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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给时间的信

时间:2024-05-04

愿人长似,月圆时节

清晨醒来,听到孤鸦鸣叫,以为身处晚秋的某座村庄:天空阴沉,逶迤的山峰高处几缕云烟,大地上的树木渐次萧疏,西风过时,最后的黄叶失去声息,鸟巢在树枝上像黑色的预言那样危险,庄廓瑟缩,没有一声犬吠,孤鸦裹着它的黑大衣站在村外的电线桩上,那么醒目,它四处眺望,一会儿“啊”一声,再过一会儿,又“啊”一声。

走到窗前,看见外面层叠的楼群,灰蒙蒙一片,树木在楼宇间蓊郁,分不清是国槐还是栾树。天空一层薄云,算不上阴沉。立交桥上,汽车正在蠕动。不见孤鸦身影,想必它正蹲在某座高楼的排风机上,或在附近公园的观景照明灯上,或者,它就是漫不经心地飞,一个黑点远去又归来。

这是北京的中秋。

昨晚觅食回来,在小区门口,见到一株高大树木挂满红色花朵,一些花朵掉到地上,摔碎,被人踩出汁液。暮色里,依旧能看清那些花朵的颜色,橙红,不张扬,仿佛在开花的过程中尽量压低曝光度。在北京从没见过这样的花朵,诧异,觉得它应该是南方的花木。问树下扫院子的人,回答说:狗树啊,我们叫它狗树。

我的脑袋在那一刻派上用场,很快反应过来,应该是勾树,或者构树。

睡觉前的大部分时间都被那些绒球状的小花折磨:花开在枝上,肯定没错,那就是节序错了,如果节序没错,那就是地方错了,但地方肯定没错,我就在北京一个叫方庄的小区内……

清晨的光里,再去看那些小花,红色的亮度提高许多。花依旧安静,掩映在大叶子之间,旁边几颗绿色小果子。一夜过去,地上又多了些摔碎的小花,捡拾一朵来看,花穗肉乎乎地,包着一个硬核:像用毛线将一枚果核缠绕,然后两剪刀剪碎毛线,红色线头炸开来,密密麻麻失去头绪。

站在树下查资料,原来小红花不是花,是果实,果肉长在外面。准确地说,是一个聚合果,红色的部分也不是果肉,而是花冠,果实藏在红穗子顶端。

太复杂了,超出一般果实的构造,有意为难人。我举着一朵又不是花又是花的小果子,脑子里尽是绕不开的弯。

小区院内也有其他花木,显眼的,是几株木槿和紫薇。木槿的花让人思及蜀葵,不过花一旦开在高枝上,气质就显出来,木槿玉立,蜀葵不修边幅。紫薇花的名气大约来自于紫微星,或许还有白居易的那句“黄昏独坐谁是伴?紫薇花对紫微郎”。花不怎么妖娆,花色平淡,花瓣细碎,质地皱缩。紫薇花如果开在瓦屋下,宫墙边,或者太湖石旁,也许出众,如果在大街上,公园里,便是不起眼的花木。几棵修竹下一丛凤仙。奇怪的是,凤仙花的茎叶一律灰白,仿佛发霉长出斑点,花色倒正,水红。水红带些乡土气,配竹子,倒像一段佳话。

蝉鸣嘶嘶。

空气闷,仿佛在一口大缸里捂了许久,现在急需一把名叫秋风的斧子将大缸劈开,送来凉爽。植物们也需要风拂动叶子,活动筋骨。可是根本没有风的迹象,也没有季节转换的迹象,华北平原的夏天慵懒地将长尾巴拖过来,压在秋天的身上,像压了一件皮袍。

如果在高原上,如果时间倒退四十年,在群山萦绕的村庄,中秋时节的天空已经蓝而高远,秋季风自河谷穿过,空气里尽是香薷和青稞成熟的味道。陽光温暖,大地上草木斑斓,白桦镀上金黄,小檗深紫,云杉绿得发黑,灌丛里,悬钩子和西藏沙棘的小果子挨挨挤挤。母亲早早从田里回来,在厨房忙碌。砧板上有两三斤新鲜猪肉,买来的西葫芦、圆茄子和柿子椒已经洗过,蒸笼里,是贴着面花的月饼,如果揭开笼盖,姜黄、红曲和葫芦巴的香气一哄而散。院里九月菊和翠菊正在盛放。九月菊淡紫,蓬勃的小花歪斜在花园墙上,蓝紫色为主的翠菊甘愿矮小,卧在潮湿地面。我在门口的大青杨下站一会儿,反复捏口袋里的几枚楸子。楸子果梗细细长长,果皮深红,咬一口,又酸又涩。有时口袋里还有一枚梨,小小的那种,绿色果皮厚而硬。树荫斑驳,指甲大的黄蝴蝶飞来飞去,总是不见邻居孩子出来。午后的村庄寂静,阳光如织,蜜蜂嗡嗡,大雁飞过时,“嘎嘎嘎”的鸣声仿佛从另一个世间传来。

