通广大能搞定一切的Mr.Tan。

因此七号助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在未来的三周语言学校,不,根据他之前的表现,他应该稍微收敛一些,在一些其他话题上,比如世界银行在资金援助非洲部分国家这些话题上,适度地表现出知识结构的缺陷以及好奇度就好了,否则真的,除了颠覆玛丽老师的三观之外,还会引起布里奇语言学校教务处一些不必要的关心。

當然七号助理也绝不是万能的,他也有缺陷,比如今天遇到的第一位客户,坐在咖啡馆里的她开口就说自己是福建人,对所有移民业务来说,来自福建先天就有劣势。英国移民署对此地的人口比较敏感。

七号助理虽然皱了皱眉头,不过口头上却打了保票:“我们公司对福建护照有特殊的渠道,这点你放心,没有问题的。”但是福建的Sally接下来的要求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我要在三个月之内,雅思拿到7分,而且平均分也不能低于6.5分。要不然我要申请的学校进不去。”

“我们可以帮你联系英语突击训练班。你放心,我们这里师资力量非常雄厚,有牛津剑桥毕业,还有帝国理工……”

“不,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不会去考试的。”Sally那张平淡无奇的大饼脸有点不耐烦,直接打断了他。

七号助理一时语塞:“那,你的意思是……替考?”

Sally:“对,大家都是中国人,朋友介绍你们也是因为说你们无所不能是万能的,什么都可以搞定。”

七号助理:“其实,我们也可以推荐相当不错的语言学校……”

Sally挥挥手:“我已经读了三个学期的语言学校了,我不会再浪费时间了,我今年9月份必须进本科,一年之后我要回国继承我爸的公司,所以我们节约一下时间行不?你们这里有没有人能搞定?钱不是问题。”

“钱不是问题。”这是七号助理从客户这里听到最多的台词,这句话来自长着各式各样的面孔的人,但是同一特征都是足够年轻,他们生来都长着一副从来没有受过欺负的面孔,改革开放的丰硕成果印在他们印堂之上,眉宇之间。

他们之中有东北某省公安厅副厅长的儿子,有岭南前五名房地产企业的千金,还有中原某省三级县级市的宣传部部长的公子,父辈们为他们提供了足够丰富和安全的金融保障,他们相信有钱可以搞定一切,包括人情世故,包括道德底线,也包括法律法规。

Sally挎着最新款的爱马仕包噔噔噔走了,面前的咖啡没有动一口。

七号助理和她约定把雅思考试的报名信息留给了自己,他站在咖啡馆门口抽了一支烟,想了很久,给前女友Shirley Huang打了一个电话。

Shirley Huang(雪梨黄)

Shirley Huang,她的同学们更愿意叫她雪梨黄。来英国她的目标很明确,无论用什么方法一定要留在这里,来自浙江宁波的她从小就有一个英国移民梦,英语是她唯一在中学时努力学习的科目。

高二那年,她通过考试与苏格兰阿伯丁某个并不知名的高中的“跨国交流”中来到了苏格兰,之后她就以阿伯丁为跳板,一点点往南往伦敦地区靠拢,终于在第五年到了伦敦。她从到英国第一天就开始当洗碗工,后来又当留学中介,现在是皇家霍洛韦大学工商管理学在读硕士。这个学校以宽松的入校政策和学费昂贵而闻名,而且又地处伦敦,大学排名也不低,所以是她最优的选择。

当她接到很久没联系的前男友电话的时候,她略有点犹豫,并不是因为感情,而是因为这笔买卖,她现在正努力往伦敦商业地产中介的方向发展,在半个月之前,她已经见识到了家乡人民疯狂的购房潜力,大陆的豪客们买房子一掷千金。

特别是那些来自山西或东北的豪客们,尽管穿着布鞋,但他们买起房子来的气势让Shirley瞠目结舌,去年圣诞节有一个大陆旅游团,其实是购房,不过以旅游作为名目申请签证罢了。他们一出手就买下了伦敦市区里一个在建的工地房,这是一栋两年后才会建成的期房,从12层到15层整整3层公寓,129套,一个团不到10个人就完成了。这手笔让声名在外的温州炒房团也相形见绌。

那位负责接待的房产中介Joey,把旅行团送走之后,马上用丰厚的佣金去买了一辆红色玛莎拉蒂GT,这直接动摇了Shirley的职场规划。她决定转行去给中国同胞介绍伦敦的房子。

因此当前男友希望她重操旧业,再去代考雅思的时候,她犹豫了很久,在电话里没有着急表态:“你要不让我再想想吧。最近时间上太忙。”

七号助理:“这次时间特别紧张,因为现在雅思报名确实也困难,这一单可以涨一些,1000镑怎么样?”

Shirley Huang吸了口气,这次报价是之前的两倍,可是上次3个月前的代考的时候,那个中年秃顶的白人监考官好像一度对她的照片产生了怀疑。他拿着准考证和她面孔反复核对的那个瞬间,Shirley觉得自己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

威斯敏斯特学院的考点估计是去不了了。

七号助理也许是听出了她的犹豫:“老规矩,考试当天通勤费用我们全报销,再给你加200镑,不过这次学术类分数需要4个7,以你的水平,应该没问题吧。”

雅思考试分成学术类和移民类,学术主要是申请学校用的,难度会更高一些,分为听说读写四个部分,每一个部分满分都是9分。

最后加上的200镑成了压倒一切的因素。Shirley Huang:“好吧,还是老规矩,照片材料这些东西就交给你了。你尽快帮我报上名,对了,威斯敏斯特雅思考点不行,其他都可以,最好找通地铁的考点。还有离我家近一点。”

她说完,意识到对方已经不知道自己搬家的事实:“我现在住在西边。”她尽量模糊了具体地址,她总觉得如果对前男友说出具体地址,可能会遭遇某种不愿意承担的结果。

电话那头也是公事公办的语气:“好,我现在就看一下哪个考场还有名额,晚上给你回复。”

放下电话之后,Shirley Huang想了想,还是上网去了雅思论坛,翻了翻最新的精华帖子,虽然作为一个资深代考员,她对雅思流程可谓烂熟于心,但是毕竟已经有半年多没考了,万一有什么新题型,她也得及时跟上,因为如果一旦失手,听说读写一个门类低于7分,那就意味着前功尽弃,距离最新的一次报名最快也要1个月或者5个星期的时间。

但是1200镑足够她支付3个月的房租了。

因此当三周之后的周六下午,她出现在Tottenham Court Road UCL考场的时候,昨天晚上考虑的那些现实因素最终起到了压倒性的作用。

在验核准考证的时候,雪梨黄一再告诉自己放轻松,这是入口环节。根据她之前的经验,只要面对主考官那张笑脸保持同样客气的微笑,英国人多半就会放你过关。他们对东方人面孔特征的识别度并不高。

但是这些年,华人替考的新闻屡屡登上英文媒体,雅思考试中心也非常重视,对准考证的验核重视度越来越高,她原先还能用那本旧的过期的护照应付过去,现在完全不行了。

今天驗核准考证的是中年妇女准考官,板着一张脸,带着威尔士口音。她对护照照片看得非常仔细,排在雪梨黄前面三个的一个娇小亚裔女孩,看起来像香港人,说着粤语。

整个队伍卡在她这里,准考官对着她的材料反复看了好几遍,和她确认了名字信息还不放心,而香港女孩也很焦虑,于是两人就争执起来了。

过了一会儿,又进来了一个雅思工作人员,在他的询问下,排队的考生们才知道原委,原来准考官认定报名雅思的照片和她本人照片以及护照照片并不相符。香港女孩解释那是之前自己夏天留短发时拍摄的报名照,而现在自己戴上眼镜留了长发,所以看起来有一点区别。没想到准考官非常较真,非要她拿出其他短发照片以证明自己就是准考证上的人。而香港女孩拒绝,认为这是侵犯了自己的权利,是对亚裔人士的种族歧视,在英国种族歧视是非常严厉的指控。考试的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她需要额外材料证明自己就是自己?

于是她们整整争执了快20分钟,最后以香港女孩失败被请出考场告终。整个过程中,雪梨黄心脏一刻也没停下加速。她闭着眼睛,双手合十祈祷菩萨保佑,甚至一度想掉头就跑,逃离考场。可是一想到那3个月房租,她又忍耐了下来。

她交上考试材料和证件的时候,她只听到自己的怦怦作响的心跳声,还有越来越粗的呼吸声,就像她高中毕业体能测试跑完的那个800米那样,世界都安静下来了。威尔士准考官对着她的材料看了足有3秒钟,这3秒钟足有半个世纪那么长。然后才缓缓地抬起头,带有一种疑惑及疲惫看着她。雪梨黄什么都做不了,只是沉下心等着她吐出那几个字,可是考官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做了一个让她进去的手势。

雪梨黄长舒一口气,觉得自己心脏被别人捏了一下,现在又松开了。

多亏了七号助理,他之前心细如发地把报名材料修改了,按照雪梨黄的护照照片重新调整了那张印在雅思报名纸上的照片。

也就是说照片和护照是严格意义上的同一个人,因此按说是万无一失,但是这也意味着要多花上200镑的代价和额外等上24小时。伦敦几乎90%以上的华人替考都不会这么干。感谢他!

虽说是前任,但毕竟还是男友。接下来的3个小时非常顺畅,先是听读写,进了考场大门之后,雪梨黄是运笔如飞,就盼着赶紧考完,最后一门是口试,只有15分钟,和一个谢顶的曼彻斯特过来的中年白人聊了一会儿中国的传统节日,顺便告诉了这个此前连dumpling(馄饨)和sumai(烧卖)区别都不知道的家伙去一家传统中餐厅怎么像一个中国人那样点餐。

最后几分钟的时候,雪梨黄甚至都能闻到那12张百元英镑大钞的油墨香味。

Joey周怡

其实,如果黄雪梨知道了Joey来英国的整个故事,也许就不会那么羡慕她了。

她们两个算是老乡,都是浙江人,不过Joey走了另一条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她老家是温州苍南县观美镇茂竹村,在18岁之前都叫周怡。茂竹村除了七老八十腿脚不灵便的老人们之外,所有人都只有一个信念,想方设法一定要出国,这种风潮在她出生的1978年上升到最高潮。

而先出国的老乡们就会拖家带口把全家人,近亲亲戚,远房亲戚直到把全村人都运出国境才算功德圆满。

张梅丽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和周怡家谈不上沾亲带故,甚至往上追溯,张家祖上三代和村里大部分人还有关于田地的争执。因此长期以来,人丁不旺独门独户的张家在村里生活得并不易。村里老一辈的姓周的从不用正眼看他们一家。直到1988年,张梅丽的大哥张红利去了美国,情况才算是逆转过来,在他发来的电报里,纽约成了世界上最接近天堂的地方。每收到一份来自美国的信件,张梅丽的腰杆就会硬上一分,渐渐地村里那些长辈们开始给张梅丽她爹递卷烟了。这在从前是难以想象的。

这一波出国潮里,张家和全村人摒弃前嫌同仇敌忾。张梅丽把全家都弄去了美国之后,开始帮乡亲们一个个往外面跑,先是美国发来邀请函直接邀请去访问,但是那些邀请函需要有身份

的人发,后来张梅丽就想出了偷渡的方法,先去墨西哥,然后找机会。这条在别人嘴里艰险无比常常被人蛇留在墨西哥,又常被人贩子买卖去拉丁美洲的险路,到了张梅丽嘴里,变得易如反掌。后来乡亲们都知道了凶险之后,奇怪的是想去的人却更多了。

等到1994年,周怡决定要出国的时候,她只剩下从意大利走这一个选项了。而且不一定能成功。周怡奶奶拄着拐杖带着孙女来到张梅丽面前,递上准备好的5000块现金的时候,张梅丽的表情才算是松弛下来。

“就看妹妹的运气了。”张梅丽摸着周怡的脑袋,笑着说。

这个运气在周怡看来,就是整整116天的时间,其中3天从苍南坐火车去了北京,在那年冬天,踩着三里屯厚厚的积雪,在北方严寒天焦灼地等签证消息,终于在整整3个月零16天之后,等来了一份意大利3个月的旅游签证,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而此时她带在身上的人民币只剩下最后5块6。她费尽心思花了3天时间到了香港,从香港直飞意大利又坐了20多个小时的飞机,不过最大的考验在意大利,她要从意大利出关,而这个16岁的姑娘连一句外语都不会说。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机场里寻找面孔相仿的中国人帮忙。

出了关之后,她又被送到了一个中国人聚集地,大概是距离机场5个小时车程的偏僻村庄,有二三十个中国人,绝大部分都比周怡大,这个地方非常简陋,没有出口也没有窗户,只有一道鐵门把所有人像关动物一样关进像铁笼子的集装箱闷罐里。

有一个看上去时髦一点的中国男人便是蛇头,次日早上对所有人说,最近去美国查得太紧,所以要么在这里死等,要么转战去别的地方,比如西班牙或者塞浦路斯,那里的经济情况其实和美国差不多,多的是机会,缺的就是人力。这两个选择都需要再交钱,区别就是前者是10000元,后者是5000元。

虽然周怡没有读完高中,但是直觉告诉她,不能相信蛇头的说辞,既然出来了,就一定要去美国!这个信念让她成了那个闷罐子房子坚持到最后的一个,其余人要么交钱去了塞浦路斯,要么去了西班牙。这次偷渡基本都耗尽了他们家里所有的积蓄,因此到了意大利他们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而周怡拒绝交钱,也拒绝前往其他国家,为了表现决心,她在闷罐子里不吃不喝足足两天。

最后,蛇头实在没办法才对周怡说了实话。上次蛇头从墨西哥运送入境出了事儿,有几个偷渡客因为氧气不够被闷死了,因此去美国的路径已经堵死了。

周怡目前最好的选择就是去英国,这是老牌资本主义国家。

等她终于踏上伦敦土地的时候,距离离开苍南县已经过去了116天,从98斤瘦成85斤。

英国最著名的食物炸鱼薯条是到了英国一年零两个月之后才舍得花钱吃的。因为相比粤海中餐馆那些不要钱的剩菜,炸鱼薯条要花钱。因此吃了一次之后,周怡就发誓自己再也不会去碰。粤海已经是她在英国的第三家餐馆,此前的两家要么是开不下去要不就是老板拖欠工资,周怡花了足足两年的时间才找到堪称“中餐业界标杆”的粤海中餐馆。虽然老板脾气不好,经常骂人,但是好歹付工资还算准时,也不会恶意压低工作餐的质量,尽管那些剩菜看起来已经毫无压低的可能性了。

还有土豆,看起来英国人把所有对烹饪的热情都倾注给了土豆,烤土豆,炸土豆,拌土豆,土豆泥,土豆被开发出了十八种吃法,但是抱歉,味道只有一种。英国人家里收藏了各种精致昂贵的银质餐具,但是抱歉,摆在你面前的只有土豆这一样食物而已。

粤海中餐馆洗碗4年,4年服务员,2年收银员。她所有词汇基本上来自工作,因此Dim sum是她学到的第一个英语单词。

除了语言之外,中餐馆教会她的还有一项最重要的技能,就是在第一眼里迅速判断客人的消费能力,换句话说就是给小费的习惯。

周怡,噢,不,Joey,她改行之后给自己起的英文名字,因为和中文名字发音相似,她很满意。

这个技能让她能在第一眼就发现来粤海中餐馆解决午餐的董先生不是一般人。尽管他看起来和那些旅游观光客毫无二致。中年人统一穿着的黑色夹克衫,布鞋白色袜,还有格子衬衫。

有两个细节让周怡注意到了,第一是董先生点菜的神情,第二是他袖口一闪而过的名表。

粤海中餐馆基本上一天要接待100多个中年男子,在英国的中国移民统一特征就是疲惫,

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疲惫感以及躲躲闪闪的眼神,即使在中餐馆,那些没有合法身份的偷渡客的眼神都是不自信的。可是董先生却不一样,他走进来的时候,趾高气扬感觉整个粤海餐馆就是他开的。

因此周怡对他的服务特别周到而细致,光是主动添水就不下五次,全程微笑,最后还把董先生落在餐位上的外套细致叠好,温柔礼貌地追出门口,给他送出去。

于是董先生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开口询问了周怡的情况、籍贯,周怡从口音听出了董先生是东北人,反应很快马上杜撰了自己小时候也在东北长大,只是5岁被送到了娘家浙江。

“他乡遇老乡”让董先生和她并肩聊了一路,周怡一开始是犹豫的,如果离开岗位5分钟以上,那么老板肯定会对她咆哮,如果离开10分钟,那么意味着今天一天的工资没有了,离开30分钟……这种情况她想都不敢想。但是眼下这个情况她准备赌一下。

但是从餐馆走到地铁站的22分钟让周怡赌赢了,她获得了一个难得的工作机会,为董先生公司工作,他看好伦敦房产市场,正准备大举进入,而眼下正缺了解当地情况的华人。

周怡的殷勤服务和她的温柔细心让董先生过目不忘。当然还有重要的一点就是作为老乡,有乡党之谊的董大哥必须帮这个小妹妹一把,要把她从已经混了十年的中餐館职业序列中救出来。

董先生初来乍到,和他在国内呼风唤雨的热闹劲不同,在英国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他在伦敦没有几个朋友。闲着苦闷他就从顶级豪华公寓下来,穿过几个街区来找小老乡聊天。

聊着聊着,两个人开始约会看电影,两周之后的某天晚上,董先生从中餐馆送她回家后,他正式提出第二天带她回家品尝自己珍藏的红酒。

周怡接到这条邀请后,心神不宁,作为女性她比谁都清楚这条邀请背后的含意,这两周接触下来,也不能说年过半百的董先生对自己毫无吸引力,虽然彼此年纪差距大了一些,他那么成功的大商人,在下雨的时候,还知道会把雨伞往自己这里斜一斜,哪怕自己半边身子湿透了都无所谓,这对于这么多年来一个人辛苦打拼的周怡来说,是一份难得且久违了的感动。可是董先生在国内是有家室的,而且还有一个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女儿。

当然这些只是道德层面,其实内心深处,周怡还有一个感情情结无法逾越,在老家的时候,有一个学长,比自己大两年,在高中的时候,两个人就情投意合好了大概一个学期,后来因为学长要去大城市读书,准备将来大学去省会福州或者更大的地方杭州宁波读书,两个人分开了。走的时候,学长还写了一份情意绵绵的血书,咬破手指写的几个大字:“你要等我”。

这份情谊让周怡傻傻地等了这么多年,来英国的时候,什么都可以不带,唯独这份血书她可是怀揣在胸口就怕丢在曲折蜿蜒的偷渡之路上,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当年留下血书的学长却像是泥牛入海,杳无音讯,一想到这里,周怡就觉得心痛。

眼看距离约会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周怡依然没有打定主意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可是眼看着手底下的活儿却是深受影响,越来越慢起来,还不小心打碎了一个小碟子,而且还是在老板的眼皮底下,虽然旁边洗碗的帮工胖姐很心领神会地帮她挡了过去,说自己没洗干净,碟子带油滑得很,不怪周怡。但是她的心神不定却被胖姐看在眼里。

等老板出去,胖姐附在周怡耳边:走,陪姐姐上个厕所去。

在厕所里,终于忍不住,周怡把心事都抖搂了出来,到底该不该去成了她现在最纠结的难题,胖姐沉思很久:“胖姐就和你说说,我自己的故事:我比你来英国更早,十年前我就来了,整整十年了我一共就在一家地方打工,只认识一个老板,就是这里的老板。我当时是带着两个孩子过来,老家实在待不住了,老公除了赌博就是喝酒,喝完酒就打人。不瞒你说,胖姐以前也没这么胖,胖起来也是因为生了两个孩子就瘦不下去了,可是我再胖也抵不住他一个大老爷们的拳头啊。其实如果我挨打也就算了,咬咬牙就忍了,但是我来英国就一件事情:就是我的孩子不能受欺负。这十年来,每天起床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看他们俩昨天有没有睡好,大的有没有欺负小的,小的有没有感冒踢被子。只要我的两个孩子没受欺负,我受多大的委屈都可以忍耐,还有什么能比我老公打我更难的呢?最难的时候,我想想我老公喝醉酒打我的时候,一切都好起来了。所以这里的老板也是看准了这一点,十年了

别人都涨了工资,就我一分钱都没涨过,可是我也走不了,因为这里离我家最近,别的中餐馆都要在3公里之外。去那么远地方打工,我不放心我的孩子。妹妹,其实就想和你说,你还年轻也没有负担,千万不要像姐姐那样,因为孩子被男人狠狠捏在手心里。感情是我们的软肋啊!”

周怡想了想,刚要吐出去关于血书的事情硬生生吞了回来,还是胖姐老到,她看出来小姑娘还有难言之隐,就拍拍她肩膀:“不想说就不用说,胖姐就是说说自己的经历,给你一个参考。”

周怡还是年轻,脱口而出:“其实也不是不能说的事儿,我当年有一个喜欢的男朋友……他咬破手指给……”

胖姐听完,凄凉地笑了笑:“傻姑娘,不要相信什么血书之类的山盟海誓,你是亲眼看见他咬破手指的吗?你怎么知道那些血不是猪血鸡血狗血?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他后来找过你吗?”

周怡摇了摇头:“他大概找不到我了……”

胖姐摇摇头:“男人就像公狗,他要你的时候,会想尽一切办法找你。他不找你就只有两个理由:要么他喜欢上了别人,要么他死了。”

周怡低头不语,胖姐最后拍了拍她的肩膀,自己走了,留下她继续在厕所发呆。粤海老板对员工上厕所也是有时间限制的,但是现在周怡完全顾不上这些了,他愿意扣多少工钱就扣吧。现在满脑子里都是那份血书和支持她这么多年走下来的感情信仰。

难道真的就像胖姐说的那样吗? 周怡百爪挠心,恨不得现在有个小手能伸进五脏六腑里掏个遍,把那些曲里拐弯的愁肠心结都统统砍断。自己为了这份校园爱情苦苦等待付出了那么多年青春,之前自信满满的爱情居然在胖姐面前,三言两语就轰然倒塌了,这简直不可思议啊。一定是胖姐搞错了。她自己应该当自己的主人,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自己拿主意,听从内心的声音,我是绝对不会去的!”

面对镜子,她给自己打气,要相信那个在校园里长发一甩一甩,打篮球最喜欢穿着那条天蓝色紧身运动短裤,哪怕是冬天也一定如此的学长定然不会辜负自己!对的,他是这一辈子以来对自己最好的人,也是唯一的一个。

不知道为什么,当年那些让自己倍感美好的逃课,看学长打球的画面竟然抵不过眼前这半个月来的各种情景历历在目:年过半百论岁数完全可以当自己父亲的董先生在伦敦街头给自己打伞淋雨,下班后准时来接自己,到得早了,就自己一个人在角落里看书不打扰任何人的董先生。

眼泪终于从眼眶里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周怡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青春还有多少年?那些不需要涂眼霜面膜的日子还有多久?

三个小时,在董先生豪华宽大的公寓客厅沙发上,周怡完全想不起来到底是年龄问题,是胖姐,还是那条内裤成了压垮自己说服内心去赴约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只是清晰地记得,看完镜子去上厕所的时候,周怡才发现自己原来早就换上了一条性感的Victorias secret内裤,这还是刚来英国和小姐妹逛街的时候,看到打对折的促销广告,两个人嘻嘻哈哈开着玩笑买下来的,当时周怡还心疼了大半个月。

可是都过了这么多年了,自己却从来没穿过,一直都压在箱子底下,原本是准备有朝一日穿给学长看的,可是今天出门的时候,居然鬼使神差地穿在了身上。而自己竟然完全不记得了!她涨红了脸。

董先生是一个调情高手,他看出来周怡的紧张和不安,因此放的蓝调爵士音乐配合着法国某个周怡叫不出名字的酒庄的红酒,让她一点点放松甚至有点微醺享受那种轻柔地踩在云朵上的感觉。

完全不记得两个人聊了些什么,反正时间过得很快,气氛很舒服,董先生喝了红酒之后和平时判若两人,居然那么健谈还有幽默感,说的笑话让周怡笑得很开心,后面的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董先生先是要给她按摩腿,说平时工作辛苦,除了泡在水里的手之外,就数这双一直站着不能坐的小细腿最受委屈了。

他的手法是如此轻柔,进退自如,一分进两分退,双手就好像在自己大腿上跳起来华尔兹,他的节奏感拿捏得是如此之好,以至于周怡咬着嘴唇,否则喉咙就要不由自主地开始唱起歌来。

董先生开玩笑说自己当年是在东北澡堂里给男性浴客搓澡出身,周怡咬着嘴唇不发出呻吟表示不相信,说好歹也是给女宾室按摩出身的吧。

董先生顺杆而下,表示自己除了捏腿还有其他独门绝技,是东北祖传江南精油按摩分舵少堂主。周怡笑得花枝乱颤,趁着怡人春色之际,

董先生的嘴唇就如期而至,封住了周怡的笑声。

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周怡想明白了几件事情,董先生是一个懂换位思考的情人,也是一个大男子主义的情人:一旦你变成了他的女人,他就会为你准备和谋划一切。

董先生和少年们最大的区别就是,他会在你开始担心的前一秒就敏锐发现并让你成功打消担心的念头。

而少年们除了青春皮囊之外,给女孩们带来的就是无尽的烦恼。最初的一两个礼拜,周怡还是努力不让其他中国人知道他们的关系,每天早上无论昨天晚上多么累还是掐着时间去粤海上班。可是渐渐地,当她发现就算让同事们知道了也无所谓,那些茶水间和后厨的闲言碎语已经对自己无法造成伤害的时候,她也意识到,自己这份中餐馆的职业生涯算是到头了。那段时间胖姐也正好因为小儿子哮喘请假没来上班。大概一个月之后,周怡才在大华超市里遇到了给儿子买散装枸杞子和黄桃罐头的胖姐。

三言两语间,精明的胖姐已经发现了周怡的小秘密。其实说穿了也很简单,那些购物篮里放的东西:最贵的脱脂牛奶还有新鲜顶级的羊排肉,现在的周怡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买到了晚上6点就会打折的食品的姑娘了。

周怡敷衍地打了招呼就落荒而逃,她觉得自己在胖姐面前就像一个不穿衣服的女人。

周怡很快就搬进了董先生的公寓,一开始两人都对未来心照不宣。甚至两个人还有一个小小的默契,董先生的全家福照片本来放在卧室,周怡搬进去之前,董先生就主动自觉地把照片放在书房里,而这间房间周怡从不踏足半步,即使是清洁卫生的时候,她也只是站在门口让钟点工阿姨进屋打扫之后她就离开,最多偶尔会指挥一下,但是她自己避免踏入其中。她也说不清楚这种古怪的坚持为了什么,但就是无法改变。这种形式上的坚持和克制可以让周怡自我感觉好一点。

此时是2006年:Joey周怡转行当房产中介,那是另外一条职业途径,当然有风险,但是无论如何总比在粤海后厨刷碗强。

从2006年到2008年转行的前3年是痛苦而煎熬的,董先生刚开始进入伦敦地产市场,必须交付一笔昂贵的学费,而更重要的是,中国人海外置产的风潮还没有形成。最困难的时候,Joey一度也想过要不要回餐馆继续打工,也拿自己这辈子也许就是刷碗的命的话来自嘲。但是从内心深处来说,自从那天喝完红酒上了董先生的船之后,她就没有动过下船的念头,她坚信这个男人的眼光和判断,眼前只是支付学费的时候。“最难的时候,想想我老公喝完酒打我的时候,那一切都好起来了。”胖姐的这句话言犹在耳。

转机忽然发生在2008年奥运之后,也许是金融危机或者其他Joey无法理解的原因,英国地产开始跌价,与此同时,中国人忽然兴起了一股海外置产的热潮,从南而北,从悉尼到多伦多,从纽约到伦敦,所有发达资本主义国家都出现了人潮涌动的中国购房客。

此时,董先生的布局才显示出威力来,作为最早进入这个行业的中国商人,他的Rex Dong房产中介公司成了伦敦地区乃至整个英国最大最有房产资源的中介公司。华人不断创下一个又一个房价销售纪录,连带着把伦敦中心城区,斯塔拉菲尔德等地区的房价不断炒高。

Joey此时已经完全不像是那个在中餐馆刷了10年碗的温州女孩了,她的卖家客户有许多是她的老乡,那些从温州和富裕起来的浙江南部过来的购房客们,他们豪放自如,有时候,只需要带他们进一个距离完工还有半年的房子,看一下毛坯房和样板间,他们眼睛也不眨地就会签下整个楼层的单来。这种气吞万里如虎的一个楼层一个楼层地刷新购房速度让董先生喜笑颜开。

Joey看着佣金源源不断地进入自己账户,一度開始害怕起来,问董先生:“按照这个速度,如果楼盘不够卖怎么办?”董先生大手一挥:“那我们就盖新楼!”

开始的时候,董先生与伦敦政府在关于土地许可权上的争夺反复了好几年,英国政府总是不厌其烦地要求把每一块土地的使用说明与用途说得清楚一些再清楚一些,另外在诸如绿化还有公共设施面积的安排上总是设置各种障碍。因此董先生的公司举步维艰。但是到了2010年,董先生咬着牙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那年他在夏天回一趟国后,这一切都开始变得不同了。他在北京待了足足两个半月,按照常理,他是绝不会在北京浪费那么多时间的。Joey还记得接他回来的那天他满面春风,到了晚上就迫不及待地和Joey说,这次在北京遇到某某“贵人”,具有通天之能量,他非常看好董先生在

英国这些年的布局,国内又有相当数量的资金准备出海投资。两个人相谈甚欢,当场决定把董先生在英国的公司重组。最后,经由一位曾经给“海里”看过风水的先生铁口亲断,挑选了一个兼具天时地利的新名字:华晟。

果然如风水先生所言,改了名字的华晟投资公司无往不利,在英国地产界很快呼风唤雨成为一股极为重要的力量,而且很快,业务范围就不仅仅局限于地产、金融投资、进出口贸易、留学中介等等,只要涉及英国华人的,华晟集团什么都做。不光在华人界,甚至在英国当地人心目中,华晟投资集团都是一个不容小觑的地产金融公司。伦敦房市依然上涨不断,这恰恰是Joey从一个中餐馆打工妹摇身一变成为房产中介金牌销售的关键几年。

如果有商务应酬的时候,她会尽量避免约在中餐馆,尽管吃西餐有一套繁文缛节,味道当然也不如芙蓉鸡片、左宗棠鸡那么美味。但是看着那些端茶递水的中餐馆服务员,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当年的打工生涯。更何况,如果一旦在某个中餐馆遇到某个当年的同事,那种尴尬是非常微妙的。伦敦中餐界其实很小,经常你会在得月楼遇到以前在小上海餐馆一起刷碗的小姐妹。她们中的有些已经来英国十几年了,所有的变化不过是从后厨临时洗碗工变成每周都有固定工作时间的固定洗碗工,仅此而已。每个小时依然拿着最低薪酬。在这一点上,Joey非常痛恨唐人街,尽管它们是当初第一批接纳了自己的地方。在英国那么多年,她还真没见过有其他哪个民族像中国人那么乐意盘剥同胞的剩余价值,如果这条街上还有一家中餐馆在支付3镑每小时的工资,那么就意味着整条街不可能会有一个中餐馆老板会主动给你增加到3镑半。

那些号称中午包餐的餐馆尤甚,因为老板给你包工作餐了,尽管那都是些没有端上餐桌的边角料,但毕竟也是可以吃的食物。那么这就意味着老板可以减少半个小时的午休时间。理由很简单,老板振振有词:“在店里吃饭,节省了出去的时间成本。”因此当她终于有机会对同胞伸出当年挨宰的那把大刀的时候,她是从来不会含糊的。

现在,当她例行公事地带着三组客人来看米尔克街二层出租的一个破败希腊餐馆的时候,这套房子在她手里已经捂了有四个星期了。帕帕多普洛斯很不满意她的效率,这周如果还不能出手的话,也许他就会转给别家中介了,街上另一家中国房产中介早就虎视眈眈了。而Joey又不能把自己的压力袒露给客户,因为在这个星球上,难道还有什么比一个焦虑不堪的中介更能吓跑潜在客户的东西吗?

可是,让她完全没有预想到的局面来了。

前面两对都是韩国人,他们也是一支很有战斗力的海外不动产购置大队。他们礼貌地看了看房子,妻子们表示了某种审慎的担忧,比如对于置换成本,丈夫们微微点头,于是留下了联系方式之后就礼貌地离开了。Joey心知肚明:这就代表死单。

最后的客人是一个单身又年轻的中国人,Joey也并不乐观,自己国人的消费力确实很强,但是那种强是一种组团式的强。比如一大帮温州人或者山西人,只要人一多,那就是组团来的,而且中年人消费力最强。或者一大家子来看房也是手里有钱,准备投资的。

可是眼下只有最后一个客人,而且是岁数比自己还小的华人同胞。Joey微微摇摇头。

Mr.Tan(谭坦)

除了七号助理之外,没多少人见过“万能先生”Mr.Tan。大家只是模糊地知道他是一个小伙子,他刚来英国没有多久,但是令人咋舌的是他掌握了难以想象的人脉。于是华人圈流传着他的各种传说,

比如他是此前竹联帮老大的侄子,不过很快就被辟谣;说他本科毕业于清华,学的是建筑,女朋友是伦敦黑社会老大的女儿;很快又有了其他说法,说他白天拿留学生签证,到了晚上则为大使馆工作。这些传说和流言并没有让当事人困扰,因为它们的指向都很明确,无论如何,万能先生Mr.Tan都是一个有巨大能量的人。

他的神秘某种程度上放大了这种传说,而各种传说也验证了他的神秘,对这些传闻他从不刻意理会。

因此当七号助理第一次遇到Mr.Tan的时候,会惊讶于他竟然如此貌不惊人,瘦瘦小小的个子,一件随便套上身的GAP T恤衫,和唐人街送外卖的小伙子并无二致。

他说自己叫谭坦。“就是恰好认识有一些帮

得上忙的朋友而已。”他原话就是这么说的。

而Joey 和雪梨黄并不清楚的是,就在2014年2月12日这一天,她们两人居然不约而同地成了同一个人的客户:Mr. Tan谭先生。

上午,米尔克街有一个商铺对外出租,虽然位置很不错,距离金融街不到200米,而且既面对街道,采光又非常好,面积也不大不小,250平方米,但是这个商铺却有一个致命缺陷,上一任希腊租客拖欠了好大一笔水电费,而且因为之前做了十几年的希腊餐馆,所以整个下水道系统淤塞多时,而整个后厨从冰箱到地板这一套家伙全都磨损得不成样子了,希腊老板果然抠门,后面的租客要是继续开餐馆的话,光处理置换这一些设备也需要不少费用。这个叫帕帕多普洛斯的希腊移民,从20世纪60年代就来伦敦闯荡,从卖希腊炸鸡开始,到橄榄油餐馆开了一路,最高纪录曾经在伦敦有十八个商铺,这是他最后几个不愿意出手的“铺王”。

董先生把这个商铺转给Joey的时候,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毕竟在市面上已经挂了4个月了,依然乏人问津,租赁价格高每个月需要3.5万英镑的租金是一个因素,还有一个障碍就是帕帕多普洛斯,這个希腊老头不但好色而且脾气很古怪,非要续租的家伙和他脾气相投不可,而且他的英文口音又特别重。

除此之外,这个希腊餐馆还有一段前史,曾经它是17世纪天主教小教派的礼堂,后来因为失过几次大火,渐渐就乏人问津了。因为地段相当好,所以有不少商人开始打这家礼堂的主意,无奈虽然是天主教小教派,但是宗教团体内部团结得很,几次出手吓跑了这些想开发成商用的商人。直到帕帕多普洛斯这个希腊老头,一路从西区杀进伦敦中心城区,第一眼他就看上了这个礼堂,花尽心思,甚至用了不少手段终于接手下来,他按照个人意愿改成了希腊餐馆。

刚开始,这种改装遭到了当地宗教人士的抵制,Joey也听说过,当地还有狂热教徒来围堵门口,成群结队高举旗帜、喊口号,一度妨碍了交通。但是希腊老头倔强得很,一意孤行。最后还是让他得逞了,可是也没运营多久,却又要转让了。可见餐馆生意大不如预期。

要不是看在佣金的分上,Joey才不愿意和这个好色的希腊老头打交道,胡子都白得和圣诞老人似的,还每次见面都要借拥抱的机会揩油摸她屁股,但Joey只能笑脸相迎。

开始两组客人看完都不感兴趣,今天最后一个客人是中国人,登记本上写着:Mr. Tan。谭先生?谈先生?Joey看到他的时候心里还是没底,貌不惊人长得和学生似的,也不知道这家伙什么来历,3.5万镑的月租金可不是随便谁都能承受得起的呢。

Mr.Tan的英语里带着浓重的中国口音,人倒是很准时,下午3点刚过,他就出现了,Joey例行公事地对他笑了笑,从事他们这个行业,看客户的眼力可是基本功。从外观来看,估计今天又是白费功夫,下午约谁出来喝一杯下午茶呢?她心想。

可是让她意外的是,短短5分钟时间,情况竟然出现了戏剧性逆转,这位谭/谈先生走马观花不到30秒逛了一圈商铺,居然连后厨都没进去,只是在门口扫了两眼,然后不按常理出牌地绕开Joey和希腊老头单独聊了1分钟,Joey回过神来的时候,这两个家伙居然已经从屋子里走出来了。帕帕多普洛斯笑得满面红光,得意忘形地拍着谭先生的后背,连声叫great, great。

Joey还没回过神来,希腊老头就对她说:“成交,成交,快把合同给我们!”

谭先生的报价不但比他要的3.5万英镑月租金加了3000镑,3.8万英镑租下这个地方,而且还一口气答应偿付之前拖欠的水电杂费。遇到这么好的接盘客人,还不马上签约?

