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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者青稞

时间:2024-05-04

锦梅

说是一只神奇的狗,从南美大陆,囫囵吞食了几颗野生稞麦的种子,一路追风,跑到青藏高原,再也跑不动了。种子落生到高原,发芽抽穗,就成了后来青藏高原的粮食作物——青稞。

传说像老农的掌纹一样粗糙,却如粮食的传奇迁徙一样可靠。对于一株植物的生命历程,大概也没有比这更简单灵动的阐释。

简直是橄榄枝的另一翻版——使者青稞。

至少在两千六以上的海拔吧,决定了粮食作物家族中青稞的稀缺。

青稞结了穗头,穗头上有芒,又细又长,又尖锐锋利,每一根上面长满了细小的倒刺。顺手从根茎向芒稍捋去,就像捋着辫梢那样,高原强烈的光焰使粗粝的手,迷恋于一种近乎金色丝绒的光滑质感。反之,细腻的肌肤就会被那些芒上的细小锯齿咬伤。一不小心,锋利的锯齿,瞬间就将手割出一道血口。

小小稞穗,并存柔软与坚硬,温和与尖刻。所以青稞地边多有叮嘱,小心麦芒。声音有时尖细如芒,有时瓮声瓮气,如穗头沉闷。

老妇炕头上,稞芒摇身充当着银针的角色。一棵棵早年从穗头上挑选出来的芒,纤细,金黄,像一缈缈绣花针,躺在精巧的铁盒丝绒里,稀奇而显金贵。

一位沦为农妇的破落户人家的姨太,正小心翼翼捏了一渺稞芒,附身给有眼疾的男人‘刮眼,神情举止,神秘郑重。芒针过处,血污横流,看着使人惊骇。姨太只是凭着骇人的‘刮眼手艺,换取一点微薄的酬劳艰难度日,噤口不谈‘刮眼原理及来龙去脉。有好奇者试探,只是一味地讪笑。再问那刮过眼的人说,果然比先前明亮了许多。让人纳闷的是,遍搜几百年大村的野史传略,竟无人知晓其中的原委,只那姨太的稞芒治眼手艺,因奇绝稀少,传得远远近近的乡人皆知。

收获不远了。锋芒攒集的蓝青稞,在太阳下闪闪发亮。顺手摘下一粒来,宛如一只小小的蓝鸟,秃喙,圆腹,翘翅,跃跃欲飞,锋芒毕露。

风早就刮走了那些唠叨和叮嘱。得空再囫囵摘下蓝鸟攒集的穗头,双手搓掉麦衣,嘬口轻吹,手心里一把翠绿幽蓝镶了金边的碎玉。

再多折下几棵,揉去芒衣,迅速塞进口中,悠悠地咀嚼,一缕作物的清香瞬间传导给舌尖,惊讶于土地和种子的神奇。有时也被芒刺刮伤喉咙,刺芒顺着嗓子往下倒行,实在痛苦,一边恼怒着自己的贪吃心急,一边先人老子地咒骂多事的芒。

芒再金黄些,稞穗头再高昂些,农妇们开始小心穿梭于棵棵缝隙之间,大张旗鼓地精心挑选一些早熟的穗头,准备‘焜青稞。我有心跟在二祖母或婶子们的后面,睁大了眼睛指认给她们看,样子大有选美的意味,却屡屡被她们否决而收手垂头。偶尔自作主张选来的穗头,也只好葬身于自己的肚腹。

连茎带杆摘下的青稞穗,被绾成一束束穗头的花束,插在泥灶黑沿铁锅的开水中蒸腾。火焰蹿跃,水汽升腾。裹了一身雾气的女人,来回捯飭翻腾,像铁匠拿着铁淬火。

只有水火的交融,才能完成的蜕变,使柔软而坚硬的稞麦,在水火的洗礼中,终于褪下它的锋利。

倾盆阳光下,受过水汽蒸腾而疲软的稞麦芒衣,经过一番紧密结实的芨芨草背篼、凸凹纹路的揉搓,终于卸下了紧裹的透明甲胄。手推石磨开始徐徐顺势来回咬合,碧绿剔透的青稞,像一缕缕翠绿的流苏,柳叶般柔软地扭着腰肢,从石磨的缝隙徐徐垂落,完成稞穗籽粒,瞬间向正经食物的脱胎换骨,人称“麦索儿”。