晚间继续外出觅食,想寻一碗汤面不可得,好在超市有新鲜的无花果。自餐馆回来,穿行院子时,努力仰头,寻找月亮。楼层高密,天空碎成一小块一小块。左右腾挪,始终不见月亮。后来,终于见到一团发亮的薄云。轻云掩翳,不是的,是月亮不肯见人。

遥想一轮硕大的圆月挂在天空,月里的桂树都已斫尽,清光四溢,一直漫到远处山巅。山坡银涛起伏,林间马鹿出没,大地上草木摇落,风露浩然。

绕过一架葫芦,拐弯时,见一对年轻人从楼门出来,女孩手捧一个瓷盘,上面摆几枚月饼,男孩拎一袋水果。两人不说话,径直朝院子里有桌椅的地方走去。女孩看上去有些担忧,一边走一边抬头望天空。我忍不住多看他们两眼,心想:愿人长似,月圆时节。

葫芦与西葫芦

醒来时,是在密云一个叫司马台的村子。天气清明,简单梳洗,去爬村庄附近的山。昨日晚饭,桌上有新鲜玉米、茄子、黄瓜、青椒和大白菜,主人说,蔬菜都是自家栽种,现摘。我于黄昏的光里去找菜园,只见到屋子旁边的花圃。圃内花木葳蕤,万寿菊金光灿灿,鸡冠花将花冠堆得九曲回环,花色惊艳,菊芋的花瓣简洁明丽,即使暮色来临,锦葵的小花朵依旧精神奕奕。波斯菊一丛丛长,凌乱茎叶遮住矮小的万寿菊,一位老人弯了腰正将波斯菊割倒。我替花惋惜,老人说,不割掉扫帚梅,底下的花没办法继续开。原来人家将波斯菊叫扫帚梅。我们却将它叫芫荽梅,将锦葵唤作小蜀蕲,蜀葵为大蜀蕲。汪曾祺曾说,山西一带的人称锦葵为蜀蕲。其实我们青海人也如此称呼。花圃旁有摊晒的茄子干,只是不见茄子挂在哪里,也不见玉米田。暮色里,环绕村庄的山峦青翠,雾霭氤氲,我怀疑蔬菜和玉米就种在那些山坡上。

晨露未晞,狗尾巴草盛着清亮的光,弯下淡紫的穗子,不让人行。牵牛花居然开出四种颜色。常见的深紫和桃红我已不以为奇,淡蓝的牵牛花第一次见,多看几眼,仿佛看一个少女轻盈的梦。见到一种乳白色的,花瓣上几点淡紫,使人思及日本艺妓。牵牛花开得幽静,茎须却一直往树木的高处绕,是外秀内刚的植物。坡下杂草灌木混生,村人于草木中开垦出几绺田地。

一对夫妇正在浇水。装过矿泉水的瓶子堆在地边,里面大约是晒了几天的自来水。简单的农具,有铁锹和锄头。地里生长几样平常蔬菜,青麻叶、番茄、青椒、茄子、黄瓜、大葱和萝卜。菜地收拾得异常整洁,没有芜杂,甚至青麻叶菜棵间的距离似乎都等量过。菜叶油绿,可见地气未废。熟透的西红柿尚未摘尽,小黄瓜胖乎乎歪歪扭扭,白萝卜将身子探到地面上,大葱粗壮。

半坡蔓生一丛植物,手掌大的叶子片片伸开,白花夹于其间颇为醒目。询问那是什么,劳作的男人说是葫芦。长在土地上的葫芦我第一次见,无论怎样都得近前细究。又问可以借过你们的菜地去看葫芦吗?女人指条路让我过去。