尽管谭先生还有一个条件:他要把这里恢复成改装之前的样子,也就是恢复成天主教礼堂。所有还能回收的餐具家具都可以退还给他巴不得早日出手的帕帕多普洛斯忙不迭地点头,更何况还能回收餐具家具。

作为房产销售,她也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谭先生,你需要不需要再查看一下后厨?下水道和设备之类的?”Joey都觉得自己这么做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希腊老头听不懂中文,但是从表情来看,他显然发现Joey正在努力促成这桩买卖流标,他开始吹胡子瞪眼了。

谭先生头也不抬:“不用,我不开餐馆。我只需要还原成原貌。这些东西统统都不需要了。”

帕帕多普洛斯:“只要Joey小姐帮我确认一下支票没问题,哪怕今天晚上12点之后你想搬进来都行。”希腊老头笑得像花一样。

谭先生像变戏法一样,掏出了一本支票本,上面写上3.8万英镑的数字,然后签上名。毫不犹豫地递给了Joey,神情就好像是递一张不起眼的便条。

Joey忙不迭地接了过去:“按理来说,我们需要去办公室交接法律合同,但是既然谭先生那么有诚意,那么我们现在就把合同签了,反正我也准备好了。”

好不容易遇到这么豪迈的客户,Joey和帕帕多普洛斯都害怕夜长梦多。

身为一个好房产中介,一个好习惯就是随身带着各种可以直接履行的租賃合同。Joey从随身带着的LV夹层里翻出一沓厚厚的租赁合同。

谭坦掏出自来水笔,简单翻了翻,就在Joey用食指为他指定的地方签上了名字。

帕帕多普洛斯才不管Joey在场与否,他激动地熊抱住了谭先生,拍着他后背,一个劲儿地说恭喜他做了一个无比英明的决定。

无论从公从私,这无疑都是一桩好买卖,从看房到离开,整个过程不超过40分钟,Joey的5%的佣金就可以到手了,帕帕多普洛斯也开心的和过年似的。

和谭先生握完手,Joey忙不迭地想回公司验证一下支票,不顾穿着高跟鞋的仪态,她噔噔噔跑回楼下那辆红色的玛莎拉蒂GT,踩了一脚油门,底盘超低的玛莎拉蒂呼啸一声,扬长而去。

对谭坦来说,这个场地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完美,足够大的空间,优良的地理位置,而最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刚才仔细察看了一下。尽管内部空间的确已经被帕帕多普洛斯装修成了希腊餐馆,但是原来宗教礼堂的那些装饰和浮雕,甚至那些釉彩玻璃都还在,只需要简单的拆解功能就可以恢复原貌了,这些工程量并不大,而且很快就能完成。这是让他最放心的地方。如果找合适的装修工的话,应该不需要一个星期就可以恢复成原来礼堂的样子。

只是走出门口的时候,有一个中国老头让他多看了几秒,那老头从一辆黑色宝马720走出来,衣冠楚楚,还有一个中国人司机给他关上车门。老头和谭坦恰好是两个方向,他往米尔克街北侧走,所以谭坦只看见了他的侧面,但刹那间心里却涌上了一种似曾相识,但又说不上来具体的是什么感觉,熟悉又陌生。他停下脚步,身体不由自主地想多走几步,跟着那个老头进米尔克街角的写字大楼的时候,电话忽然响了。

七号助理的声音听起来兴高采烈:“报告,老板,雪梨黄正常发挥,顺利拿下雅思。”

第二章 中医协会会长的烦恼

杨仲英

米尔克街上那个让谭坦感到熟悉又陌生的中国老头叫杨仲英,55岁,一身考究的西服三件套。给他开门的是司机小沈,老婆娘家的远房侄子,一开始他是完全拒绝专用司机,自己腿脚那么灵便,不到60岁不需要什么司机。可是上次他抱怨眼睛进沙子被妻子叶莎抓住机会,借题发作:“开车的时候视线最要紧了,这可万万不能马虎啊。”

于是拗不过他太太再三的要求:“小沈从湖南来了伦敦,什么都不懂,你作为姑丈好歹带一带人家嘛,小伙子虽然英语不好,但是机灵,年轻人学东西也快,现在给你当司机,以后有什么需要用人的地方就可以用啦。”

杨仲英知道妻子是找个理由,安插一个眼线在自己身边。好在自己也不在乎这些,而且最重要的是既然大事上让自己做主了,那么这些小的胜利就姑且让她得逞一次吧,权当缴了省心税和免唠叨令牌了。

于是在老婆第二次唠叨这个话题的时候点头应允了。没想到小沈外表看着憨厚,但却机灵无比,刚来伦敦没多久,已经把各种情况摸得很熟了,作为司机或者助理,如果仅仅知道什么时候帮老板开门那不足为奇,可小沈还知道什么时候帮老板关门,以及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帮老板背锅挡刀,这一点让杨仲英非常欣慰,有时候看着这个年轻人会想,如果自己也有一个这样的儿子该多好,那么多年的打拼也算是没有白费了。

小沈费力给他打开的那扇黄铜大门十分笨

重,毕竟这座楼是米尔克街上最高最古老的建筑,建于1784年,一个叫莫里斯的大地产商盖的,经历了那么多年风雨外观依然完好。这座大楼十四层的14F房间里,一群中国人捺不住性子等待杨仲英,他们早已吵得不可开交了,这是中医协会临时租用的开会之地。

杨仲英开门进去的时候,在这间不到20平方米的房间里已经坐满了人,二十几个中年男人围着一张早看不出纹路的圆桌,屋子里烟雾缭绕,眼睛扫过去,几乎都是华人中年男性。杨仲英:“不好意思,路上出了点事儿,来晚了。”

“没事,没事。”屋子里七嘴八舌,尽管人挨着人,但是会议圆桌顶部的位置四周却空着,中年男人们纷纷腆着肚子艰难起身,给杨仲英挪出地方入座。会议陷入了一阵短暂沉默,杨仲英终于坐到位置上,刚才发言的男人继续道,他是泰康医疗中心的老板钱博思。他身后的墙上拉着一条红色横幅:“英国中医自救研究会”。

原来英国药物与保健品管理局(MHRA)早在2013年就宣布,截止到2014年4月30日,除非通过英国检验注册,否则中医所有中成药都将禁止在英国销售。眼看日子就快到了,而目前没有一款中医中成药通过官方检验注册。

钱博思涨红着脸:“……刚才大家说了那么多,现在局势已经很清楚了,我们在这里多说也没意义。”

“怎么能说没意义呢?”坐在他对面一个紫色脸皮的中年大汉表示反对,他是另外一家中医连锁诊所楠鹤诊所的老板田光楠。他说完,转头看了看屋子中间一直默不作声的白发老人们,“这事儿最终该怎么决定,既然杨会长到了,那我们还得听一下杨仲英会长的意思。”底下有几个人跟着附和,看起来是田光楠的弟兄,钱博思皱了皱眉头,没吭气。会议室里忽然安静了下来,大家都等着杨会长表态。

杨仲英点了一支烟,好整以暇地吸了一口烟,等烟圈慢悠悠吐出来才开口:“我们中医学会走到今天,也不容易,经历了前两次打击,我们都以为是世界末日。结果呢?我们不也是一样走过来了吗?所以这次大家先不要自乱了阵脚。这些年英国经济危机,当地人就业形势不好,所以迁怒于我们这些辛勤工作的华人,认为是我们造成了这个局面。所以要对我们中医动刀子。我们当务之急是要紧密团结,不要自己人咬自己人!”

田光楠听到这里,狠狠地看了钱博思一眼,而对方只是装作没看见。

杨仲英:“我知道,尽管因为某些原因,我们一部分会员有一些不开心和纠纷,不过这些都是小恩小怨,今天是我们中医行业在英国生死存亡的关头,这些小恩小怨小打小闹就不要再讨论了。我们众志成城,一定要发出我们英国中医协会的一个声音,那就是无论千辛万苦,排除一切险阻也要让英国药物管理局这项阴谋破产!否则我们,在座的每一位都无活路。在这里不是我老头子危言耸听,相信各位老板自己也心里有数。无论大家现在业务重心怎么个转移法,我知道有些會员已经把按摩和推拿作为主要收入来源,但是如果一旦中成药不允许在英国境内销售,我们所有中医诊所就只有关门这一条路,别无选择。”

在这间不大的小屋里,杨会长最后结尾的陈词余音来回震荡。他扫了一眼所有来开会的中医协会会员,有的人垂头丧气信心不足,有的人低头沉默各怀鬼胎,还有的人完全六神无主焦头烂额。

怎么带好这支人心不齐又争名夺利的队伍,这也是55岁的杨仲英深感头痛的一件事。

想当年,中医在英国一度像雨后春笋般飞速发展。

自从1986年,伦敦唐人街的罗鼎辉医生治好了英国人的“国民疾病”湿疹皮肤病之后,英国媒体大加渲染,一下子开始门庭若市。90年代以来,英国几乎成为除中国之外对中医认可程度最高的地区。别说曼彻斯特、利物浦这些大城市,甚至连北方纽卡斯尔地区的小镇都有好几家中医诊所。最鼎盛的时候,中医业曾是英国仅次于中餐排名第二的华人产业。而英国也曾经是亚洲之外第二大中成药消费市场。在2004年到2007年中医巅峰时期,中药诊所遍布英伦三岛,多达2000多家,超过欧洲其他国家的总和。

中医行业骄傲的还有一个数据:截止到2010年,平均每五个英国人中有一个人曾经尝试过中医。甚至有一些大学还开始设立中医药专业和课程。英国国内中药销售额占了整个中医在欧洲的一半,当时第一批中医药连锁公司将

诊所按商业模式运作,创造出不少中医百万富翁。而钱博思无疑就是其中翘楚。

钱博思早在80年代末就移民来了英国,一开始是做海外贸易,也经历了白手起家到一夜暴富,再到遭人欺骗倾家荡产。在1997年7月1日,香港回归那天,他忽然灵机一动心血来潮明白了既然身在海外,就不能再想着赚华人同胞的钱,要赚老外的钱!于是他决定投资中医,当时中医在英国已经成了规模。因为英国地理原因,许多英国人天生就有皮肤病,而中医针灸对这一情况颇有成效。所以很快,一传十十传百,中医算是在英国站住了脚跟。

他依靠头脑和人脉,渐渐在伦敦的中医行业大展雄图。开始连锁式发展,对病人开展一次性付清疗程费用,给予大幅度优惠的活动,收拢了资金,然后在其他中医还没意识到要集中发展的时候,用很低的价格吞并了其他一些独立的中医诊所。于是泰康医疗中心成了全伦敦乃至英格兰地区最大的中医诊所。

本来钱博思当仁不让该是英国中医界的领袖人选,但也许是因为扩张势头太快了疏于管理。原来的二当家田光楠忽然利用兼并合同里的一些细节纰漏,居然从纽卡斯尔北部那几个没人看得上的偏僻小店开始起家,拥店自立,用从钱博思这里学来的招数,以青出于蓝的手法开始疯狂收购以曼彻斯特为中心的中北部中医店。田光楠的手法更狠更到位,以至于他后发起家,实力增长很快,形成逼宫之势,两家集团势同水火。

从互相刺探行业机密到开始肆无忌惮地挖角挖人,田光楠一度放出话来,只要泰康待过的中医跳槽,在他楠鹤诊所可以得到1.2倍的薪酬,而且还有其他租房补贴和旅游津贴,于是一度利物浦全市三所泰康医疗中心的医生和前台集体跳槽去了楠鹤诊所。钱博思肯定咽不下去这口气,于是花钱雇来了福清帮对田光楠动手。

于是,先是一个从利物浦分店跳槽去的前台小姐左臂被蒙面人砍伤了,接着又是这家店的医生早上醒来发现邮箱里有一具小猫的尸体。渐渐地所有从泰康医疗中心跳槽去楠鹤的中医都遭遇这种暴力恐吓。

田光楠也不甘示弱,他找了另一批台湾黑帮准备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英国的华人圈子很小,消息传出去之后,所幸有黑道大佬摆平此事,双方大规模流血事件才没爆发。

但此后,双方划下楚河汉界,以伦敦地区为界,泰康和楠鹤一南一北,楠鹤不得在伦敦开店,而同样的泰康也不能进入北部市场,互不越界,谁越界谁挨罚。可是好景不长,毕竟两个大佬都是钻空子高手。根据江湖上消息,两家公司桌子底下小手段不断,泰康在伦敦市中心的那家旗舰店已经开始遭遇挖人了。

整个英国中医界眼看一场大战势必开打,于是几个华侨领袖做主,成立了一个旨在制约中医无序竞争的行业协会。可是光有协会没用,得找个领袖,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能足以平衡各方面势力的会长的人选也确实绞尽脑汁,各方代表吵了许久,推出的各方人选都有各种无法服众的瑕疵,直到杨仲英的名字浮出水面。

细究起来,原先杨仲英和中医关系并不大,他是伦敦老一辈潮汕华侨领袖杨一乾失散多年的儿子。杨一乾黑白通吃,是早期华人扎根英伦的代表,从街头混迹发家,最后慢慢洗钱进入了白道,成为纺织业的企业家。大约在二十几年前,从大陆来的杨仲英和杨一乾父子相认,在杨一乾的安排下,中年娶了实力更大的华侨叶家千金叶莎。于是黑道出身的杨家终于攀上了真正的伦敦华人豪门叶家。叶有伦是伦敦地区乃至英国都首屈一指的华侨领袖,一度有民间大使馆之称。无论黑白两道只要一听说叶有伦的名字都是忌惮三分。

至此杨家才算是彻底洗白,办完这件大事没多久,杨一乾就去世了。于是杨仲英继承了杨一乾名下的纺织企业,因为是叶有伦独女的女婿,让他一跃成为伦敦华人代表,五年前还在伦敦斯塔拉菲尔德区参加议员竞选,虽然最后以不到10个百分点的差距输给了工党竞选的代表,功亏一篑,但是此事震动了媒体和华侨圈。

一个中年才漂洋过海来英伦发展的华人,居然有雄心和资源去竞选只有白人才有机会玩的权力的游戏,无论成败,这可是一件提振华人士气的大事。

于是,几个华人中医名宿,一看英国中医协会会长人选实在难产,思前想后,只能来请杨仲英这尊佛来。没想到他倒是也很爽快,在他家别墅的大客厅里,价格不菲的水晶灯下,他耐心听完几个老华人唠唠叨叨的车轱辘话之后,很恭敬

客气地表示:“只要关于华人的事情,我杨仲英责无旁贷在所不辞。但是我就有一个担心,毕竟我不是中医行内人士,这个会长当得有点名不正言不顺。”

这几个华人名宿马上拍胸脯保证以人格为他背书,思前想后英国中医界也是人才凋零,大部分都是半路出家,根正苗红的并不太多,何况又是民间自发组织。有了中医名宿们的鼎力支持还不算,杨仲英还提出一个条件:“我也必须踏入中医行业,否则难以服众。”这个理由也是冠冕堂皇,几个中医名宿商量来商量去,只能把一个小型连锁中医诊所红鲤鱼用市场价转让给杨仲英。好歹他也当上了诊所老板。

至此,纺织业出身的杨仲英跨界成为英国中医协会会长,他刚坐上会长宝座,依然不少非议传来。为首的就是钱博思和田光楠,他们一看,两人争来抢去半天,结果最后便宜了一个外行人自是胸中意气难平。但是又忌惮于杨仲英家族的实力。最终这个第三方属意的人选后来居上地当了会长。这会长虽说是虚职,可是平衡这麾下两大中医集团也是棘手差事。

好在杨仲英毕竟也是黑白两道通吃的人物,对付钱田二人也颇有一番手段。而自从他收购了红鲤鱼中医诊所之后,发现中医在英国油水确实不少,于是进一步拓展市场,认准了“牛皮癣”这个英国人“国民病”,还利用纺织业产业的基础开发出无菌防传染的病服和卫生用具系列,强制在诊所里推广,一时成为行业标准,解决了中医诊所一贯以来卫生情况不如人意的痛点,一时间卖得风生水起。

短短几年之内,把一家并不起眼的诊所迅速发展成在伦敦拥有8家连锁诊所的成功品牌红鲤鱼中医诊所,在伦敦也算是赫赫有名,行业排名第三的中医企业了。然而这一路走来绝非顺风顺水,就在他刚上台没多久,田光楠和钱博思就闹出一场进军伦敦风波,旨在给新会长一个下马威:

田光楠找准机会,中医协会刚宣布成立没有一个月,就在业界发布了一个大新闻,楠鹤暗地里斥巨资和当时急于进入北部苏格兰及爱尔兰地区市场的伦敦本地连锁中医店“金大夫”宣布合并。

这个消息让泰康医疗中心猝不及防。虽然“金大夫”只在伦敦业绩排名倒数第二,但是毕竟有实体店面在伦敦城内,此前一直苦于无法进入伦敦核心区域的楠鹤得以曲线救国进入伦敦和泰康正面较量。

楠鹤表面上依然挂着“金大夫”的招牌,但是从管理层到前台医生全部换掉。而面对来自泰康的质疑,他们只要搬出不换招牌这一点就足以敷衍过去。

被田光楠重新整合的“金大夫”经过三个月的调整再加上背后资金支持,居然战斗力全面升级,从濒临破产苟延残喘的状态一跃成为能和泰康较劲的伦敦中医劲敌。

眼看对手杀到眼皮底下,泰康也不能袖手旁观,在申请行业申诉不成之后,他們马上组织反击。

于是从2008年开始,两家中医诊所打得难解难分,只要泰康在伦敦南城新开一家诊所,不出一周的时间,“金大夫”一定会在500米之内也跟进一家。除此之外,当年的挖角大战也是依样画葫芦如法炮制:互相挖角业绩良好的中医和前台销售也是两家交恶的最主要原因。有的中医医生因为业绩优秀,善于推销药品和诊疗套餐,很快就成为业界明星,这个月刚出成绩,下个月马上就有猎头上门来挖角。从最初的基本工资一年12000镑一下子跳到15000镑还有销售分红,甚至发展到直接开价2万英镑年薪挖人。最初由对方公司华人人事经理对医生个人挖角被当事人公司发现之后当面斥责发展到争吵,到后来发展到,挖角公司甚至会聘请英国本地人假装病人来和医生谈薪酬待遇福利条件。

于是出现了几次某销售能手医生带着病人一起跳槽的恶性事件。这让双方公司都非常恼火,这件事情一度闹到杨仲英这里。许多小型中医公司对钱博思和田光楠的挖角大战颇有微词。这种烧钱游戏无形间提高了中医在英国的薪酬待遇,尤其是在伦敦市中心的中医诊所,纷纷抱怨,再这么大战下去,他们连保本都难,更别说盈利了,长此以往只有关门大吉。

杨仲英也非常为难,这本身就是这两家巨头之间烧钱卡位大战,为了垄断市场,双方都舍得花血本。可是那些资金不雄厚小本经营的中医诊所就举步维艰了。

如果无法摆平这场“伦敦保卫战”,那么中医协会也是岌岌可危。于是杨仲英绞尽脑汁先礼后兵,费尽了口舌,在伦敦唐人街的金汤大酒店

自费做东邀请了两次,在几位中医界老前辈和华侨界资深领袖见证之下,田光楠和钱博思才肯坐到一起,但是两人大战上瘾,虽然坐下来吃了饭,并不肯鸣金收兵。

此时杨仲英才知道自己会长头衔难当,眼看白道之路走不通,万不得已之时,他只能祭起他岳父的资源,杨一乾早年街头起家,在福清帮里有不少称兄道弟的关系。自从进了叶家的大门之后,他非常谨慎地尽量不和这些黑道的叔兄之间来往。可是这次只能动用人情。

几个电话之后效果非常好,不到一星期,这场中医界的烧钱大战偃旗息鼓了。这让杨仲英很是自鸣得意。

不过事后,杨会长才知道两家停止烧钱大战的真正原因绝非酒席那么简单:楠鹤此时因为资金链的原因难以为继了。田光楠不得已才借着杨仲英这个饭局顺水推舟结束了这场挖角大战,保住了自己的面子。尽管大战硝烟已尽,但是留给伦敦中医界的影响还是非常大,比如说非常忌讳同行进入竞争对手的诊所,即使是私人原因看病都不行。

等钱博思知道了田光楠休战的真正原因之后,懊悔不已,连连拍大腿惋惜,本来可以一鼓作气剿灭对方,毕其功于一役。可是被杨仲英这个“无知老儿”搅黄了。田光楠熬过了这段资金紧张时期,又活了过来,而且比之前还更壮大了。所以在内心深处,钱博思始终认为田光楠和杨仲英是串通好了憋着坏暗算自己。

除了这场伦敦保卫战之外,这六年会长当下来,不敢说四平八稳,但是至少大风波是暂时没有了,好在杨仲英毕竟也是黑白两道通吃的人物,对付钱田二人也颇有一番手段。而他也吸取了上次的经验教训,做决定的时候更加谨慎。

随着红鲤鱼诊所的迅猛发展,当初对他一个外行人领导中医界的质疑非议越来越少了,甚至拥护他再干一届的呼声也不绝于耳。

他为人仗义,岁数比较大,本来其实按照最初的意思,他干完第一个五年任期就可以全身而退了。可是眼看他在会长之位公道正义,也不为己谋私利,再加上其他人选实在难以服众,所以不得已又勉为其难干了一届。未承想,还没过一年,就摊上了这次英国药物管理局的当头棒喝。

事实上,关于这项禁令,其实早有端倪,早在几年前,英国就开始陆续禁止从海外进口中成药进入英国市场。所以这些年,市场上的中成药除了库存之外,还有就是来历不明的“灰色渠道”。虽然如此,但是好在有这些“库存”支撑,因此,许多中医诊所還在勉强支撑。可是如今一旦药物管理局的这条法案正式开始实施之后。那么无论是灰色渠道还是白色渠道,都将彻底成为“地下渠道”,这对于绝大部分需要通过中成药销售作为其超过三分之一收入来源的中医诊所来说,不亚于一个晴天霹雳,一个可能让整个中医行业陷入万劫不复的可怕局面。

因为此前许多中医老板还对这项法令的通过和实施抱有幻想,认为英国人做事情不会这么绝,怎么就能一声令下禁止那么多年好好的中成药销售呢。所以尽管早在七月份的时候,药物管理局就通知楠鹤和泰康等几家大型中医药公司上报库存中成药数量和名单,但是田光楠们也不以为然,只以为是英国人做的一个动作而已。没想到短短几个月就动了真格的。

钱博思

回到会议现场, 钱博思一看杨仲英说完半天没人说话,一片沉默,便开口道:“杨会长说的那是高屋建瓴,水平真高,可是问题是眼下那么多检验费谁来掏?”

杨仲英一愣神,钱博思马上接着道:“这要是没人肯出钱,谈什么齐心协力啊?” 底下马上就有人应和。

杨仲英皱起了眉头,钱博思这话说得一点都没错。 这个从2011年4月开始实施的欧盟草药制品法严格规定了能在欧盟地区销售的中医药必须具备以下条件:在欧盟地区使用15年以上,在中国使用30年以上,并且提供了相关成分分析检验证明。而从2011年4月开始所有中成药进口到欧洲地区都需要申请许可,而得到许可的前提就是对中成药中每一个成分进行检验,这个检验费相当高。就拿一个常见的六味地黄丸来举例子:这其中至少有六个成分需要检验,每一个都要5万英镑,那至少就是30万英镑。而其他中成药至少含有十种以上的成分,所以费用更高。而在欧洲市场上被接受常流通的中成药品种庞杂,且比较琐碎,多达两百余种。但是每一种中成药的利润一年也不到1万镑。所以没有中医诊所或者批发商能付得起这笔检验费。这项法令也因为中医行业的极力争取,才得以延后

施行,英国政府给了中医诊所一个反应过渡期,而如今过渡期眼看就要结束了。

只要一旦在大会上,公开提及检验费的时候,几乎所有中医协会会员都会装聋作哑默不作声。钱博思正是看准了这个软肋,公开向杨仲英叫板。

杨会长清了清嗓子,咳嗽了一声:“我们三年前成功让药物管理局延后了三年,那么我相信这次我们也要像上次那样,齐心协力再做争取。我已经和议会的议员理查德史密斯咨询过,像上次那样延后估计希望不大了。这次只能换个套路,换个打法,既然中成药是我们诊所重要组成部分,我们许多病症需要中医疗法和中成药共同使用才能有更好的效应。而每一种中成药也是我们集体公用,而不是一家一户的独门药方。所以我在此郑重向各位同仁倡议,集体募资,大家先列一个最常用的三味中成药名单,我们先期募资。”

杨会长说完之后,会场许久无人回应,钱博思一看正中下怀:“杨会长,要我说,三味中成药都太多了。不是我悲观,我们能凑齐一味中成药的检验费就属于功德无量了。大家说是不是,我们要不先来六味地黄丸如何?也不太多,只要30万英镑,杨会长您要是能凑齐这笔款子,我们再说其他,你看如何?”

钱博思的担忧也不能说没有道理,英国的中医协会虽然成立时间不短,也有强力人物杨仲英,表面上大家开会和和气气,但是背地里,互相挖墙脚拆台的动作太多太多。尤其是田光楠和钱博思两个人作为两大龙头,明争暗斗钩心斗角十几年。

杨仲英也不会轻易中钱博思的计,要知道他虽然名义上是一家之主,但是家中财政大权牢牢捏在妻子叶莎手中,这笔钱他可是拿不出来:“我们中医都是小本经营,虽说是有个协会组织,但是要凑齐这笔巨款那还是依仗钱老板这样的业界巨子,我们协会只能做些辅助帮衬之劳。”

钱博思鼻子里闷哼一声,于是这场本来旨在“救亡图存,共度时艰”的中医协会第一次全会因为各个巨头之间各怀心思而草草收场于2014年2月12日。

会议上并没有形成任何有效率或者制度性的决议。于是大家商定2014年年底12月15日,在圣诞节之前再开一次全会,继续商讨对策。

但是要在这短短的几个月的时间里,让各方面抛弃成见,达成共识基本上是一桩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对此,杨仲英也是心知肚明。桌子上他看起来胸有成竹很有把握,但其实桌子底下,他早已经捏紧了缺掉一根手指的左手,只要是公开场合,他都会自动地把左手藏在桌子底下,避免让更多人看见他少了一根小指的左手。此时他内心深处却已如火煮。

第三章 漂洋过海的李茜大夫

李茜

就像狄更斯曾经在《双城记》中说过的那样:“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也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也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也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也是失望之冬。我们既拥有一切,我们又一无所有,我们既向天堂狂奔,我们又堕入无尽地狱。”

此时英国中医协会因为这一纸来自政府的“中药禁令”而陷入无尽烦恼,英伦三岛的中医人士们意识到全行业的冬天就要来了。但是在大洋彼岸的中国大陆,对于那些毫不知情的人们来说,中医在英国的火爆还是一条并不为大部分人所知的新消息。他们不但没有冬天的意识,反而激动地认定只有英国才能找到他们的春天:

有不少憧憬更美好生活的中医们辞职,离开家人,正漂洋过海往“赚钱胜地”英国进发。

来自长沙的李茜就是其中之一。四年前,李茜正满怀憧憬地等待她的英国工作签证,在她的幻想里,只要到了英伦三岛,凭自己的辛勤苦干只要一年就能还清20万人民币外债。在孟环的嘴里,20万那不过就是五六个月的事儿。孟环比李茜大了三岁,个人情况和李茜差不多,离异带着一个正在国内读初中的儿子。仗义的孟环专门给了李茜一个电话,说是自己在英国的朋友——湖南老乡老胡,到了英国有什么问题,找老胡问就对了。

当然孟环并不只是纯粹的热心肠,她半推半就地收下了李茜的感谢费1万元,除此之外,李茜还需要另外支付给英国雇用自己的楠鹤诊所1万英镑的保证金:大概在15万元人民币左

右。

然后她从把李茜“贩卖”过去的雇主楠鶴诊所这里收到了另外一笔中介费,也就是从李茜保证金里分出来的25%:2500镑。按照当时的汇率,折算下来也有33000元人民币。

当然,孟环也不完全是一个唯利是图的人,起码看在这四万元的分上,孟环把身边朋友盘算了一下,挑了最靠谱的老胡介绍给初来乍到的李茜。

老胡到英国也有十几年了。这十几年里他做过搬运工,装修工,管道工,餐馆洗碗工。什么工作来钱快他就做什么。在英国也交了不少朋友,但其实没有多少人知道他在来英国之前,曾经是湘潭师范学院中文系老师,当时他非常年轻就留校任教,是中文系重点培养对象。

而现在他的身份就是一个“黑民”,所谓的“黑民”就是签证到期后故意滞留的非法移民,一个在官方记录上查询不到的、没有身份的人。这意味着他们不可能拥有驾照,还要随时随地警惕警察的突击抽查,中餐馆是“黑民”聚集地,因为“黑民”劳动力价格低,而且不需要报税,这儿也是英国警察最喜欢突击抽查的地方,移民当局在这种地方抓“黑民”往往一抓一个准。

老胡对李茜说:“英国一共有超过一百万的‘黑民,其中大概十分之一左右是中国移民,也就是说中国‘黑民超过10万人,这还只是10年前的数字而已,这些年可想而知又多了不少。”

李茜初来乍到,老胡是她唯一能依靠的人。她觉得这个老胡,虽然什么体力活都做过,但是外形消瘦穿着一件格子衬衫,完全不像是到处打工的工人,反而一开口还带一股书卷气,完全不像李茜概念中那些来自福建拉帮结派的五大三粗的“黑民”。

接她的路上,两个人有点尴尬,老胡便主动开口问道:

“针灸、推拿,你会吗?”刚下飞机的李茜兴奋劲儿没过去,专注地看着窗外的英国街道,没听见。

老胡:“我问你呢,你针灸会不会?”

李茜:“啊?你问我,这个没问题,我是在国内正规中医药学院毕业的,七年制,针灸开方子这些都没问题。”

老胡:“那很好啊,你可比这里很多中医基础都要好。好多人以前压根就没摸过金针,来了这里,穿上白大褂也给老外像模像样地看病起来了。不过你要记住,这里看病可不像国内,什么病就直接开方子,你刚来可要听前台的话。”

李茜睁大眼睛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啊?为什么?前台不就是服务员吗?她们又不是医生,就是接待而已,哪有专业医生听前台的话?这也太不负责了,那你说要是医生不专业,看出什么其他新的毛病那可怎么办呢?”

老胡:“现在还没有,英国人笨得很,多半不会来找你麻烦,至少现在还没听说过例子。”

李茜想了想摇摇头:“不行,我们是有专业背景的,身体健康可是头等大事,不能听外行瞎指挥。我来之前就听说,英国人可相信中医了。我只要管我把病看好就好了,其他我就不掺和,我也不会。”

老胡不再开口。

李茜没想到,到了第二天上班,情况果然如老胡所言。这是她刚到英国的第二天,她就被安排来上班,8个小时的时差还没完全倒过来,她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尤其是到了下午3点的时候,她坐在椅子上最困,坐了5分钟马上就会睡着,她算了算基本就是她在国内,晚上11点睡觉的时间。

她强打起精神,第一天上班可不能含糊,让门口坐着的前台看扁了自己。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第一天上班还是遇到了突发状况。

楠鹤诊所一般都是一个前台配一个坐堂医生,而这个前台往往都是当地英国留学生,英语口语不错能够和病人交流,但是完全没有中医知识。

李茜运气还不错,上午没多久,就有新病人上门,第一个病人是一个和蔼的白人老太太,她有浑身奇痒的皮肤病想来看中医,李茜又激动又紧张:毕竟这是第一次给老外看病,还是在梦寐以求的西方资本主义国家,自己穿着白大褂给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看病。

于是她又是把脉,又掏出听诊器,她热情的劲儿让前台兼翻译翻了好几个白眼,李茜初來乍到,装作没看见。

李茜后来才知道,因为对于前台或者医生而言,没有什么比新病人更重要的了,尤其是这种单纯质朴的老年白人,你只需要略施小技就可以让他们心甘情愿乖乖地从退休金中掏出一大

笔钱来支付一个长期疗程。而对于楠鹤诊所来说,因为扩展太快,人员管理更新不上。老板最高兴的就是拿业务量来考察前台和医生,让前台和医生为了各自的业务量互相争斗,这样老板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看完病了之后,白人老太太对李茜的耐心与周到非常满意,频频微笑,虽然听不太懂病人的描述,但是李茜仗着自己在国内医院里皮肤科实习过的经验,给她开了一些常规配方。

最大的分歧出现在最后支付的环节,照例来说,这是前台的核心业务,并不归李茜管,但是她好奇,眼睛一扫,发现那个皮肤病老太太居然掏了一大笔钱,其中包括三个月疗程的针灸套餐。

李茜觉得很奇怪,自己只是给她开了一些中成药而已,为什么会有针灸套餐?还要那么一大笔钱?而且还是三个月。起初李茜好心还以为前台单子写错了,等她指出这个纰漏的时候,没想到那个在隔壁大学读市场营销学的前台小曹,平时还挺客气的小美女,忽然柳眉倒竖朝她怒瞪一眼,用中文让她闭嘴。等老太太刷完卡走了之后,小曹把她教训了一顿。

她才明白,原来这是中医行业的潜规则,像这个老太太这种完全不设防的纯良老外绰号叫“嫩豆腐”,这种“嫩豆腐”不斩,更待何时?英国人的皮肤病实在让人难受,而西医又没有特效方法,所以他们很容易轻信中医医生的药方。

在小曹嘴里,这三个月针灸套餐还是友情价。

小曹:“李大夫,我这还算是客气的呢,要是年轻老外过来,我起码都是半年套餐一开!谁让他们英国人当年帝国主义,八国联军欺负我们!现在我们不过是从他们这里拿回一点零头而已!”

李茜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可是,你这样和骗人有什么区别?”

小曹又白了她一眼:“那你说,公司要求的指标怎么完成?”

要知道楠鹤诊所对每一个大夫都是有销售任务和指标的,比如熬过了前面两周之后,李茜就必须在每个月30天里完成20000英镑的销售任务,这个20000镑可以是卖中成药,也可以是推销几个疗程的针灸套餐。总之每个月都必须帮公司赚20000镑才可以过关。如果超额完成的话,公司还会给她相应比例的提成费用。一想到今后的工作都要和小曹搭档,李茜整个后背全都湿透了。

可是因为自己完全不懂英语,更别提流利的会话了,李茜也没办法自己充当接待病人的前台和翻译,只能身处于小曹控制之下。小曹作为翻译,她当然可以随意说一些不负责任的诊疗建议,只要改口说这都是中医医生说的就行,而不懂英语的李茜却只能哑巴吃黄连,尽管自己什么都没说过,可是舌头被翻译狠狠地捏在手里,动弹不得。

所以度过了整整一星期噩梦般的工作后,李茜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和这个前台小曹搭档了。可是因为小曹业绩非常好,做人又八面玲珑,深得老板的宠爱。小曹又在公司人事部这里添油加醋了一番,把李茜各种贬损,完全无视李大夫优秀的专业能力,在她嘴里,李大夫就是影响公司业绩更上一层楼的绊脚石。

于是李茜只有两个选择:换一家店,去更偏僻的苏格兰楠鹤的分部,或者离开楠鹤,可是楠鹤有约在先,如果离开公司,那么当初交纳的1万镑保证金是绝对不退的。李茜无奈,其实她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其他方式:和大部分华人打工者一样,她也曾经在周日的时候偷偷去洗过碗,英国中医一周需要工作六天,只有周日才有空闲去打工。

可是因为她第一个星期在唐人街粤东中餐馆洗盘子的工作就让老板损失了8个盘子和7个汤勺,这直接导致没有一家餐馆愿意雇用她。

看来,除了去当中医,她实在没有其他路可以走。要不然她出国欠下的巨额债务怎么来还?

可是李茜毕竟是学院出身,生性老实又腼腆,实在做不到像其他中医大夫那样信口雌黄把普通的针灸说得天花乱坠,因此三个月过去了,没有一次达标,更别提超额分成奖金了。李茜心想:“钱少一点没关系,不能骗人就对了。在学院里学了那么多年悬壶济世,不能出来之后悬壶骗世啊。”

按照公司的人事规定,她必须走人。正当她走投无路的时候,楠鹤人事部给她发来一个喜讯:苏格兰爱丁堡有一家红鲤鱼诊所正急缺一个坐堂中医大夫。

对方正急于业务扩张,相比再从国内申请一个中医工作签证的配额,手续复杂又耗时太

久,她作为一个已经办妥工作签证的“熟手”被楠鹤“指名道姓”地以“低价”转让给了对方。楠鹤有没有从中抽取提成,她不得而知,但是洋溢在小曹脸上的志得意满她是无论如何都避之不及的。

送走李茜让楠鹤诊所上下都大舒一口气,人力资源总监也是极度抠门,他们早在周一就知道了调动,当天安排好之后,刻意拖了一个星期,不让李茜休息片刻,等到她周五忙完整整一天,晚上11点关店打烊的时候才告诉她要搬家要换公司的噩耗。让她当天晚上休息一下,第二天周六马上搬家,公司并不配车配人帮她搬家,只是浪费了一张打印纸的成本,把交通方式打印出来给了她。

没想到自己刚到伦敦还没有两个月,就要搬到那么远的苏格兰,来英国之前,李茜连苏格兰到底在哪里都不知道。搬家之前,她还想着要和老胡打个招呼,毕竟刚来的时候,他很热情对自己也不错,在电话里还没说两句,李茜忍不住眼泪就掉下来了,老胡倒是挺沉着的,电话里声音也不着急,说一个小时后就到。

李茜一个人坐在前台发了一会儿呆,有点后悔起来,老胡也是个大忙人,自己和他素昧平生,最多就是同乡之谊罢了,自己这一把年纪还和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似的打电话去求救,给别人添了大麻烦,她在恍恍惚惚中都忘了换下白大褂。结果连一个小时都还没到,老胡就来了,这让李茜委实感到尴尬。

但是老胡却什么都没说,刚停下车就开始帮李茜搬东西。毕竟他来了那么久,新移民遭遇的那些悲剧,他大部分心里有数。

开车去车站的路上,两个人什么都没说,李茜有点懊悔自己当初把打工想得过于简单。本来李茜还想一定要开口谢谢老胡,可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老胡帮她把东西一件件搬下车,沉默地走了,不知道为什么,李茜看着他并不高大的背影觉得心里踏实起来。

可是车子没走多远,忽然折回来,老胡急匆匆跑了过来,递给李茜一张纸条:“现在警察查‘黑民查得紧,我这个电话号码是当初用老乡的名字登记申请下来的,最近到期了要换,这是我的QQ号码,你要是能上网,就加我,你放心,这个东西英国警察查不到,我不会换。”说完,憨憨地笑了笑。

李茜看着皱巴巴的餐馆外卖单上写着的一个潦草的8位数QQ号码,还有那两个笨拙的QQ字母,忽然心里有点感动。

坐上了长途车,李茜就自己拖着铺盖锅碗瓢盆第二天去苏格兰报到。第二天李茜在老胡帮助下,摸索着从伦敦搬去了北部的苏格兰爱丁堡。

李茜到了红鲤鱼诊所北区分中心开始学乖了,她第一件事情就和自己搭档的前台翻译约法三章,不能对病人乱开药方,乱开治疗疗程,一切以對病人有利作为原则出发。

红鲤鱼招来的前台叫小白,不像小曹那么社会化,相对而言还质朴单纯,红鲤鱼也并没有像伦敦楠鹤诊所那么穷凶极恶。但是依然有沉重的无法负担的销售指标。如果连续三个月都没有完成指标,医生和前台必须有一个走人。势必会演变成前台和医生之间的“大逃杀”。可是好景并不长,留学生小白很快要回国了,这次她介绍了一个同学过来。于是换了一个新搭档前台:小雪,虽然两个女生都是同学,但是小雪却比小白多了很多社会经验。

对小雪而言,她家境不如小白,这次好不容易找到这份轻松又不需要洗碗的工作,她再三和李茜表态,她是绝对不会离开的。

因此,在还没到月底结算之前,两个人努力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关系。但是有了前车之鉴的李茜心知肚明,如果月底无法完成指标,那么又是一场新的“血雨腥风”,此时,李茜已经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的冒险决定:“像自己这种心理素质,为什么当初要来国外淘金?还全家举债?只能怪自己太爱儿子了。”

每一天,上班的时候,她穿上了带着红鲤鱼标志的白色大衣,当上了一个“光荣”的救死扶伤天使。经历了伦敦挫折之后,她已经比从前沉着冷静,至少听翻译把自己的诊疗手段全部描述完了之后,才开口。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快点还清这次出国欠下的债务,只要给儿子攒足需要的大学学费,她马上就离开这个该死的鬼地方,一分钟都不多待!

杨仲英

在杨仲英看来,中医在英国要摆脱原先的野蛮生长,走上一条官方认可的正规注册之路,

实在艰难。早在2000年英国议会辅助医学报告就曾向政府提出对草药针灸等进行国家立法管理。自此十几年内,中医经过三届政府,两次全民咨询。关键的节点出现在2005年,当时卫生大臣宣布中医与草药、针灸一起进入立法注册,立法保护中医医师头衔。所以中医行业的黄金期从2005年开始,这一年许多不具备资质的华人纷纷开设中医诊所。

第二年六月份,英国卫生部成立了中医、草药、针灸联合立法工作组,还下设了这三个行业工作组。可是迟迟未予立法通过,三年之后的2009年,英国政府再次宣布对这三项:中医、草药、针灸的立法管理进行第二次全民咨询。但是这成了立法工作的最高顶点,从此之后,事情不但没有推进,反而节节败退,2012年,英国政府宣布取消对中医医师的头衔保护。

这对于当时致力于推进中医立法的中医行业是一个重大的打击,因为没有立法注册的保护,中医行业的前途一下子扑朔迷离起来。

作为推动立法重要推手的杨仲英曾经提出过短期和长期两大工作目标。

作为短期目标,就是延长中成药禁令的时间,延长过渡期的设立时间,从三年的长度延长到五年。前些年在针对欧盟制定的草药法的抗诉中,杨仲英有了成功经验,因此他马不停蹄又联系了其他媒体、国会议员等,力求把中医行业的困境上诉给英国药物与保健品管理局(MHRA)。

其实行业协会的不欢而散在他预料中,早在开会之前的2013年年底,杨仲英就开始集合自己在英国多年以来的人脉和各方面的资源,向药物与保健品管理局陈情,要求延长过渡期,并提交了一份多达百人的签名请愿书,其中有中医行业工作人员,还有华侨代表及开明绅士、名商巨贾等等。这份请愿书也直接递到了英国首相卡梅伦手里。而此时卡梅伦正在中国北京访问,杨仲英原来想利用卡梅伦出访的机会,在自己的祖国给他压力也许会起到作用。

可是结果正如李茜所看见的那份报纸所记录的那样,这样阵势庞大的集体签名请愿书并未奏效。英国药物管理局一意孤行,决定将禁令进行到底。

眼下中医协会内部又是如此一盘散沙,山头林立,自己作为会长,想法和思路根本贯彻不下去,想了一晚上,杨仲英心里有了主意。

第二天一大早,他把小沈叫进了办公室,开诚布公想听听他的主意。小沈沉吟了一下,确定老板一半是考验,一半是真心求计之后,徐徐开口:“老板,我个人的看法不一定成熟,但是当机立断,必须拿掉一个山头。”

杨仲英脸上并没有表情:“那么,哪个呢?”