清香之气,立刻窜入鼻息。这是稀缺而普通的作物,向喜闻乐见的食物隆重转身的初级阶段。

耐人寻味的是,从折穗头开始,到绾穗头,煮穗头,搓芒衣,直至磨成“麦索”,再加工成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食物,整个过程极其繁琐而复杂。人们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务劳这样一碗看似普通的饭食,实在是苦涩年月对应单调生活,双手和舌尖对青稞的聪明创造和理解。农妇们不知,正是她们这田间地头、锅灶餐桌上的最早尝鲜,无意中完成了对‘青稞这一作物,名副其实的诠释。要不然,她们还不知怎样津津乐道呢。

青稞接下来的使命,是大量满足人的第一需要饮食。于是诸如手擀长面,搓鱼儿,圆饼巴鲁,馒头类砖包城,焜锅等高原特色食物,一股脑儿向舌尖涌来。在相当长时间内,调配着高原的餐桌指数。这是河湟巧妇们,对应长久单一味觉而感疲倦的即兴发挥和调侃。

青稞在农区搭配蔬菜,在牧区搭档酥油牛奶。成为高原独有的食物奇葩,实属高原生存的智慧。青稞,实在又是满足贪婪味蕾的物质使节。

能用一种作物来命名一方水土,是土地的幸运。青稞滩,曾经一望成海的地方。站在旁边的龙山上举目,春季稞苗碧绿,棋罗星布,百亩成方,像棋盘样规整,如仪仗般威仪。信步田边,远远雾岚送来除草女人们随风悠扬的“花儿”,惬意田园之美不由陶醉。待到丰收在即,万丈稞芒挨挨挤挤。南风吹过,波浪翻滚,穗芒开始制造梦魇。金线里,欣喜过往的农夫心潮起伏:简直就是金色的海。老人们如是形容和追忆的时候,还像往日瞩目地头展望丰收一样,泪光闪烁,满脸喜悦。

这是没有过务农经验,更没有过汗水眼泪交织经历的人,无法懂得的感动。那被稞芒戳得千疮百孔的掌心,那婆娑穗头喜笑颜开的表情、挥汗收割的姿态,归仓时感动于粮食的成色,才是写给土地和作物最朴素的赞美。

和北方中原大地大面积的小麦,南方水乡碧波浩荡的稻米一样,青稞在青藏高原的高寒地带,也曾无一例外地肩负了主要粮食需求的重任。不一样的是,高海拔的地理因素决定了它的杂粮属性,决定了青稞一定伴随了一段岁月的苦难和艰辛。

七叔半大小子时,曾跟父亲去南岔村。南岔地处高寒垴山,大概不种小麦。热情的主人,寒暄之际茶水上桌,益阳熬茶,酽似牛血,一碟馒头,却黑如牛粪饼,吓得七叔面有难色,没敢动手,却差点当面说漏了嘴,被父亲厉声咳嗽,才遏止了一场尴尬。七叔没见过黑青稞面,饿了一天肚子回家。终于可以口无遮拦撇着嘴,说了一些诸如‘打贼的石头之类难听的话,被七叔的父亲,我的三爷爷拿了鞋底追着打,说我打你个红口白牙没良心的东西……

小麦的大面积种植,使青稞在河湟部分地区基本退守到视线的边缘。青稞转身,从物质需求升华为精神关照——酒酿的需求。

敬献神明,犒劳土地,祝福人丁。一杯透明的酒水中,有感恩,有汗水,有血脉,当然也有爱恨情仇,有五味杂陈的人间烟火,和烟火中的苦难与酸甜。好在“我有一瓢饮,足以慰风尘”,再艰辛的人生,便也在酒水的抚慰中,每每豁达而释然。

所以相对萧条的高原冬季,有青稞酒的抚慰,人们并不感到寂寞。从更早的冬月开始,到立春及正月,一场长达个把月的把酒桑麻和舌尖触碰,就将春天酝酿到花红柳绿的正在进行时。

除夕家宴上自家酿制的“酩馏”儿,正房炕上地下缭绕的酒酿,氤氲出一个家族激烈的豪情。积攒了一年的热情,轮番游走于祖孙子侄的笑颜中,或陶醉于弦索的抒情和杯盘碗盏的推让中,久久不能自禁。感染得六七岁的我和几位待出阁的姑姑,在三爷家的西厢房炕上,相互恭敬得眼热腮红,东倒西歪地放浪。

青稞像一团燃烧的火,不仅俘获男人们的激情,让血缘的火焰借酒燎燃,前赴后继,也撩拨着我们的芳心,体味从舌尖到喉咙辛辣的同时,享受切肤陶醉之后飘然的美妙。

后来年节,族里虽已不再酿酒,但各家置办的年货中,备酒依然是重头戏,少则十来斤,多则四五十斤。置办年货或从酒开始,或在琳琅满目的年货中压轴。从没有像其他零碎,随便信手拈来。足见青稞酒在年节中的分量。