漫坡的杂木纠结中,葫芦卓尔不群。清晨的光斜射在叶子上,绿色半明半暗,露水留下痕迹,不见虫影。它的卷须翘起,白花安静,细小花蕾钻出叶面,欲语还休。掀起一枚叶子,叶下一只葫芦鲜嫩如滴,只有婴儿拳头大小。仔细寻觅,叶丛的幽密处,又有葫芦吊下。轻抚叶面,毛茸茸如南瓜叶,不过它不像南瓜那般瘫坐一地,匍匐一架,它只如绿色涌泉,自坡上倾下,它有田园气质,却又承袭了山野的自由

奔放。

多问一句,这葫芦是野生的吗。女人不动声色:我家栽的。原来葫芦是有人家的。我又瞅瞅,不好意思地走開。

如果是野生的葫芦,我不知道还会烦它多长时间。

从没吃过葫芦。准确地说,以前我并不知道葫芦是吃的。我以为葫芦无非剖开为瓢舀水喝,描金画彩做清供,切片晒干制药剂,铁拐李装丹药,林冲盛酒,或者,用来安置治病救人的老仙。某一年,小街上买到一只葫芦,买它是因为便宜,十元钱,葫芦小小的,回家的路上晃它,听里面“沙啦沙啦”的声音,像小虫子在跑,很想剖开看看是什么。葫芦拿回家,放在柜子上,过很长时间,罩了尘,偶尔擦一擦。有一回,朋友来串门,看见葫芦,说,葫芦怎么没龙头啊,我才知道摆葫芦是讲究龙头的。

吃葫芦是今年才知道的事。一截视频里,淡绿色的葫芦被安置在一个旋转的架子上,旋葫芦的人一手摇机身,一手持刀削葫芦,一会儿,细长的葫芦条堆放一地。我边看转动的葫芦,边想葫芦娃。也看见吃葫芦的,女孩皱眉惊呼,说比苦瓜苦许多。苦瓜我吃过,比起我吃过的其他苦,单纯多了。

西葫芦和葫芦应同属一个家族。

西葫芦开黄花,南瓜也是。西葫芦和南瓜的花是那种一不做二不休的花,不仅自己色度浓,燃烧似的,还要波及绿叶,使得叶子的绿难堪起来,既不能逾为黄色,又不能保持绿的纯粹。葫芦则不然,葫芦的白花搭绿叶,简直绝配:白花幽寂,绿叶安详,神清气爽,胜过出水芙蓉。

西葫芦我们只叫它菜瓜,比傻瓜好听一些。高原上,菜瓜出现的时间并不早,九十年代初,菜瓜和花椰菜突然普遍起来。尤其县城,单位院子里,小平房后面辟出一方菜地,瓢儿菜、菜瓜、花椰菜、芹菜各种一些。初秋,芫荽开出细碎白花,菜瓜捧出,搁在地面,花椰菜来不及吃,白白老去。总是等菜瓜老掉才摘,灰绿色硬皮,吃时需要将皮削掉。切薄片,热锅倒菜籽油,冒烟时放入菜瓜翻炒,调料只有盐,出锅时撒点小葱。那种菜瓜沙沙的,带些甜,像后来我吃过的南瓜。菜瓜籽晒在窗台上,稍干一些,摸上去不滑溜了,捏一粒生嚼。菜瓜籽带些生菜叶的味道,吃几粒,便不想吃了。

多年过去,很少再见那种老菜瓜。现在的菜瓜,嫩得能掐出水,外皮碰不得。我学会了几种菜瓜的做法,以前的老菜瓜,也怀念,也不怀念。

白 果

五六年前的一个夏日,北京龙泉寺一株千年银杏树下,我罩一身浓荫,思绪散散漫漫:“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为什么一定是时间呢。时间是时间,物是物,时间是跑来看热闹的,不懂痛痒,无关是非。“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时间面前,人多卑贱啊,不知自己被时间蒙骗利用,还自作多情,物也是。可眼前这一株银杏树,你说它是不是时间呢。

龙泉寺正在修缮,无法进大殿,走几步,折回来继续看银杏。千年的银杏,苍颜古貌,悲辛滋味。细观每一片叶子,却又蓬勃,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美,使人思及甘肃毕家滩26号墓出土的那套紫缬襦和绯碧裙。记得是杭州的丝绸博物馆,我在那套襦裙前长时间站立。着衣中性的人,第一次对一套裙装入迷。凑近看每一个细节,退后把玩配色,想象当年穿这套衣裳的女子,“一编香丝云撒地,玉钗落处无声腻。”始终看不够,临走时,又回到襦裙前,拍下一张照片。银杏叶似那襦裙,看不厌,使人遐想。