小沈一咬牙,押上赌注一般:“钱……”

杨仲英这才徐徐点头。

小沈内心深处长出一口气,他自己的判断没错,相比关键时刻会骑墙派犹豫的田光楠,钱博思更恃强斗狠,如果拿掉这个狠角色,不怕田光楠不会主动投靠过来。

小沈凑近杨仲英身旁,开始耳语:“老板,我推荐一个人,他现在在华人圈势头非常好。江湖上还有一个绰号……”

杨仲英听着听着,面色凝重起来。

七号助理

当他刚从斯塔拉菲尔德地铁站出来的时候,忽然接到了老板发来的一条微信。本来准备去接一个留学生补考的单子,谭坦忽然让他15分钟内到唐人街一家中餐馆,有要事相告。

最近这段时间以来,老板变得越来越不喜欢接电话。这显然对于自己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谭坦总是喜欢在子夜时分在微信上发来一段非常长的语音或者文字。里面涉及第二天要完成的各项任务,条理很清楚,但问题是,这意味着剥夺了自己的睡眠时间。

比如说这次关于叶瞳瞳申请的签证申诉的例子。根据自己在唐人街中介打工的经验,这种留学生签证申诉的工作非常难办,要么申请特殊情况,比如生病甚至还有中介想出了紧急怀孕的办法。因为英国讲究人道主义,对已经怀孕的留学生往往会酌情考虑,但是这意味着旷日持久的律师费和官司,对于拿不出太多钱来的客户并不合适。正在为难之际,谭坦的微信指示来了,很简单,就让叶瞳瞳办理了转学手续,在一个中国人能搞定的语言学校里把相关手续重新办理了一下,这还不算什么,最厉害的居然是谭坦真的就在1天之内搞定了所有手续,在截止日之前提交了申诉材料,现在叶瞳瞳在英国待上半年一点问题都没有,完全合法。

15分钟要到唐人街,除了使用uber之外别

无他法,即使最熟悉路况的司机,估计也够呛。

果然,16分钟47秒之后,当七号助理一路狂奔冲进中餐馆的时候,谭坦已经坐在那里,对面坐着一个男青年,看样子也是華人,两人已经开始聊上了。

男青年很客气,主动伸出手自我介绍:“你好,我姓沈。是中医协会杨仲英会长的助理。”

七号助理用眼角余光注意到,对方提到杨仲英名字的瞬间,谭坦脸上的表情略有一些不自然。

男青年:“情况是这样的……”

对方开门见山提出了要求:“至于酬劳,我相信,如果事情能办妥当,杨先生已经表态完全没有问题。”说完之后,他期待地看着谭坦,等待他的答复,奇怪的是谭坦居然一言不发。

七号助理也看了一眼谭坦,作为一个和他一起工作那么久的助理来说,也许外人不会发现,但是他却心知肚明,此刻老板脸上的表情并不常见,和日常沉默相比,他现在毋宁说是在努力抑制着某种情绪的爆发。

大概过了足足有两分钟那么长,三个人陷入了某种尴尬的沉默螺旋,谭坦终于开口了:“我要先和他当面细聊。”

小沈有点意料之外:“呃,这个事呢,其实是我在负责推进,呃,其实我们会长他不是太方便出面。”

谭坦:“那就另请高明吧。”

七号助理更意外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老板居然会把到手的生意推掉。

小沈面孔有些涨红,看起来他完全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情况。

小沈:“那要不这样,谭先生,你给我一点时间,我稍后答复你,你看怎么样?”

谭坦:“可以。我的时间有限,下周一或者周三晚上可以,其他时间抱歉了。”

小沈脸涨得更红了。

七号助理心想:“这有点不合道理啊,哪有这么苛求上门来的客户,今天老板是不是疯了?”

小沈起身告辞的时候,七号助理下意识也想起身送他,但是看到了谭坦坚硬如冰的眼神之后,还是尴尬地坐了下来。

等对方走远之后,谭坦还是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看起来心事很重,七号助理试探:“要不要来一杯咖啡?”

谭坦:“嗯,普洱就可以了。”

七号助理这下终于明白了:这种时候最好不要打扰老板。

第四章 卧虎藏龙唐人街

老唐

和洛杉矶、悉尼、纽约的唐人街一样,伦敦的唐人街并不算大,但是却卧虎藏龙,作为局外人,你完全不知道那个在街头和你擦肩而过的黑衣老头居然曾经是中国大陆某一个风云人物。

每天到了晚上六点半,伦敦唐人街上的Little超市都会准时出现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的中国男子,英国的销售规矩是下午六点之后,食物会打对折,而他每天都会在刚过去半个小时,准时准点地进入超市买一份烤鸡和一罐雪碧汽水。

柜台的营业员,五十岁出头的琳达已经习惯了他这个节奏,每天都会根据中国人的名字习惯叫他老唐,只要她当班的时候,都会特意给他留下大一些的烤鸡,反正都是按照一只来计算,大一点的鸡,对男人来说总能抗饿一些。

老唐也很是感激,最早还有点羞于打招呼,后来也会力所能及地给琳达放松放松颈椎,在琳达这种中年白人女性的认知体系里,这批来自东方的中国人,每个人手里都会一些神奇的功夫,她管推拿叫“功夫”,老唐的手指在她颈椎肩膀上随意捏两下,居然还真的能让人轻松下来。

“Magic kunfu”纠正了几次之后,老唐也懒得和她多说,后来琳达每次大呼小叫的时候,他就微微一笑。

今天他又像往常一样来排队买烤鸡,营业员不是往常见到的琳达,而是另外一个脸上有刺青的摇滚小子,这个白人小子对华人并不友好。

忽然老唐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一回头,一个硕大的烤鸡在他眼前。

烤鸡拿开之后,后面是谭坦的笑脸。

“好小子。”他们走出超市,往shopping mall方向走了一公里,在一家叫作新广州的粤菜馆坐了下来。

“你怎么有空来看我來了?”老唐刚坐下就问,“是不是又想挖什么人的底细了?”

谭坦:“真人面前果然不说假话。是啊,唐叔这次又要麻烦你打听一个人。”

老唐原来曾是《星岛日报》的副主编,在伦敦混迹了20多年,一直都在媒体圈打转,最早从一份剪贴油印报纸开始起步,那份叫作《伦敦华人通讯》的是80年代伦敦华人少数几份刊登简体中文的报纸通讯,对于老一辈华人,中文媒体也不是没有,不过统一格式都是竖排繁体字。

直到80年代之后,才开始有横排简体字的华人媒体出现,老唐这份报纸就是其中办得最好的。

这份报纸最早是每月出一份,那个时候还没有互联网的雏形,所以老唐就泡在各种图书馆里用剪刀糨糊凑出这么一份报纸来,《伦敦华人通讯》最早意识到本土化服务的重要性,最早只有四个版,但是在这个时期,老唐也会尽量挤出一个版面来刊登招工信息,房子租赁的信息。渐渐往后还有了征婚,征海外伴侣的信息。

征婚也是比较隐晦,只是刊登一下同乡会活动的信息,比如春节、中秋、端午节这些传统节日的活动。

征寻海外伴侣更是如此,开始是见不得人的,大家只是交交朋友、互相走动、联谊,因此早期华人只能通过彼此介绍工作或者同乡会这种形式互相认识。

不可能会有大马金刀坐下来相亲吃饭看电影那套年轻人的玩意儿,大家都是中年人,浪漫那点东西早就抛在大西洋底了。一个人出来,孤独难耐,白天上班打工压力过大,苦于寻找一个能说话能做饭能睡觉的伴侣罢了,只求共同熬过这段暗无天日的海外求生时光。

于是在大陆新一代海外移民手中,一份《伦敦华人通讯》洛阳纸贵起来,油印纸张慢慢变成了铅印,再慢慢从4版变成8版、16版。

可是不变的是老唐依然是一个人,从组稿排版到印刷最后到发行一条龙他一个人搞定。《伦敦华人通讯》最鼎盛的时候是1998年,一度变成32版,而且变成半月刊,也就是说一个月的时间,老唐要完成2份内容不同的32版大16开的报纸。他不得已找了一个发行助理。负责把这份报纸从南区分销到华人扎堆的伦敦北区唐人街。

再往后等网络普及之后,《伦敦华人通讯》就失去吸引力了。而2000年之后,新一批留学生进入英国之后,他们更关注吃喝玩乐的信息,于是一些年轻人操办的诸如《Lollipop棒棒糖》《walk walk walk》这些新兴媒体开始发展起来。

眼看一己之力办的华人通讯日渐衰落,他也不是没考虑过转型,曾经一度加入繁体字版的《星岛日报》,做到副主编,但是还是不习惯。那些决策层的脑袋瓜过于封闭守旧,他做了不到2年的时间,找了一个理由告老还乡。继续回到他在南区租住的两房的小公寓,他是华人里少数的异类,居然可以二十年来没有搬过家。当年他刚租下两房公寓的时候,在华人圈子里很是扎眼,大家都在恨不得把一个30平方米客厅分成七八个房间租住的时候,老唐居然有钱租两房的公寓。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老唐租房的缘由:另外一个房间当资料室,二十多年来每一期《伦敦华人通讯》还有其他可供参考的华人媒体都收藏在这里,根据日期严格排列。

顶天立地的好几个书架把小小的房间挤得满满当当,老唐根据他自己开发出来的编目系统,把几千份报纸收藏得妥妥帖帖,这也是他最为自豪的地方。

这个资料室,他敝帚自珍从不对外人开放,但是谭坦则是一个例外。

说起来,这对忘年交的相识过程也颇为传奇。三年前,老唐有一天回家晚了,子夜12点从火车站一个人踽踽独行往家里走,路上遇到了两个喝多了的白人,一看就是懒惰不愿出门工作在家吃福利的那种懒汉。

白人开始语言上侮辱老唐,老唐没有太在意,也许是更刺激了这两个醉鬼,他们开始抢劫老唐,老唐努力反抗,但是寡不敌众,这个时候,谭坦正好路过,他把钥匙夹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中间,直接往那个带头的白人鼻子上扎过去,鼻血狂流之后,两个白人抱头鼠窜。

作为感谢,老唐带着谭坦回了家,给他做了一份蛋炒饭,还给他展示了自己20年来的珍藏。

此后两人便交上了朋友,老唐在英国混迹20多年,虽说他自谦别无所长,但其实就是一本会走路的字典,他认识几乎所有在伦敦的老华人,甚至在纽卡斯尔以南的华人圈,他也算说得上话。

毕竟,在鼎盛的时候,他一份《伦敦华人通讯》曾经撮合了124对中年情侣,无论最后走到一起还是陪伴一段路,这批中年华人都非常感激当年唯一的精神食粮《伦敦华人通讯》。

说起来,伦敦的华人圈并不大,虽然自己心里隐隐约约有了答案,但是要彻底查清楚杨仲英的底细,谭坦想来想去,还是得去找“伦敦百晓生”老唐,这是最快最有效的办法。当然在老唐面前,他不能暴露自己太多,所以只能装傻充愣。

“杨仲英?他到底是什么来历?”谭坦看着不明就里。

“看来,你们年轻人光顾着做生意,对老一辈华人还是不熟悉啊。他在伦敦名头可不小。他是杨一乾失散多年的儿子,也是叶有伦的女婿。”

说到叶有伦,谭坦是听说过的,据说在伦敦没有叶有伦摆不平的事情。甚至一度他比大使馆还好使,毕竟有些事情大使馆不方便出面。

得知了他的身份之后,谭坦是有喜有忧,从身份来看,他并不是自己最担心的那个人,但是那种似曾相识又咫尺天涯的感觉又是如此强烈。

一看谭坦陷入了沉思,老唐又继续开口道:“当年他到伦敦和杨一乾父子相认的时候,场面还是很轰动的。”

“父子相认?等一等,”谭坦忽然灵光一现,“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老唐:“1992年啊,几月份我倒是忘了,时间太久了,应该是秋天吧?”

还没等老板端上谭坦点的煲仔饭,他们两个人就草草吃完,而那只烤鸡还剩下一大半。老唐心疼地打包收拾带回家,准备明天中午继续吃。再三催促之下,谭坦急不可耐地要跟着老唐回家,开始查找杨一乾父子相认的新闻资料。

十分钟之后,谭坦坐在老唐的资料库里把他收藏的1992年全年华文媒体《星岛日报》《英伦中文世界》《伦敦华人通讯》统统调了出来。

20年前的报纸早就积攒了厚厚的一层灰。谭坦全然顾不上这些,埋头进入故纸堆,开始寻找一切关于杨仲英的信息。

可是整整三个小时过去了,并无所获,他遍寻老唐家资料库里关于1992年所有的华文媒体,杨仲英这三个字从未出现。他不甘心,又扩大寻找范围,关于杨一乾的报道也是未见只字片语。

全部看完已经到了半夜11点30,看到谭坦空手而归,老唐也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使劲地挠头,到底是记错了还是哪个环节出现问题,他也纳闷:怎么“华人百晓生”这次完不成任务了。

谭坦虽然心有不甘,但是最后一班地铁还有十分钟就要结束了,如果不坐地铁打车的话,那可能要30多镑,虽说地铁也有酒鬼出没,但是谭坦毕竟年轻倒也不害怕。老唐一路把他送到门口,还执意要送他去地铁站,但是被谭坦留住了。

折腾回到家已经是两点了,好在地铁里没什么酒鬼,只有一个抱着座椅痛哭流涕的黑人,看她哭得那么厉害,谭坦就起身去了另外一个车厢。

第二天谭坦还没起床,忽然被电话铃声吵醒,他睡眼惺忪接起来一看是老唐打来的电话。

电话里老唐的声音很是兴奋:“谭坦,昨天你走了以后,我也在想,为什么1992年没有一篇报道,我也正奇怪呢,后来一拍脑瓜忽然想起来了,杨一乾当年是住在科林代尔,就是早期的华人区,也许那里的社区报纸会有一些信息,我就把1991年到1993年所有的《科林代尔信息大全》找了出来,啊呀你们年轻人都不知道这份报纸,一共五年就停刊了,办不下去了,那时候在科林代尔定居的华人可是相当多啊,不比现在金丝雀码头少。后来是慢慢就衰落了。我就查《科林代尔信息大全》,你猜怎么着,我果然找到了!时间太久了,我当时记错了,不是1992年,是1991年。”

“太好了,那我现在就马上过来!”谭坦一下子就醒了。

“不用,不用,我在电话里念给你听,文章也不太长。” 在电话里,老唐一字一句地把这篇报道念给了谭坦,文章大概是出自一个老派记者之手,他开篇没有简明扼要说清楚状况,而是把杨一乾平时在科林代尔做的善人义举胡乱夸了一通,只是到了最后才提到了本文的核心,只有短短一句话:“在英国打拼了几十年的老一代华人富商杨一乾忙于事业,膝下无子,眼看年届中年,忽然喜从天降,当年在中国大陆失散的长子杨仲英跋山涉水远赴英伦和父亲团聚。”

谭坦有点不甘心,信息量比较少,父子相认的细节和当时的场面统统没有描述:“那么,1991年其他中文媒体上有没有其他的报道信息?”

老唐声音听起来有点泄气:“我早上也找了

一遍,奇怪的是其他大媒体都没有相关报道,但是我明明记得是当时华人界挺震动的一件大事啊,奇怪啊。” 电话里老唐其实并不明白,谭坦真正在意的还不是文字,而是当时的现场新闻图片。

刻不容缓,谭坦立刻起身穿衣服,不吃早饭再次杀到老唐家,把那张1991年9月21日的《科林代尔信息大全》找出来仔细看了一下。核心信息确实就像老唐电话里说的,只有那么短短一句话,其他信息都在无节制地夸赞杨一乾的乐善好施。

遗憾的是:毕竟是20多年前的旧报纸了,几经岁月沧桑和不堪折叠,再加上当时用的是便宜纸张,因此油墨已经开始晕染,报纸上黑乎乎一团,图片模糊到难以分辨。只能依稀看见两个一高一矮的脑袋。几乎连性别都分不出来。

可是其他报纸上,连一篇相关的报道都没有,只有这篇标题叫作《血亲奇缘!华人富商找回失散多年的儿子》登载在一份很小很小的、早已停刊的社区报纸《科林代尔信息大全》上。

谭坦努力掩饰自己的沮丧,把50镑大钞藏在手心,和老唐握手告别的时候递了过去。老唐手一捏发现不对,脸色一变:“我都没帮上什么大忙,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看不起唐叔?”

谭坦:“唐叔不要客气,这是逢年過节一点心意。”两人推来辞去半天,老唐执意不收,谭坦也没有办法,只能寻思今后再找个由头把这钱送出去。

本来谭坦还要复印,但是老唐坚持要把这份报纸送给谭坦:“虽然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用,但是看你这么着急,肯定是要紧的事情,这样你收下,手里有个原件总比复印要强一些。”谭坦想了想,也不客气收了下来。

回去的地铁里,谭坦看着手里这份旧报纸,陷入深思:昨天本来担心只是传闻而已,没想到确有此事,原来只是老唐把时间记错了,那是1991年的信息。

比1992年还提前了一年,那么距离他内心深处担忧的事情又近了一分,可是为什么其他报纸没有相关的信息?还有,既然杨一乾是如此高调的人物,从记者对他不吝吹捧可见,他也是沽名钓誉的好名之人,为什么到了第二年,1992年整整一年所有的中文报纸上居然都没有任何关于杨一乾和杨仲英父子的任何报道信息?这并不正常。而且到了1993年,杨一乾就去世了,去世之前为什么一点公开信息都没有?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编写了那条信息发给了老唐:“唐叔,感谢今天的馈赠资料,非常感谢!”

阿迪王

二月份的伦敦寒意料峭,从老唐家回来之后,谭坦马不停蹄约了唐人街另一个“神人”阿迪王在金丝雀码头的星巴克见面。

这里距离阿迪王的公寓不到300米,作为一名资深宅男,阿迪王是非常痛恨走路的。在他看来,一个人完全没有必要把热量花在这种纯粹体力劳动之上。除了劳损膝盖之外并无任何裨益。阿迪王是他在华人圈里的绰号,因为他姓王,英文名字叫艾迪,但无论春夏秋冬,总是穿阿迪达斯,所以留学圈里,大家都叫他艾迪王,时间久了就成了阿迪王。

他穿着套头衫也没刷牙就来见谭坦了,点了一杯美式咖啡,对他而言,咖啡下肚的那一刻这一天才算是运转了起来。

谭坦开门见山,把一个信封递给阿迪王,阿迪王有点莫名其妙:“这里面是一张20年前的旧报纸,图片根本辨别不出来,我现在需要里面一个人的所有资料,他叫杨仲英,名字和他现在手头能找到的资料都在里面。现在这事儿只有交给你了。”

阿迪王耸耸肩:“既然你都知道他叫什么,现在做什么,那你找我干吗呢?”

谭坦:“现在只是他想让外人知道的身份,我怀疑并没有那么简单。”

阿迪王:“好吧,你这个人就是疑神疑鬼的,不过这么多年交情了,我也不问你为什么,4000胖子(英镑),半个月之内肯定给你。”

谭坦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沓厚厚的小信封放在桌子上:“价格公道,这里是八千英镑,我一周之内就要。”

说完,谭坦起身就走了,阿迪王也不看他的背影,自顾自在桌子上捡起面包屑向广场上走来走去的鸽子扔了过去,鸽子们早就吃饱了,不为所动。

“现在情况基本上摸清楚了。”谭坦心想,但是他也不知道这对于自己究竟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手机忽然响了,小沈发来了短消息:“杨会长愿意见面细聊,时间暂定下周一晚上可好?地点谭先生来定吧。”

谭坦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第五章 首次见面

Joey

一般而言,Joey会很讨厌那些写在旅游观光手册上的餐馆,那意味着你要和吵吵嚷嚷不知道来自哪里的旅游团一起进食,忍受他们的粗鲁无礼,以及额外多出的20分钟等待上菜时间,当然也有例外,比如这家Charbonnel et Walker巧克力店,虽然已经是各个语言版本伦敦一日游手册上Top3的店家,但是你不得不承认他们家虽然人山人海,服务员态度也不怎么友好,但是那个玫瑰糖衣巧克力无论谁做,都没有他们家店做出来的有风情。偏偏这又是Joey最喜欢的甜食。

她等的Tony还没来,在他身上,她仿佛找到了那些在后厨里失去的青春时光,

迄今为止,Tony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做什么的。自己在他面前就是一个喜欢旅游喜爱美食的高级金领,在他们约会的时候,她总是轻描淡写地在微信里说两句关于放贷金融资本的事情,尽管她发送微信的手从来不会发送出去。但是Tony不会在意这些细节,就是这样的招式让单纯的Tony相信自己是在伦敦金融街工作的金融才俊,还能有比这更容易的事情吗?

只需要两次约会,她就把Tony的家底摸得门儿清,他们一家都是地道的成都人,父亲是四川大学中文系教授,母亲是音乐家,称得上书香门第。Tony是独子,从小长在红旗下,活在温室里,一路保送加分进了北京师范大学,本科毕业之后来了伦敦最贵的中央圣马丁艺术学院攻读摄影,立志成为一个摄影家。比Joey足足小了8岁,当然这一点她并没有告诉他。

她只比他大3岁而已,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Joey就安排好的,反正她轻而易举就可以扮演出比自己实际年龄小5岁的样子。

女人只有在卸妆以及男朋友迟迟不到的时候才会暴露自己的年龄。

Joey没来由地忽然担心起来,说不清楚为什么,但是Nurseries 茶室里本来应该带有一丝甜味的空气忽然变得古怪,难以名状的感觉。

现在想起来还有点不可思议,当时还是今年春天,在东区史派特集市里发生的邂逅。这个集市和其他那些诺丁山波多贝罗集市之类的相比,知名度要小,因此人要少多了。虽然有时候,Joey也会嫌弃人太多,这里不定时会有一些没有冒头的年轻艺术家的作品,摄影、服装、挂饰之类的。

她当时正在一个摊位上,挑选绿松石挂饰。她正全神贯注地在两个差不多大小的绿松石中做最后的挑选,其实两者成色差得并不多,只是一个方形而另一个则是圆形。忽然肩膀被人礼貌地轻轻地拍了一下,她有点不太高兴。但是当她回头看到Tony那张阳光灿烂的面孔,没一个女人会不开心的。

她看到的恰恰是全史派特集市女性目光的焦点:活着的太阳神阿波罗正含情脉脉地看着她,然后手里还拿着一个小巧的钥匙:“请问这是你的吗?”他用的是英文,还带有伦敦腔。Joey脱口而出:“是的,是我的。”天哪,她当时注意力全都在Tony这张俊秀无比的脸和他深邃可爱的黑眼珠里,根本没看那个钥匙扣一眼,她事后才反应过来,如果当时认错了怎么办?

接下来,Joey纵横多年的社交手段就发挥了作用,为了感谢这位中国帅哥的善良:“这可是我家唯一的一把钥匙,钥匙丢了不要说今天回不去,可能接下来一周都要麻烦锁匠大人呢。因為那把该死的锁实在太牢固了,一战之前的产物,英国人的东西非要用到完全报废才会坏,哎呀你懂的!”

两个人聊了一路,史派特市集来来回回走了三圈,发现了两个人十五个共同爱好,三个默契的笑点,包括别人永远无法理解的“黑木企鹅”,黑木企鹅是什么鬼东西?到底有什么可笑?但这两个人就是笑得前仰后合喜不自胜。真奇怪,这难道就是爱情?

Joey第一时间看出了Tony喜欢摄影之后,立刻表示了对他才华的欣赏和羡慕。尽管她连对方一幅作品都没有看过。但是能长着这样一张俊脸的摄影师难道会不知道审美是何物吗?那真是暴殄天物了!而Joey她又怎么能让这么大一块鲜肉从眼前滑走,于是在第三次约会的时候她就安排了一个合适的机会,让Tony把自己推倒了,无论你内心多么渴望,一定要记住,推倒

这是一个男性动作,一定要让男性来完成这个动作,当然如果说那是第一百步的话,那么前面99%的工作都由你来安排,相信我,99%的男性也不会太介意,他们只是介意那最后一下的主动权而已。

Joey精心挑选了一个郊外看话剧的机会,她提前和伦敦天文气象局确定好会下雨的天气。穿了一身略带性感俏皮但绝对不艳俗的连衣裙。这个地方距离地铁和打车都有一段很长的距离,这是留给他们两个人浪漫散步用的。在早期约会,没有什么比一边走一边溜达更能够培养气氛的。当天约会的设计恰如她所愿,就在他们快要走到地铁站的时候,一场大雨无巧不巧地降落下来,Joey浑身湿透了,而美妙的是,这里距离Tony租住的公寓不到500米而已,因此Joey百般为难却又几次主动诱使Tony开口邀请她去他家换衣服……多年之后,她终于积累到了足够的财富,可以让她像当年董先生对待自己那样,只是这次她从猎物身份变成了猎手。

正在Joey胡思乱想的时候,Tony来了,和往常一样,他今天穿着得体又舒服,略带一些自然褶皱的白色衬衫松垮却自然慵懒,一双长腿配着水磨窄脚牛仔裤,加上脚上那双已经磨损但是依然保持着良好外形的马丁靴。一个标准的伦敦东区文艺青年的形象。简直就像刚从画报上走下来的街拍模特一样熨贴。

看到Tony,Joey的心简直都要化了,她心中的小王子,简直不能更陶醉。可是等等,她此时才注意到,原来并不是Tony一个人。旁边还站着个人,就是上午看房子的那个中国青年,姓谈还是谭先生?

Joey:“不好意思,这位先生是……?”

Tony:“亲爱的,我来的时候忘了告诉你,这是我的好哥们,谭坦。我朋友们一直说要见见你。”他又转头向对方介绍起自己来。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她此刻已经挂不住的脸色。“情侣约会,为什么他要带一个别人过来?”她心里暗自不爽。

只见谭坦还是微笑着向Joey打着招呼:“你好,Joey,你都不知道,Tony天天把你名字挂在嘴边,我们今天终于见到活的了,我可要回去和那些兄弟们说,还真有你那么漂亮的姑娘被Tony不声不响地骗到了手。”

“看来,他并不想拆穿两个人已经见过面的事实。”Joey松了口气。听着这句场面上的“俏皮话”,Joey和谭坦互相配合着应酬式地笑起来,这种笑声也只能骗到善良纯真的Tony。他还是眨着那双天真无邪的黑瞳孔和长睫毛:“我就说吧,你们俩一定会喜欢对方的。”

如果Joey每翻一次白眼都可以用来发电的话,那么此刻她翻出来的白眼都可以发动一辆特斯拉了。

随着聊天时间越来越长,让Joey越来越担忧的是,Tony和谭坦看起来比她想象中更亲密一些。当然Joey并不担心他们之间的关系会超过友情的层面。但是从刚才开始,整个空间里散发出来的古怪而微妙的气息看起来是越来越近越来越强烈了。

谭坦:“……没想到你连这个都知道?看起来,你对国内情况了解得还真不少啊。”

Tony:“……这也不算什么秘密吧?……不过话说回来,不在国内可不等于不关心国内情况。不好意思,我先去一次洗手间,你们继续聊。”

Tony站起身的那一刹那又把Joey迷住了,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不就是谈个恋爱,怎么变得那么花痴,看起来蔡少芬那种“炫夫狂魔”她今天才算是理解了。

谭坦:“Tony确实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小伙子啊。”

Joey情不自禁脸红了一下,心想自己刚才是有多明显,居然被他看出来了。

谭坦:“圣马丁学院里喜欢他的女生都可以绕着白金汉宫围上好几圈。你知道他有个外号吗?”

谭坦:“圣马丁太阳神。现在好多女孩还不能接受他已经有女朋友的事儿,她们坚持认为他更喜欢男生,你说女性的这种心理是不是有点古怪,得不到的男生非要说是同性恋?”

Joey摇摇头:“我老了,那些小女孩的事儿我不清楚。也没什么兴趣。”她说完才后悔,自己居然开始示弱了。

果然很有经验的对方顺杆就往上爬:“老?多大才算老?是大3岁还是大上8岁?”

“看起来,这小子果然是有备而来。”Joey咬着牙心道。

“你到底想干什么?”

谭坦:“其实我一直是一个姐弟恋的忠实拥

护者,只要不超过20岁,我都可以接受。但是我不太能理解父女恋,尤其是那些超过26岁以上的。”

Joey瞳孔都开始收缩了,她死死咬住了嘴唇,不让自己现在说话,因为现在情绪主导之下,脱口而出的往往都是再蠢不过的话。

董先生就恰好比自己大26岁。看起来,这个家伙比她想象中更难缠。

Joey用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谭坦看起来也很不以为然微笑着回看着她。不到15秒,Joey把眼神撤回来了。就像两辆迎面而来的汽车,她现在有把柄在他手上,只有往回退让,这次退让的是她。

她喝了一口杯中红酒,用尽量轻描淡写的语气:“可能要让你失望了,谭先生如果你执意要去当传声筒的话,我想有些人是并不会在意这些的。”

谭坦嘴角一动开始坏笑起来:“我同意你的看法,有些人的确并不在意这些,他们有更大的生意和买卖要去在意。可是还有些人却并没有那么忙,他们的人生经历简单得很,更理想主义更单纯。”

Joey脊柱发凉,一下子从沙发里惊坐起来,刚咽下去的酒在喉咙口走了一个来回,她呛了一下。

此时,Tony匆匆从外面走了过来,还带着他不知愁滋味的笑容:“我不在的时候,你们俩说什么呢?是不是说我坏话?你怎么了?都激动成这样了。”

“不是,这个鸡尾酒味道有点不一样,把我呛了一下。”Joey扬扬手轻轻拍打着胸口来掩饰着自己的激动。

他此刻手里捏的可是软肋,或者换句话来说,对面笑里藏刀的家伙已经三言两语之间明白了他现在手里捏的是她整颗怦怦跳动的心脏:感情的软肋。

想到这里,她觉得现在穿着衣服的自己却比脱光了站在谭坦面前更难受。她都不记得最后是怎么垂着脑袋跟Tony回去的。

当天晚上,谭坦什么动静都没有,第二天中午,她的手机响了,对方终于开价了:除了那幢希腊老头的房租合同只签一个月之外,他还提出另外一个更加过分的额外要求:借用董先生的豪华办公室,这个要求让Joey措手不及,比前面那个一个月合同更让她倒吸一口凉气,但是她在牌桌上的底牌已经被对方看得一清二楚,她除了一一照办之外别无他法。

谭坦

董先生的华晟投资集团在伦敦华人界非常出名,每到年底,大使馆或者侨联组织的旅英华人春节晚会的赞助鸣谢榜单上都能时常看到华晟的名字。所以,谭坦打算利用这个金字招牌,不能不说是深思熟虑。

其实董先生自己也应该是一个喜欢出风头的人,谭坦私底下猜测,要不然不会把辦公室选在这样一个地方:圣玛丽斧头街30号,那幢全伦敦几乎都能看到的“色情小黄瓜”大楼,对,连一贯正经的BBC都这么叫它。它在2007年建造完毕,一共180多米,董先生是第一批租户,他选择的办公室就在最高层41层,视野最好,左手边就是汇丰银行。刚搬进去的时候,董先生很是洋洋得意,在他看来,这不仅仅只是租下一栋物业那么简单,而是在老牌资本主义国家首都的核心地带最高的楼宇之上,他一个白手起家的华人在这里达到了事业的巅峰。踩在他脚底下的不仅仅是大理石地板或者其他什么建筑材料,而是整个华人鸦片战争之后的屈辱史,尽管他只是租了41层里单价最便宜面积最小的一间办公室。但这也不能打消他不断邀请各界朋友去办公室喝香槟抽雪茄的热情。

现在,谭坦就要幻想这样一个场面:董先生站在这栋子弹头里最小但却最高的办公室里,他会做什么、说什么看起来更像是这个空间的主人,尤其是当他的对手开始质疑他权威的时候,他该怎么做?

其实从底层大厅坐电梯的时候,他满脑子都在想这样一个问题,怎样才能不露怯,他对这样的生活并不熟悉。他可以调动他所有的想象力来弥补这些现实中的空隙,但是谁又能保证一定成功呢?何况他面对的是这样一个狡猾老练的对手?从底楼到第41层楼比他想象中的时间要快一些。

电梯门打开了,Joey下意识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谭坦先走,谭坦毫不客气一马当先,首先得从气势上让自己相信此刻扮演的身份。要不然作为这出戏的主角,他一定活不过5分钟。

Joey打开门,毕恭毕敬地请他进去。在谭坦

面前,Joey已经完全缴械投降放弃抵抗,基本上他现在让她做什么,她都不会迟疑。在董先生出差回中国的时间,应谭坦要求,把董先生私人办公室借给他使用,这显然违反了她的职业操守和原则。

对谭坦而言,这间传说中的顶尖豪华办公室确实比他想象中更小,大概只有80平方米左右,不过视野相当不错,正面落地的大玻璃窗,可以看到几乎大半个伦敦。谭坦决定参观完了,自己在这个位置站上十分钟,感受一下董先生站在这里的心潮澎湃。

他们先绕开进门的屏风,图案是高度模仿的仕女图,红木质地。屏风后面就是会客区,大概20多平方米,也不算大的格局,所以布置起来只能走雅秀路线,没有占地面积太大的真皮沙发,取而代之的则是明朝酸枝木椅围了一圈,中间则是一个同样款型的酸枝木茶几。茶几上,一整套茶具一应俱全,茶壶茶海茶杯等一样不缺。

“你们要喝什么茶?我给你们泡。我们这里生熟普洱都非常不错,是云南省政府直接送过来的。”Joey自动进入待客模式。

谭坦摇摇手:“他平时喝什么?”

Joey:“他讲究养生,所以不喝红茶也不喝绿茶,只喝自己准备的人参茶。你要喝吗?”

谭坦:“给我同样来一份人参茶,用他平时用的杯子。”他要尽可能地模仿参照董先生的生活习惯,这样他才能更好地扮演他设定的角色。

除了门口的屏风,整个设计完全不像是一个房产中介公司,而像是一个刻意展现给英国中年白人参观的中国式茶室。谭坦背着手绕了一圈,连厕所也不放过,进去看了一下,确认里面用的洁厕熏香选了薰衣草味。

另外一间则是董先生的私人办公室,和外面一样,装修选择也是浓郁的中国风,不功不过,只是墙上挂着中国古风仕女图,国画和中国家具有一种天然协调感。

“品位不错啊。”他出来夸了夸Joey,不用猜都知道,整个办公室的装修风格都是她拿的主意,“但是想请你帮个忙,把这幅画换了。”

Joey惊讶得合不拢嘴:“这幅画可是原作!”

谭坦:“无所谓原作与否,我这里有一个安迪沃霍尔的原作,你明天安排车搬过来。”他最后一句话是对七号助理说的,七号助理马上点点头,尽管他根本不知道所谓的安迪沃霍尔原画到底在哪里,但是他知道老板一定会搞定的。

Joey张了张嘴巴,最终还是没有开口,看得出她很不情愿。

剛才在董先生办公室还有一个细节让他难以忘怀:书架上摆放着整整一排金光闪闪的世界名著精装本,看着富丽堂皇,可是那些随意地散落在办公室桌子上的书本不小心出卖了董先生本人的阅读品位,《二号首长》《足疗穴位按摩手册》《星云大师金句集》等等。

看来,当初他听说淘宝还有一批专门负责给总裁办公室打包装饰书的卖家还不相信,没想到原来还真有市场需求啊。

之所以想到要用这个办公室,其实是他灵光一闪的念头,和上次小沈见面不一样,这次绝不可能还约在唐人街中餐馆这种地方,一定要让对方相信自己的实力。那么就没有什么会比一个坐落在伦敦地标里的办公室更有说服力的了。

当阿迪王把杨仲英的资料都汇报上来的时候,他只花了2天,比他预期的时间还少一半,这充分说明了谭坦的理论:只要看准了人,多投一倍钱是完全划算的。

阿迪王把杨一乾所有公开信息陈列出来,杨一乾原名马吉雄,英国第一代华侨移民,1926年出生于福建莆田,1946年到英国,到英国之前在莆田已经结婚三年,有一个遗腹子,也就是说在1943年,杨仲英还在娘胎里的时候,马吉雄就跟着乡亲们一起漂洋过海偷渡去了英国。穷山恶水,避开战乱这些都是福建人出洋的传统。当时偷渡的成功率也并不高。所以当30年后,杨一乾,他后来已经把原名马吉雄改掉了,他不但活着到了伦敦,而且居然还混得风生水起成了当地英国华人界黑道上有名的一号人物。

只是唯一遗憾的是,他当年在唐人街过于逞强斗狠,在1948年受伤被长刀沿着肚子往下直接砍到腹部沟导致大出血,差点死在医院里,幸亏医生全力抢救才保住性命,可是性功能却从此丧失了。不得不承认阿迪王功课做得很细致,他专门附上了一份1948年伦敦唐人街福清帮和14K这场声势浩大的集体械斗事件的详细材料。就是在这场大械斗中,马吉雄因为表现好讲义气赢得了福清帮老大的赏识,出院之后,老大亲自来医院接他,还给他把名字改成杨一乾,他从此就成了老大心腹。

也因为他已经失去了性功能,所以妻妾成群的福清帮老大更放心让他帮助打理他的后宫群。

慢慢地他成了福清帮上上下下真正掌握权力的人。他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是情商非常高,而且办事公正公开,所以大部分人都对他很信服。当然也有例外,福清帮老大原配太太的兄长,也就是大舅子其实觊觎杨一乾的位置很久了。终于挑选了一个难得的机会,他提前把老大周围的保镖换成自己人,然后在他打高尔夫的时候,设计刺杀老大,成功得手之后,栽赃给了第一个赶到现场的杨一乾。因为大舅子的身份并没有人怀疑他,矛头都对准了杨一乾。

而后者百口莫辩,只能潜逃去了威尔士,心狠手辣的大舅子并不甘心,依旧不断追杀。最后,经历了十年之久,杨一乾收集了当时刺杀案的关键证据,杀回伦敦唐人街,真相彰显,真正的凶手在帮派长老面前伏法,而他也正式成为新一任帮派首领。

个人事业已臻顶峰,可是膝下无子却成了杨一乾晚年最大的心病。找来风水先生算上一卦,对方说看相看格局,杨一乾是命中有子的,他正在犯愁琢磨之际,忽然想起自己远赴英伦之前,在福建乡下老家的原配好像说有孕在身。于是他恍然大悟,马上派人联系老家的原配。

原配早已去世多年,但是好在福建乡党宗族还是相当发达,很快找到了原配家族的信息,根据家人回忆,马吉雄走了没多久,原配确实生下过一个男孩。那个孩子刚出生的时候少一根手指,因为从小没有父亲在身边,所以小时候一直发育很迟缓,说话很不利索,看见生人就避。

后来原配苦等丈夫不来,娘家也不接受她回来,没办法只能去大城市谋出路。好像是去了南京,之后几十年来音讯全无,要不是英国派人来调查,家族都快忘记有过这样一号人。

消息传到伦敦的时候,杨一乾听罢万念俱灰,自叹也罢也罢,都是自己作孽在前,才会有此因果报应。表面上,他断了继续在中国大陆找失散儿子的念头,但是其实希望却一直没有熄灭。

又过了大半年,1991年春天,杨一乾忽然收到天大的喜讯。福清帮在南京分舵的舵主皇天不负有心人,孜孜不倦地在给老大寻找失散多年的儿子终于有了消息。说是找到人了。杨一乾兴奋劲儿过去了之后,开始琢磨这个所谓的儿子到底是不是真的。毕竟他和儿子从未谋面。

于是便先让大陆那边传来各种资料信息,严格比对。出生地证明,时间生辰血型全部核对了一遍,都没有大的差错。最后杨一乾亮出底牌,让对方说清楚这个儿子少了哪根手指的指关节?