曾经湟水北岸的青稞滩酒坊,湟水南岸的纳隆酒坊,像一奶同胞的弟兄,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满足供应丹城南北之人饕餮一个正月。

戏称“连麻雀能喝几两青稞酒”的青海东部互助县,以农耕为主的普通农牧人家,之前几乎家家有青稞酒作坊并不算稀奇。后来得知,青稞酒作为支柱产业广而告之,“天佑德”青稞酒,沿陇海线一路东去又北上,直达京城,成为京城老乡们的见面礼而小有名气,不禁咋舌赞叹不已。

青海本地,无论族群议事,或婚丧嫁娶,节假喜庆更是离不开青稞酒。商贾官员的生意经,文人骚客的清谈,劳作者的扯闲篇。士农工商三教九流三五人群,或郑重相约,或临时凑伙,桑梓闲话,雅集品藻,借酒浇愁。好多事靠青稞酒拱出来,身体也才受活。有些事借青稞酒默然传达,心里才安然妥帖。一壶浓烈的青稞酒,像治愈人病的药引子,药到病除。或如一根引线,能够碰撞出一场头脑风暴,精神盛宴也未可知。

青稞到底兼备了人们物质的精神的一些诉求,成为一种無法抗拒的凝聚力。

妇孺那里,青稞悄然承载起另一种神秘使命。农历初一十五,魏三奶照例将屋内外洒扫一遍。庭院那棵丁香树的院墙瓦片上,笼了炭火的柏树碎枝和青稞徐徐燃起,风气清凉。一缕淡烟,引领柏香的浓郁和青稞的清芬交织升腾,满院芳香。炊烟般的浓烈,乡愁般的淡然。虔诚有念的魏奶双眼微闭,念念有词。或默默祷告,或祈求神明。年年月月如此,雷打

不动。

无非是家和万事,人丁兴旺;也无外乎风调雨顺,天下太平。再渺小的诉求也宏阔,再隐秘的愿望也坦诚。多少民生疾苦,多少人间福祉,青稞借助简便虔诚的煨桑仪式,关乎各人修为,虔诚而勤谨,真正做了愿心媒介的一份子。

大庭广众之下的信仰表达,关乎民间情怀,民族心理和地方文化更深得人心。

丹噶尔庙沟‘四月八的庙会上,‘六月六晒佛的蒙藏扎藏寺里,初一十五的城隍庙中,以及所有集体民事活动场所,青稞携手柏枝及香料,或从普通庭院的一角,或从乡土的祠堂,或从城隍或肃穆庄严的殿宇出发,无一例外地承担起,人们从土地到上苍沉甸而轻灵的信仰传媒重任。

袅袅桑烟升腾,像一缕幽蓝而轻盈的乡愁之花朵,或轻盈,或肃穆,或庄严地浓郁盛放开来,寄托出高地子民,对山川万物一份沉甸甸的尊重和敬仰。此刻,青稞由单纯的作物,境界猛然指向了神灵,在一路飙升的青烟中最终趋于崇高神圣。

越高海拔的日常,越是决定了青稞的神性。

从虔诚老妇专注的默念中,到超度亡灵皈依途中的厅堂,从大雁塔和城隍庙高耸的方斗中,到拉不楞浑阔的殿院,从扎藏寺六月葱茏的松林中,到隆务寺经声交织的晚岚中,我不止一次地看见,那些曾经喂养过人们粗粝肠胃的青稞,如同古代中原先民食器鼎的嬗变,由单纯的食物转身为祭礼的一分子,成为一种神圣交流而又司空见惯的载体,满足人们日常敬献,灾难禳解,法事仪轨,葬礼庄重;满足渺小个体对自然万物的敬重,和对良善的呵护等更高心灵需求,贯穿于一个人,一个族群一方文化的所有意义,成为少数民族信仰意义上的生命寄托和万物尊重。这时,青稞面粉做成的祀事糌粑,携手柏枝,香表,煨桑交织成青烟,化行为对河流,山川,湖泊,草木,乃至家畜,禽鸟,野兽图腾的“望礼”。

从最初的粮食需求,到后来舌尖上的精神享受,再到纯粹灵魂寄托与传媒,这一程艰难飞跃升华之路,谁能否认,青稞不是关乎着高原人的物质精神疼痛呢。

至此,青稞真正化形为使者,前赴后继,继往开来,开拓起人们任重道远的美好未来。

锦 梅 青海省作协会员,西部散文学会会员。先后在《青海日报》《青海湖》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数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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