一直想,到深秋时节,再来树下看黄叶纷纷,看银杏果掉落一地,如果能捡拾一粒,会揣摩许久。

壬寅年八九月间,辗转北京几家医院,后来在方庄住下,等一个检查结果。以前也怕吹空调,不过不至于闻风丧胆,这次不一样。随身携带厚的羊毛披肩,一进有空调的屋子,匆忙披挂起来。如此小心,一场热感冒还是将人放倒。昏天黑地躺两天,忽然想该回高原了。年龄愈大,离开高原时心愈会空悬起来。乙亥年冬月,在三亚时已明确感知到这一点。冬日三亚,无可挑剔,望海,观花,坐阳台吹风,看大鸟飞进房间。然而心终究虚空,地角天涯的黯然。直到回西北,走下飞机,呼吸到凛冽干燥的空气,看见四周绵延的荒寒山脉,心一下明媚起来。这次亦是,逗留北京月余,漫长如年。买好机票,身体恢复一些,尚有一日,决定步行去琉璃厂看景泰蓝。

景泰蓝展馆只有我和一位女馆员。女馆员不远不近地跟,有些尴尬,彼此找话。展馆几对景泰蓝狮子,绚丽又妩媚,尤其一只小狮子,蹲在墙角,项系铃铛,脚踩一只幼狮,那幼狮被它踩得生疼,小嘴巴洞开,正求救,甚是可爱。流连于狮子左右,想肩扛一只回去。又想一女子扛一狮子在路上,吭哧吭哧,不雅观,只好作罢。上楼,买一只景泰蓝的猫头鹰,揣在手心,往回走。

依旧步行,手机导航。走几步,手机和人似乎都出问题。迷在路口,左右倒腾,等寻到一条熟悉出口时,一路银杏突然

相迎。

是芳城路的银杏。银杏树栽植时间不长,树只有一层楼高,叶子却已泛黄。路边其他树木还是绿意葱茏,木槿紫薇月季尚在开花,银杏似乎忍受不了夏季拖拖拉拉而将秋色一把捧上。那种未曾明亮的黄,掺些橙红,自叶缘往中心过渡,仿佛一柄绿色折扇凑近火堆,不小心点着火苗,手忙脚乱,匆匆熄灭。也有几株,叶子已全部黄透,秋天在枝梢间风生水起。

那一时夕阳已坠到楼顶,西天红光散射,一片曼妙。朦胧的光晕里,是骑电动车回家的人,是已经打开前灯的公交车和缓慢行驶的小汽车。回家的路总是匆忙,一天的事情尚未结束。如此流动躁乱的气息中,一树黄叶的银杏静静伫立,望过去,忽生一种“赤叶枫林落酒旗,白沙洲渚夕阳微;数声柔橹苍茫外,何处江村人夜归”的悠远苍茫。

有银杏果掉到地面,捡拾一柄把玩。两枚果子对生,仿佛一对小动物的耳朵。银杏果又名白果,可食,入药。如果寄住的地方有锅灶,可以多捡几枚,剥掉果肉,洗净果核,平底锅铺一层盐,放银杏果,再铺一层盐,烤出来,慢慢吃。当然,剥银杏果的时候,得戴手套,银杏果有微毒,中毒了可不好。以前吃过椒盐白果,一小碟,清供似的,只是太咸,尝尝味道就

可以。

有一次,听一位中医讲课,说,有老慢支的病人,平时吃点银杏果好,但不能多吃,每天七枚最佳,做法简单:找一个牛皮信封,装七枚白果进去,将信封扎起,放进微波炉,加热20秒,拿出即可食用。

如果微波炉是通往陌生宇宙的隧道,不久之后,某个星球上的生物收到一封古老的信,里面是七枚白果。它不知拿白果怎么办,用爪子捏,用牙齿咬,剖开一枚,用生物放大镜看,然后小心收起,等待破解。这个过程白驹过隙,却又千年万年。

李万华 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散文集《金色河谷》《西风消息》《丙申年》《山鸟暮过庭》《山色里》等。作品曾获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第二届青海文学奖、青海省政府第七、八届文学艺术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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