发完问题,杨一乾就开始焦急等待,他不愿意花了那么多时间代价换来一场空,当然更不愿意让自己的万贯家财落到外人手里。

终于,一个星期之后,那边传来消息,这个“儿子”右手无名指果然是少了一截,杨一乾这才放下心来。

三天之后,这个残指的儿子千里迢迢,从中国远赴英伦,寻找失散多年的父亲。

于是就有了谭坦之前在老唐家看到的那张1991年报纸《科林代尔信息大全》,上面所报道的规模盛大的千里认子新闻,两年之后,也许是终于圆满找到了儿子,杨一乾因病去世,解决了继承人难题,他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而整份报告的第二部分才是核心信息:关于杨仲英的真实身份。

阿迪王根据各种查找出来的数据比对,提出了几个疑点,而这些疑点和最初谭坦的怀疑不谋而合:

首先是儿子身份问题:杨一乾是福建莆田仙游人。据公开资料杨仲英也是福建莆田仙游人,但是他在公开场合几乎从来不会说莆田话,按他的说法,因为自小跟着母亲去南京,因此家乡话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第二个疑点,他虽然从小在南京长大,但是在他有限的几次回国旅程中,一次都没有去过南京,相反他去得最多的地方却是江西南昌。

这是阿迪王通过黑客技术从英国航空公司和出入境的网站上在后台抓取数据得来的宝贵信息。

他从1991年来到英国一共23年间,回国一共只有区区4次,每次都无一例外地去了南昌。最长的一次是在1994年2月21日至3月20日,一共停留了28天整。除非是看病,否则正常人很难会在一个非旅游城市逗留那么久的时间。

看到南昌这两个字的时候,谭坦心里一惊。那也是他的家乡,而1994年这个年份也让他分外敏感。

他忽然想起了那年春天遥远的记忆:当时谭坦才10岁,而妹妹则更小只有4岁,父亲走了已经快有两年了,这段时间妈妈从最早天天以泪洗面到眼泪哭干,整天坐在家门口等父亲回来的状态走了出来。她现在开始能够独立面对被丈夫抛弃这个事实了。

“那个男人走了,我们就不要再去想他!他走不就是想过更好的生活吗?我们三个也可以!只要你好好读书,学费交给妈。”她对只有10岁的儿子那么说,“从今往后妈妈一个人也能养活你们兄妹俩,一定供你们上大学!”

她确实也做到了,她从工厂里辞职出来,当时厂里所有人都惊呆了,居然还有人会自己砸掉铁饭碗,那可是南昌经济效益数一数二的糖精厂啊!多少人打破头都进不来。

工会主席听说管香娟要辞职,开始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怀疑這个被抛弃的女工脑子不正常了。可是接下来管香娟说的话让他不得不相信站在他对面这个个子小小的本地女人的决心:“领导,我对我们糖精厂很有感情,但是每个月160块钱的工资实在是没办法让我一个人抚养儿子女儿读大学,我想过晚上下班以后去胜利路摆地摊,赚点钱为他们准备学费。但是我不想让别人说我们糖精厂养不活员工还要摆地摊,所以我来辞职,这样摆地摊也可以名正言顺,不怕别人说咱们糖精厂的闲话。”

这话说出来,让一向能说会道的工会主席当时哑口无言。于是,管香娟成了南昌为民糖精厂历史上第一个主动辞职的员工,人事处的李处长连退工单都不知道写上啥名目,正在犯难之际:“你说你平时表现也都很好,拿过先进,你这让我写啥理由呢?

管香娟豪气地说:“就写,该员工自愿摆地摊!”

没过三天,胜利路上就多了一个地摊,管香娟把老家九江特产小吃月牙粑拿出来卖。做法比较简单:用米粉包上豆角还有肉末,蒸熟就行。因为她家做月牙粑最早,分量实在,口感也好,皮薄馅足,胜利路上人来人往大家都喜欢尝一口新鲜的。再加上她人缘够好,原来糖精厂车间里那些员工们一到下班就骑着自行车来买,于是三两下,糖精厂辞职女工摆地摊卖月牙粑成了当地新闻,生意就更好了。

那段时间,谭坦记得很清楚,每天妈妈四点就起床,开始准备食材,他年纪小不会包月牙粑,就帮着妈妈打下手,给她准备豆角,做完准备之后,就眼巴巴地等守着锅炉,看炉火够热了,就提醒妈妈准备下一锅。虽然辛苦,但是每天能帮着妈妈干活心里也是暖洋洋的。

可是这段短暂的幸福日子并没有过了多久,就在1994年那年春节刚过,2月22日那天,妈妈都过了午夜还没有收摊回来,虽然平时生意好的时候,也有晚归的,但是这一天却格外晚,谭坦一个人在家有点心神不宁地看着窗外,妈妈怎么还没回家。

到了一点,妈妈还没回来,他把4岁因为看不到妈妈就会哭鼻子的妹妹哄上床,自己披了一件外套就出门去找妈妈了。

他在外面走了很久,胜利路、中山路都来回绕了好几遍,却没有找到妈妈。到了下半夜,他实在一个人走不动了,只能回家。

一回家,发现妈妈已经回来了,但是神情很古怪,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神情落寞。自从母亲辞职出来摆摊以来,很久没看见她如此失落了。

她看到儿子回来也没多问什么,只是自顾自悲伤。之后许多年,谭坦每每回忆到这个画面的时候,都会对自己当时过于疲倦而带来的疏忽倍感自责。那天母亲脸上的神情就是“哀莫大于心死”最好的写照。而自己当时却因为太疲劳了,竟然没有安慰她,如果他当时能够更成熟更懂事一点,也许母亲就不会那么冲动……

手机忽然发出了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

谭坦一看,是雪梨黄的微信,她在路口负责侦查杨仲英的行踪:“目标人物的车已经停在两个路口之外,2分钟之后就到。”

谭坦整理了一下思绪,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绪。“不能让自己被情绪绑架。”他对自己说,“否则前功尽弃。”

他用眼睛看了看七号助理和Joey,看起来他们都准备好了,也没有像他这么重的思想负担。尤其是Joey,自从自己用Tony来威胁她之后,她变得非常好说话,只是眼睛里原来那些自我的光芒看不见了,现在只是冷漠而又绝望。

现在他已经越来越确信,自己那天惊鸿一瞥看见的绝非旁人,果然就是自己踏破铁鞋无觅处一直苦苦寻找的人,现在眼看这块拼图越来越整齐了。他苦等了十几年的仇人终于要见到了。

和雪梨黄的情报不同的是,杨仲英和小沈比约定的时间迟到了24分钟,这24分钟,他们干什么去了?谭坦度日如年,他心里揣测是不是哪个环节出现纰漏,让杨仲英识破了这个专为他设下的局?

那天小沈登门之后,他就开始寻找资料,谭坦发现了一则标题为《英国中医行业面临灭顶之灾》的新闻:原來早在去年冬天,英国药物与保健品管理局就在网站上发出官方消息。所有在英国出售的中成药必须在2014年4月30日之前全部下架,禁止销售。虽然谭坦并不知道销售中成药在英国中医行业中占据的百分比,但是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也许就是杨仲英找自己帮忙的原因。

为了这次与杨仲英的相见,谭坦此前已经狠狠泡在图书馆好几天了,把《伤寒杂病论》《汤头歌》《千金方》等中医资料典籍全部找来,研读一番。相比中医知识储备,最让谭坦艰难的是如何掩饰自己见到那个人之后的情绪。自从1992年那一天之后,这十几年来他确信自己无论从外形还是言谈举止上都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你很难从拿着香槟谈笑风生西装革履的谭坦身上看到1992年那个无助地看着父亲离家出走的少年的影子。

可是等到了周一双方约定互相见面的时候,他却并没有机会把这些中医功底展现出来。

尽管此前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但是在小沈引见了双方之后,他还是没有预料到和这个多年来一直耿耿于怀的男人见面会这么失态。

他第一句话就说得很艰难,正当要开口说欢迎,忽然一场咳嗽不期而至。

他本来伸出的左手,只能半途改道往上捂住嘴止咳,握手的任务改而交给右手。可是对面的杨仲英并没有随机应变改伸右手的意图,还是直挺挺地伸出左手,谭坦想改回右手,但是无奈自己的右手刚捂住嘴毕竟不太礼貌,于是面对面站立的两个人各自伸着同一个方向手掌,无论如何都无法相握,而更像是请对方入座的意思。于是场面瞬间就变得有些尴尬。杨仲英助理小沈反应很快,马上打了圆场,也顺势做了入座的姿势,化解了两个人无法握手的尴尬。

杨仲英进屋之后,先用眼神大致扫了一圈办公室里的陈设,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他并不动声色,只是在墙上那幅安迪沃霍尔名作《大电椅》上多逗留了几秒。

“谭先生,很有品位啊。”

谭坦故作淡定地介绍:“哦,不是我的,一个收藏界老大哥看我这里新开张,先放在这里一段时间,说是帮我镇镇宅子。杨会长请坐,喝点什么?葡萄酒还是威士忌?”

杨仲英:“酒已经很久不碰了。”看起来当时换掉国画的决定一点都没错,中式家具再加上国画那太不符合谭坦的年龄了,但是现代派艺术混搭中式家具反倒渗透出一种奇怪的和谐感。

尽管杨仲英文质彬彬,但是谭坦敏锐地发现在他礼貌镇定背后隐藏着的焦灼和忧虑,他只是努力把这些情绪藏在堂堂仪表之后罢了。看来,当时自己的赌注押对了,如果中医行业不是到了如此危急的时刻,老奸巨猾如他,不会轻易草率答应和自己这个初出茅庐的后生晚辈见面。

入座之后,谭坦眼角一扫,却发现了杨仲英刻意隐藏起来的右手,嗯,等等,他为什么藏起了右手?特别是无名指,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

于是他刻意地从推荐一款珍藏多年的葡萄酒开始,故意把斟满半杯还略带挂壁的葡萄酒递到杨仲英右手边,想观察他端起酒杯的右手。可是没想到对方完全不领情,只是象征性扫了一眼葡萄酒,旁边的小沈马上搭腔:“不好意思,谭总,我们杨总他刚做完身体检查,医生嘱咐不太方便饮酒。”

谭坦:“噢,我倒很是好奇,原来中医协会的杨会长还会那么尊崇西医的医嘱啊。”

杨仲英微微一笑:“西医在全面身体检查方面,历来是有优势的。听说,谭总对英国中医协会关心很久了?”

谭坦:“对,承蒙中医襄助,家父几次化险为夷。”他表面上对杨仲英的奉承表示无动于衷,但是听到他亲口说出自己名字,内心还是震动了一下。

杨仲英:“那真该恭喜一下了。”

谭坦:“杨会长,难道不想知道家父是何处有恙吗?中医又是如何医疗得法?”

杨仲英:“疾病本属隐私,令尊既然康复,那是幸事一桩,就不必细问前因后果,毕竟今天也不是来寻医问诊。”

谭坦微微一笑,眼光在杨仲英脸上扫过:“那

是,我们华人身处海外,中医既能治身体发肤之病,也能治愈心病啊。”

杨仲英把话题转开:“想来谭先生事务繁忙,时间宝贵,既然同为炎黄子孙,又机缘巧合,同处英伦小岛,再加上令尊承蒙中医余荫庇护,那么眼下我们中医协会眼看就要深陷灭顶之灾有何高见?”

谭坦笑道:“灭顶之灾也是杨会长言过其实了,就我所知,现在就是英国药监局对中医中成药的核定标准有了更高的审核标准而已。”

杨仲英:“他们根据西医的成分理论设定了严苛的标准,而每一剂中成药如果完成这个规定流程的话,需要长达数年,以及数十万镑的科研开支。”

谭坦眼看双方务虚谈得差不多了,于是打算切入正题:“我刚才所说,无论是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我对中医都怀有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敬意。从最早第一代华侨把中医带进英伦三岛迄今已经经历百年历史,如今英国全境雨后春笋一般开张兴旺的中医诊所就是这些年中医协会在杨会长领导下披荆斩棘之后的收获……”

老奸巨猾的杨仲英看起来比他更着急一些,他摆摆手,打断他:“谭先生不必客套,我们还是务实一些比较好,毕竟距离药监局给我们的截止时间已经迫在眉睫,如果我们没办法形成共识的话,那么就不要浪费时间了。”

杨仲英:“眼下英国的中医行业因为此前野蛮生长,积累了相当多不必要的累赘和重复,既然来找谭先生帮忙,也是因为谭先生在年轻一代华人里是佼佼者,有许多我们老人不具备的优势。”

谭坦:“那不过是外界对在下的误读,要说到在伦敦,如果还有什么事情是杨会长办不到的,那我想整个华人圈都没办法和杨先生相提并论啊。”

当面被提及黑道背景,杨仲英依然面不改色:“那些都是过去的那一套东西了,现在互联网时代,已经过时了,要有新的一套了。”

谭先生欲擒故纵:“那,杨会长所谓的互联网时代要有新的一套,具体是……?”

杨仲英哈哈一笑,看了一眼小沈:“这一套新玩法,你们年轻人最熟悉了。”

谭坦注意到,自进门以来杨仲英脸色都没有什么变化,看起来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刚才开始狂乱的心跳终于有點放缓下来。

谭坦:“这个,怎么会呢,杨会长您这可是我们前辈,我们年轻人这一套东西可都是沿袭您当年一路走过来的。不光是中医,整个华人圈都要依仗您这样有担当有经验的前辈才行呢。”

杨仲英笑了笑,他并没有那么容易上当:“我们都老了,未来还是要靠你们年轻人啊。”他说完,用眼神瞟了一下旁边的小沈。

谭坦陪着他笑起来,但是内心深处那根深藏许久的针眼终于要呼之欲出了。

小沈审时度势马上就把话题接了过来,刚才老板的眼神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双方务虚客套话聊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是实际脏活儿,老板毕竟是戴着白手套的会长,他可不方便直接提出诉求。

他的机灵劲儿一下子就让一直干坐在旁边不知道该怎么插话的七号助理像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青涩:“谭先生,我们都知道您在收集互联网信息上非常有独到之处。所以这次委托谭先生来给我们帮一点忙。”

谭坦:“哦,帮忙谈不上,只是想多了解一下情况。否则也不知道能做什么。”

小沈看了看杨会长,等他微微点了头之后,他才徐徐开口:“眼下,我们中医协会有一个当务之急,迫在眉睫,就是如何应对英国药物与保健品管理局(MHRA)的禁令。不瞒你说,我们中医行业现在在英国可以说是风雨飘摇。”

谭坦明知故问:“沈先生所谓的禁令指的是……?”

小沈耐心很好:“不知道谭先生有没有听说,MHRA去年冬天就宣布截止到今年4月30日为止,所有中医中成药都不得在英国销售。”

谭坦:“略有耳闻,不过,我想在英国,中医立足之本难道不是针灸治疗或者推拿正骨吗?”

小沈脸上略有发烫:“针灸、推拿确实也是中医闻名已久的分支,但是面对大规模病患,仅仅依靠针灸和推拿是远远不够的,中医这十年来在英国发展突飞猛进还是多多依仗把中医汤剂变成中成药对外销售。”

谭坦:“那,不知道现在,中成药销售占据比例是多少呀?”

小沈沉吟了一会儿,决定说出:“不瞒你说,粗略统计,中成药销售占据了行业收入百分之四

十以上。”

杨仲英表面并没有表情,但是没想到在给自己开车之余,小沈背地里对行业做了不少功课,对他的好感又多了几分。

这个比例远远超过谭坦此前的预计,这样,也就能理解为什么杨仲英会如此焦虑了。

谭坦心中豁然开朗,心生一计,不过他努力掩饰住情绪也紧皱眉头:“那,看来外面媒体所谓的中医遭遇灭顶之灾也不是虚妄之词啊。”

小沈:“是的,我们杨会长为了这个事儿已经好几天睡不着觉了。”

杨仲英回头扫了他一眼,刚还夸他做了不少功课,没想到还是嘴巴拦不住,还是太年轻啊,那么多话。

他接过话题:“老夫也是殚精竭虑,该想的办法都想了,请愿书、给内阁总理写信这些办法都试过了。眼看着最后日期越来越近,我也是束手无策啊。”他颓唐地往后靠近沙发软座,显得苍老了不少。

谭坦:“那么需要我来做些什么呢?”

杨仲英:“我们中医协会需要团结一心,共赴时艰。”

谭坦:“那我相信,凭借杨会长的声望,这定当不在话下。”

小沈:“谭先生有所不知,杨会长他也是中途接过重担,在此前中医协会已经发展得很有规模了。因为中医发展过快,所以也积累了不少问题。单单凭借杨会长一个人实在是孤掌难鸣啊。”

谭坦心里有些纳闷,作为会长,难道杨仲英话语权还不够吗,为什么会在自己,一个外人面前,几次三番吐露中医行的内部缺陷。

小沈也许是发现了谭坦脸上的不解神色,决定单刀直入:“英国中医行业有两大巨头,一个是田光楠先生的楠鹤,还有一家就是钱博思先生的泰康。这两位先生之间水火不容,相信谭先生人脉广博肯定都有所耳闻,本来杨会长和两位中医巨头之间关系也都非常不错。但是眼下到了团结一心共赴时艰的时刻,如果还是放任咱们中国人内部钩心斗角,那么渔翁得利的肯定是英国政府,他们本来就想把我们行业一举赶出英伦三岛,现在里应外合肯定事半功倍了。”

谭坦这下才算是明白对方登门拜访的真正目的,原来是想让自己去干脏活,替杨仲英去铲除其中一帮实力。想到这里,心里竟有些发冷。但是在外表上,完全不能流露出来。

小沈:“所以,需要依仗谭先生的人脉和资源,帮我们一些忙。帮我们收购其中一家,这样的话,中医协会才会有一个统一的声音,统一的领袖。”

谭坦问得更明白了:“那么,具体是要哪一位呢?”

小沈:“不知道谭先生知不知道,钱博思先生,他的泰康诊所长期以来都有违规经营的记录,当然他们处理得非常好,但我相信对于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谭先生来说,这肯定不在话下。”

这次见面的真正目的已经图穷匕乃见了,接下来就是一些场面上的客套话了。

谭坦没有一秒钟犹豫,决定接下这单,因为只有接单,才有可能进一步接触,实现他自己的计划。

谭坦:“那我明白了,给我两天的时间。”

这句话对于杨仲英而言,无异于久旱逢甘霖。他回头对秘书说:“小沈,你回去之后马上把这个具体对接的事务安排一下。”脏活干完了,接下来白手套又要上场,说几句符合会长身份的话了。

杨仲英:“其实,我们前期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走正规渠道,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有这个想法。除此之外,我们协会想尽方法按照法规递交中成药成分检验金,但是一来考虑到资金量太大,需要几千万英镑,另外在提交检验的时候,中成药是无法销售的,这对于我们行业来讲也无法承担,所以只能使用第二条路:坚决抗争到底!我们中医协会现在准备的计划是这样:4月30日之前,我们不会放弃任何一丁点可以上诉的机会,集体签名请愿书我们已经准备了第二轮,这一次除了华人中医行业协会代表之外,我们还组织了其他行业,包括华侨领袖叶有伦先生,另外我们还准备募集大使馆的一些官员,但是他们这边的反馈并不太积极。”

杨仲英停顿了一下:“不过,除了这个,我们还有最后的压轴安排,我们已经动员募集了在伦敦的所有中医行业协会会员诊所,准备在当天举办一个誓师大会,集体上街围堵保健品管理局的办公地址,在白金汉宫路151号,其实协会也有

人提供了他们局长莱恩古德森的家庭地址,但是我们既然作为行业协会,肯定不会针对他个人采取行动。我把这些计划告诉你,只是想表达我们现在的想法,需要你们一臂之力。”

整个会面过程不到30分钟,送走了杨仲英一行人之后,谭坦才意识到自从杨仲英迟到开始,到送走他的1个小时里,他的心跳速度居然如此之快,而他刚才浑然不觉。要是心脏持续这么跳下去的话,他只能闭着眼用救护车送进几个街区之外,全世界心脏病科权威的圣巴塞洛缪医院了。

经过这次会谈之后,现在他已经能够确信的就是,当时自己惊鸿一瞥看见的老头果然就是自己踏破铁鞋无觅处一直苦苦寻找的人,现在眼看所有的拼图越来越齐了。他苦等了十几年的报仇机会终于要降临了。他此刻比任何时刻都要兴奋。

他先稳定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叫了七号助理:“你帮我把英国中医协会的泰康公司的资料准备一下。还有他们老板钱博思的一切信息。”

七号助理:“好的,马上就去。”他转身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可是,老板,这生意咱们真的要接吗?据我所知,杨仲英他背后的黑道势力可是比我们要强太多了,他们都不出面……我们……?”

“毫无疑问!”谭坦挥挥手,目光异常坚定。七号助理的担心他不是没有过,但是很快他就想通了,杨仲英现在已经是中医协会会长,他不可能再动用自己之前的黑道势力帮他铲除竞争对手,他只能借“刀”,而现在他很愿意当这把刀。

第六章 杨仲英的秘密回忆

谭坦的推测基本上和事实并没有太大的出入。在某些大雨狂风之夜,熟睡中的杨仲英也会被突然出现的梦魇惊醒。

几年之前,杨仲英发现自己开始频频惊醒之前,就已经和叶莎分房睡觉了,他太太有轻微的神经衰弱,总是抱怨他的呼噜声太大惊扰她的睡眠质量,让她整天睡眠不足,导致头疼复发。几次之后,太太提出分房睡觉,既然人到中年,大家对性生活的欲望已经降到了冰点,那么分开显然对太太睡眠质量有巨大的正面作用。

尽管表面上,他还是并不乐意,而且还嘟囔了几句,但是分开睡觉才是他求之不得的生路,他在内心深处也乐见其成。因为实际上,杨仲英睡熟了之后,从来不打呼噜。

杨仲英搬去了别墅顶层东边卧室一个人睡觉,那是整幢豪宅最高的位置。刚建完他就想把主卧放在这个房间,偏偏太太叶莎抱怨顶层太高,每天上下太不方便,执意要把主卧放在二层,刚结婚的时候,杨仲英还是很懂得妥协,于是这一妥协就妥协了10多年,如今终于名正言顺睡到了最高层,杨仲英内心深处很是开心。

尤其是到了夏天凄风苦雨的夜晚,杨仲英再次被不断重复的梦魇惊醒的时候,他从床上坐起身,大口喘气,等稍微平静下来之后,用睡衣的袖子擦掉额头上不断冒出的冷汗。

此时他也开始庆幸,自己终于可以有一个足够封闭的自我空间,不用再像刚结婚那些年,时刻提防自己会在噩梦中惊醒,吐露出那些身世隐秘来了。

年过半百之后,那些青年时代的回忆就会在午夜梦回之际纷至沓来。有些回忆温馨难忘,但是还有更多的回忆则迥然不同。

比如一到夏天,只要夜晚时分开始下雨,那么当晚的梦境中,杨仲英就会不自觉地想起1992年7月21日那个夜晚。

当时,他还不叫杨仲英,他的名字叫作谭家爵,杨仲英是他同屋,他们是同样处于机轮底下,位置最差的“十五等舱”的室友,“十五等舱”是他们自嘲的绰号,形容在食物储藏室里度过那几十个日日夜夜的狭小空间。

这艘叫作东星号的货船,一年分两次往返于上海至伦敦之间的航线。

对于大陆偷渡界来说,偷渡分为陆路和海路两种,2000年6月发生了58名中国偷渡客在多佛长途运货卡车上因为窒息而亡的事件之后,陆路偷渡一时成为风口浪尖人人喊打的选择。但其实早在90年代前后,在“蛇头”们发现了自土耳其到希腊,然后再买一份假护照潜入英国这条隐秘线路之前,通过海路,坐货船在海上漂泊偷渡去美国或者英国也是一個可以选择的选项,只是因为时间太久,条件太苦,所以选择的人并不多,但是海路有一个好处,就是遭遇的关卡检查要比陆路少得多。

不过,说实话,对于任何一个偷渡客来说,能

坐上一艘到发达国家的货船是等而下之的选择,因为很少有人能够忍受在一艘货船上待上3个月的时间,当然如果你和船上的水手,甚至大副关系不错的话,那就另当别论。

谭家爵恰恰就是这样的人,因为出生在福建,八岁才跟着父母迁徙到了南昌,无论多么努力他都改不掉福建口音,这让他始终无法正常融入南昌本地人的生活圈,即使他多年之后娶了一个能干贤惠的当地媳妇。

其实早在十几岁的时候,他就有一个出国梦。他始终认为身处于国内这种体制之内,对他这样的人才来说是一种摧残和巨大的浪费。和其他那些长在红旗下的同龄人并不同,他对于西方资本世界有着一种质朴的憧憬和向往。

但是他从不在公共场合流露,在他十几岁的少年时代,他和向陽中学其他的过早卷入政治生活的初中中学生们并无二致,也会在集会或者批斗反革命权威的时候挺身而出。

只是他并不是那个会冲在最前面,率先向跪在地上的反革命权威抡起金属皮带扣的革命小将。

相反,他会在革命小将扫荡完了亲西方的反动权威家之后,对那些被砸烂却还在顽强转动的唱片机感兴趣。

那些荼毒人心的资本主义靡靡之音在他听来却是一种美妙的享受。这种感觉奇妙但又难以名状。

他自己也记不清楚,到底是在江西大学物理学李教授,还是在江西师范大学中文系胡教授家里听到的那曲《贝多芬月光奏鸣曲》,这是一个年方16岁的少年在1969年听到的最接近天籁之音的旋律。

旋律开始响起的时候,他一度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只想双腿跪下闭上双眼,去接近音乐中隐藏的天堂。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皮鞭在反动学术权威的脑袋上抽打,而站在一旁的他,早已经神游象外。此后他开始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寻找一切关于那个传说中毒草遍野的西方世界的一切资料。

狂飙的岁月之后,他按部就班进入了工厂,当了车间装配工,但少年时的狂热之心并没有熄灭,以至于当他在22岁那年经过街坊邻居介绍,认识了隔壁工厂的管香娟的时候,他也没有表示太大的反对意见。反正年龄到了,总要结婚吧。

婚后的生活过得也是波澜不惊。不得不承认,管香娟恰似当初介绍人口中所说的贤惠能干,操持家务工厂上班平衡得非常好,两不耽误,还一度成为工厂里的先进标兵。于是早早地就成为厂里著名的和谐美好家庭模范,如果非要挑出这个能干媳妇的一点小毛病的话,那就是她性格过于要强,几乎每件事情都要求十全十美,这让谭家爵并不太习惯。

而他也正如两边父母所期待的,邻居所艳羡的那样,每天上班在装配车间完成任务回家,晚上也按照规定动作一样,早早地就生下了一个儿子,几年之后又有了一个女儿。日子就是这样,一张一张地撕掉黄历纸罢了。

直到在那次送别老同学的饭局上,酒酣之际,他忽然听到了一个稍纵即逝的消息,他忽然从酒酣脑热中猛然惊醒,少年时代,唱片机里倔强地播放着的《贝多芬月光奏鸣曲》忽然响起,他意识到了,谭家爵生命中的某一刻忽然降临:要去上海发展的老同学李涛说起上海的灯红酒绿并不能吸引到身处于南昌的谭家爵,但是他话锋之后提及的另外一个老同学,却让谭家爵怀疑自己的心脏一度都停止了跳动。那是当年班上最淘气,但是和他私交最好的淘气大王陶鸣飞。因为父母双亡,所以他从小就在南昌的亲戚家寄养长大,在小学读了三年不到,就被上海的远房亲戚接走了,多年来也断了音讯。但是李涛这次去上海就是投奔陶鸣飞,他现在在上海到英国的远洋轮当水手,称得上风生水起。去过三十几个国家,而且在每一个港口都留下一段难忘的爱情故事。

他当班的这艘远洋轮,在下个月会从上海出发去英国伦敦。

他听到内心深处有一个音量不大,但是足够坚定的声音不停地呼唤:“抓住它,抓住它。”

当天晚上,他趁着酒劲把自己要去伦敦的想法和老婆和盘托出。和预料的完全一样,管香娟斩钉截铁地予以反对:“你老婆孩子都有了,还跑去英国做什么?你会英语吗?你去干吗?去找间工厂做零件?你脑子坏了吧?”

“女人懂什么?”谭家爵对这个反应并不意外,妻子的极力反对并没有打消他的念头,他还是按部就班地准备着自己的远行计划。

至少管香娟有一点没有说对,作为枕边人,

她居然没有发现她的老公已经偷偷学习英语一年多了,他买的双卡录音机并不是为了听无线电,调频广播不需要那么大的录音机。他从单位同事这里拷贝来了英语900句,还有托人买来的英汉大词典,那都是他在夜深人静,管香娟和孩子们都入睡之后,他一个人在院子里,扇着蒲扇一个人偷偷学,还有每天早上他会比所有人都早起一个小时,躲在卫生间里用功。

他没有大声读出那些英语,一是害怕被发现,管香娟尽管一贯要求自己进步,但是她并不会支持老公学习英语,尽管那个年代所有人都在学英语。第二他对自己的发音并没有自信。他害怕自己一旦读出声来,会把那些嘲笑一起迎来。

于是他就跟着磁带,默默地默默地在内心朗读了一年多的英语900句。

在告别饭局上,他没有忘记叮嘱老同学李涛一到上海,和陶鸣飞取得联系之后,马上告知自己。

而这几天,他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焦急地等待着从上海来的长途电话,1991年,他家里并没有安装电话,所有长途电话都必须是通过传呼来通知。他每天上班前一个小时,下班后一个小时都会想尽一切办法,赖在厂里传呼台里死磨硬泡,就在等待那个来自上海远洋轮上的消息。

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李涛挥手作别南昌9天之后,谭家爵苦等的电话终于来了,电话那头的李涛鼻音很重,他先来道歉,一到上海就水土不服重感冒,一直在生病,抱歉那么晚才给谭家爵来个电话。而南昌那头的谭家爵则忙不迭地说没事,没事,他现在最关心的绝不是这些客套话,而是李涛和陶鸣飞到底接上头了没有。

关于这一点,李涛给予了一个明确的答复。但是,要让失散多年的老同学帮助他上船偷渡这个是需要承担很大的风险,陶鸣飞未置可否。

谭家爵一下子明白了,对方一定是在掂量自己的诚意到底有多足,于是在电话里,他咬着牙承诺,一旦事成之后,自己可以给陶鸣飞5000元现金酬谢,另外李涛也有1000元的好处费。

在1991年的南昌,6000元无疑是一笔巨款,当年谭家爵月工资还不到280元。6000元几乎等于他不吃不喝两年的纯工资。

因为家里有两个孩子,所以经济一直过得紧巴巴的。平时家庭流水这都归管香娟管理,所以从日常开销的几百块里要凑齐那6000块不可能有戏。到哪里去凑齐这笔钱呢?

当天晚上的时候,管香娟心急火燎地扒了几口饭就要出门,谭家爵随口问了一句,她就说要去同事家取一下大家集资的捐款。

这句话忽然点醒了谭家爵,糖精厂上上下下超过2000号员工,工会主任老姜上周突发脑溢血在上班的時候去世了,老姜平时在厂里人缘很好。家里负担也重,女儿还在上高中,老母瘫痪在家十几年,大家都过意不去,和老姜认识的每个员工多多少少都表示了一下心意,糖精厂党委书记提议各个车间把自发募捐的捐款统一上交。员工捐多少,工厂就以一比一的比例配捐,最后把总数统一交给老姜的配偶,算是哀悼。

管香娟是原料车间的热心人,上上下下都信得过,所以原料车间的捐款就由她来组织协调一并上交。

谭家爵也不是没有斗争过,毕竟这笔钱是给另外一个因为意外身亡的老好人,他家中还有高堂老母,待哺女儿的抚恤金。

可是当他意识到如果自己错过这次出国的机会,就会在这个中部省会城市蹉跎一生的时候,守着他和管香娟结婚的时候,工厂给他们分配的朝北一室户白头偕老的时候,他就再也不犹豫了。

于是那笔钱从管香娟从厂里办公室领回家到谭家爵带着它远走高飞的时候一共不到8个小时。当时厂办主任给她的时候还特意用报纸包了好几层,叮嘱她因为今天去晚了一步,银行关门了放在办公室不安全,所以就选择离厂只有一步之遥的管香娟,让她带回家,明天一早就去银行存起来。为此厂办主任还特意批给她半天的假。

当天回来之后,管香娟困得不行,倒头就睡,以至于完全忽略了另一半的反应。谭家爵在厕所抽了整整一盒香烟之后,咬紧后槽牙,决定当即动手和当夜动身,这是一个下暴雨的夏夜,雷声从远处滚滚而来,不停地响在耳际,看着床上熟睡的妻子,电风扇吹起她刘海和睡裙一角,而熟睡的她浑然不觉。从厕所出来的谭家爵脸色发白,额头还有冷汗,那些由远而近的雷声和他内心深处的呐喊混在一起:“快,抓住这个机会,胆小鬼!否则你会终生后悔。”

1992年6月11日,8岁的谭坦永远无法忘记那个夏天的夜晚,凌晨三点的时候,他忽然尿急,起床小便。他穿着一件暗红色写着中国队的跨栏背心,睡眼惺忪地看见父亲拎着一个包转身出门。

行色匆匆的父亲令人意外地披上了秋天才穿的大衣,带上他平时并不常用的包和几件简单的替换衣物,就离开了玉桥新村301室,给少年谭坦留下了一个记忆中的背影。

那个背影被时光摄影机一下子定格在谭坦潜意识深处,从此之后,每当打雷下雨的夏天午夜,他就会神经性地想起那个夜晚。

这是一个让他和妹妹永远失去父亲的夜晚,却并不是他母亲失去丈夫的那个夜晚,因为从结婚那天开始,她的丈夫从来就未曾属于她。

过了很多年之后,谭家爵,不,此刻他已经改叫杨仲英,现在距离他登陆英国已经过去了很久,他已经在这个叫杨仲英的身份里踏实稳定地生活了十几年,就像过去几千个早晨一样,管家李先生给他准备了一份吐司早餐和豆奶,还有一叠《星岛日报》和中文广播则是他的精神食粮。

他在翻看《星岛日报》的第十八版的时候,忽然听到中文广播电台播出了这样一则社会新闻:

1992年,一艘从中国出发的货船在太平洋上遭遇强烈风暴,船上一个装满2.9万只黄色塑料玩具鸭的集装箱坠入大海。

难以置信的是,其中1万多只玩具鸭在太平洋上漂流了3.5万公里和整整22年之后,即将在年底左右登陆英国海岸。

22年之前,它们的目标是美国华盛顿州,但是在经历了那场海上风暴之后,“鸭子舰队”经历了6800英里的太平洋副热带环流,沿途经过印度尼西亚、澳大利亚、南美洲和夏威夷。它们也曾经历了俄罗斯和美国阿拉斯加州之间的白令海峡,被寒冷的浮冰冻住缓慢地漂流了2000英里,而当它们抵达加拿大新科舍省之后,浮冰终于解冻,“鸭子舰队”再次欢快地以每天7英里的速度向美国东海岸进发2000英里。如今它们行程万里终于遇到了加勒比海与英国之间海域的湾流,在此湾流的带动之下,科学家们预测它们可能会在2014年底抵达英国的康沃尔郡海湾。

经历了这番海上漂流之后,每只幸存下来的“鸭子”身价至少翻了20倍,甚至还引起了英国4家电台专门为此拍摄纪录片。

听到这则新闻开头的时候,杨仲英并没有什么反应,还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豆奶,这是他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但是当新闻播报员忽然提及鸭子会在2014年底抵达英国的时候,他拿着咖啡杯的手忽然下意识地抖了一下。

这些无关紧要的鸭子们仿佛勾起了他尘封已久的某些回忆。他站起身,背着手来回踱步,走了几步之后,他立定,看着窗外,眼神投向那个遥远的康沃尔郡的方向。

有一只不知名的飞鸟从窗户之前飞过,他视线跟着鸟飞行的线路忽高忽低,天色阴沉沉,有种暴雨将至的感觉。

他忽然想起了22年前的船上时光.

从南昌到上海比他想象的要顺利,他坐了第二天一大早的火车先去南京,然后从南京转车到上海。

因为是买了站票上火车的缘故,所以南昌到南京的火车上的时光非常难挨,他只能委曲求全地缩在两节车厢中间的位置上,因为正好就在女厕所门口,所以他不停地给那些需要上厕所的女士们让位置,他开始还坚持咬牙站着,为了保持某种并不存在的尊严。而到第五个小时的时候,他终于支持不住,和农民们一样铺了一张报纸席地而坐,看来尊严只值区区五个小时。在第十三个小时的时候他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要崩溃了,他已经有22个小时没有合眼了。但是身上的6524元现金让他一刻不能松懈。

90年代初期的中国火车上鱼龙混杂,有最质朴单纯去省城给儿子女儿送新鲜土鸡蛋的老农,他们攒了大半年的钱终于可以开销这次远行,也有打扮得善良无辜却善于从表情言谈举止上判断旅客身上到底有多少银子的职业小偷。

在南昌的时候,他就听说过各种在火车沿

线上神奇而无孔不入的小偷伎俩,他也曾经在九江火车站上亲眼目睹一个被小偷偷光五年积蓄的内蒙古老大娘撕心裂肺的哭声。

所以他不能睡觉,一刻都不能合眼。6524元此刻正藏在他那双破旧不堪的皮鞋底下,一左一右,只有他双脚每时每刻都踩着那些人民币才会让他放松下来。

他试图让自己不那么紧张,他揉了揉太阳穴试图和周围的旅客攀谈起来。让他失望的是,尽管都是从南昌出发的江西老表,但是他们九江鹰潭的那些农村口音让他难以分辨。

从南京坐车到上海则是另外一种体验,他在南京不敢过夜,连夜马不停蹄地坐上一班火车到了上海。

让他略微宽心一些的是,此时距离逃离玉桥新村301室家门已经过了足足24小时了,好消息是看起来妻子好像并没有报案。

火车上的铁路警察并没有变得紧张,他拿着火车票上车的时候也没有遭到过多的盘问和巡察,一切看起来就像是一次旅行那么轻易。

这种感觉甚至一度让他飘飘欲仙地带到了那艘船上。东星号是陶鸣飞工作的那艘船。和李涛酒桌上那些吹牛略有出入的是,陶鸣飞并没有他说的混得那么好,他只是这艘300多号人的远洋轮上一个毫不起眼的后厨帮手,因此当谭家爵费尽千辛万苦站到了1992年夏天的十六铺码头的时候,这个传说中远东第一码头的残破和萧条让他倍感失望,这完全不是想象中气势磅礴的样子,而那艘东星号也因此同样显得老旧全无生气。

可是尽管如此,这艘船配员也多达300多号人,陶鸣飞和他记忆中小时候的样子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唯一的变化就是左眼瞎了,他不愿多提及瞎眼的原因,只是面对谭家爵的苦苦哀求,一根又一根地抽烟,久久不表态。

作为中间人的李涛有点沉不住气了,毕竟那个电话是他打的,价码也是他开出来的,现在谭家爵抛妻弃子地从千里之外南昌赶来了大上海,连南京路都没去,直接就跑来十六铺,而且还带来了当时说好的好处费,现在把人拒绝实在是开不了口。

何况谭家爵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我现在已经回不去了,回去了就要坐牢老婆孩子也都没了,我现在只有华山一条路。”

陶鸣飞吐了几十个烟圈之后,终于发话了:“这件事情,我还要请示一下我的老板,我们老板不松口,我是万万不敢把你带上船的。”

陶鸣飞口中的老板就是厨房老大,他作为掌握这一船人在海上长达数个月甚至半年的伙食的人,在开船之前的物资配备上有充分的发言权。而陶鸣飞其实没有说出口的隐含权力还有不少,其中就包括可以带什么和不可以带什么上船的权力掌握在伙食长手里。

在李涛看来,这并不意味着拒绝或者索钱加码,陶鸣飞在表达整件事情的难度而已。但是在神经高度紧张的谭家爵看来,这意味着命运开始对他关上了大门。因此在这样的情况下,让陶鸣飞和李涛有点意想不到的是,谭家爵当场做了一件事情: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之下,他把自己从南昌一路带来的行李往黄浦江里一扔:“如果我上不了船,下去的就是我。”说完,他就从十六铺码头走了,留下陶鸣飞和李涛面面相觑。

其实在往江水里扔下行李之后,他马上就开始感觉后悔,毕竟里面有他十多年来一直陪伴左右的日记本,还有其他的纪念物,包括两个孩子的照片,这是他离家之前反复考虑之后决定带上的。但是当他听到有可能无法上船的时候,这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它们都是过眼云烟。

“上船。”他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所有阻拦这个念头的都会被它碾压得粉身碎骨。

不知道是上苍眷顾还是他的决绝使然,短短24小时之后,那张船票终于送到了他手上。他会和面粉一起装在箱子里,也就意味着只有通过后厨这条通道他才能上船。

这已经是相当不错的偷渡待遇了,毕竟他不需要混在集装箱或者其他那些东西比如冷藏肉中上船。这是陶鸣飞的原话,不久之后,当他见到了杨仲英,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意义。

杨仲英就是和冷藏肉混在一起上的东星号。很快这两个福建老乡就热络起来。

杨仲英和他上船的途径还不一样,他不认识船上任何一个水手,他买通了给船只供应冷藏肉的人才上的船。所以他的处境比谭家爵更危险,不能让船上任何人看见他,否则他就会被扔下汪洋大海。

开船之后,陶鸣飞还象征性来看过几眼,应该是来确认一下谭家爵是不是还活着,并且一再

叮嘱一定不能让船上其他人发现他。两天之后,除了伙食工这里就没人会再来。他们两个人就在这个存储面粉和冷藏肉的空间找到了那個小小的8平方米空间作为栖身之所,他们起了个名字叫“十五等舱”。

前两天是谭家爵水土不服,晕船加上之前舟车劳顿集中爆发在船上发高烧呕吐不止,陶鸣飞只是象征性地扔了几颗药丸给他算是关心,幸亏还有十五等舱里的另外一个伙伴杨仲英,他毕竟年轻2岁,还能活蹦乱跳在“十五等舱”里照顾他。

足足有半个月的时间,他们两个人不敢离开这个空间一步,吃喝拉撒全在8平方米空间完成,因此他们对于东星号航行到哪里也完全无从得知,对外界所有联系都依赖陶鸣飞隔三差五偶尔过来看一眼,而且每次来的时候,还得把杨仲英藏起来,有好几次差一点穿帮。

终于等到第16天,他们靠着仅有的一扇小小气窗来观察外界昼夜交替,杨仲英再也忍不住,在凌晨午夜时分爬上甲板透透气。

他回来的时候,神采奕奕:“你不知道,在甲板上看大海有多美,走,走。”

谭家爵还在犹豫不决,杨仲英不停地拉扯着他:“走吧,走,憋在这里人会发疯的,我保证现在甲板上一个人都没有。”

的确,甲板上一个人都没有,除了微弱的信号灯之外,茫茫海上漆黑一片,甲板上远比食物舱里舒服得多。谭家爵已经忘记自己多久没有看见如此明亮的星光。这也许是他那个雨夜逃出南昌之后,最放松开心的一刻。尽管他也不知道这艘船究竟航行到了哪里。

甲板上空气新鲜得让两个憋闷半个月的人都有点晕眩,后来谭家爵回忆起那天夜晚才明白也许当时的症状应该叫作醉氧。

杨仲英发了疯一样在甲板上蹦蹦跳跳,仿佛要把这半个多月来所有的力气狂泄一通,他先是借着水气在甲板上来回蹭滑,用双手保持着微弱的平衡。然后似乎觉得还不够过瘾,他又开始攀爬起来,沿着白色油漆栏杆往船上信号灯的位置攀爬。尽管船只航行在大海之上,多少都有颠簸,但是他爬起来却远胜常人在平地上的表现,没多会儿的工夫,他眼看着就快爬上了最高点。他站在船尾的栏杆上,摆出了不知道从哪部电影里看来的姿势,双手拥抱着大海,狂呼海啸。

谭家爵起初还有点担心他,担心他如此发狂的行为会把还没睡觉的水手引来,但是他发出的那些狂笑和大叫在大海之上,轻而易举就被风声轮机转动的噪音掩盖了。

杨仲英在栏杆上发疯狂叫,俨然和酒鬼没有区别,忽然他右脚挂住栏杆的地方滑了一下,刚才还在船尾肆无忌惮的杨仲英忽然失去了平衡,从栏杆上重重地摔了下来,右脚以及大半个身子已经垂荡在船体之外,小半个身子还在甲板上。

谭家爵毫不犹豫向船尾飞奔而去,把身子滑出去,右手甩出去,拼命用力抓住不断下滑的杨仲英的左手,此时杨仲英早已吓醒了,没有刚才的疯劲儿,死命地想用已经滑脱的右脚去勾住那根像救命稻草的栏杆。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已经几乎把杨仲英右半边身子吞没下去。

“快救我,救我!”杨仲英在狂风之中大叫,可惜那些撕心裂肺的叫喊声瞬间就被风声吞没,即使两个人距离那么近,谭家爵也只能看见他脸上惊恐的表情和嘴唇不停嚅动。

此时,谭家爵忽然脑海中一闪而过,就在两天前,他曾经对自己说过的秘密忽然在他脑海中响了起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英国吗?我爸在那儿,听说他现在在英国混得老牛逼了,当上了黑帮老大,听说生不出儿子,哈哈哈哈。你说逗不逗?”

“现在这个老东西居然想起我和我妈了,当年去英国之后一次都没联系过我们,连我妈死了都从来不关心,现在生不出儿子了,想起我了,这个老王八蛋!”

“隔了那么多年了,他怎么认你?”谭家爵有点好奇。

杨仲英抬起了右手:“就凭这个。”他天生右手无名指少了一截,“我出娘胎的时候就少了一截。”当时谭家爵下意识地仔细看了一眼杨仲英的右手无名指,确实天然比常人短了一小截,但是如果不注意的话,大部分人也会忽略。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幕对话忽然此时此刻浮现在他眼前。那个曾经在南昌玉桥新村301室厕所不断蛊惑他的声音再次出现:“抓住机会,要不然你會后悔的。”

他努力抓着不让杨仲英滑出船舱的右手开始慢慢松开,杨仲英脸上的表情从错愕开始变得害怕,他在狂风中不断摇头,咆哮狂喊:“快拉住

我,拉住我!”谭家爵只能从他不断变化的唇形去推测他的意图。

他当然也想用力,把杨仲英从无尽漆黑中拯救出来,但是他越是想发力,可是胳膊却事与愿违,上船那几天,杨仲英鞍前马后照料病中的他的一幕幕再次浮现眼前,可是越想这些却越无济于事,他的右手完全发不出力,好像被人点了穴位一般。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杨仲英慢慢地滑向东星号之外的苍茫黑夜之中。

杨仲英生命中最后发出的那声呐喊也并没有传达到谭家爵耳中,多年之后,他最后的遗言也成了一个困扰谭家爵多时的心结。他到底会说什么,是责怪谭家爵的无情,还是对自己忘乎所以的无尽悔恨?

信号灯微弱的灯光无助地企图照亮海面,但只是淡淡反射起一圈亮一些的海域罢了,海平面太过于浩大,以至于杨仲英这条鲜活的生命掷落其中并没有泛起什么波澜,他像纸片一样消失不见了,谭家爵单腿跪倒在甲板上,忽然从胃底泛起一阵恶心,他无法遏制地开始呕吐起来。

他忘了自己吐了多久,总之干呕到无物可吐的时候,终于站起身。除了呕吐之外,他现在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冷风一吹,他才发现自己额头沁出的冷汗比刚才夺命营救的时刻甚至还要多一些。

要对自己残忍一点,这个念头驱使他一步步走回食物储藏室,相比之下,水果刀是轻而易举就能找到的东西,但勇气却并不容易找到,更何况是如此程度的自残行为。加上需要计算的伤口复原时间,他已经没有时间再等待了。

医疗常识让他提前准备了棉花球和布带,他找了一块抹布塞进嘴巴,用上下牙齿紧紧咬住,主要是防止一旦过于疼痛,他会咬掉自己舌头。然后又给自己右手垫上了足够的棉布,以及足够的水和食物,万一他要是痛晕过去,至少可以有一个地方。

谭家爵此时此刻的心情反倒平静下来,从1992年6月11日那个雨夜开始,或者再往前推算,给李涛送行的饭局上,甚至倒退到1969年听到那张黑胶唱片的夜晚。野心驱使他一步步走到现在,是必然也是偶然。

如果他不能对自己残忍的话,那么之前做出的所有努力和牺牲都会化为泡影。他在这艘船上宿命地遇到杨仲英这也是脑海中那个不断回响的声音在冥冥中做出的安排。

他大脑甚至开始产生了某种幻觉,仿佛他砍掉的并不是手指关节,而是某种祭祀品,一种向世间万物之神证明自己虔诚和意愿的投名状。

想到这里,他不再犹豫,用左手挥起了那把水果刀。鲜血一下子从伤口飙射而出,一下子溅到了船舱壁之间的缝隙。

止血的难度比他想象中更大,他一度昏厥过去,但是好在他在动手之前,用绷带扎住了右手手臂上的大动脉,否则在没有别人营救的情况下,他真的可能没办法苏醒过来。

过了8个星期,当他从东星号船舷上拾级而下,陶鸣飞是在他挥刀砍掉自己手指第四天才发现他的,此时他已经从最痛苦边缘挣扎回来了。只是脸色看起来苍白毫无血色而已,他并没有过多地解释自己右手包着的伤口。

只是越发沉默起来,这让见识过他当场扔掉行李的陶鸣飞更觉得他神秘隐忍不愿多打交道。

他一度后悔自己贪财拿了这个已经记不清楚长相的小学同学的6000块钱,其中的三分之二他还上交给了伙食长。如今他终于实现了自己偷渡的目的,他悬着的那颗心也终于可以放下来了。可是陶鸣飞并不知道的是,就在这艘船上,他的小学同学经历了一场多么可怕的生死考验。

1992年10月27日,谭家爵终于登上了伦敦码头,结束了海上漫长的三个多月漂泊,此时距离他离开南昌玉桥新村已经过去了足足138天,他足足瘦掉了14斤,以及换了一个崭新的身份。

伦敦的宏伟雄壮让他倍感安慰,那些付出的牺牲看起来终于得到了馈赠,他崭新身份所带来的便利让他迅速地见到了已经望眼欲穿的老人杨一乾。在船上十五等舱里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让谭家爵模仿杨仲英莆田的口音几乎天衣无缝。

到了英国之后,最让谭家爵担心和害怕的时刻并不是由当地福清帮为老大杨一乾组织的大规模认亲仪式,而是第二天,尽管他那口福建方言和右手无名指让杨一乾非常放心,但是他底下的幕僚却对这个忽然从大陆冒出来的继承人提出了质疑,有人提议要求检血型和DNA,但是老派的杨一乾并不相信这些,他挥了挥手,拿出

了福建大佬的气势:“不要那些玩意儿,我的儿子我还认不出来吗?”

之后的考验,就是要让没有一点黑道经验的谭家爵迅速地融入福清帮的权力体系中去,作为老大唯一的儿子,他来英国的目的不是别的,而是开花散叶,继承家业以及娶妻生子。

杨一乾身体比他想象中还要糟糕一些。很快,谭家爵就展现出在南昌或者福建没有机会展现的能力来,他没有丝毫犹豫地就答应了杨一乾给自己找到的一门尚佳的亲事。和英国华人豪门叶有伦一家结为姻亲,把叶莎娶回家。

至此他终于有机会作为马家第二代领袖把福清帮往可以见光的道路上引,这也是杨一乾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之后最紧迫要解决的事情。

老爷子是在8个月之后的春天过世的,那年4月,老爷子忽然兴致来了,要在庭院里植一棵桃子树,底下自然不敢怠慢,作为儿子,谭家爵也是最卖力的一个,正当他们准备得差不多的时候,前一秒还在乐呵的老爷子忽然像被什么东西冻住,就这么直挺挺着过世了,脸上挂着的笑容永远地凝固下来。

作为唯一的继承人,谭家爵在葬礼上哭得山崩地裂,但是内心终于安定下来,他知道,终于,唯一可以质疑他合法性的人永远地过世了。

第七章 从万能到万万不能

李茜

爱丁堡是一个特别舒服的城市,当然冬天不算。事实上只要到了冬天,整个苏格兰都冷得让人有种想跳楼的冲动,如果没有暖气的话,那真是一秒钟都没办法待在房间里。虽然长沙冬天也不暖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湿冷,但是和苏格兰冬天相比,那真是天堂。

不上班的时候,李茜就一个人坐在屋子里也不愿意出门,因为出门就意味著不必要的开销,她习惯从中国人超市里买些老干妈和饭扫光之类的东西,有时候不用做菜,用电饭煲准备一锅米饭,拌着这些就能对付过去一顿饭。

刚开始,一个人一顿饭就是泪千行,她会想起在长沙火宫殿吃夜宵的回忆。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难受的时候,她就把藏在衣服里面的儿子照片拿出来看几眼,心里对自己说:“儿子,妈妈都是为了你能有一个更好的未来。”每次看完,心里就多了一股力气,又感觉能多坚持一天了。

两个月后,李茜终于适应下来。每一个公司老板理念不同,红鲤鱼业绩考核标准比起楠鹤那简直就像天堂一样。小雪虽然也有业务考核指标的要求,但是她比小曹通情达理得多了,也许是两家中医诊所开店宗旨的区别。相比楠鹤穷凶极恶的要从病人手里挖到每一个便士,红鲤鱼还是把治病救人放在第一位。再加上苏格兰开销要比伦敦小得多,因此李茜渐渐也开始有了储蓄,虽然数量不多,但聚沙成塔,她这么安慰自己,渐渐她也有了爱丁堡的朋友,比如经过她治愈的哈利普夫妇,他们六十岁上下,土生土长的苏格兰人,这辈子最远去的也就是纽卡斯尔,连伦敦都没去过,但是并不妨碍他们对一个来自遥远中国单身女人的关心。周末的时候,他们经常邀请李茜去自己家里做客,李茜也总是很有分寸地不在他人家里吃饭,喝一点下午茶就离开,毕竟语言不通,也没办法深层次的交流。

就在她慢慢适应下来苏格兰的生活时,忽然收到了一个晴天霹雳,是在老家的二姐打来的越洋长途。在电话里,她哭得很厉害,此前为了不让李茜担心,家里隐瞒了老母心脏病突发送进医院的事实。李茜一算,就在自己被楠鹤老板逼着周末坐上长途车拖家带口搬到爱丁堡的同一天,母亲在街上被一辆超速中巴撞了当即瘫痪在马路上,是好心人送进了医院。

真是母女连心,就在女儿身在异乡最痛苦的时候,母亲也在大洋彼岸遭受人生劫难,她不无酸楚地想到。身为女儿真是不孝,老母亲弥留之际,自己居然不在身边,她越想越难受,整天以泪洗面。

在电话里,二姐声嘶力竭地劝住她,打消了她马上买机票飞回老家看老母亲最后一面的念头:“妹妹啊,你一个人在外面省吃俭用太不容易了,你想你飞回来一趟,妈,她已经看不见你。你说你一个人飞回来又回去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二姐说的每一个字都狠狠地打中了李茜的内心,可是,她说得没错啊,她这么飞来飞去又能怎么样?现在自己飞回去能解决什么问题呢?母亲的后事都交由姐妹兄弟们操办,自己回去帮不上什么忙,除了让自己良心上稍微好受一些,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可是这往返的机票却够自己攒上一两个月了。

她忘不了,自己当时下定决心要出国淘金,母亲看待自己的眼神。去机场临出门那天,母亲执意要出来送。李茜每次想到这就是和母亲的诀别,心就像刀割,整个喉咙里好像被一个巨大拳头塞满,眼泪哗哗地往下流,一句话也说不出。

此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当初自己离开中国送别老母亲不能多看几眼。也许那个时候母亲也已经有了预感,此生也许不会再相见,怪不得那天母亲努力抹着眼泪却不让看见。想到这里她就难受得无法自拔,自责为什么非要出国,如果留在长沙,母亲就不会发生意外了。

母亲去世对她的打击非常大,虽然努力控制情绪不影响上班,对病人也依然保持着耐心,但是心细的哈利普夫妇很快发现了异样。哈利普太太径直走了进来:“我的孩子,告诉我实话,你怎么了?”看到她和蔼慈祥的面孔,李茜忽然一下子跨越了白种人和黄种人的界限,想起了自己母亲。

于是李茜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哈利普太太抱着李茜,拍着她的后背,让她放松下来,李茜连着手势带比画地告诉她母亲去世了,而自己却没有办法赶回中国。

哈利普太太温柔耐心地拍着李茜:“没关系,你就把我当妈妈好了。”李茜奇迹般地听懂了这几个单词,感动得眼泪哗哗流淌,把哈利普太太抱得更紧了。

哈利普夫妇果然没有忘记兑现自己的承诺,第二天周末,他们就开着车带李茜去了天主教教堂。他们告诉牧师:李茜的母亲去世了。

于是那个穿着牧师礼服的白发牧师慈祥地对李茜说:“你母亲去了一个更美丽更伟大的地方:天堂。她会在天堂保佑和祝福在人世间的你。我们应该为她感到高兴。”

教堂里每一个李茜并不认识的人,都排着队向李茜走了过来,和她握手和她拥抱,告诉她不要伤心难过,你的母亲去了一个更美丽的地方。李茜虽然哭得依然很伤心,但是心里却好受多了。

从教堂出来的时候,哈利普太太告诉李茜,这就是英国人如何面对家人离去的悲伤,那就是把自己个体放到集体中去,让大家一起来分担你个人的痛苦。这样你的痛苦就会变得很小很小。千万不要一个人憋着,看你一个人发呆我们很担心,很担心你会有激烈的自我伤害的举动。

有了朋友的日子就过得很快,此后,李茜一有时间就去教会参加活动,虽然她依然对上帝的存在心存疑虑,但是和善良纯真的天主教教徒在一起,让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李茜在中国的时候,也从来不愿意参加这种活动,而到了英国之后,才发现如果人们有了统一的信仰,那团结起来就变成一件相当容易的事情。大家都有着相似的价值观和信仰。

只是在教会里听到的故事让李茜有点难受,爱丁堡之前曾有一家中医诊所生意非常好,因为他们的中国老板也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他每次在诊所出现的时候,手里总会拿着一本打开的圣经。

这样的举动让爱丁堡的英国教徒们非常放心,觉得既然都是兄弟姊妹,那么他们诊所医生说的话一定也是真理,非常值得信任,可是有一天那位左手圣经右手骗经的中医老板是假冒天主教徒的丑闻曝光了。原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招揽生意骗取他们的信任,英国的教徒们内心都受到非常重的打击和伤害。英国人不理解的是,他可以赚钱,做生意为了赚钱这一点无可厚非,可是为什么他要出卖自己的信仰,假装是一个天主教徒来欺骗我们呢?难道赚钱比信仰更重要吗?

就在李茜以为自己会在爱丁堡继续这种田园牧歌一样生活的时候,命运再次捉弄了她,某个平静的周五下午,就在快要结账打烊的时候,来自伦敦总部的电话把小雪叫了进去。

小雪还没说两句,脸色就变得很难看,李茜开始担忧起来,暗自在心中祷告:千万千万不要让自己搬离爱丁堡。

果然五分钟之后,小雪放下电话,哭丧着脸对李茜说:“李姐,我们没法待在一起了,老板刚才来电话,说咱们这家店好几个月完成不了指标,要关门了。”

李茜心里嗡的一下,小雪:“老板让我们尽快把尾账都结清楚,明天从伦敦过来一个同事,和他交接完了,我们就要被遣散了。咱们这家店被老板卖了。”

此时,距离李茜从伦敦搬来只不过过了区区7个月25天,还差5天才满8个月。李茜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和还在流眼泪的小雪拥抱了一下,就面无表情地一个人回家了,好不容易在一

个地方产生了感情,有了朋友,可是总部一个电话说搬家就得搬家。可是现在自己连下一站去哪里都不知道,一切只能等明天来的交接同事的安排,她才知道自己在英國的下一站会落在哪里。威尔士?北爱尔兰?还是另外一个苏格兰城市?都有可能。现在谁知道呢?

有了上次的教训,李茜的行李并不多,只有一口锅天天煮饭用,还有两副碗筷,其余的就是铺盖了。她从来不敢买衣服,一是舍不得,二是不愿意搬来搬去,就穿着从国内带来的一身黑色羽绒服,从南而北,花开花落,一季又一季。

她想了很久,本来想悄悄地离开,因为实在无法面对天主教教会那批可爱的教友们,可是不辞而别又实在过于伤人。

于是她想了想,还是在周末晚上去了教会,与母亲离世的时候给过自己鼓励的教友们一一拥抱告别。当然还有视自己如女儿的哈利普夫妇,她给他们留了自己的中国地址,盛情邀请他们有机会来中国旅游。

第二天还是同样时间,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公司电话来了,听筒那头冷冰冰地吐出四个字:纽卡斯尔,这就是下一站城市以及之后不知道会有多久的一段生活的全部名字。对于这个完全没听过的名字,李茜想想也只能无奈地苦笑。

从接到电话到上了公司派来的搬家车,整个过程不到24小时。离开爱丁堡的时候,李茜忽然想起了老胡,在这座城市可没有老胡帮她搬家,好在有了第一次经验,她足够应付自己的行李了。

钱博思

说实话,钱博思一开始并没有把这个叫谭坦的青涩小子放在眼里。他打完保龄球之后,也没洗澡,直接就上了司机早已停在门口的奔驰E260。不过就是最近在唐人街名头有点响的后生小子罢了。“什么‘万能先生?我看他是万万不能先生才对。”他在车上还和自己司机开着玩笑,“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狂妄,我不出手教训一下,还拽起来了。他叫我去,我就要去?开什么玩笑。走,去Midas。”他看着自己手里谭坦的名片,随手就往车外一扔,白纸名片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慢慢悠悠地飘到了马路边,一个中国小伙子正好看见,捡了起来,慢慢露出面孔,居然就是我们的老朋友七号助理。他看了一眼这辆奔驰向东南市区方向开了过去。

Midas是伦敦市区里很有名的一家脱衣舞俱乐部,钱博思喜欢在这里看白人姑娘火辣地跳舞。今天他还和往常一样,在第二排最醒目的桌子旁坐下之后,就等他喜欢的杰娜准备跳舞,他是她的捧场常客,从去年开始,基本上每两个星期他都会来一次,每次都会提前换上几十张一镑的纸币,在杰娜走过来用她屁股不断靠近自己的时候,把一张又一张纸币绑在她性感的丁字裤裤线上,抽着雪茄,看着美女不断地挑逗自己,这是钱博思赚钱最大的动力。

“要不然赚钱有什么意义?难道还真是为了孝敬家里那些老不死的,还是留给不争气的女儿儿子?”在这一点上,钱博思价值观非常西化,人生一辈子,快活最重要。

作为最豪放的金主,平时自己一来,杰娜这个小骚货就忙不迭跑出来,或者至少出来打个招呼,说自己还要化个妆。可是今天奇怪得很,三四轮脱衣舞女都跳完了,杰娜还不出来,钱博思有点急了,雪茄越抽越凶,他跷着的二郎腿也开始下意识抖动起来。

又等了大概六七分钟,终于钱博思忍不住,向穿着兔礼服的服务员打了一个响指,人高马大的女服务员走过来,他拍了拍她紧裹在黑色丝袜里的屁股,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让她去后台催促一下杰娜,服务员浪笑着和他调情,他也懂规矩地塞了几张纸币作为小费给了她。

这招果然奏效,不到两分钟,杰娜果然出来了,沙发座位上将近50个客人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全场焦点,她一出来艳光四射。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她一个人提升了整个Midas脱衣舞场的档次。

她直直地朝着钱博思走过来,不断抛着飞吻和媚眼,让他以为整场客人里,她眼睛里只有钱博思。没有多少男人受得了这个,毫无疑问,刚才几十分钟的不满因为她的出场马上就烟消云散了,漫长等待也变得值得。

她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了过来,不断挑逗着脱下外套,可是当她手到了關键部位的胸罩,她调皮地做了一个假动作,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这都是套路,可是对男人就是有用啊。”钱博思不得不承认,不假思索地拿起了纸币。

接下来的时间里,钱博思就好像一个被杰娜玩弄在鼓掌之中的小孩子一样,无论她做出点

什么表情,钱博思都毫不犹豫地掏出小费。在泰康公司上上下下三百多员工眼里一毛不拔的铁公鸡钱博思居然豪爽得好像中了六合彩一样。那些钱简直让钱博思感觉到烫手,不花出去不行。

杰娜身上已经只剩下一条窄窄的仿佛一条线一般的丁字裤了,她继续舞动挑逗着钱博思,她坐在透明表演舞台上,用她穿着红色高跟鞋的长腿贴着钱博思的耳垂边往下滑,钱博思笑得更放肆了,手里塞钱的动作也没停。长腿滑了几下之后,杰娜像猫一样,忽然收起了自己的长腿,坐起身来,挺起胸,红唇贴到钱博思耳边轻轻说:“我们要不去包间里,我给你跳一曲lap dance(膝上舞)?”钱博思脸上一下子充血涨红了,他这半年来Midas挥金如土就为了等待这样一个机会。膝上舞其实是脱衣舞女会对老客户提供的vip服务,在包厢里,一对一,或者一对二提供专属服务,尺度和私密性都比在大堂里跳舞要大很多。因为在大厅里,只有脱衣舞女可以摸客人,可是客人不能触碰舞女,否则四面八方站着的那些西装笔挺的黑人保安就会把客人请出去,这是所有脱衣舞俱乐部的铁律。

Midas里其他脱衣舞女都很愿意为客人跳lap dance,但是唯独只有杰娜,也不知道是人红还是什么原因,她偏偏从来不跳。这一点钱博思最有发言权了,毕竟他来了这里不下40回,其他舞女恨不得逮到一个新客人,就拉他进包房跳膝上舞。可是只有杰娜从来不跳,也拒绝客人的要求。

她只在大厅里,给所有男人们一饱眼福,赚那些辛辛苦苦一镑一镑的消费。却不愿意一下子就赚更多。

万万没想到,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忽然就降落到自己头上,钱博思忙不迭地点头,杰娜一看他如此猴急,微微一笑, 拉起他的手,于是在全场几十号人的口哨声和起哄声里,钱博思就这样飘飘然地幸福地被杰娜拉着,他像踩着云朵一样飘忽忽就进了后台vip包厢。

包厢非常暗,中间的大灯从来都不开,只有四角暗淡的小射灯大概勾勒出一个小小的轮廓光。此刻钱博思眼里哪里还顾得上这个。他被杰娜引进门之后,她踩着高跟鞋转身,狠狠地一把把他推到了沙发上,马上毫不犹豫地坐到了他的大腿之上,她拉着他的领带,嘴角露出天真却又挑逗十足的微笑来,就是这种混杂着成熟又不谙世事的性感让钱博思欲罢不能。

钱博思情不自禁地嘴往上凑了过去,他开始要闭上眼睛了,忽然包间里灯光大亮,已经习惯了黑暗的钱博思一下子蒙了。刚才还在和自己调情的杰娜也一下子从他身上坐了起来。

钱博思大为光火,英语脱口而出:“What are you fucking doing?! Whats wrong?”

一个中国人的声音忽然响了,声音不大,但是却足够有威慑力。

“钱先生你好,我是谭坦。”钱博思这才看清楚,原来包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就坐在自己对面位置,刚才自己太兴奋了,进来之后居然完全没有发现。一想到自己刚才窘态被对方一览无余,他就生气。

一听谭坦开口,杰娜乖乖地和他打了一个招呼,向钱博思笑了笑,出门的时候还不忘给他飞一个吻。

钱博思这下脸上挂不住了,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脱衣舞vip包厢里遇到这个叫谭坦的小子。

谭坦:“钱先生那么忙,迟迟不愿和在下吃个晚餐,那么在下只能主动打扰了。”

钱博思又气又窘,自己把柄被对方捏在手里,只能气急败坏地说:“你到底想干吗?”

谭坦:“想和钱先生交个朋友,这个俱乐部正好在下有一点小小的股份,如果钱先生喜欢来,下次我会提前给你安排好。”

钱博思挥挥手:“先不谈这个,你到底想干吗?有屁快放。”

谭坦哈哈一笑:“钱先生果然是直性子,好,那就给钱先生看一样东西。”

他朝着钱博思飞过去一个牛皮纸口袋,钱博思毫不犹豫打开一看,越看越紧张,如果刚才他的窘态里更多还是羞耻心,那么现在他紧张的一大半因素是因为对方此刻已经牢牢捏住了自己公司的要害之处。

“你这些材料哪里来的?”他大致翻完厚厚一叠的材料,止不住流下冷汗。想给自己点雪茄,手也开始下意识发抖,谭坦主动帮他点上雪茄。

谭坦微微一笑:“如果我说是从泰康公司对外披露的公开信息里一点点爬梳整理出来的,不知道钱先生信不信?”

钱博思把雪茄重重一放,自己身子往沙发

上靠:“说吧,你想要多少钱?”他自己心里知道,根据这份材料里整理出来的,自己公司这十几年里向英国政府逃税额度早已超过了百万级别,而在英国逃税漏税是非常重的罪名。自己当初用了小聪明,把收支做成了两个公司的名义,而这份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材料,证据确凿地把双方关联得可以说是严丝合缝,他完全无从抵赖。

谭坦:“钱?谈钱做什么,太伤感情了,我只是想和钱先生交个朋友。”

钱博思知道,如果这份材料呈上法庭,不论自己请多大牌的律师,华人律师白人律师都完全没用。他此刻额头上的冷汗不断往下滑,他心知肚明,但凡能用钱解决的都是小问题,如果对方没看上自己的钱,那就多半更危险了。

钱博思也是久经沙场,他长长呼了一口气,调整好心态,也笑着对谭坦说:“我是历来把谭先生当作我的朋友,如果能有什么地方,兄弟我能帮得上忙的,谭先生你可千万不要客气。”

谭坦微笑着看了钱博思一眼,一言不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把刚才那份材料,一张一张点火烧掉。

钱博思看得张口结舌。

谭坦烧得差不多了之后开口:“对嘛,既然是朋友,朋友之间,只有交情没有交易。钱先生想喝什么?”

谭坦不知道从哪里按了一个钮,兔女郎制服的女服务员一下子冒了出来,给两个男人送上一瓶威士忌。又過了没多久,杰娜换了另外一套性感礼服,又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当天晚上,钱博思做了人生迄今为止45年最痛快的一个决定,之后的十几小时,他完全失去了意识,醉得死猪一样。

谭坦出门的时候,天空已经发白,在俱乐部待了整整一晚上,他掏出口气清新剂,给自己嘴里喷了一下,又转身给了已经卸下妆的杰娜一个大大红包:“你今天太棒了,我一定会给你们黑猴子剧团打电话。”

杰娜全然没有了刚才俱乐部里的性感,笑得阳光灿烂:“他们还不知道我在这儿工作,所以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谭坦笑了笑,和她击了一下掌:“No problem.”

第八章 黑猴子剧团的燃眉之急

马修斯皮德

9点刚过5分钟,马修就醒了,他在单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草草地刷牙起床,披上外套,在街对面买了一杯咖啡和一个面包圈就去剧团上班了。这几天来,他的心情和伦敦天气相得益彰。还没等他的长腿迈进门,温迪尖细的嗓子就叫了起来:“老天啊,你总算是来了!账单可比你早10分钟!”

不出所料,暖气费的账单到了。盯着看上面的数字,马修皱着眉头想自己银行存折里面的那些数字要乘以2大概才能还得上,等等不对,还不止,六倍吧,因为昨天晚上12点银行又自动把下个月的赡养费转账出去了。

剧团经理温迪没看出他的不悦,继续对他说:“这么下去可不行,房租已经交不上了,如果暖气再停的话,这团就没人了。”

确实,剧团里已经没人了,除了永远不会迟到的汤姆,他坐在空旷无人的排练房,靠在墙角,看到马修进来了,他咧嘴笑起来,露出少了一颗右门牙的大嘴。汤姆是退休的邮差,他没有结婚没有孩子,因此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黑猴子剧团成了他打发业余时间最好的选择,因为离家近。马修还算是一个脾气不错的人,当然,如果他没有喝酒的话。

马修对他耸了耸眉毛,算是打个招呼,他现在没办法勉强自己微笑起来:“其他人呢?”他环顾四周。

温迪扶了扶快掉下鼻尖的眼镜:“今天坎蒂已经打来电话,说没法来排练,去拍内衣广告去了。其实她也不想的,但是实在没办法。她还有一岁半的孩子要养。”

温迪说的坎蒂是苏格兰人,爱丁堡再往北一个什么地方,该死的,马修已经想不起来了。总之她17岁那年打定主意来伦敦闯荡,就像那些内布拉斯加的乡下妞去洛杉矶端盘子一样,总渴望有一天会遇到留着大胡子懂得欣赏她的导演制片人。

可是制片人没遇上,倒是遇上了一个酒鬼男友兰斯洛,兰斯洛其他本事没有,但是在泡妞方面却是高手。总之坎蒂对他是爱得死心塌

地。很快就怀上孩子了,坎蒂又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于是19岁就早早地当上了妈妈,演员梦也不要了,如今在马修的剧团里三天打鱼两天挂网,保持一个演员的训练状态,就像一个明明已经过了竞技高峰就差宣布退役的老球员还要跟着曼联在老特拉福德训练一样。

马修也不是没动过换掉坎蒂的念头,毕竟这个女演员除了长得还不错之外,台词总带着挥之不去的苏格兰北部口音。坎蒂的优点在于她还算是勤奋,只要不在酒吧打工,不在家里带孩子,她会把80%以上的业余时间都贡献给黑猴子剧团,作为一个礼拜只能给她提供50镑象征性排练补贴的剧团,马修还能苛求什么?

可是,眼下连勤奋这个唯一的优点,坎蒂也正在肆意挥霍,这已经是过去两周之内她第三次请假了。

“算了,今天不排练了。”马修掏出一支烟,垂着脑袋抽起来,抽了一会儿才发现汤姆并没有离开,他和自己一样沮丧地呆坐着。

“我没什么地方可以去。”汤姆说。于是两个无处可去的男人相对无言地坐着,靠近着仅有的暖气努力熬过这个冬天。

温迪:“这么下去不是办法,马修,我觉得,咱们是不是应该接受那个中国人的offer?”

温迪说的中国人,就是一周之前曾经叩响过剧团大门的一个家伙,他带着七分自信和三分坚定,以及一份中英合拍电影的邀约来和马修谈合作。

“我们是中影集团在英国的制片部门,我叫谭坦Tan Tan,你可以叫我Tan。”

“Tan Tan?你是姓Tan 还是叫Tan?”马修被颠来倒去有点搞糊涂了,英国人总是记不住中国人起名字的方式。

“随便什么,反正都一样,名字嘛,一个符号,无所谓。”中国人耸耸肩。

“No, no,没那么暴力, ”这个中国人笑了起来,“你可以把我当作Bank(银行)。”

接下来,他展示了一个用电脑做的PPT,这还是头一次有穿着体面的家伙带PPT来和自己聊合作。

马修以前接待的家伙不是不修边幅就是胡子拉碴的,大多数都是从街角咖啡馆点了一杯咖啡就直接拐弯走进剧团的家伙们。

“我们这部电影是纪念中国与英国建交,”Mr.Tan看马修有点不明白,就补充了一句,“就是双方在彼此国家建立大使馆的意思。”

马修嘟囔了一句:“有大使馆吗?”在他印象里,中国现在还是穿着长袍马褂的遥远东方国度,那里发生的一切和他一个交不起房租的濒临破产的剧团老板有一毛钱关系?反正这辈子他也不会去那里旅游。赛克斯街倒是有一个中餐馆据说味道不错,不过距离他上次吃中餐还是十二年前,那时候他和艾米丽没有离婚,哦,或者可以说两个人感情还没有破裂。至少还没有演变到后来只要手边有一支上膛的左轮枪,两个人都会毫不犹豫第一时间举起来指着对方的地步。

婚姻真是古怪的东西,会把两个本来相爱的人变得举枪相对。

“抱歉,”马修从自己的思绪里拔出来,“你能重新说一遍吗?刚才我没听清。”

Mr.Tan看起来脾气不错,微笑着点点头,又讲述了一遍:“今年是中国和英国建立外交关系第55周年,因此中影集团,就是中国电影的BBC,打算投拍一部中国华人在英国的电影,而我作为英国制片方受中国大使馆和中影集团的委托,打算寻找一个实力雄厚有丰富表演经验的剧团合作,一起努力完成这部电影的拍摄。”

“我们在综合考虑和反复考虑之下,决定和你们黑猴子剧团合作。”他看马修并没有表态,又加上一句。

马修心想:“天哪,他居然不知道我们这个剧团马上就要解散,居然还想和我们合作拍电影。”

温迪扶了扶鼻尖上的眼镜:“Tan先生,请你留一个联系方式,我们先和剧院经理内部沟通一下,然后给你一个回复你看怎么样?”

把中国人送走之后,温迪折回来,眼睛里都闪着光芒:“他刚才已经说了,可以先付给我们2000英镑的定金!这还只是定金!”

可是在一周之前马修还是拒绝了,因为给中国人拍电影这并不是他建立黑猴子剧团的目的。

“我们可是独立话剧表演剧团,不是给那些可以在摄影机前随意说开始和停止的家伙表演的!”这是他在一周之前还没收到暖气账单之前的原话。

是的,当初建立黑猴子剧团是想做点什么事情的,可是眼下演员只有两個,一个是退休的

邮差,一个是随时会被一个小时25镑的薪酬吸引去拍内衣广告的苏格兰口音的女演员,如果她不说话的话,也许可以多吸引5个观众。

内衣广告确实不需要台词,只需要她穿着比基尼露着微笑走来走去就好了!

“该死的账单。”想到这里,马修又嘟哝了一句。

温迪非常熟悉他的老板,一看他露出这个表情就知道八九不离十了:“那个中国人还说,只需要两场戏,都在市区里拍完,而且也不需要排练。”

“不需要排练!这都是什么玩意儿,你听过伟大的表演不需要排练吗?果然!摄影机的发明就是为了摧毁表演艺术的!就像星巴克的发明摧毁了咖啡一样!你觉得一袋和避孕套差不多大的速溶咖啡能代表悠久传统的咖啡文化吗?”马修又开始咆哮了。

“话剧作为一门伟大的艺术已经被他们这些拍广告拍电影的混蛋毁得差不多了!他们这些挥舞着支票簿的家伙!他们以为他们有什么?”

温迪扶了扶眼镜,等他情绪稳定一点了才开口:“只要中国人愿意,他们可以买下利物浦以南曼彻斯特以东所有的房子,而眼下我们只需要2000英镑,就可以度过这个该死的冬天。”

“那部电影无论好还是不好,都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们只是雇员,负责在他们的电影里演几个白人面孔,然后2000英镑就到手了,只要付完暖气账单之后,你打算多招几个演员都没问题。对了,只要2000镑,我们就可以把话剧表演从该死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里拯救出来,回到布莱希特体系中去!那才是话剧光荣正确的传统!”温迪不停地说,因为激动,一层细密的汗珠漫上了鼻尖。

“还有,如果有100镑一周的话,我敢打赌,坎蒂也不会去拍内衣广告。真的,她也不希望等丹尼尔长大之后,看到母亲穿着比基尼撅着屁股走来走去的样子。我发誓她就是这么对我说的。我知道你很讨厌她的口音,但是你不得不承认,她已经是我们能请到的性价比最高的演员了。当然了,除了你,”温迪客气地转头向汤姆解释道,“你完全是凭借着对话剧表演艺术的热爱,才会全情投入到我们剧团。”

汤姆骄傲地摸了摸自己的领结,自从离开邮差岗位之后,每次来剧团无论是排练还是正式演出,他都会给自己戴着这玩意儿。

“好了,马修,把你的艺术之梦先放一个礼拜,我们只需要帮他们完成那部叫不出名字的电影,我们就可以多招几个演员。一切都为了布莱希特!”

马修沉默了一会:“好吧,你给那个中国人打电话吧。2500镑,你和他说,先把定金电汇过来。”

一个小时后,谭坦用1200镑的价格就谈妥了黑猴子剧团,他在电话里是这么对温迪说的:“很抱歉,2000镑那是一周之前的价钱,这一周来,我们也接触了不少在业界相当有成绩的独立剧团,他们都对我们这部电影非常感兴趣。是的,他们都非常感兴趣,抱歉,名字我无法透露。因为这是商业合作。对,我需要对它们的名字保密。我很高兴听说你们现在改变主意了,但是实在抱歉,一星期可以发生很多事情。”

在电话里,温迪还不打算放弃,又解释了一遍黑猴子剧团的优势,然后继续争取双方能以2000镑的价格成交,可是他显然低估了对面中国人的谈判能力。

谭坦:“我们还需要支付解约金,对,另外一个剧团已经接受我们的邀请,而且开始排练了,所以在此基础之上,我们真的无法再提供之前的价格。非常抱歉,希望我们今后有机会合作。”谭坦非常笃定地挂了电话。看到他放下电话,七号助理有点担心:“价格杀得这么狠?如果英国佬不肯怎么办?”谭坦笑而不语。

七号助理担忧地问:“可是这一个礼拜都过去了,也没有英国剧团愿意和我们合作啊?”

谭坦:“你放心吧,他们电话还会打过来的。”

在电话那头,果然刚放下电话的温迪就怒不可遏地冲着马修咆哮:“你看,对方现在只肯出1200镑了!我們损失的800镑就是因为你的愚蠢!”

马修抱着脑袋,显得非常无助,右手漫无目的地在空中胡乱挥舞:“混蛋!该死的中国人!1500镑最低了!绝对不能再低了!”他用脚狠狠地踢了排练用的铁块椅子,疼得吱哇乱叫,“好吧,好吧,就按他说的,只要有钱付暖气账单!该死的!”

刚放下电话的谭坦对七号助理说:“记住,狠狠地去砍那些来求你的人。因为他们光顾着跪

求,绝不会在意你刀有多快,无论是英国人还是中国人。这就是人性的弱点。”

他话音未落,电话就响了,谭坦一看来电显示:“黑猴子剧团”,冲着七号助理扬了扬眉毛:

“Hello,温迪你好,你们愿意接受这个报价?好的,太好了,预祝我们合作愉快!对,你需要记录一下,我们所需要的人员和服装,对,还有集合的时间与地点……”

温迪拿手边的自来水笔,记下来所有需要的演出备忘录,然后吸了口气:

“马修,我们还需要18个演员……以及15套服装……”

马修睁开疲惫不堪的眼睛,蔚蓝色眼珠几乎要从眼眶中挣脱出来:“什么?”

“不过,他们愿意支付服装租用的费用,以及25个人当天表演的食物费用。”

“那,这些需要多少钱?”

温迪拿出一个计算器,敲了半天:“200多镑吧!”

“那让他们加在定金款里先电汇过来!”

温迪:“已经算在1200镑里面了!”

马修再次瞪大眼睛:“什么!!你答应了!”

温迪耸耸肩:“对啊,你刚才不是说只要有钱付账单就行了嘛!”

马修气得又准备去踢铁块椅子,转念想起刚才踢疼了右脚,下意识收了回来,可是又气愤难平,于是左脚遭殃了。马修两只手捂着左右腿,痛得歪着脖子一跳一跳地离开排练场。剩下温迪和汤姆四目相对。

汤姆笑着咧开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们又可以演出了,对吗?”

第九章 如果红灯能再漫长一些

谭坦

有了第一次成功的交流之后,第二次就变得顺畅很多,距离第一次见面不到一周,谭坦就主动上门拜访,这次地点约在杨仲英的办公室:中医协会。

尽管此前略有耳闻,中医协会在英国远远比不上其他一些政治色彩更浓的团体的办公条件,但是当谭坦第一次踏进中医协会大门的时候,还是被它的残破震惊到了。

堂堂中医协会办公室居然位于唐人街一个非常不起眼,十次走过九次会错过的三层公寓入口,摇摇欲坠的楼梯往上走三层,绕过第二层中国回国礼品店,还要往上一层,旁边就是一家越南河粉送外卖的厨房,挥之不去的河粉气味,再往旁边走几步就是协会办公地点。和米尔克大街上豪华气派的聚会场所截然相反。中医协会办公室不折不扣完全就是一副贫民窟濒临破产边缘的模样。

谭坦很意外,一个坐奔驰S600的社会名流,怎么会心甘情愿在这样的地方办公,而且一待就是好几年。

杨仲英显然看出了谭坦的疑惑,自嘲地解释:“我们中医协会和其他政治性组织不太一样,没有政府拨款也申请不到其他基金扶持,就完全是伦敦的几家老牌中医协会会员凑钱办起来的,所以经费始终不足,能在交通四通八达的唐人街租下来办公,我已经很知足了,至少可以节约不少汽油钱。哈哈。”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的杨仲英和谭坦心里长期以来趾高气扬的杨会长不太一样,看着他在区区30平方米的空间里艰难地腾挪转移,谭坦心里有一点不忍心,他努力强压住自己这种情绪,绝对不能让它们冒出头来,“不能同情你的敌人”这是所有原则中最重要的一条,绝不能让一时的心软破坏自己苦苦等待多年的大计。

他主动岔开话题:“杨会长最近看着脸色不太好?”

杨仲英叹了口气,看起来十分颓唐:“唉。越是在这种时候,咱们中国人不团结的老毛病就暴露出来了。中成药禁止销售的压力这么大,南区有一些独立诊所一看风头不对,先想着自保。生意下滑怎么办,就想着旁门左道,学人家韩国推拿店里色情那一套。像现在被媒体报道出来了,你说英国主流社会会对我们怎么看?我们竭尽全力去各个方面为中医摇旗呐喊,博取同情分,已经快弹尽粮绝了,现在又是当头一棒!”

他旁边的小沈看起来也疲惫不堪,连续熬了好几个夜,他心疼地看着杨仲英:“我们杨会长这几天都没睡着。”

杨仲英:“没事,我倒是习惯了,失眠老毛病,已经几十年了,你年轻人血气方刚连累你不能睡觉,都是我不好,差不多也到吃午饭的时间了,这样我出门去。”

小沈:“别啊,怎么能让您亲自去呢,这是我该去的。您坐着。”

杨会长摆摆手:“你就老老实实坐着,听我的,办公室里坐久了,我也想出去走走散散心,再说有谭先生,谭先生怎么样?愿不愿意奉陪老夫?”

谭坦心里一动,心想这倒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乐意之至。”小沈一看再坚持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于是只能作罢。

于是两个人前前后后从摇摇欲坠的楼梯下来,杨仲英看起来已经非常习惯了,平步生风,反倒是年轻的谭坦需要小心翼翼地下来,唯恐摔跤。两个人拐弯走到街角。

杨仲英:“我们先去买一杯咖啡吧,对面有星巴克。喝了那么多年,还是不太习惯这种机器咖啡,不过你们年轻人应该比较喜欢。”说完他笑了笑。

谭坦什么都没说,只是跟着他,他发现自己有点贪婪地渴望和杨仲英独处的时间。

没走几步,就到了街口。

刚停下脚步的时候,谭坦一度有一种可以报仇的快感。毫不夸张地说,一辆好像是通宵喝酒的酒鬼开着的汽车飞驰而过,在英国随时都可能在街上遇到一两个这样的醉鬼。汽车飞驰而过的那一刻,杨仲英就站在谭坦身前,距离汽车之间的距离不到20公分。只要他愿意的话,谭坦只要双手一推,按照那辆车的时速,那么也许这20多年来的大仇终将得报,可是如果仅仅是这样,那岂不是太便宜他了吗?谭坦转念一想,自己没有动手的理由也非常充分。他强行抑制住内心的仇恨,从侧面观察着杨仲英。

没有什么比等红灯更好的机会了,谭坦侧面仔细打量了杨仲英,虽然在五官上两个人并没那么神似,但是在某些特定的神情上,两个人如出一辙,就比如凝望远方放空的习惯,眉角总会微微上扬几分,带有一些不屑和质疑。从小谭坦就很奇怪,这个习惯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母亲并没有这个习惯,现在他终于知道了,这原来源于他血液中另外的一半部分。

还有他和杨仲英都喜欢下意识地把左手放进口袋里,左手大拇指露出,压住口袋沿,大概是让自己感觉更安全一些。

看到这里,谭坦心里一动,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些情绪平时到底藏在内心的什么地方,甚至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像其他人一样也有这样柔软的情绪,今天,在街头等红灯,早上九点的阳光照在好几天没睡觉的杨仲英身上,他目睹此情此景,忽然希望这个红灯能再漫长一些,如果能成为全世界最漫长的红灯他也毫不在乎。甚至他一度下意识地想拿出手机给钱博思打一个电话,取消他们已经周密部署好的计划,真的,有那么一个短暂的几秒钟,他真这么想。

可是,红灯并不如他所愿,短短三十秒之后就变绿灯,杨仲英迈步向前,谭坦无论多么希望时光停留,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跟上他步伐。

谭坦:“好像杨会长之前也并不从事中医行业,以前生意做得非常成功,不知道是什么契机,让杨会长非要接手中医这个烂摊子呢?恕我直言。”

杨仲英笑了笑:“你们年轻人果然很坦率。我不知道,你们怎么看待中国这两个字?”

谭坦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中国?祖国啊。”

杨仲英:“我出国已经有20多年了,这二十几年里,我有一样东西始终无法放下……”

谭坦心中忽然一动,感觉内心深处的眼泪可能就要汹涌而出,如果杨仲英真的说出那些字眼,也许他已经强作镇定的伪装一下子就会土崩瓦解。

可是杨仲英说的却是:“……就是我们是中国人,一个从我小时候就被西方人瞧不上的二等国家漂洋过海来的人。你们成长的时候,中国已经开始富强,所以我们两代人心态不会一样。我是经历过当年刚来的时候。你不要以为英国人很绅士很有礼貌很友好,那不过是他们表面上的文明礼仪,他们骨子里是相当瞧不上中国人的,无论你取得什么样的成就。在内心深处,我们和他们是不一样的。我自己通过做一些生意也许可以获得一些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但是这种成功和同胞们依然活在很礼貌的歧视眼神里的屈辱感是没办法替换的……”

这一篇冗长的国人雄心的发言演讲,从去买星巴克的路上一直持续到买完星巴克回来的路上,杨仲英还在滔滔不绝。

此刻谭坦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呐喊:“所以,你就可以名正言顺理直气壮地抛妻弃子,为了你所谓的中国人情结!”

“我曾经目睹中医在英国最好的时候,”杨仲

英忽然话锋一转,“你知道在英国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医术,无论是西医还是印度医生,还是苗医藏医能把他们英国人几百年来的牛皮癣这种皮肤病给治好的。英国气候潮湿,他们白种人普遍非常容易就感染这种毛病,发作的时候非常难受。”

“所以当年,中医治好了这种病之后,一下子就在英国遍地开花,你知道,曾经一度有一个行业比中餐开得更多的吗?那就是中医。那个时候,西方人真是相信中医的神奇疗效。”

“后来呢?”谭坦问道,眼看快要到了中医协会办公室。

杨仲英刚才还激动的神情一下子黯淡了下去:“接下来就是各种恶性竞争,华人之间互相拆台,互相诋毁,把一个本来冉冉升起,大有希望成为中国传统文化输出的窗口搞成了今天这样一个苟延残喘的地步。”

“对了,”杨仲英从他长篇大论里忽然停了下来,转头看了一下谭坦,“你今天来找我们,是不是有什么喜讯啊?可别再让我连一杯咖啡都没喝下去,又听到一个噩耗哦。”

谭坦停顿了一下,把左手拿着的咖啡换到右手,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大概是让自己更从容一些地告诉杨仲英这个好消息吧:“钱博思的泰康我已经搞定了,他愿意考虑转让给你。”杨仲英睁大眼睛,没想到几个月前还在考虑为了钱博思咄咄逼人之勢,不得不放弃英国北部,如今对方居然答应合并了?

这么难办的事情在他谭坦嘴里居然变得易如反掌,这个年轻人太不可思议了。

李茜

金士顿是一个距离伦敦市中心几十公里之外的小镇。

对李茜而言,三个月前的上一站,纽卡斯尔的生活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其实早在李茜到达之前,这里的市中心已经开了五家中医诊所。其中包括最早开张的老字号泰康以及老冤家楠鹤,竞争已经非常激烈了,而李茜去的这家红鲤鱼在纽卡斯尔诊所刚刚开业,是一家全新的中医店。

这三者的关系很难平衡,对于杨仲英的诊所在英格兰北部市场的开拓,钱博思和田光楠是很有看法的。必须遏制红鲤鱼北上,如果在纽卡斯尔立足成功的话,那么今后英格兰北部市场的门户就会被红鲤鱼打开。

这些年英国南部的中医市场已经越来越难做,相对而言,英格兰北部市场民风更淳朴一些,和北爱尔兰加在一起提供了至少60%以上的利润,如果这块肥肉被红鲤鱼成功打入,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继在苏格兰成功利用低价阻击红鲤鱼入侵之后,钱博思和田光楠破天荒地坐下来商量了一下,决定第一次联手把红鲤鱼赶出纽卡斯尔。

于是,他们和杨仲英在伦敦长谈了一次,他们开的条件就是在中医协会的协调会上他们公开支持杨仲英的改革条件,以及全心全意配合他集资去完成和英国药监局复议和药品审查各项事宜,显然他们都知道这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何况英国的中医行业人心如散沙,只有短期利益,所有人都在抢碗饭,根本没有人担心一个星期之后有没有饭吃这种问题。

而他们的要求很简单,就是红鲤鱼必须撤出纽卡斯尔为代表的北方地区。让他们意外的是,面对如此苛刻的条件,杨仲英居然同意,他同意放弃利润丰厚的北部地区。

杨仲英是这么说的:“如果今天我的让步,能够让各位大佬们齐心协力共渡难关,那么这就不是让步,这就是伟大的胜利。”

私底下,钱博思和田光楠对此嗤之以鼻,还经常拿来挤兑调侃杨仲英,给他起了绰号叫“杨让步”。

而以上这一切背后的老板们的博弈,身在局中的李茜是浑然不觉的,她所知道的就是在纽卡斯尔,明明店面已经装修完了,却迟迟不开工,进入轮岗状态,而此前只有医术水平不过关的医生才会坐上轮岗的冷板凳,这让李茜倍受打击。

迟迟不开工意味着她只能拿非常微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基本工资。每天紧巴巴地过着入不敷出的生活。

终于各位老板谈妥了条件,那已经是过了8个星期了,这8个星期里,李茜除了几十镑之外没有任何收入,她还需要另外支付房租暖气以及吃饭各种费用。

这几乎把她之前那些仅有的积蓄完全掏空。她无路可退只能觍着脸面硬着头皮来找

伦敦总部人力资源经理把个人情况讲了一遍。

红鲤鱼倒还是通情达理,考虑到李大夫所蒙受的个人损失,决定把她调回伦敦西区的红鲤鱼诊所。这个消息对她而言是喜忧参半,忧的是伦敦开销比其他城市要大很多,喜的是伦敦市场足够大,至少不会出现几个星期不能上班等着轮岗的窘境。

李茜第三次搬家,这次是从纽卡斯尔搬回了伦敦,短短十几个月,自己从伦敦出发,去了苏格兰爱丁堡又去纽卡斯尔,再次回到了起点。说实话,她真的不愿意再折腾搬家了,尽管伦敦物价指数更高,但是她不想再背着行李来回奔波了。真的不想了。从乐观方面来看,自己回到伦敦,又能遇到老胡他们这些朋友,想到这一点李茜终于好受了一些。

每逢周日的时候,李茜就喜欢去金士顿公园坐坐。英国所有的中医铺子都需要上六天班,因此休息的时间只有一天,这一天她会在上午10点差15分钟左右准时醒过来,给自己准备早餐和午餐,其实就是前几天剩下来的菜回炉热一下重新吃掉罢了。

英国除了牛奶和鸡肉非常便宜之外,其他的东西也不便宜。尤其是那些华人超市里买的东西,比她在中国的时候贵了不知道多少倍。

每次想到这个落差就让她一度想放进购物车的念头缓了一缓。金士顿公园并不大,黄昏的时候会有周围遛狗的人来,中午到下午就属于李茜的独享时光了,她带着面包片和矿泉水,背了一路,从市区坐上公交车便算是一趟远足和郊游了。

她非常克制和注意在英国消费,野餐的食物她早早地备好,就为了不用在外面花钱。而英国几乎所有公园都免费敞开,这让她非常高兴,在国内的时候没有那么多机会去公园,即使有了时间,一想到里面的人山人海也就自动放弃了。

想起来日子过得真快,这已经是她和老胡在一起的第三个星期了。这一切还得从她离开纽卡斯尔的时候说起。

她斟酌了很久,还是忍不住尝试着拨打了老胡的电话,没想到电话通了,这次李茜不再像上次那样脆弱地哭鼻子了。她只是简单说了自己要回伦敦的消息。

老胡听到这句,声音里难得显露出情绪来,听起来很高兴。当天晚上他还是开着那辆破旧的、看不出牌子的面包车来接她。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看到他,李茜忽然忍不住哭了。这一趟从伦敦到爱丁堡再从纽卡斯尔折回伦敦的经历让她强大了不少。可是看着憨厚的老胡向她走过来,她还是忍不住哭了,老胡什么都没说,只是抱着她,默默地等她哭个畅快。

当天晚上,她说什么也不愿意一个人,就跟着去了老胡家。那天之后,李茜就和老胡成了“海外生活伴侣”。这是在海外华人里常见的组合方式,大部分都是人到中年的男女们搭伴一起生活,就像国内大城市里,有一些背井离乡的农民工男女们心照不宣地在一起,到了春节各自回家。彼此不干涉对方在国内的家庭和生活方式,只是两个身在异乡的中国人搭伙过过日子,相互帮衬着点。大部分都是在中国各有家室的中年男女,他们早就看透了爱情,荷尔蒙也没有当年那么旺盛了。两个人一男一女谈得来一起过个日子,有个说话的人,至少不用每天一个人吃饭那么孤单。如果今后回到国内的时候再分开。当然这一点,李茜还有机会,而身为黑民的老胡就很困难了,只要他一去中国,就意味着再也无法回到英国了。因为海关天然会对这些黑民“重点关注”。

两个人住在一起既省了钱也滿足了欲望,老胡很直接地说,和她在一起之后,他每个月花在那些韩国打飞机按摩店的开销就省掉了。

后来老胡也不是没有问过她为什么在纽卡斯尔的时候不上QQ加他联系。他已经几次准备要换手机号码了,而且已经下定决心这个周日就去换。此前一直不换就是在等她来电话,就怕电话号码换了李茜找不到他。

听完这话,李茜把他抱得更紧了。她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告诉老胡真相,因为频繁搬迁流离失所,为了节约那些上网费,她已经八个月没上网了。这一点她连一只候鸟都不如,至少它们半年迁徙一次的节奏是固定的,而她连什么时候走待多久都无法做主。

平日里,两个人也会聊起当初为什么会来英国,结果发现理由其实都差不多,都是为了家里的孩子,老胡儿子今年已经25岁了,准备要结婚,他要攒钱帮他办婚礼,而李茜儿子只有15岁,她要给儿子准备上大学的钱。

老胡的孩子要结婚,李茜的孩子要上学。

这两个理由都足以把他们的父亲、母亲牢牢地摁在英国成为一个赚钱汇款机器动弹不得了。而作为一对典型的“50后”,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同龄的这一代人,他们有共同的家庭观念,即一定要把孩子从出生上学到结婚生子,这一轮人生规划一一落实到位,否则他们就会怀上深深的内疚感以及巨大的不满足感。

仿佛孩子们停留在其中某个环节裹足不前,无论是男大当婚却迟迟不婚,或者婚后无后都全是因为他们作为父母在某一个环节上工作没有做好的缘故。

这种内疚感已经被粗粝的生活固定在他们中年的脸庞之上。

如果没有发生后面的签证事件的话,他们两个最大的烦恼仅仅只是越来越难赚的英镑和越来越大的孩子开销之间的矛盾。

第十章 一无所有的人

七号助理

总体而言,给谭坦这样的老板服务是比较轻松的,尽管他会在凌晨两点的时候忽然给你发一条微信指令让你在两个小时之内把一个英国移民法律文件某个巨长的条款重新翻译给他。

但是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只要你完成他给你的指令,其他业余时间谭坦不会干涉,而更重要的是他付钱非常爽快。如果整个伦敦地区还存在某个愿意给员工提前预支薪水的老板的话,那么就是谭坦无疑了。

七号助理刚来的第一个月,手头很不宽裕,谭坦无意之间发现之后,一口气给他预支了六个月薪水。他当时吓得瞠目结舌,以为老板要么脑子坏了,要么就是黑社会,要洗钱。

可是当谭坦看穿他的疑惑,就拍着他肩膀:“放心吧,就你那么点薪水,黑社会洗钱可是瞧不上。”

此外,作为秘书,给谭坦安排行程和住宿也是七号助理的要务之一,在这方面谭坦相当随便,价格是他优先考虑的要素,除此之外他只需要一个便宜舒适的酒店就够了。

甚至他一度开玩笑地让七号助理给他去找纽卡斯尔或者曼城的那些高评分Airbnb的住宿房间,他也不介意当个沙发客。

但是有一点,却是为谭坦工作的一大忌讳,那就是每个周末,星期五晚上六点到九点这三个小时,无论发生多大的事情,都不要去打扰谭坦。

在这三个小时里,谭坦就好像从地球上消失一样,平时那个五分钟必回微信,十分钟必回邮件的谭坦不见了。

刚开始工作的时候,七号助理并没有太在意这条“军规”,有一次因为客户的临时变更合同条款的事情去打扰了谭坦,没想到除了电话没人接之外,9∶05分的时候还被谭坦劈头盖脸地说了一通。

此后,周五晚上不要打扰老板变成了一条铁律。所以当周五中午吃饭的时候,忽然谭坦提出晚上去他家喝咖啡让他心头一紧。

谭坦看出了他的紧张,眉头一舒笑了笑,但是略有点吞吐为难:“没事,其实你不用担心,我其实就是想让你……帮个小忙,今天可以早点下班,先去我家。”

谭坦的吞吞吐吐闪烁其词让七号助理开始担心起来了,这会是一桩什么样的忙?让老板如此难以开口?

谭坦的屋子在牛津街尽头一幢红砖小楼,就是那种街头随处可见过目即忘的楼房。

老板停好他那辆旧款斯柯达之后,带着七号助理往楼上走。从公司出来,老板就紧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七号助理也不敢多问,只是双手捏着葡萄酒的纸包装袋,手心微微出汗。他还在担心那笔说好了要给杨会长的10万英镑怎么解决。

虽然外观看起来不新,但是房子里还是很干净,看得出有一个相当尽心的物业管理公司,地毯上没有常见的烟头烫出来的洞眼和厚厚的尘土。

谭坦带着他往楼上走,在二楼朝北的一间屋子门口停了下来,他掏出钥匙先迈进去。七号助理忍不住好奇地探进头往里一看,整个屋子不大,而且令人意外的非常干净,干净得不像是一个单身汉的住所,也没有他想象中酒池肉林的狂欢派对,屋子里透着温馨质朴的气息。

七号助理的心算是放下大半,原先担心的事情只是幻想而已。他略显拘谨地要求换鞋,谭坦随意地说:“不用,你进来就好了。”

他不甘愿地用双脚在门口的垫子上蹭了很久,才算是勉勉强强迈进屋子。

刚才在门口看,屋子是温馨而质朴的,那么等他进去之后才发现,整个屋子已经不能简单用这两个形容词。豆绿色的墙纸,白色为主要基调的家具和一个维多利亚式古旧沙发,还有一些看着完全和谭坦气质不搭调的卡通公仔放在沙发上。

这……屋子看着略有点女性化啊?更让他不能理解的是,他居然看到了在沙发和墙壁之间的空间放着一个硕大无比的玩具NICI毛毛熊。

难道老板他是……七号助理有点后悔自己贸贸然闯了进来。“天哪!”他过分运转的心理活动,并没有给谭坦带来困扰。

谭坦很自然地递给他一个杯子:“你想喝什么?”

“水,水,就好了。”

“冰的?”

“可……可以。”七号助理略显机械地点点头,他整个人看起来都不好了。

谭坦给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瓶依云矿泉水。

七号助理捏在手里,忘了打开,这才想起还有一瓶酒,递给老板。

谭坦:“谢谢,你就放在门口好了。你稍等一下,我进卧室换一套家居服。”

谭坦出来了,一身再正常不过的居家格子睡衣。

谭坦打了个哈欠:“今天找你来,是想让你帮个忙。我一会儿要和我家人视频一下,你的任务就是扮演我的同事,让她们了解我在伦敦的工作情况。”

至此,七号助理才算是把心里的石头放下,心想:“这样正大光明的任务,你早说不就完了吗,之前吞吞吐吐搞得那么神秘,害我这一路瞎担心。”

可是在嘴里说的却是:“没问题,没问题,老板,我懂的!我一定演好角色!”

谭坦又开始斟酌表达:“嗯,一会儿,你先有个心理准备,我家人比较特殊,所以我先和你说一下,你先有个准备。”

七号助理:“没问题,你放心,我对角色扮演有心得!有经验!”谭坦看起来还想说什么,但是看到他如此自信满满,于是就没有开口。

墻上的钟准点到了六点,谭坦打开了电脑,开始FaceTime视频,对面弹出来的人像还是吓了他一大跳。

这是一个躺在ICU病床上的病人,浑身都插满了各种管子,巨大的呼吸器挡住了她大部分的面孔。

谭坦:“妈,我来了。”

因为巨大的呼吸器,因此视频对面的病人脸上的表情几乎看不清楚。七号助理吓了一跳,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看到了自己。

谭坦倒是习以为常,开始自顾自说起话来:“妈,这个星期你好一点了吗?我刚才和护士联系过了,他们说你这个星期心率、脑电波数据都很正常,而且还有肌肉开始复苏的迹象。但是现在这个阶段还是只能通过点滴进食,不过你别担心,他们说如果保持这个恢复状态,只要两个月之后,就可以尝试用流食进餐了。我知道你现在身上插着导尿管很不舒服,不过没关系,医生说慢慢来,等可以进食之后,导尿管呼吸器都会拔掉,到时候妈妈你就可以来英国看我了。”

七号助理完全没想到自家老板居然有这样一个病重的母亲,谭坦在镜头面前非常自如,台词熟练得好像已经说了几十遍几百遍。

“这个星期,我工作也很忙的,周一去了曼彻斯特一趟,就是我上次和你说有足球队的地方,离我这里也不远,就是开车几个小时就到了,在英国开车比国内容易得多啦。这里的人都挺友好的。你放心,不是我开车,是我同事开车,我坐在后面很安全。伦敦开始要入秋啦,你们这里还是夏天啊,要说天气还是国内更好啊,这里一年四季都下雨。”

原来他每个周五晚上的三个小时都在和自己母亲视频,七号助理忽然感觉自己错怪了老板,有点小内疚,谭坦还在继续不停地开口:

“妈,儿子在伦敦一切都挺好的,上次你不是说要看看我的同事,要和他聊聊吗。我今天把他带来了,他叫小七。”谭坦回头看了一眼七号助理。

七号助理马上反应过来,起身站到电脑前,开始和对面插着呼吸管的谭坦母亲开始视频。

“阿姨,你好,我是谭……坦的同事,平时他老是提起你。”谭坦斜了他一眼,七号助理意识到自己说过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阿姨,你放心。谭坦在伦敦有很多朋友,工作也很顺利。”

七号助理自顾自说,视频那头的病人始终闭着眼睛,巨大的呼吸器盖住了她大部分面孔,

但是看得出她是一个清秀的中年妇女。只是卧床太久的缘故,脸庞带着病人常见的苍白。

无论在这头说什么,对面都没有反应,只是一个冷冰冰的心跳监视器绿色跳动的心跳声,绿幽幽看着有点瘆人。

七号助理已经从最早的紧张情绪里走出来,越说越自然:“……阿姨,我们在伦敦,吃住都非常方便,这里有好多中国人呢,还有各种超市,国内有的东西,咱们这里都有……食品也更安全。”

谭坦忽然插了进来:“好了,妈,我们这都已经说了45分钟,医生说视频不能超过50分钟,时间太长,影响你康复。那我们先到这里吧,我还要和妹妹说话呢。”

视频那头的病人依然没有什么反应,闭着眼睛沉沉地睡着,除了那个绿色心跳监视器表现着生命体征之外,她脸上和身体上并没有任何反应。

每个星期,都要和这样的病人视频交流,七号助理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难受。

谭坦:“好了,妈妈我亲你额头一下哦,就像你小时候说的,亲过额头的都是好孩子,你答应我,一定要坚持不能放弃哦,下个星期,儿子再和你视频。”

谭坦俯身在电脑屏幕上对着他母亲额头的位置,亲了下去。看到这个画面的时候,谭坦显得驾轻就熟再自然不过了,而七号助理却眼眶有点湿润。

关掉视频之后,七号助理以为谭坦要开口说什么,他却没有开口,只是点了一支雪茄,静静地抽了一会儿。

谭坦:“她这样植物人已经有两年七个月了,医生说只要她自己不放弃,就还有希望。所以刚才是我每周和她视频交流的时间,以前我没钱的时候,她在湖南医院,别说越洋视频了,就是伙食和护工都非常糟糕。去年我把她安排到了北京最好的康复医院,她比在湖南的时候胖了一些,而且肌肉开始有复苏的迹象了。”

七号助理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闭嘴,等谭坦继续说:“大城市还是有大城市的优势啊。钱这个东西,只有当你家人生病的时候,你就知道它的好处了。”他苦笑着。

谭坦沉默了一会儿:“刚才是我妈妈,等一下我还要和我妹妹视频,她的情况不太一样。”

“原来老板还有一个妹妹?”七号助理心想,“从来没听他提及过啊,不过想想也很正常,他母亲这个情况他也从来没说过。”

这次谭坦又换了一个设备,不再是FaceTime,而是登陆了一个QQ账号,在QQ账号和对方视频。

QQ上一个灰色少女头像跳动起来,一个看起来和谭坦完全不像的25岁女孩穿着一身白色病人服,眼神呆滞地坐在视频对面

这次谭坦变得活泼了一些:“小红,小红,是我啊,哥哥想你了,又来和你视频了。”

视频那头的女孩咧嘴笑起来,这一笑让七号助理看着有点伤感,因为很少有正常人会笑得那么纯真。

谭坦也配合着傻笑:“哥哥来看你啦!这个星期怎么样啊?哥哥从月球下来看你了嘛!”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手里抱着那只NICI毛毛熊在视频面前:“小红,喜欢吗?这是哥哥给你买的,奖励你这个星期表现很好!刚才医生他们都和我说了,大家都很喜欢你呢,说你这个星期在手工课程上表现超级棒,只要一个人呢,就可以完成千纸鹤啦。”

对面的女孩眼神终于有了点亮堂:“熊,熊,熊熊,我要,我要。”

谭坦:“小红,那我是谁啊?说对了,哥哥就把熊熊送给你。”

女孩看起来有点费劲地吞了口水:“熊熊,熊熊。”

谭坦不厌其烦摇了摇手里的熊:“对呀,这是熊熊,那我是谁呀?”

女孩依然执着:“熊熊,熊熊!”

七号助理有点不忍心看视频画面了,可是谭坦却非常耐心地一遍一遍重复着,想讓对面的女孩喊自己一声哥哥。

终于努力到了第七次的时候,女孩喉咙口模糊地发出了:“个个”的声音。

谭坦:“好,我们小红最聪明!叫了哥哥,哥哥把熊熊给你,你上床睡觉好吗?”

女孩迟钝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摇摇头:“不要,不要。”

于是谭坦又耐下心把之前的熊再次拿出来,女孩眼睛又亮了。谭坦把刚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好几次,终于女孩的精力被消耗得差不多了,眼皮开始沉重。终于答应去睡觉了。

谭坦终于放松下来。他揉揉脖子和肩膀,坐到沙发上,拍了拍旁边的座位,七号助理什么也没问,就坐了过去。

谭坦:“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要叫你来。其实今天把你请来,是想有一个见证。今天是2014年3月20日,20周年纪念日,我现在还忘不了我妈出事儿的那天,1994年3月20日,虽然过去了20年,但是那天的画面还有气味一直在我脑子里,年复一年,越来越清晰。

“那天,我记得很清楚,很晚了妈妈还没回来,我实在困得不行,就去睡了。但是半夜的时候,有人掀被子,把我从床上拉起来,睁眼一看是我妈。我不知道为什么母亲来撵我,她说我不懂事,那么晚还到处乱跑,让大人担心。当时我母亲越说越激动,甚至那个男人离家都没有见她那么激动。她疯狂地拿起手边能拿到的东西来打我,鸡毛掸子、扫帚,拿到什么就打什么。我被她吓得不轻。我当时就一个念头,妈妈是不是发疯了?她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那么懂事,妈妈不回家去找她,结果换来这样一顿劈头盖脸的痛打,这到底是怎么了?”

谭坦停了停,继续说:“你要知道,我当时只有10岁,小男孩总有一些意气上头的时刻,我妈妈那么打我,真的把我气着了。于是我就赌气一个人跑出家门,而且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回去了!

“我也是事后才知道,原来母亲这样对我,是在保护我。

“当天晚上,家里就发生了煤气泄漏事件,我觉得肯定是她故意的,一定是那天发生了什么让我母亲彻底绝望的事情,她才会选择自杀。不过好在邻居报警比较早,警察赶过来的时候,我母亲还没有窒息,送到医院抢救保住了一条命,但是因为煤气进入,就成了植物人,而我妹妹则因为年纪太小,几次高压氧舱抢救承受不了,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的智力程度永远停留在4岁的这个晚上,就是我哄她上床睡觉的前一秒。

“所以现在我每次和她视频,就只能哄她睡觉,我已经这样做了十几年了,你明白我心里的感受吗?你能懂吗?原来那么可爱的一个女孩,现在记忆只有那么一点点,永远不断地重复。后来,我问了当时母亲的同事,他们也对那天发生了什么都很奇怪,就和平时任何一个上班的日子一样并没什么古怪。我不死心,就去找了胜利路上其他摆摊的摊主询问,终于问到了一个花店老板的时候,他说出了真相,他说那天我妈妈在摆摊的时候,忽然有一个中年男人来了,一看到他,我母亲整个人都不行了,她不停地用手里的东西砸他打他。花店老板一度还以为是遇到了小偷,正要帮忙的时候,发现他把我母亲拉在怀里,母亲一个劲儿地哭。于是花店老板明白了,这不是小偷而是情伤。这种时候不方便插手。他们俩好像说了很久的话,反正我记得,下午三点,我出门进货回来的时候,那个男的就来了,我下班打烊快六点了,他们还在说话,说了很久。”

谭坦继续道:“我也猜到了,看起来是我那个离家出走的父亲回来找母亲了,但是他们之间到底说了什么话,让我母亲那么坚强的女人居然会一蹶不振,而且还会下定决心开煤气自杀?这就成了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压在我心上的大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这些年也正是这块石头让我从当年那个帮帮摆摊的小男孩走到现在,变成今天的谭坦。

“所以从另一个角度,我还得感谢它,尽管它就是我母亲变成植物人、妹妹只具备4岁智力的罪魁祸首,但我还是要感谢它。”

七号助理完全没想到自己老板居然有如此的身世,作為一个正常家庭成长起来的孩子,这样的信息量对他而言简直是超载,他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嘴。他反应过来之后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为什么,为什么老板要告诉自己这些?难道是要杀人灭口吗?他心里忽然闪过一丝邪念。

谭坦仿佛看穿了他内心的疑问:“我今天和你说这些,不为别的,只是提醒自己,一定不能对敌人手软。我发现自己最近开始有了这些软弱的想法,这是非常危险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谭坦虽然看着七号助理,但是在他眼里,眼前的七号助理好像是透明的,谭坦的眼神早已穿越他的肉身,看着一个不知道多么遥远之外的空间,他眉角微微上扬,带着一点嘲讽和不屑。

谭坦

沿着伯维克街走,大概100米左右就看到了威斯敏斯特金斯威学院,这是本世纪初由两所学院合并而成的学校。唐人街的留学中介们喜欢把一些申请不到综合类大学的留学生忽悠到这里上学,所以在中国留学生心目中口碑一般,但

其实这家学校的烹饪专业、蛋糕专业在英国还是很有名。

考虑到这里有太多中国留学生的缘故,所以谭坦每次去那里,都不能沿着伯维克街走,他会刻意绕着两条街之外的迪恩街,然后拐个弯走到诺埃尔街上,绕一个大圈子才走到波兰街上,这条街有两家中国餐馆,放学之后,那些刚到伦敦的留学生们都喜欢在这里扎堆。

晚上9点餐馆打烊之后,这就意味着留学生们也多半回家了,谭坦多半会在这个时间出门,他只有在和母亲打完视频电话之后,喜欢一个人去波兰街45号待上一会儿。45号有一个小小的后门,配上褪色的Massage字样的霓虹灯,还有一个用粉色灯管勾勒出的正在吸烟的女人侧面头像,从中午一直营业到晚上2点。刚开张的时候,老板娘还担心会有卫道士来抗议,可是只要不扰民,英国人对风月场所也并没有太大的异议,于是小二十年也就开下来了。

谭坦一个人的时候,他喜欢来这里放松一下,他的这个习惯除了老鸨之外并没有人知道,45号老鸨是一个姓吴的越南中年妇女,她也听不懂谭坦和小东北之间聊天的内容,只知道谭坦会在下午提前打电话来预约小东北的时间,一般总会点上两个钟。

他每次来的习惯和其他客人不一样,他喜欢先把两个钟的钱交给吴太太,然后额外再给上5%的小费,这是其他客人没有的,然后他就进了小东北的房间。

来这里的习惯还是大约两年前有的,谭坦接待一个从北京过来的朋友,那个朋友刚离婚,到了伦敦吃饱喝足就要谭坦带他去风月场所转转,而且专程想去找洋妞试试。谭坦平素没有这个消费习惯,于是就从中文报纸上随便看到一个广告就带他去了。

那个北京朋友抠门又挑剔,那次消费体验非常糟糕,不过谭坦无心插柳却有了意外收获,他眼睛随便一扫就找了一个来自东北的小姑娘,两个人进了屋子很尴尬。

小姑娘看起来也没什么经验,谭坦也是头一次。姑娘别扭的英语刚出口,谭坦:“咱们还是说中文吧。”姑娘才算是放松下来。

谭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姑娘低着脑袋就准备开始脱衣服,谭坦扫了一眼她房间,忽然看见床头放着一个蒙奇奇玩具公仔,忽然心里一动,想起自己妹妹来。

“你喜欢蒙奇奇?”

姑娘脱衣服的手忽然慢了下来:“对啊,它特别像我弟弟小时候的样子。”

“你还有一个弟弟?”

“对啊,在东北老家,他现在还上学呢。唉,还是小时候可爱,小时候他老听我的,姐姐长姐姐短老跟着我屁股后面玩,现在大了不爱说话了,我出来的时候,话也不爱和我说。”

就是在这一刻,谭坦让她停下动作:“不要脱衣服,过来我们聊聊天吧。”他拍拍床角。姑娘欢快地停下脱衣服的动作,像只小兔子一样跳过来,于是谭坦第一次来45号的两个钟就成了两个人聊天时间。在这间狭小不到12平方米的小房间里,劣质低价的窗帘,一只小得可怜的箱子之外,就剩下一張床和堆满各种化妆品的梳妆台,谭坦和素昧平生的姑娘一聊就停不下来。

谭坦也忘了自己曾经在哪本书里面看到,有一个嗜酒如命的侦探,他每次接到一个案子就会把10%的酬劳捐到教堂,算是他主动上税。那本书讲什么内容,他早就忘记了,但是他记住了这个细节。

以后,他每次接到案子,无论是雅思代考还是其他移民业务,他也喜欢一个人跑去波兰街45号找小东北,点上两个钟,什么都不做,就是和她聊聊天,听听她说她小时候的事情。

她开始回忆的时候,眼睛里瞬间闪过的某些东西让他想起自己那个生病的妹妹。

他知道自己这么想很愚蠢,他每次来这里点上两个钟,并不能改变有其他客人会干小东北的事实,有时候聊天聊到伤心的时候,她也会给谭坦看自己身上的腿上的伤痕。有一些在工地上干粗活的东欧客人,生活里没什么其他娱乐,除了赌博就是来妓院。他们力大无穷又喜欢一些别扭的姿势,总是会弄疼小东北。除了让他们必须戴上避孕套,小东北也没有其他办法,她也不会说英语,除了那句“半小时60镑,一小时100镑”,还有避孕套condom之外,她也不会其他英文。来了伦敦快半年了,除了这条街之外,什么地方都没去过。每周老鸨会开车去一次大超市把家常用品买回来,她只需要告诉老鸨要什么就行了。为了控制她们,老鸨还把她们的手机和护照都扣下来,小姐们必须完成偷渡移民出来的人头费,这样才能获得自由。

有一次她难得在吃饭的时候,听其他姐妹提到了伦敦的摩天轮,于是就想去摩天轮看看,老鸨就吓唬她,说伦敦治安特别差,上个月刚有两个妓女在摩天轮底下被奸杀,于是出门的念头立刻烟消云散。

她还特意给自己买了一顶晚上出门的帽子,她拿出来给谭坦看:“是不是很漂亮?”小东北长得并不耐看,她是娃娃脸,下巴还有点婴儿肥,因此这张显得稚嫩的面孔配上丝袜超短裙爆乳装会显得多少有点怪异,或者在谭坦眼里看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伤感,尤其是她充满稚气地站在房门口挑逗其他客人的时候,谭坦会有一种看到自己妹妹站街的痛苦感。但是不可否认,这也是小东北之所以能吸引东欧客人的卖点,来自东方的娃娃脸少女,兼具着性感与纯真的双面天使。

那是一种黑色礼服帽,搭配着她的超短裙和性感鱼眼袜,看起来非常不搭调,想到她也许不会有什么机会戴着帽子出门,谭坦心里就有点伤感。只能点头告诉她很漂亮,还用自己的拍立得相机给她拍了照片给她。

小东北欢天喜地地接过墨迹还未干透的照片,找了一个她特别珍爱的卡通造型小夹子,把照片夹在床头,和蒙奇奇卡通玩具并成一排。

后来有一次,谭坦记得,小东北说,那个蒙奇奇玩具能够守护着她。可是在谭坦心里,这张照片放在这里多少显得有点怪异,它天天目睹着自己主人在这张床上肉体横陈。但是他忍着并没有说。

每次谭坦来的时候,小东北总是最兴奋的时候,每次她都会想出各种有趣的聊天话题逗谭坦发笑。有一次,谭坦记得,两个人实在聊得口干舌燥找不到话题的时候,小东北就开始在房间里学着自己小时候在哈尔滨冬天溜冰场学溜冰的动作,憨态可掬,引得谭坦前仰后合。

虽然来了很多次,但是他们两个人最亲密的接触也仅限于搂抱。无论回到家里,或者出门之前,谭坦内心欲火是多么炽热,但奇怪的是,只要他进了波兰街45号,确切地说进了小东北的房间,他就情欲全无,只想和这个婴儿肥娃娃脸的东北姑娘瞎聊天。

尽管如此,他也并不觉得自己爱上了小东北。今年夏天的某一天早晨,当他走出45号的大门,天色开始发青,点上一支烟,他低着头看着湿漉漉的街头,忽然就想到了一个合适的比喻,他和小东北都是孤儿,他每次的两个钟就是两个孤儿同病相怜的时刻。想到这里,他硬下心肠,决定再也不来45号,因为如果他是一个足够坚硬的人,他不需要这样一个情感柔软的时刻,那意味着他还不是那个能向杨仲英报仇的男人。

他坚持了足有半年,直到一次和母亲视频完了之后,再也忍不住又来了45号,半年之后,小东北干瘦又苍老了不少,他进了房间,什么都顾不上做,只是抱着她,在她怀里痛哭流涕。

这次小东北一反常态,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抚摸着他的头发,拍着他的后背,让他歇斯底里地大哭一场。

送走七号助理之后,他情绪依然不能平复。于是就想着出门找小东北。他一出门就给小东北发了消息,可是她一直没回,估计可能在忙,谭坦总是喜欢往另外一个方向去想,他不愿意接受一个可能性更高的现实,小东北在接待客人。

等他快走到楼下的时候,小东北终于回了消息:“稍等我一下,我补个妆。”“好吧,那我抽支烟再上去找她吧。”谭坦心想。

“补妆”是他们俩心照不宣的一个暗号,意思就是刚刚送走上一个客人。

可是,今天他等在门口站着抽烟的时候,发现一辆熟悉的黑色奔驰S600从街边停车线里开出来。小沈一个人开着车,他吹着口哨,看起来非常放松自在。这条街并不长,夜深人静也没什么餐馆继续营业,只可能来45号找乐子。

谭坦忽然捏紧了拳头。浑身上下的骨节开始颤抖,他开始恨自己,恨自己的心软,刚才有一度居然想过打电话给钱博思取消他们的计划。为什么要这么心软?作为一个已经一无所有的人。只有谭坦自己明白,他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

他就这么站在波兰街45号的门口,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以至于完全没有听到自己的手机响了,号码显示着“小东北”三个字。

第十一章一场入籍仪式

李茜

上周六下午,还差五分钟就到点下班了,李

茜准备收拾东西,今天的生意虽然和之前无法相比,但也算最近这两个月来生意最好的一个周末了。今天看了三个病人,尤其是最后那个喜欢喝酒的胖子。身材魁梧不算,而且个人卫生也很不讲究,浑身散发着一股酸臭味道,李茜只能全程咬着牙给他按摩,还要时不时提防他时刻伸出摸她大腿的咸猪手。

终于快到下班时间了,李茜伸了一个懒腰,想一想一會儿回家给老胡做什么吃的。忽然前台小范站在门口,眼神躲闪地向她张望。

瞬间,李茜心里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不会是……?应该不会,自己最近在公司里那么拼命,今天又给公司增加三个新病人,应该不会的,自己刚刚在这家伦敦西区的红鲤鱼站稳脚跟而已,不会这么倒霉,不到半年的工夫要换第三家店。不会,不会的。

可是小范一开口,李茜就知道自己猜错了,她语气沉重:“李大夫,抱歉通知你一下,刚才总部来了电话,下周一您可以自由支配时间,就不需要来上班了。”

下班时收到老板通知要让走的消息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李茜脑袋嗡地一下,脱口而出:“为什么啊?明明这星期我们销售情况好多了啊,而且今天,今天下班之前我就给公司多加了三个病人,都是长期疗程!还有两个今天买了30次的推拿卡,还有一个说现在手上没钱,等下周一发了工资就来付钱!”

小范没说话,一副早就预料到你会这么说的表情看着她。

李茜还想继续争取:“总部怎么说的?是谁通知?我去和他商量商量,要不我能不能再在伦敦多待一个星期,或者……”

小范还是没说话,一脸冷漠地看着她。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小范清了清嗓子:“是这样的,李大夫,我们红鲤鱼从上到下,都很感谢你给我们带来的服务,也非常赞赏你的高超医术,但是目前你也知道,我们整个行业都面临巨大的危机,所以这次抱歉,暂时没办法给你安排到其他地方上班了。”

这个消息比李茜预料的还要糟糕,如果说之前她遭遇的还是临时抽调,5个小时之内必须搬家的考验,那么这次她面临的则是失业。

李茜忽然不说话,现在最危险的情况出现了,她倒反而冷静下来,忽然明白了:“你是周一就知道了是吗?”

小范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她那种冷漠又客套的眼神反而让李茜激发了某种倔强的精神。

“都是一丘之貉。”李茜心想,“当年从楠鹤出来,还以为红鲤鱼会好一点,结果反而更糟糕。果然在英国开中医店的老板都是一样的心黑。”

李茜抬起头:“行,我周一可以走,不过你回去和你主子说清楚,我的工资一分钱都不能少。”

小范眼皮都没抬:“关于薪水,李大夫请您放心,我们财务已经把支票开好了,我这就给你。”

她用左手掏出一张苏格兰皇家银行的支票放在李茜面前,做完这个动作,她就施施然地转身离开。

“噢,对了,李大夫,我在门口等你,您收拾完了,麻烦给我简单检查一下。”

李茜咬着牙忍住没有回骂她,这段时间和她的合作简直糟透了。小范是伦敦三流大学的留学生,英语口语还算是不错,除此之外不知道她还会什么,去夜店喝酒勾搭老外?

因为这间中医店的营业情况是每周都要上缴一次款项和汇报生意,只要业绩滑坡,她就会在红鲤鱼总部那里说一通李茜的坏话,不是医术水平不高,病人的要求听不懂,就是从不卖力推销公司的诊疗套餐。可是这些事情,李茜真的做不出来,难道给一个拿失业救济金的英国流浪汉推销中医店正骨加美容的十次套餐?或者给一个七老八十的白人老头推销九九肾宝还阳针灸套餐?

这些话,李茜真的说不出口。可是小范就不是这样的人,她有一次见识到了小范的推销术,她用媚眼发嗲甚至一度还把身子都依靠在男病人身上,生生把本来只是来隔壁运动品商店买足球鞋的一个波兰人忽悠到中医店买了30次“深度推拿”套餐(其实就是打飞机套餐)。最后波兰人在她屁股上狠狠摸了一把,这种推销功力李茜是自愧不如,一来年纪大了,二来年纪轻的时候自己也不是这种路线。

可是在红鲤鱼伦敦总部人事处看来,小范这样才是符合公司宗旨,需要重点培养成店长的“精英人才”。而小范也有恃无恐,最近两三个月中药店生意下滑得那么厉害,她完全没影响,有时候中午去吃饭,到两点半都还没回来。李茜偷偷猜度,她肯定在想其他方向,说不定在其他公司面试都不一定。

她心事重重地走出诊疗室,小范坐在门口,趾高气扬地要求检查她的包。

李茜忽然硬气起来,用整个身体护着自己的包,死活不让她检查。这要在以前是完全无法想象的事情,但是此时此刻,李茜什么都不管了。

小范也没想到李茜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只能悻悻然:“这也是公司的意思,因为最近医生离开的比较多,有些没有职业操守的就会带走一些诊所里的珍贵药材。当然李大夫您肯定不是这样的人。我只是……”

李茜狠狠瞪了她一眼,双手护着自己的包,大步流星走了出去。离开了这家她已经工作了21个月10天的中药诊所,走到街口距离诊所大概有了500米,确定足够远了,李茜忍住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知道她要告别的远远不是一份工作。

回到家,李茜便开始收拾东西,东西也不多,就那么几件,很快她就收拾完了,坐在那儿看着钟发呆,快11点的时候,一身疲惫的老胡回来了。

有个工友今天被木料打到脑袋,送去医院回来晚了,老胡开口。李茜用过于平静的口吻说了今天被辞退,接下来要准备搬家去苏格兰找中医诊所的安排。

老胡不语,抽了一口烟,知道缘分将尽,即使开口想强留也不是办法,一言不发便低下头沉沉睡去。李茜知道他虽然嘴上不说,但其实心里难受:他睡觉的时候连皮鞋都没脱。

这段时间以来,李茜晚上压根睡不着,这事儿让她实在难以接受,如果是业绩太差,那么根据她的经验,业绩那么差下去必然会有调整,而她和小范二选一,她肯定是那个背锅的人。她只求能分配到一个不太远的地方,这里好不容易有了点朋友和基础,可是她才没来多久,整个业绩都在往上走,那么为什么老板还要开除自己?这有点说不过去啊?难道是小范这个贱人?她脑子一刻都停不下来,她翻来覆去根本睡不着,轻轻地起床,不想惊动了刚才睡下去的老胡,她一个人跑到阳台上,给之前认识的老中医钱大夫打电话,钱大夫在电话里告诉了她真相:“难道你不知道吗?红鲤鱼和泰康已经合并了,泰康卖给了红鲤鱼,所以原来有竞争关系的店面就要关掉一家,你们这家店在哪儿?”

李茜这才恍然大悟,就在200米开外,就有一家泰康中医诊所,两家店离得非常近,但是因为泰康毕竟开得早,牌子也响亮,所以生意比自己店好了不少。那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原来小范也不比自己好多少,也下岗裁员了。

根据英国的移民政策,如果连续拿到7年以上的工作签证,那么是可以申请外国人加入英国国籍。今后可以享受到英国的社会保险养老退休金等福利待遇,这也是多年以来李茜最大的希望所在,她眼看着这个政策从最早的满五年可以申请然后调整到6年,现在调整到了7年,她只能咬着牙苦苦等待。

现在距离她工作签证满7年还有一年半的时间,如果这份工作没了,她靠什么才能熬过接下来的18个月?现在整个中医行业都在大幅度裁员关店。红鲤鱼、楠鹤自己都待过,不可能再去。本来还有泰康这个选项,现在也被红鲤鱼收购了,自己根本走投无路。

红鲤鱼的老板究竟是哪个王八蛋?為什么要收购泰康?

李茜一宿没睡,第二天起床打定了主意,她先不去苏格兰了,从纽卡斯尔到伦敦,她这一路走过来不容易,人到中年能遇到老胡更是难得,她心里舍不得。

昨天晚上,她想了整整一宿,决定去一趟伦敦红鲤鱼总部,找他们老板要个说法,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中医店可以安排调剂!因为一想到自己还剩下不到一年半的工作签证,她毕竟舍不得,现在距离凑齐儿子上大学的学费还差了七八千镑,只要再熬过去一年半,她就可以合法获得英国归化公民的身份,到时候养老金租房补贴都能享受到,再也不用像现在日子过得谨小慎微连大气都不敢出。

从家里去伦敦市中心也不算太远,她早早给自己准备好面包干粮和水,她是绝对舍不得在便利店里买饮料食物,都是一出门早早预备好热水杯,沿途喝一口。

这次伦敦之行,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刚下地铁的时候,她就迷路了,她只来过一次,所以顺着地铁出口,走着走着就到了唐人街,一抬头看到了那一则巨大的广告:“华人入籍新福音”。

接待她的就是七号助理,他还没开口 ,李茜

就开始幻想,十年之后如果自己儿子也能像他这样,衣冠楚楚英国名牌大学毕业,留在唐人街,那这些年自己的辛酸屈辱也算是有所回报了。

七号助理先把情况介绍得天花乱坠,但最后却流露出为难的表情:“不好意思,阿姨,我们这个特赦通道计划名额太有限了,一共只有10个人配额,最后一个已经出手了。我听了您的情况,特别同情您,但是这一期可能是很难赶得上了。”

李茜着急了:“那这期赶不上,下一期什么时候?”

七号助理摊摊手:“这个属于女王特赦,所以下次得看她心情,也许是下个月,也许是十年之后,我们谁也说不好。”

李茜长叹一口气,还有什么比看到了希望又被捏碎更难受的?

七号助理慢悠悠吐出一句话:“不过,阿姨您别着急。要不然这样,我一会儿再打电话去总部和这些交了定金的客户沟通一下,看看有没有名额变化。我晚上再给您一个回电您看怎么样?”

谭坦

红鲤鱼收购泰康的签约仪式非常低调,没有大张旗鼓没有媒体报道,这也是杨仲英和钱博思一致的要求。钱博思不想大张旗鼓情有可原,毕竟蛇吞象,行业龙头居然卖给了行业新军,虽然价格确实非常诱人,在价钱上,杨仲英充分展现出了自己的诚意。实事求是地说,市场上已经不可能还有比这个价格更高的报价了。

杨仲英想要低调也可以理解,毕竟他还有中医协会会长的额外身份,他也担心会刺激到比如楠鹤或者其他中医公司的情绪。虽然楠鹤以及其他中医诊所必然是这次收购的受害者。

但是事实上,早在并购发生之前,楠鹤、泰康这两位水火不容的老板田光楠和钱博思就坐下来好好聊了一下,对整个局势心知肚明。当然这离不开组局的谭坦。

尽管在杨仲英眼里,英国政府的禁令外患当前,所有中医行业从事者应该同仇敌忾,共同对外。可遗憾的是,田光楠和钱博思并不这么想。身为中国人,他们根深蒂固的想法还是“攘外必先安内”,脑海中第一时间想到的并不是身处英伦三岛,中医行业的大家都应该团结起来,共同对抗禁令。现在这个机会正好是一举多得解决掉杨仲英在中医协会权力过大的问题。

至于禁令?英国政府禁令发过多少次了,咱们中医不也就熬过来了么。

正因为谭坦早早就洞悉到田光楠和钱博思本质上都是商人之后,才有可能把这件事情办成,那次脱衣舞俱乐部一醉成知己之后,谭坦已经彻底搞定了钱博思,接下来就是搞定田光楠,要想办法让这两个之前水火不容的家伙坐下来见面,那可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第一次见面,谭坦先给田光楠戴上一顶高帽子。

“我们中医行业之外的人士,现在提及这十几年间英国中医奇迹般发展都觉得两个人不得不提,一个是杨仲英会长,另一位就是田总。而在我最近这段时间调查了解下来,如果真要论起对中医行业在英国开枝散叶的贡献,田总您当仁不让绝对是第一人啊。”

没有多少人能抵御住当面的奉承,尤其是当这个人在你心里还有深不可测的背景的时候。田光楠当然也不能免俗,他假装用手拿起面前的那杯坦洋工夫红茶喝一口,其实是为了掩饰自己抑制不住的得意表情。

谭坦把话题一转:“眼看中药禁令没几天了,估计田总库存压力已经小多了吧?”

田光楠继续苦着脸:“实不相瞒,我们楠鹤虽然从去年就开始低价出货,但无奈之前因为分店开得太多太快,所以手上积压的中成药是所有中医店里最多。现在就剩下一个星期的时间了,无论怎么加大折扣力度,这肯定是没办法销售完的。中成药和减肥药不一样,要不是有病有灾,没什么人会在家里积囤。而且你也看到了,同样大家都有清库存的压力,中医协会的杨仲英就存私心偏袒钱博思。”

谭坦:“哦?这话这么说?怎么个偏袒法?”

田光楠:“很简单啊,上个月有一个德国中医协会交流活动。其实在德国中医发展也相当不错,中医协会牵头组织去法兰克福考察,顺带也是一次商业活动,杨仲英带着泰康,好歹咱们楠鹤江湖地位在那儿,他不好意思不带着去,结果就带了我们一个后勤管理部总监,说是向德国同行传授一下我们管理库存物流的经验。这不是开玩笑吗?我们楠鹤能有今天行业第一的位置靠的是库存管理?”

谭坦这下心里更有底了,接下来就是亮剑

的时间:“可能田总有所不知,其实我和钱总沟通下来,这次德国之行,他也对杨仲英会长相当不满。表面上他风光无限,但其实背后全是杨会长操作安排,得不偿失……”

当晚,谭坦把田光楠勾动了心思,主动提出了钱博思的合作意愿:“钱总和我几次三番提出要和田总化解当年问题。当年的事情,他自己也很后悔。如今正是到了中医协会需要行业自清的时候,中医行的事儿还是得让行业里的人说了算。如今大难当前,正是行业肃清的大好机会,他是想让田总牵头,重掌大局。”

谭坦铺垫了这么多,这句话无异于图穷匕乃见,如果田光楠足够老奸巨猾的话,他是断然不会仅仅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主动表态。

但是谭坦通过之前的察言观色,有相当的把握直接把匕首亮出来,他相信田光楠一定会一头钻进这个为他准备的局。

果然,田光楠低头想了一会儿,拿起坦洋工夫红茶,用喝酒的豪迈一口而干:“好,既往不咎,你回去和钱博思说,过去的事情就算了,我们一切向前看。不能再让卖棉花卖花布的人在我们头上发号施令了!”

有了田光楠的认可,那么反过来,谭坦和钱博思谈判起来就容易很多了。第二天,他就约上了钱博思,把情况简单沟通了一下,直接开诚布公就要钱把条件列出来。也就是三两句话的工夫。几个来回之后,无论是田光楠还是钱博思都非常认可谭坦的能力。

三人面谈约在两周之后,整场会议内容和地点严格对外保密。

其实,田光楠最担心的就是钱博思的态度,但钱博思作为一个资深的利己主义者也善于见风使舵,一看风头开始变化了,他自然也不会傻乎乎地继续拥护杨仲英。

成功的商人一旦看到利润,就好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敏锐。分食杨仲英的红鲤鱼诊所这块肥肉无论对谁都是致命诱惑,把他们两位吸引过来了。田光楠比钱博思更慎重一些,听完了他们的整个计划,田光楠并没有表示反对,也没有看出破绽,只是反反复复要和谭坦确认:“这次咱们能扳倒老杨吗?”谭坦又耐心讲述了一遍自己的计划,如果一切都按照谭坦的计划,那么红鲤鱼吞下泰康不但不是重大利好,反而会成为一根如鲠在喉的鱼刺。因为谭坦和钱博思早就埋下了一颗随时可以引爆的“地雷”。

之前田光楠也始终不解老对手钱博思要出售泰康的原因。现在经过这次会议,他明白了,原来和自己一样,过度扩张导致泰康的财务状况非常糟糕,另外还有大量逃税,若不是高位转手出去会非常危险。如果仅仅是转手,这还不能让田光楠折服,不就是女人肚子大了马上找了一个接盘侠而已,谭坦这个计划真正厉害之处在于对方接完盘之后,有一个隐形炸弹随时会爆炸,一旦爆炸了,那么到时候还可以再用低价从对方手里接过来,一来一去,不但赚到了钱,而且控制权最终又回到了自己手里。不得不说,这招实在是太过于巧妙了,浸淫江湖多年的田光楠也不得不对年轻的谭坦竖起大拇指,佩服得五体投地。

谭坦:“我们华晟集团做事一定谋而后动,这次4月30日我们行动之前,早就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当然为了你们,我们的三方会谈内容绝对不会提前泄露出去,甚至在30日誓师大会的时候,你们也不需要提前表态,一切看我们行动安排。另外,为了感谢两位老总赏脸,我私人准备了5万镑给两位作为茶水费。”

钱博思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一听到5万镑眼睛都直了。而什么都没做就有5万镑茶水费的田光楠还是有点不放心: “别的方面我们都不担心,我们就是担心杨仲英 的老岳父,你也知道,潮汕人抱起团来那可是不要命的。”田光楠以前曾经因为在曼彻斯特要开分店和潮汕帮打过一仗,至今记忆犹新。

谭坦微微一笑:“田总您说的没错,潮汕帮抱起团来那可是不要命的,可是他们要抱团,也只会抱自己人吧。”

田光楠和钱博思互相看了一眼,更为疑惑了。

田光楠:“那,谭总的意思是……?”

谭坦笑道:“二位老板,不用担心,一切尽在掌握。”

李茜

2014年4月23日,伦敦难得好天气,按照老皇历的说法,吉星高照。李茜出门之前特地查阅了一下老皇历,这本东西是房东自家用的,只有恰逢大事,李茜才会去看一眼。因为房东说,这东西聚气,看多了就不灵了。

李茜特地为自己挑选了一件风衣,来英国

那么久她一共就穿过风衣两次,去大使馆续签工作签证是一次,今天是第二次。

一想到今天之后,自己就是正宗英国人,她就高興。有了这个身份之后,她再也不用受到工作签证的限制,那些懒惰英国人不愿意干的工作:邮递员、快递员这些工作她都可以去应聘。只要有机会给英国打工,那也万万强过给中医店老板打工。

她前一个礼拜,就托人查清楚了从克洛伊顿去西敏寺的路线了,坐地铁一共要换几次,她早就写在纸上,路线背清楚不算,还唯恐自己一激动忘记,把纸片也放在钱包里,贴身放好,一旦坐错了车,可要掏出对照一下。

激动的并不止李茜一个人,在另外一头,马修和他的黑猴子剧团同事们也早早安排到位了,这毕竟是难得的一次出镜演出,还是能赚钱的。

根据之前的人物安排,汤姆扮演移民局事务官,其实最早马修属意让坎蒂来饰演这个最吃重的角色,但是最近坎蒂又连续一个星期没有事先请假就消失了。不用说,肯定又去拍那个该死的25镑时薪的内衣广告了!

所以考虑再三,这个有大量台词的角色还是让给汤姆。作为剧团团长,他真的无法承受剧团唯一男演员也消失不见的后果。

但是用汤姆的一大风险就是如何让他控制他的表演欲望,他非常容易沉溺于自己的表演情绪之中无法自拔。这是汤姆热爱表演的唯一动力。

“当你在扮演他人的时候,你所获得的是另外一种人生体验。”他有一次一本正经地和马修在吃炸鱼薯条的时候说,他说这话的时候,马修正好在吃第二块炸鱼,差点吐出来。

另外还有一个显著的缺点就是汤姆少了一颗右门牙,马修想了想,给他戴了一个牙套,要不然缺一颗门牙的移民官宣布宣誓的时候,肯定会少掉一半的权威感。如果底下那些演员也跟着笑场那怎么办?既然拿了钱,马修还是需要对摄制组负责到底。

当然最要紧的是那一套台词,要让汤姆一字不漏地把宣誓词背下来那简直是要了老命了,作为一个英国人,汤姆早就忘记了宣誓词该怎么说。对一个土生土长的英国退休邮差而言,忘记宣誓词也并不是一件丢人的事情。

马修给他准备了一张提示词,到时候照着上面念就是了。这一点他事先已经和拍摄方沟通过了,对方表示也能接受照章诵读宣誓词,这让马修和汤姆松了一口气。

李茜一进门,感觉这个会议室虽然小了一些,上下不到30平方米,但还是布置得非常精致,女王的画像就在正中挂着,两边还有英国国旗,屋子墙壁上挂着其他一些不认识的英国人的画像,统一穿戴军装,看起来很有些年头的感觉。

进门处有一个小小的桌子,放着免费咖啡、红茶还有牛奶,以及各式各样的小点心,分门别类放在一个个自助餐盒里,供客人随意取用。

李茜心里暗叹一声,到底是老牌资本主义国家,连免费食物都准备得那么周到和精巧,于是又感叹自己出门的时候还煞费苦心怕一路上饿着,带了好几个面包。早知道就在这里吃饱了算,还可以省下一顿饭钱。

仪式应该在上午10点30分开始,李茜早到了半个小时,她开始在屋子里来回转悠。

一共十六把椅子,最前方是一个讲台,背后就是女王画像和国旗。每张椅子上都有一个小小的英国国旗,还有成为公民的宣誓词,以及一份国歌歌词。《天佑女王》这首歌李茜倒是听过,字数不多也简单,但是五音不全所以唱得不好听,反正她打定主意,现场总有嗓门大会唱歌的人,她就跟着瞎哼哼就行了,反正不会因为不会唱国歌就剥夺公民身份。

除她之外,早到现场的还有一个看起来像是福建来的中国移民早早地坐在椅子上,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双手红肿粗糙,看起来也是在中餐馆打工十年以上的履历。

福建女人双手抱着头,情绪有些激动,后背一动一动,李茜坐下和她攀谈起来。原来她早在1998年就来英国了,因为是偷渡而来,所以每次在中餐馆上班的时候就提心吊胆。她这一批来英国打工的福建老乡,一共有20多个,这十几年来陆陆续续都被移民局用围堵中餐馆后厨前后门的方式抓个正着。现在只剩下她一个还没被移民局抓到遣返回去。不过每次晚上睡觉,她都会做噩梦惊醒,如今终于可以获得合法身份,她想起这十几年走来的不易就忍不住掉眼泪。

“终于熬到了这一天,别说是两万镑,就算是掏光她所有储蓄,她都愿意。”

李茜暗地比较了一下,看起来自己还算是

幸运,最后那个名额只要了她1.8万镑,等于打了九折。她心里小小激动了一下,但并没有喜形于色。

和她没聊几句,其他参加入籍典礼的人也来了,看得出来,大家都是中国人。看来这和当时中介说的没错,这就是女王感谢当年老一辈华侨在英国含辛茹苦的贡献,所以特赦只针对中国人开放。

那天,在中介办公室,李茜还是有点疑问,毕竟这个消息还是第一次听说。

七号助理:“大姐,您放心,这次特赦走的是内部通道,女王陛下感谢中国第一代华侨落地英国110周年纪念,所以这次推出的特赦名额只有10位。”

因为都是中国人,所以气氛很快热络起来,有些人还带来自己家人,所以很快屋子就挤满了,椅子不够坐了,不过让李茜略感失望的是,几乎都是福建口音,没有一个是北方人,看起来自己是异数。福建老乡们很快就用方言交流起来,一句都听不懂的李茜只能东张西望,等着典礼开始。

入口的地方已经架起了两台摄影机,还有两个看起来很专业的摄影师,李茜再次被英国人办事的细致感动。

要给每一个新移民都留下影像记录,英国人办事真是有板有眼,细节都想好了,这些记录发给来不了英国的老家亲戚们看,那该是多激动啊。就是不知道这些录像带贵不贵,李茜想了想,如果贵的话,那就不要视频资料,合一张影就行了。到时候翻拍放大都可以。

忽然音乐响起来,一个西装革履戴着勋章缎带的大块头英国老头站上讲台就要说话,刚才还在说话的中国人马上安静下来。

老头头发都白了,大腹便便站在讲台上气势十足,他看起来成竹在胸,但还是有点激动,大家安静着都在等待着他,他正要开口,忽然有点尴尬地卡在那里。李茜握紧拳头。底下气氛一下子凝结起来。忽然有一个中国福建移民带来的8岁女孩,手里拿着英国国旗满屋子地跑,忽然摔了一跤,哇哇大哭起来。于是整个屋子紧张的气氛为之一破,大人们也跟着小孩的哭声笑起来。

站在底下的马修暗自紧张,汤姆果然不堪大用啊,一到关键时刻就忘词。唉,看来这一条需要重拍了,他扭头看了一下那两位摄影師,他们看起来倒是没有太大的情绪,大概是大场面看多了,重拍见多了。只是可惜浪费了胶片啊。

说也奇怪,小孩的哭声反而帮助了汤姆,他一下子放松下来,两个肩膀也松弛了:“各位女士和先生,我是移民局政务官迪克特,今天由我主持这一场入籍仪式,我非常荣幸地通知各位,成为英国公民是一件非常值得骄傲的事情,从此我们身上将肩负一个责任,就是要将女王的恩典奉献社会,不求回报,做一个令人尊敬的好公民……”

他说的英语带有很重的鼻音和口音,李茜没怎么听懂,但是当她听到成为英国公民这几个字之后,她忽然鼻子一酸,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移民官接下来掏出一份誓词,开始带领华人代表一起宣誓:请全体起立,跟着我一起宣誓。底下坐着的华人们纷纷起立,李茜一扭头也看见有其他几个人像她一样开始抹起了眼泪,这一路走过来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有几个福建大妈哭得动情,开始用手帕擦鼻涕了。

移民官鼻音很重地开始诵读宣誓词:“Affirmation of allegiance British Citizenship: I ……”大部分中国人都是拿起那张椅子上的宣誓表,南腔北调地大声朗读起来:“I do solemnly, sincerely and truly declare and affirm that, on becoming a British citizen, I will be faithful and bear true allegiance to Her Majesty Queen Elizabeth the Second, her heirs and successors, according to law.

I will give my loyalty to the United Kingdom and respect its rights and freedoms. I will uphold its democratic values. I will observe its laws faithfully and fulfill my duties and obligations as a British citizen.”

翻译成中文就是:“我庄严而真挚地声明并确认成为英国公民,我将依法效忠女王伊丽莎白二世殿下,她的后嗣和继任者。我宣誓对英国效忠,尊重它的权利和自由,我会秉承民主价值观,将忠实遵守法律,并光荣履行一名英国公民的权责和义务。”

说实话,李茜并不知道到底什么才是英国公民的权责和义务,但是至少在这一刻,她宣誓完成之后,她就正式成了一名英国公民。

接着大家齐声合唱《天佑女王》:“上帝保佑女王,祝她万寿无疆,天佑女王,永远胜利,永沐荣光,万众齐心,江山万里长,天佑女王。”

接下来的仪式,就是根据姓氏排列,一一上前在女王画像和英国国旗的背景下和政务官合影,政务官把英国国籍证明书正式颁发给新晋移民。李茜排在第四个,她上台的时候,一激动,脚趾绊在地板上,差点摔跤。那个大块头政务官好心地扶了她一下。满脸通红的李茜连忙道歉。

咔嚓一声,照相机可不留情。当李茜拿到照片的时候,她的那张脸涨得通红,像是喝多了酒。几乎所有中国人拿到入籍证明书的时候都激动不已,最让李茜意外的是,她身后有一大架子的福建人,从父亲母亲到两个孩子也都统一拿到了入籍通知书,这有点稀奇,难道这两个孩子不是在英国出生的?看起来孩子都不大,最大的也就五六岁的样子。难道是从国内接过来?

李茜只能这么想,或者是黑户来了英国,出生之后也不敢去申报。反正无论如何,这一大家子人也算是得到合法的身份了。

眼看典礼快结束了,马修的心这才放下来,没想到汤姆一开始紧张忘词之后,通过小朋友那么一哭,反倒是超水平发挥了。他看了看那两个摄影师,他们开始玩起了手机并不太起劲的样子。这个中国电影摄制组看起来比较业余啊,怎么有工作人员现场玩手机的。

难道是对这一条太满意了,不需要再来一遍了?他不放心走了过去,问了问摄影师:“这一遍还满意吗?”

摄影师也不看他,继续低头玩手机,含糊其辞地说:“ok, ok。”摄影师的这种态度深深伤害了对戏剧表演有着狂热投入的马修。他忍不住骂骂咧咧地回到温迪旁边:“你记住,以后这种不专业的剧组少介绍到我们剧团来!要不是看在钱的分上,太他妈掉价了。”

温迪早就对老板的暴脾气见怪不怪了,他知道现在反对也没什么用,到下个月如果暖气费房费交不出来,他就不是这张嘴脸了。反正电影摄制组要求不高反倒是好事一件,谁愿意一遍遍重新来。如果要他说的话,这一遍演出,汤姆的表演已经是超水平发挥了。就是那些来领身份证的移民表演太业余了,英語差也就算了,宣誓词读得乱七八糟也就算了,连国歌都唱不好!看来这个剧组也是东拼西凑真的从唐人街那些后厨抓来的群众演员,英语实在太糟糕了!

此刻站在房间中心,被众华人簇拥着的汤姆却拥有梦幻般的感受,作为一个邮差,他始终渴望成为众人眼中的焦点。可是作为一个邮递员,除非你把别人的邮件寄丢了,否则没有人在乎你到底是白发还是秃顶地给别人寄信。没有人会在乎一个邮递员的喜怒哀乐,这也正是他退休之后把几乎所有业余时间都花在黑猴子剧团的原因。他也清楚这就是一个濒临倒闭的草台班子,但是在这里,当站在舞台中央,他终于可以聚齐所有人的目光。今天这个政务官的角色是他在五年表演生涯里最完美最兴奋的演出。他真诚地相信,他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表演方法让底下那些满怀期待的中国人感受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荣耀和巨大的喜悦。他们的眼泪不会骗人,即使身为群众演员,他们也能被自己精湛的演技所打动。

在舞台上,一切都不是真实,只有眼泪,只有眼泪才是真实的。当他发完最后一张移民公证书之后,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忽然他决定给自己加戏。他已经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正对着他的那台摄影机正在给他一个很明显的表演提示,需要他再发表一番激动人心的演讲,首先他要引起大家的注意。

他清了清喉咙,决定清唱起他最拿手的《The sound of silence》, 可惜他的清唱很快就淹没在中国人嘈杂的人声中。而此时,那些领到了入籍证明书的中国人早就散开,以家庭为单位,开始享用放在签到台上的茶点咖啡,一边闲聊起来。没有人在意和关心这个大腹便便的白人大个子政务官的深情表演。

马修眼看着汤姆要借题发挥,马上使了一个眼色,一直站在旁边的温迪趁人不备,把刚才还在舞台中央,而此时已经无人关注的“政务官迪克特先生”拉下了讲坛。

马修用手抚住额头,看起来,最担心的一天过去了,这一场演出顺利结束了,话剧团的暖气费和房租终于有着落了。

而就在距离他们一墙之隔的另外一个房间里,谭坦看着监视器里面的画面,满意地拍

了拍七号助理的肩膀:“干得漂亮!”

加上最后一刻自投罗网的李茜,这一场演出一共招揽到了11位中国移民,平均每一个2万英镑,那就是22万英镑,最大的支出:场地租金2万英镑已经被他成功地转入了中医协会的共同账户,也就是让杨仲英们买了单。所有此次活动对外签约或者留取收据用的都是中医协会的名义。这样有两大好处,第一,让华人移民感觉这是一个非营利机构在操持,而不是一个移民公司;第二,如果今后一旦被人起诉,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对方会直接起诉中医协会。

余下就剩下租用黑猴子剧团的1200镑,还有两台摄影机的租用费那就区区50镑而已。那两个摄影师也是七号助理找来的临时工作人员外加现场秩序维护者,一旦现场失控,他们需要第一时间维持秩序。

而这笔费用在事先七号助理也心细如发地谈妥了,只要他们出手那就时薪涨到100镑一天,如果不需要出手的话那么报酬只有20镑。因此看到场面井然有序,最失望的就是那两个无聊到掏出手机玩儿的现场摄影师。

赚了21万8千英镑!果然是一笔好买卖!

七号助理:“好嘞,老板,我马上收拾现场,我们是不是可以提前准备一下,迎接下一期学员了?”

谭坦沉默了一小会儿,七号助理继续自作聪明道:“这一批里,我查看了一下申请状况,最近要回国的是一个潮汕客人,他已经预定了12天之后的回国机票,这12天里够我们换一个地方,再来一场了。”

谭坦:“不,不用。”

七号助理一时语塞:“老板,你是不是担心时间不够?”

谭坦摇了摇头。

当天晚上,谭坦就把刚到手的19万8千英镑现金凑成20万镑的整数,连夜用网银转账给了钱博思和田光楠私人账户,一人10万。他知道,上次见面虽然可以说是相谈甚欢,但是打动商人最好最直接的办法都只有一个。

此时距离他答应的期限提前了一周,距离他答应的金额多了足足一倍。

这么多年来江湖摸爬滚打,他一直信奉的处世原则就是:“能够提前的钱绝不拖欠,如果一块钱可以买来信任的话,那么两块钱绝对可以买来双倍的信任。”

第十二章 最后的游行

杨仲英

杨仲英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木防己事件”上掉以轻心了,本来不过就是一个中药成分的问题,现在居然演变成了一场席卷了整个中医行业的舆论风暴。

随着收购完成之后,这桩本来快要被人遗忘的医疗事故,随着最近英国卫生署裁决结果揭晓的日子日益临近,又再次被某家好奇的媒体重新挖掘出来,引发一场舆论风波。死者生前是泰康诊所的多年老病人。在医生处方中长期写着某款等待裁决的争议中药:“防己黄芪汤”,一种在中国比较常见的中药,在英国却相对冷门。

此时此刻,这场旧事重提成了杨仲英挥之不去的梦魇。他也不明白,怎么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好不容易统一了泰康,中医协会内部不再山头林立,准备一致行动的时候,这件陈年烂芝麻的破事儿被人从垃圾桶里翻找了出来。这帮媒体真不是东西。

眼下正是英国政府关于中成药禁令就要颁布的关键时期,也是杨仲英发动舆论攻势逼迫英国药物局收回成命的时候。

无论是中文还是英文媒体忽然好像中了邪一样,都在集中关注这件事情,仿佛有人在统一指挥舆论一样。于是,杨仲英此前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营造出来的中医临近生死存亡关头的形势一下子倒转了。

木防己是一种藤本植物,广布于亚洲地区,中国绝大部分地区都出产。

事情最早源起于四年前,纽卡斯尔有个建筑工人格雷格史密斯先生,正值壮年突然去世,他的家人很震惊身强体壮的他怎么会英年早逝。于是一份专业“尸检报告” 揭晓死因是肾脏功能衰竭,致死原因可能就是他长期服用的中药中含有的马兜铃酸。于是病者和泰康之间开始了旷日持久的拉锯战,最终对方上诉了英国卫生部,在等待卫生部发表最终报告之前双方暂时偃旗息鼓。

他曾经是泰康纽卡斯尔中医店的病人,曾

经当过图书馆管理员的格雷格史密斯先生也许是祖上曾经有过在中国当过传教士的经历,让他对中国文化始终抱有好感。他一直患有慢性肾炎,在英國医院里并没有得到根治,所以他就想到了尝试中医。他每周来一次纽卡斯尔泰康中药店,除了针灸之外,还服用医生开的中医药剂。

两年之内,病情反反复复,有时候好转,史密斯先生很高兴,就会来诊所给主治医生郑大夫和前台送点小礼物,家里烹饪的蛋糕或者其他纪念品。不过大部分时候则是病情更加严重了,遇到这种时候,泰康诊所的郑刚大夫除了鼓励他之外,还会适当增加一些药物的剂量。

负责调查死因的警察发现他最近两年不停服用中药配方“防己黄芪汤”,其中木防己正是其中主要成分,含有马兜铃酸。而马兜铃酸恰恰就是可能导致史密斯先生去世的原因。

美国食品药物管理局曾经在2001年发出过类似的警告,指出含有马兜铃酸的药物可能会导致部分人士肾脏不可逆损害。这种损害非常特殊,完全就是由马兜铃酸造成的。服用过马兜铃酸之后,患者肾脏就会出现一种特殊成分,叫作马兜铃酸-DNA加合物,因此这种病得名“中国草药肾病”。而根据美国食品药物管理局的调查数据,这些得病者会有超过50%的比例患上癌症。当然这也无法由此推定史密斯先生的肾衰竭就是因为“防己黄芪汤”。

今天就是英国卫生部宣布结果的日子,可是就在宣布裁决之前,此前已经神经高度紧张的涉案人郑刚大夫终于在媒体紧追猛打之下扛不住,心理防线崩溃了。他在接受一家华文媒体独家采访中公开承认自己事前是在了解木防己可能会带来不良副作用的前提下,依然给史密斯先生开药长达两年之久,原因是因为这在中医行业里是普遍现象,因为医生收入直接和药物销售挂钩,有提成。此言一出,舆论哗然。在西医系统中,为了避免职业腐败,医生和药房之间是绝对不可能存在利益输送,很多医院为了撇清关系,还将药房外包出去。

现在郑大夫这么一公开,等于把整个中医行业的秘密一下子暴露给外界。不仅仅是媒体开始炒作渲染,有一些曾经去中医店看过病却未见痊愈的病人也开始上街游行,围堵中医店,尤其是泰康的连锁店,门前站满了举着写有反对的标示牌。这让刚刚接手泰康诊所的杨仲英焦头烂额,疲于应付。更让他措手不及的是,一向以效率慢著称的英国卫生部,这次出具的仲裁报告不但快而且权威。

仲裁报告上白纸黑字写着:该药剂中确实含有马兜铃酸,而中药XXX确实无疑含有马兜铃酸,在医生处方的时候,并未提前告知患者副作用及隐患,是失职行为。

眼看着4月30日的反对中医禁令大游行马上就要到了,他现在三头六臂也没办法分神解决这个突发事件。眼看自己老板急得六神无主,小沈出了主意,是不是要给谭坦打电话。杨仲英摇了摇手,算了,还是不要让外行卷入这场风波了。他们两个都不知道,正是他谭坦在幕后推动着这一场舆论风暴,那家能独家采访到郑刚大夫的媒体恰恰就是“万能先生”谭坦精心安排的。为了达到最好的效果,他居然找来了郑刚多年来念念不忘的前女友客串特约记者来完成了这次精彩的采访。

现在,留给杨仲英绝地反攻的时间只剩下4月30日这最后一个机会了,已经奄奄一息的中医行业危在旦夕了。

李茜

入籍仪式过了之后的第三天,李茜终于发现自己上当受骗。在这方面老胡比她更有经验,马上上网登录英国内政部,查询了英国政府所有在当天举办入籍仪式的信息,发现根本就没有米尔克街这场。

看到网站信息的时候,李茜还不敢相信,马上拨打了对方留给自己的电话,发现是一个空号,她这才汗如雨下,那2万镑可是自己省吃俭用剩下来所有的积蓄,是给儿子准备的学费。脑海中第一反应是该如何和儿子交代,这可是本来打算接儿子来留学的钱,现在自己一冲动给自己买了身份,还被骗得一毛钱都不剩。现在自己在中医诊所也失业了,本来还指望有了身份可以当邮递员送快递当保洁员,现在也付诸东流了。

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老胡什么都没说,给她倒了一杯水,拍拍她后背。

老胡忍了半天才开口:“为什么你当时付那么多钱的时候,也不问我一声呢?”

李茜當时也不是没有想过,找老胡商量一下。但是一想到如果让老胡知道自己手底下还藏着2万英镑,他会不会向自己开口,毕竟之前

他为了筹集女儿结婚的嫁妆钱连工地上所有工友都问了一个遍,自己当时扯谎说自己手头只有2000镑,一股脑儿全借给他了。

如果让他知道了,他会不会埋怨自己?或者会不会把2万镑全借走了?

虽然两个人是搬到了一起住,大部分时候老胡也是一个知道心疼人的男人。可是一旦涉及钱的时候,李茜心里还是不踏实,所以想了半天没有开口。有一次给老胡准备晚饭的时候,一度想开口,想了想算了,要出口的话还是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想到这里,李茜恨不得狠狠砸自己脑袋,真是鬼迷心窍,病急乱投医!怎么就被一个中介的广告给骗了!攒了那么久的两万镑,那可是一个又一个舍不得吃外卖,每天舍不得坐公交地铁,早起两个小时走路去上班攒下来的,还有那年冬天大雪埋到了膝盖,她都舍不得出去买一双防滑套鞋,把秋天穿的单鞋外层裹了一圈不透气塑料布就这么出门了,几次在雪地上差点摔跤,还有冰箱里永远放着的落季蔬菜和土豆,在英国超市里土豆是最最便宜的,自己这两万镑就是这么含辛茹苦咬着牙给攒下来的。现在一切都没了,化为乌有了,想到这里她眼泪压根就停不下来。

第二天,李茜就病倒了,开始在床上说起了胡话,老胡用体温计一测,高烧40度,于是他在工地上请了假,在家照顾了她两天。前两天的李茜一是伤心过度二来是高烧不退,在床上神志不清,甚至还一度都不听老胡的话,要咬人,老胡没办法只能拿来绳子把她绑在床架上,给她喝流食,李茜根本没有胃口什么都吃不下,就是扯着脖子乱喊乱叫。

到了第三天,李茜经过这一圈折腾,人瘦了整整一圈,她睁着空洞的大眼睛看着天花板一言不发。这个情景把老胡吓住了。

老胡倒不怕她闹腾,就怕她万念俱灰。真要是有了赴死的心思,老胡担心拉不回来。所以一直心神不宁地看着她,就怕她想不开。

老胡:“你可别想不开啊,这钱没了,还能赚回来。这人要是没了,可是啥都没有了啊,一点希望都没了。”

李茜啥也不说,睁大眼睛看着天,半天也不眨。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才幽幽吐出一句话:“酱瓜,粥。”

老胡高兴坏了,马上返身去厨房给她准备好了白米粥和酱瓜。

然后扶着李茜从床上坐起来,连续躺了三天又没吃东西,人都虚脱了,差点摔下来,不过等李茜咽下了几口白米粥之后,她的精气神又回来了:“我一定要找到那个王八蛋。要把钱要回来!”

老胡听了,手里的筷子掉在地上:“你要找谁?你知道骗子是谁吗?”

李茜眼睛不眨,还在吞咽着白米粥:“无论谁。”

一个星期之后,老胡搬出去了。一来老不去工地开工,他自己也活不下去;二来经历了李茜对他撒谎说自己没钱这个事儿之后,两个人虽然没有说开,但是彼此心里总有疙瘩;第三点最重要的是,活过来之后的李茜生活只剩下一个目标:复仇,一定要找到那个王八蛋骗子。

她可以没日没夜地在那个交了钱的唐人街办公室蹲守着,但凡让她看到那个骗了钱的家伙,她会第一时间就抓住他,和他拼命。

她那么日复一日地站在那个路口,无论多么糟糕的天气,她都在那里。她心里只有一个执念,一定要亲手抓到那个王八蛋!

老胡劝过她几次,伦敦华人那么多,怎么可能在半个月之内再次遇到那个骗子呢?可是李茜全然不在乎,她现在生活只有一个目标一个希望,就是抓到骗子,把钱要回来。她已经深深地陷入了这个执念无法自拔。

皇天不负有心人,直到终于有一天,她发现了整件事情的蛛丝马迹来龙去脉。唐人街这栋写字楼的保安被她的赤诚打动,偷偷给她开了一个后门,让她进了那个已经人去楼空的办公室寻找线索。

这家叫作万能信息科技服务有限公司,本来就是一个皮包公司,所以除了那些还没发完的宣传单,还有乱七八糟的海报之外,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桌子上散落着一些临时印制的公司名片之外,并没有什么有效的信息,照片、账单,这些东西统统没有。

李茜还不甘心,好不容易进了办公室,她翻箱倒柜都要把线索给挖出来,卷起袖子,换了一个思路,开始从垃圾桶着手。可别小看垃圾桶,有些致命信息就是用那些没有处理掉的信息拼

凑出来的。

垃圾桶里全是被粉碎机撕成碎条的纸条,李茜一张一张挑了出来,根据纸张材质和颜色,开始在桌子上拼凑。半个小时之后,果然让她凑出了信息。

上面用圆珠笔写着:场地租用收据,付款方落款是伦敦中医协会。租用时间、地址,4月23日,米尔克大街。

中医协会?李茜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她紧接着又发现了一个有力证据:另外一张签署日期是4月1日的文件上,通过拼贴还原,清清楚楚地写着中医协会与万能信息科技全面合作备忘录,包括但不限于企业并购和移民等事务。签名就是杨仲英的私人印章。铁证如山,她不得不相信,原来整件移民骗局背后都是伦敦中医协会在组织运作。

杨仲英这个名字,李茜可是比谁都熟悉。杨仲英就是红鲤鱼中药诊所的幕后老板,也是伦敦中医界的真正大老板,中医协会会长,让自己失业的王八蛋,现在居然还骗走了自己辛苦多年的积蓄。今天自己沦落到如此田地的幕后黑手就是这个道貌岸然到处发表“救救中医”演讲的衣冠禽兽:杨仲英!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李茜已经别无选择了。

李茜是那种一旦想明白了之后,就会排除万难去执行到底的人。

杨仲英

4月30日,伦敦难得的好天气,杨仲英凌晨四点刚过了十分就睡不着了。他早就和妻子分房休息,他起来上了厕所之后,辗转难眠。虽然提前一天已经在助理小沈陪同下,把今天誓师大会的内容提前走了一遍,但是他还是没有安全感,心里感觉不够踏实,他把放在床头的《圣经》又重新拿起,翻了几页。在平时,翻几页《圣经》可以让他迅速冷静下来,但是今天却并没有什么作用。

这本《圣经》还是当年在东星号那个狭小的储藏室里顺手捡来的简装本,那些漫无天日的日子里,总得找一点能消时度日的东西,应该是船上某个水手不小心遗失的,因此装帧粗糙,字体也印得很大,当时觉得粗糙,而今二十年过去了,年纪大了,视力下降,反而觉得方便起来了。

每次翻起这本书,杨仲英都会想起那个已经永远葬身于大西洋深处的“真杨仲英”。他不再有烦恼和忧伤,时间永远固定在他失去呼吸的那一秒,现在想起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而这本《圣经》教人行善,每次读几页便是对这位亡友最好的纪念。

经历了前几十年的愧疚心理之后,现在杨仲英想起他来,愧疚心已经被某种可以穿越时空和生死的对话所代替。

葬身于大西洋底的“真杨仲英”往往会通过这本《圣经》,来给杨仲英一些启示。这个把戏屡试不爽,已经成为杨仲英每有大事之前必须的仪式,这个心理暗示是如此坚固,以至于镶嵌进入了他的生活,成为他日常习惯的一部分。

比如此刻他无意识打开的那一页就是《馬可福音》14章18节:

他们坐席正吃的时候,耶稣说,我实在告诉你们,你们中间有一个与我同吃的人要卖我了。他们就忧愁起来,一个一个的问他说,是我吗。耶稣对他们说,是十二个门徒同我蘸手在盘子里的那个人。人子必要去世,正如经上指着他所写的。但卖人子的人有祸了,那人不生在世上倒好。

年轻时,他初读犹大出卖耶稣的内容还会激动澎湃,一股正义感汹涌而出。可是而今快到了花甲之年,见识了世间百态,年轻时候的荷尔蒙也慢慢退潮而去,他也渐渐地意识到,所谓的世间诸恶不过就是立场和角度不同罢了,所谓的善恶之间又有什么天壤之别呢?

世人总在苛责犹大背叛基督的种种罪行,可是在这个凡世之间,在诱惑面前,又有谁不是犹大呢?

他放下《圣经》,用拇指按摩了一下太阳穴,最近两边胀得很厉害。他看了一眼小沈提前给他准备好的回答媒体备忘录,意思差别不大,也是之前他和华晟集团开会的一些内容。

这次誓师大会,多亏了华晟集团的鼎力相助,要不然还真是办不起来。按照他原先设想,大家中医协会内部组织起来就够了,然后通过媒体往外宣传,但是老革命跟不上新形势。

好在谭坦最终说服了自己,倾其所有来组织了这场百人大游行,不光调动了中医们,还从唐人街和大学里组织起人手扩充队伍,壮大声

势,有大学生也是为了让对方可以看到一些年轻人的声音,避免了游行队伍一片白发苍苍。

组织口号就是:“我们是中医,中医要吃饭。”一开始,杨仲英还有一些面子上的考量,不太愿意接受。不承想连续这几场风波对中医的打击,眼下的舆论局势演变成这个样子,对中医越来越不利,自己只有最后那么一次机会:“Last shot”,按照谭坦的说法:最后一枪。

现在这个时代,媒体和网络民意非常重要,如果不能通过组织这场大游行活动,把中医行业的声音向外界传递出去,仅仅依靠中医协会上下百八十个人围堵英国卫生部这样的办法也是没用的。

这几年来,杨仲英慢慢意识到自己老了,尤其是和这个华晟集团的谭先生打了这么多次交道之后,更是感慨后生可畏啊,思路清晰执行力强为人还非常仗义,怪不得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成就。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他,自己总是会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大概可能是也姓谭的原因吧,他像是自己一个远房外甥。

谭坦

如果说杨仲英4点多就醒了,那谭坦睡眠时间要比他时间长多了。早上8∶40,多年不变的闹钟时间响了第一声,他就从床上起来。在自律这一点上,他高度自信,刷牙洗脸,换上正装。对着镜子他还不忘刮了刮胡子,尽管其实并没有这个必要。

“打仗之前,一定要睡饱喝足。仗可以输,人不能输。”这是他妈妈当年教过他的话,这么多年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把这句话挂在心头。

何况今天这场仗又是他苦等了十几年,绝对不能输也绝对不会输的阵仗。

“迟来的正义,也值得等待。”昨天晚上,他和母亲又视频了,还是他在那边喃喃自语,躺在病床上的母亲戴着呼吸机面无表情。

他并没有把今天的特殊之处告诉母亲,只是像自言自语地说一些家常琐事。他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来告诉自己,无论今天会发生什么,他,谭坦要把今天当作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普通日子一样。

无论发生什么,他都要坦然处之,那个要被真相碾碎的男人和他全无任何半点关系,他只是看着迟来的正义,终于降临在他身上。没有仇恨,没有喜悦。

这就是他对自己的要求:胸有惊雷,面如平湖。只是做了一些应该做的事情罢了。

最后的游行

《星岛日报》还有《英中新报》等几家老牌媒体来得晚了一些,他们的记者已经早就被这种集体请愿的游行新闻搞疲了。华人算得上是既遵纪守法又不爱出头的外籍移民族群。喜欢攒钱不爱消费,不常在公开场合表明政治立场,是一批最好管理的移民。但是每年光是英国本地人的游行示威就不下几十起,再加上其他中东人、黎巴嫩移民、极端宗教主义者,还有环保人士。所谓的百人反对游行早已经引不起大部分读者的兴趣了。在一个游行自由的国度,读者普遍对游行已经麻木了。

更何况,中成药禁售令早在去年11月就公布了,英国卫生部等于给了中医行业大半年的缓冲期和去库存期。如果这样的话,还能有巨大的损失,那只能说明自己管理不善了。

所以记者们并不乐意跑这条新闻,老旧又没有新意,除了年纪大的华人之外,谁还关心这个?现在年轻人生病第一反应就是西医。而且几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纯粹就是一场毫无意义的行动而已。

如果中医协会真的有把握逆转乾坤,那么还需要此时此刻围堵在白金汉宫路151号英国药物与保健品管理局做什么?《英中新报》记者吴凯文这么想,他是三年前辞去国内工作来英国读大众传媒硕士,从华威大学毕业出来之后,职业发展规划远远不如他来英国之前的预期。

大众传媒的中国学生乌泱泱一大批,几乎比学校里的清洁工人还多。出来之后他一度想回国,但是因为女友强烈要求,于是随随便便投了简历,来了本地最大的华人媒体。没想到还被留了下来,但是面对日益萎缩和读者日趋老龄化的《英中新报》并没有足够大的空间来提供给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

而他也忍不住总会把焦躁的情绪流露在工作中,于是主编主任们越来越不喜欢他,把各种无人搭理的条线推给他。

随机地寻找采访对象,吴凯文无意识地在白金汉宫这条路上走来走去的时候,脑子里想着的却是自己到底该不该辞职。

杨仲英那辆宝马7系是在9点差5分的时候到的,他喜欢比约定时间早10分钟。他下了车之后,马上就有中医协会会员围了过来,他一边忙着和他们打招呼,一边用眼睛余光扫了一圈,田光楠和钱博思他们还没到。

谭坦比杨仲英晚了三分钟,昨天看好的停车位忽然满了,于是他让七号助理绕了一圈,重新找了一个停车位。

之前,在准备的时候,在正对着英国药品与保健品管理局的空地上,早在杨仲英和谭坦到来之前,这些设备已经准备好了。

杨仲英原来计划是拉上气势磅礴的横幅,再加上一个红缎条桌,放上嘉宾名牌,分别支上幾个话筒。这套想法被谭坦否决了,太老套了,太复杂了,又不是搞新闻发布会。

现在就剩下一个摄制组的苹果箱垫起来的临时讲台,还有一个高音喇叭。“搞街头活动,在短时间之内表明诉求,展现出游行的力量和态度是最重要的一点,便于迅速撤离则是第二考虑的。”谭坦说,“麦克风都不能用,手持喇叭最方便。有一个经验丰富的游行带头人,沿着示威游行的路线绝不能乱。”

杨仲英看了看手表,时间快到了,协会其他会员基本上都到齐了,怎么田光楠和钱博思这两个最核心的会员还没到。

谭坦正在指挥着工作人员给今天赶来声援的老中医们配发手里挥舞写着标语口号的小旗帜。毕竟还是东方人,对游行示威这一套不太熟悉,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扭捏得很,这支队伍稀稀落落不到20个人,还都是老弱残兵。

杨仲英有些着急,看起来更像是散步不像是有组织的示威。

口号是之前杨仲英选定的:“我们是中医,中医要吃饭!”后面这一条:“禁止中成药是种族歧视!”则是谭坦的手笔。

“种族歧视”是一项能增加其他少数移民族裔内心同情分的口号,这是谭坦要求加上去的,否则路上走过的孟加拉人、印度人不会对这个和他们生活毫无关系的中国中医游行产生一点兴趣。但是“反对种族歧视”却是能有效引起他们移情的重要口号。也把中医放在了政治迫害的角度上,更显得弱势和值得同情。杨仲英一开始还不想掺杂进政治因素,但是谭坦却很坚持:“现在这个时候,只有把事情闹大,中医没有别的机会了,最后一枪。大众只有情绪,没有判断。”谭坦是这么说服杨仲英的。

“天涯海角共此时,大陆5000名中医签名声援反对MHRA暴政!”

“中医要团结,齐声反禁令!”

“反对歧视!反对压迫!”

谭坦走到杨仲英面前,把手持喇叭递给他:“杨会长,时间差不多了,你该发号施令了。”

杨仲英:“再等一会儿,现在人数稀稀落落,你的唐人街部队呢?怎么还没来啊?”

谭坦看出杨仲英有点紧张,笑了笑:“喏,就在对面,他们已经走过来了。我给他们准备了统一的T恤衫,上面写着‘反对歧视,中医无罪。”

杨仲英顺着他眼神,果然发现在东北角方向,有一支人马浩浩荡荡杀了过来。

杨仲英底气更足了一些:“太好了,你想的很周到,有多少人?”

谭坦耸了耸肩:“计划是280个,临时又多招募了三十几个,现在估计有三百多号人吧。”

杨仲英拍了拍他肩膀:“好样的!这样我们就有底气了。”

谭坦看到杨仲英满意了,他嘴角也浮起一丝冷笑,趁着他不注意,他开始慢慢从游行核心圈往外退,他给自己找了一个完美的观察点,圈外50米有一个居高临下能看清楚他面上表情的地方,他很享受远远地看着仇人绝望的眼神,此刻的人群就是那个把他囚禁起来的牢笼。

助理小沈走了过来,表情也比较激动兴奋:“会长,田总和钱总他们已经来了,就在对面。”

杨仲英顺着他手指一看,远远地从对面过来的两拨人马,穿戴整齐都是各自公司的制服:医生白色大褂,相形之下,最早过来的一批中医并没有统一服装,看起来就没有那么整齐划一。田光楠他们的游行队伍则每五个站成一排,队形整齐,看得出来已经准备了不少日子。打头的两个人正是田光楠和钱博思。他们两个人脸上带着笑,挥着手向他示意。按照之前布置,他们一人一个方向,从东边走向中央,另一个队伍从西边过来,在正中会合之后,一起向南进军。

看到平添了三股强援,杨仲英信心更足了。

虽然在此前大会上,两人还互相扯皮,为了当年背叛还互相撕破脸。现在涉及行业大局,终于能握手言和,当年两个生死仇家还能携手并进,为整个英国中医行业并肩作战。一想到这里

杨仲英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这批穿着白色医生服的中医们声势浩大,打着红色横幅:“中医要吃饭!”军容齐整。街头上忽然多了三四百個黑头发黄皮肤穿着写有口号的T恤衫或者制服的游行队伍,白金汉宫路上的行人们开始关注起来了,还有人掏出了相机开始拍摄。看到这一幕杨仲英兴奋起来了。

杨仲英简单估算了一下,加上已经在现场的40来号人,还有现在正在加入队伍的大概有个400人吧,没想到这场中医“生死存亡”之战终于唤起了国人的民族自豪感。

他先是低头试了试手持喇叭的音响效果,扩音效果良好,清脆有力。于是一抬腿一步踏上箱子搭起来的演讲台,视野为之一扩,他一回头看了一眼MHRA的楼,忽然心中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豪气,他回过头,拿起高音喇叭开始演讲:“今天,我们所有在英国的中医同仁们面临一个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这不是我危言耸听,而是到了明天5月1日开始,我们所有中成药,无论是汤剂还是丸剂都不能在这片土地上合法销售!做出这个愚蠢而野蛮的决定的就是我背后的MHRA,英国卫生部下属药物与保健品管理局!我们中医行业是聚合中华民族上下五千年老祖宗智慧的结晶!从1852年,伦敦开设第一家诊所开始,我们中医人披荆斩棘筚路蓝缕一路走来,这几十年,中医作为替代治疗方法在英国从无到有,走得非常不容易啊,这里面有各位同仁的心血和甘苦!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刚来英国的时候,‘针灸这一项中医瑰宝还被某些英国人轻蔑地称之为‘魔针!可是我们先祖是怎么做的?他们老一辈华人中医师不就是靠自己手里的一根针让那些看不上瞧不上中医的老外英国人甘拜下风?

“大家应该知道,我们中医对治疗英国牛皮癣有奇效,这里面还有一个……”

杨仲英的演讲吸引住了散落在旁边的中医们,大家都围拢过来听他演讲。对于华人来说,杨会长这张脸很有知名度,在当年竞选的时候,大街小巷都曾经贴过他的照片和竞选口号。

再加上杨仲英作为著名华人代表,逢年过节,春节中秋总会在当地各界的华人商会、联合会举办的春节晚会上颁奖说话,当地华人绝大部分都认识他。今天他这番演讲吸引起了旁边媒体的注意。吴凯文聚精会神听了一会儿还是觉得无聊:“这些东西和每年发在健身版上的通稿有什么区别?”

因为简体字出版的《英中新报》的读者以大陆老年华侨为主,大陆华侨和港台华侨不一样,他们更相信简体字报纸上的广告和新闻。

所以杨仲英每年都会让协会到了农历正月初一的时候包一个版面,开始大肆做广告。因此吴凯文对他那番演讲全无兴趣。

而谭坦却很认真,聚精会神地一一对应着杨仲英和演讲稿上发言的区别。

“果然是做到了一字不差。”他心想,手里捏着的遥控器更牢了。谭坦手心开始冒汗了,他知道距离那一刻已经不远了,他面向朝这里走来的大部队看了过去,田光楠和钱博思打着头阵,他们看起来比较紧张,不断和谭坦眼神交流。谭坦给他们俩做了一个表情,让他们少安毋躁。

正在台上慷慨发言声讨政府的杨仲英自然不会看见底下的交流。他还在自顾自发言,完全没有发现就在不知不觉中,刚才混在游行队伍中的李茜已经慢慢地向发言位置不断地靠近。

李茜是昨天知道今天中医协会大游行的消息,她毫不犹疑地报名参加了这次活动,还有什么机会比游行更好的呢,没有人会追查她的身份,当然如果追查也不担心,作为一个中医行业从业人士,她参加游行当然无可厚非,毕竟这是事关她工作的统一行动。她早早就出现在游行报名处,从组织者这里申请到了一件游行白T恤衫,上面写着:“中医要吃饭”,反面写着英文:“Say or Die”,是给英国人看的。李茜觉得很应景,对这件T恤衫非常满意,可见老天爷也在支持自己,她给自己找了一个心理暗示。

“……当然这些年,我们中医行业发展也遇到了不少问题,因为门槛不够高的缘故,让一些其实并没有行医资格的也浑水摸鱼滥竽充数。但是,作为中医行业协会的会长,我可以用我杨仲英的人格担保……”

“来了。”谭坦右手拇指狠狠地按下他藏在手掌心的蓝色小按钮。

刚才还在慷慨陈词的杨仲英的高音喇叭忽然失去了声音,杨仲英一愣神,停下不说话想看看高音喇叭的端倪,忽然喇叭声音再起,这次却是一段已经录好的录音:“……我杨仲英有罪,我忏悔!”底下所有围拢过来的听众一下子哗然。杨仲英也手忙脚乱,手足无措了,想方设法要去

关掉喇叭,可是无奈喇叭声音还在不断重复:“我杨仲英有罪,我忏悔!”

就在大家慌乱之际,从街道那头,路东一直朝着杨仲英方向走来的田光楠手里忽然多了一个高音喇叭,本来一直高喊着的“中医要吃饭!”的口号,也变成了:“肃清行业毒瘤!杨仲英下台!杨仲英滚蛋!”近百号人整齐划一地脱下外面的白色大褂,露出了里面的黑色T恤衫,上面写着“行业毒瘤杨仲英”“中医要自救”“拒绝骗子”“杨仲英下台”等字样。

这些口号,“杨仲英下台”和“木防己幕后黑手杨仲英”由近100个中医排着队一起喊出来,声势非常大。现场杨仲英带来的几十个中医嫡系示威人群完全没想到发生这样一幕,队伍马上涣散了,被田光楠带来的人群冲散了。对方整齐划一的步调和喊话节奏立刻把杨仲英苦心营造出来的气氛打了下去。

东边田光楠这边还没结束,西边钱博思也拿起了高音喇叭,他掏出了一份厚厚的稿纸喊着的是另外一套内容:“骗子杨仲英十八条罪证如山:欺行霸市,只手遮天,欺世盗名,抛妻弃子,人面禽兽!……”

钱博思朗读到这里的时候,这支队伍已经快冲到杨仲英阵营面前了。杨会长嫡系的老中医们则面面相觑,谁也不清楚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是同一个阵营为了中医摇旗呐喊围堵英国卫生部的吗?怎么开始互相撕咬起来?还控诉起自己老板杨仲英?场面非常混乱。

舆论漩涡中央的杨仲英一下子蒙住了,没想到事情居然变成这样,出于本能反应他扔掉了那个被预先设计的高音喇叭,扯着嗓子开始向大家嘶吼:“恶意诋毁!胡说八道!”“团结,团结!”他发现此时说什么都没用了,只能高喊两个字的口号,试图努力扳回一点点局面。可是就像砸进大海里的一枝柳叶条一样,完全引发不起一点点波澜。此刻没有人听见他的声音了。

但是当他听到钱博思正在一件一件历数自己的各种罪行的时候,当他听到钱博思这一句“欺世盗名,冒用他人身份!抛妻弃子……”的时候,他大脑嗡的一声。他忽然什么都明白了,这一切都是谭坦的安排,他扫了一眼台子底下谭坦站立的方向。“怪不得从第一眼看见他,心里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杨仲英心想。他这次处心积虑安排了这么多,就是为了向自己复仇。

“现在什么都明白了。他就是来替他母亲复仇的。”

杨仲英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身子所有的力气都被人抽空一样,冷汗爬满了他全身,这么多年过去了,报应终于来了,他瘫倒下来。小沈跳上讲台,扶住了杨仲英,不让他倒下:“会长,会长!你没事吧。”

杨仲英挥了挥手,有气无力:“没事,你下去吧。”“八千中医要吃饭!”声势浩大的白衣大夫阵营碾压了过来,他们喊着口号,“吃饭首先要清算!八千中医要吃饭,吃饭首先要清算!”“打倒杀人犯,清算负心汉!” “八千中医要吃饭,吃饭首先要清算!”一声一声的口号喊得震耳欲聋。

目睹着整场事态忽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这让原先觉得无聊的吴凯文激动起来,本来就是一场完全没有胜算和曝光点的中医围堵示威卫生部的新闻,现在倒好,他马上连标题都想好了,伦敦华侨首领杨仲英多年秘密被同僚当场爆出,中医行业内部撕咬大戏光天化日之下公然上演。这一点会是今天头条新闻!没有什么比公开场合爆出来的名人隐私更吸眼球的了,何况还是一个著名华侨首领,人前人后都是前呼后拥受人敬仰的,如今惨遭公开场合扒皮,太刺激了。

吴凯文一下子像打了鸡血一样,把还在愣神的摄影记者叫上,第一时间扑到杨仲英面前,他要第一时间去记录去采访他的反应。

此刻身处于狗血漩涡之中的杨仲英是什么态度?他要说什么?这绝对是独家新闻。他年轻反应快,一下子就把《星岛日报》的那个中年女记者甩到了后面去。

杨仲英身前身后已经乱成一团,忠心耿耿的小沈秘书还在努力搀扶着杨会长尽早离开,但是被其他中医围在中间,动弹不得。

钱博思还在大声反复诵读着杨仲英的十八条罪证。原先还被杨仲英多年清廉正面形象蛊惑的老华侨们并不相信,但是目睹着杨仲英此刻瘫软毫无还手和辩驳之力后,他们也开始动摇。

“难道,杨仲英真的是一个冒牌货?是一个陈世美?”人群开始骚动起来,而此刻,不忍心继续看下去的谭坦选择背对着他们,只身离开。他要做的已经都做到了。关于杨仲英真实身份的材料他在昨天已经快递给了叶家,应该也不用多

久,叶家就会有人来收拾现场。可是他并不知道,他也不是万能的,尽管这个计划看起来天衣无缝,但他还是棋错一着。

他没有算到,现场除了他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受害者。

随着人潮涌动的李茜慢慢地一步步挤到了杨仲英身边,助理小沈全力以赴用身体阻挡着来自田光楠和钱博思阵营的敌对势力。反而忽略了这个容貌普通,甚至略有些矮胖的中年妇女已经一步步接近他的老板,到了他身边最核心的位置。

李茜终于凑到了杨仲英面前,在人潮拥挤中,她对着杨仲英大声道:“杨仲英,你知道我是谁吗?”

杨仲英摇摇头:“让我出去。”

李茜咬着牙,从口袋里抽出早已准备许久的短刀,狠狠一刀扎进了杨仲英的肚子:“我就是被你剥削欺骗的中医李茜!你这个混蛋,骗我来英国,剥削我不算,还开除我,还骗我的血汗钱。”说完她朝天仰头大笑。

之前还只是一场混乱,忽然有人动刀,见血了。刚才还围着杨仲英的中医们一下子四散开。从没见过这个场面的小沈也被吓得六神无主,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杨仲英双手抵着那把水果刀,低着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此刻满脑子浮现出来的正是当年在甲板上的那一幕,他看着“真杨仲英”被海水吞噬的画面。

奇怪的是,他现在反而出奇的平静,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早上起床之后读到的《圣经》画面:

他们坐席正吃的时候,耶稣说,我实在告诉你们,你们中间有一个与我同吃的人要卖我了。他们就忧愁起来,一个一个的问他说,是我吗。耶稣对他们说,是十二个门徒同我蘸手在盤子里的那个人。人子必要去世,正如经上指着他所写的。但卖人子的人有祸了,那人不生在世上倒好 。

他到底还是事先来通知我了。想到这里,杨仲英再也坚持不住,倒在了地上,血流了一地,已经发了疯的李茜还站在倒下的杨仲英身边,披头散发狂笑不已。

而钱博思和田光楠也万万没料到整件事情会以流血的方式收场,两个人对视了一下,为求自保,完全顾不上自己的中医队伍,夺路而逃。

精心安排了这一切的谭坦也完全惊呆了,此前所有的安排都按部就班地发生,“一切尽在掌握”,可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这个女疯子。她是谁?她为什么要动刀子?谭坦下意识想冲过去,可是因为之前特意为了回避,他站在游行队伍核心区域50米之外,为了远远地可以观察这一切。可是眼下出事了之后,这50米就成了阻拦他第一时间冲过去的障碍,一看到流血,刚才还在游行喊口号的中国人一下子四散逃开,惊恐地大喊大叫,谭坦努力想拨开人群,可是却被人群越冲越远,他真的没想到整件事情会如此失控,他只是想毁掉杨仲英的事业和名望而已,并没有要他死。他一瞬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和悲伤之情。

他不断努力地拨开人群,可是每次都是徒劳无功,逆水行舟,他无力冲到杨仲英身边,他只能远远看见他倒下的身影,以及他朝自己这个方向努力看过来的眼神,那种濒临死亡的眼神里,却有一种惊人的宽恕之力。杨仲英知晓了一切,但是他并没有责怪自己,他的眼神里有宽恕。这让谭坦更为疯狂,哪怕是让他恨自己也好。

自己苦心经营安排了这一切,不就是想让他明白自己这几十年来的仇恨之情,让他也体会到一个从小被囚禁在仇恨之笼里的少年的痛苦,可是在死亡到来的那一刻他却选择了平静的宽恕。这眼神比仇恨更让谭坦接受不了。

他万万没想到,拍了拍自己肩膀,是自己“父亲”对自己做过的最后一个亲密动作。他又想起了和杨仲英并肩等待红灯的那一刻,如果红灯能再漫长一些就好了。他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流进了嘴角,原来眼泪是咸的。他第一次品尝到自己泪水的滋味。

道路上一下子空了,只剩下小沈和发疯的李茜,还有倒在血泊中的杨仲英。谭坦终于走了过来,他抱着杨仲英的身体开始哀号。慢慢地有英国人围了过来,无论何时都要慢上5秒的伦敦警察也终于出现了。

而英国药品与保健品管理局的保安比往常时间来得晚了一些,这让他完美错过了这一场闹剧,他气喘吁吁跑到白金汉宫路上,发现周围戒严还自嘲,不会因为自己的迟到引来一场交通纠

纷吧,他并不知道事态远远比他预想的更严重。

白金汉宫路上的风波导致了警察的介入,交通警察封锁了整条公路,影响了一大批上班人士的线路,其中就包括开红色玛莎拉蒂的Joey,她听广播里的突发新闻,好像在白金汉宫发生了一起华人刺杀案件,她迅速把调频换了一个,又喝了一口星巴克的拿铁咖啡,大清早就听到这么晦气的新闻,她对死者或者凶手都没兴趣,在她眼里,就是一群穷鬼之间的狗咬狗,有这个工夫,还不如去想想带完这批客人,下午约会,最近这段时间,他明显对自己兴趣下降了,是自己老了吗?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胸。到底是过了30岁的人了,看来晚上,要拿出一点压箱底的东西才行。

这座城市里成千上万的华人新移民都一样,他们更关心的是早上上班迟到了要怎么向主管解释,或者免费的停车位会不会让其他人占了,还有昨天交的PPT是不是让老板满意,有一千零一件比一个不认识的华人同胞命案更值得关注的事情,玛莎拉蒂有玛莎拉蒂的烦恼,坐地铁、骑自行车的人们也有着自己的烦恼,比如此刻正穿过皇家霍洛韦大学主路上的雪梨黄,这门课的教授点名非常严厉,迟到十分钟以上就不让进教室了,这让她不得不一边咬着羊角面包一边一路飞奔,好在大学里这样一路飞奔的学生也见怪不怪了。而七号助理此刻要考虑的可能就是下一份工作到底在哪里?老胡正在工地卖命地搬运水泥,他的腰已经不断地给他发出警告,再这么重度透支下去,也许第二天就会瘫痪在床上,可是他已经顾不上这一切了,在他眼里,没有什么比女儿更重要的了。马修斯皮德依然在宿醉中,上次赚的1200镑已经变成了几十杯威士忌和一百多瓶啤酒装进了他的肚子,杰娜依然在挣扎要不要把自己在脱衣舞俱乐部打工的事实告诉剧团的同事们,无论如何上次那个笑起来很甜的中国小伙子她很久没看见了,如果再能见到他一面,那也是一件挺棒的事情,毕竟他是她见过最大方的客人。钱博思不再去那家脱衣舞俱乐部,眼下和学校附近缺钱的女大学生援助交际是他最大的兴趣。老唐依然会在每天下午六点半去Little买一份烤鸡加一罐汽水,最近雪碧涨价让他只能改喝其他饮料了。阿迪王依然不爱说话,他只愿意和他的键盘世界交流。小沈夾杂着悲伤和庆幸,庆幸自己老板到死那一刻都不知道自己和他太太有染,悲伤的是:无论如何杨仲英都是一个对他不错的老板。

每一个人都可以是一座太平洋上的孤岛,每一个人都可以是一座无人光顾只有野狗的花园,每个人心里都可以藏着比利兹卡尔顿还大的秘密,没有绝对的对与错,所有人都活在自己的困境之中,所有人又都活在自己的希望之中。

2014年4月30日,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寻常日子,眼泪,鲜血,口号,私欲,复仇,所有的情感都融杂于阳光底下,一个不寻常的伦敦艳阳,难得的好天气。

只有当你住在伦敦久了,才会明白一个好天气是多么难得与珍贵,有时候甚至会比一条与你毫不相关的生命更珍贵。

责任编辑 孟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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