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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

时间:2024-05-04

格尼

烈 日

不知道秋收是不是还活着,应该有些年岁了。那年炎夏,烈日当空,秋收媳妇死了。我们叫烈日为毒,日头太毒了。秋收家住村东靠西、村西靠东的地方,即那道一发水就把村庄分成两半的洼沟子旁边。家里土地少,没活干的时候秋收和儿子丰收很少出门,如果出门,总是很冷的样子,冬天抄着袄袖,夏天也想抄袖子,没袖子就抱住胳膊。他们眼窝很深,深得让人记不住真实模样。

早上太阳已经开始毒了,秋收和媳妇吵架,媳妇赌气要跳河,出门径直往南大河跑,秋收在后面追。秋收体格弱,跑得慢,喊得紧。媳妇没想真正跳河,只是闹脾气,还没到南大河,跳進路过的水泡子里。她不了解门前的这泡水,低估了水泡子的危险,也许跳大河还丢不了命。水泡子两岸长满垡头草,水底布满淤泥,夏季涨了水,一下去人就不见了。实际,三五步宽的水泡子,如果不是陷入淤泥,只要扑腾两下,就能到对岸。无法与死者对话,不知她陷进去了还是忽然对生活失去了耐心。总之,秋收只看见水面翻了翻花,他趴垡头上捞,什么也没捞着。

村里我父亲水性最好,在河流里救人无数,被人嗷嗷喊着撂下饭碗从村西往东跑。许多人跟着跑。烈日当空,人们奔跑的速度,好像能把空气点燃。比坑大不了多少的水泡子,父亲钻进去捞一阵儿才把人找到。水泡子冒着泡,淤泥翻涌,刚干完坏事,还来不及掩藏,烈日惨白,它漆黑。

这是父亲第一次捞起一个死人。父亲责怪日头太毒,晃花了眼睛,要不还能再快点,快一步就可能救活。有时候,生和死就是一步的距离。有人责怪秋收:往死里喊她干啥,喊急了她才跳的,都是嘴撵的。也有人说:到寿限了,天要收她,咋整都白费。

午时,烈日当空,把空气煮开了,咕嘟咕嘟翻着花。草地茂盛,茂盛的草地躺着再也无法看见茂盛的秋收媳妇。秋收和丰收依然抱着胳膊,很冷的样子。人们议论死因,两口子吵架,有什么过不去的。还能为什么,因为穷,穷是过不去的坎儿。都说秋收媳妇性子太烈,性子烈不好,能杀人,也能杀死自己。就像日头太毒,能杀死没有扎根的秧苗、没有宽阔水域

的鱼。

不知怎么,这事经了公,非正常死亡需要进行调查,秋收媳妇躺在草地上等待法医到来。人们受不了烈日曝晒,纷纷回屋,秋收和儿子坐在家门口的屋檐下远远看守。有两小时,只有秋收媳妇躺在空旷的草甸上。村庄从未如此空寂,也从未如此喧嚣。没人能安静待着。一些人家在屋里抬头就看见草甸子,不同于以往的是多了一具尸体的草甸子。哪怕不抬头,尸体自带高光,像烈日一样辐射着村庄。这时候,烈日的烈不是炎热,而是寒冷,瞟一眼,看见的是冷森森,寒幽幽的光,令人头皮发麻。这是因为那具早上还活蹦乱跳此时只能称为尸体的人。死亡如此寒冷,可以冰冻烈日,抵达烈日的反面。

当法医到来,秋收媳妇赤条条地接受检验。烈日真毒啊,她的身体更加浮肿,白森森地超越茂盛的碧草,超越地面,像在热浪中漂浮。炎夏里,烈日不当空依然是烈日,人们站在翻滚的热浪中远远围着,女人啜泣掉泪。男人仰头看大白于天下的烈日,或背身看远山,看河流,看村庄,不知看什么那样看着,只是不看那具和烈日一样暴白的女尸。秋收也一样。

比起经年的“汗滴禾下土”,这一天,人们更明白烈日的烈。此后,秋收和丰收离开了村庄。但只要提起这家人,无论什么天气,都会看见烈日当空。

晴 空

那时候,人们经常求雨。求雨的季节时常在春季。我们村庄的季节,冬天喜欢到春天串门。雪化了,河开了,地皮有草芽了,冬天还赖着不走,风很硬。等冬天终于走了,风软了,雪水滋润,阳光普照,地皮膨胀,万物复苏。可是,想要真正复苏,需要贵如油的春雨持续滋润。如果不下雨,那些伸开胳膊腿等待喝点水站起来的植物就站不起来,地皮还是一片枯黄。如果春天一个月不下雨,人们就惊慌了。这时候的风真正暖了,却很干,越刮越干,地里仅存的湿气全刮走了。

每天如此,一丝云也没有,太阳照常升起、落下,想带走一片云彩都找不到。天空有多干净,就有多孤独。直面天空的是大地,天空越干净,地面越苍老。河汊干了,起皮了,皴裂了,形成一片又一片黑色的豆腐块。原本,大晴天是令人舒爽的,那时候谁也不说今天是个大晴天,说出来就像诅咒。干透了,别谈什么墒情,只一个字:旱,旱,旱死了,谁也不敢往地里下种。

这时候人们无比害怕晴空万里,害怕一种无边深远的蔚蓝。天空一动不动,不得不怀疑是否还有天空存在。无边的寂静,世界静止了。

这是一种惩罚,一定有人冒犯了天。这是极为可能的。在雨季,没完没了下雨,谁都可能随口来一句,这老天爷,天天下雨。于是,雨不来了。老一辈人要求赎罪,给天下跪。老人走在前面,大人领着孩子,秧歌队、小鼓队、大鼓手全来了。求雨地点在村东即将干涸的河汊边。谁家都有人来,如果不来,生怕求来的雨避开自家田地。人们踩着皴裂的地皮,喊天,喊雨,求天,求雨,脚底咯嘣作响。老天爷呀,您大人大量,哪个瘪犊子说错话了,别跟他一样的,再不敢了,给点雨吧。老天爷呀,给您磕头了,给点雨吧。老天爷呀,可怜可怜我们吧。

每天敲锣打鼓,雨不来,又请来跳大神的。天那么干净,那么蓝,人们跪着求雨,跟天对话,给天跳舞。有时真的求来了,有时怎么也求不来。求不来的时候,总能见到抬头看天的人。走路的人看天,人和人见面看天,捧着饭碗看天,去茅房的路上看天。天哪,你长点云彩吧。这天,一点儿云彩都没有,真瘆人。

雨不来,天空依然无比干净,一丝云也没有,映衬着土地的黑,互为孤寂。人们害怕时间跑得太快,即使备受煎熬,也要慢慢地慢慢地熬过一个又一个晴空。

不知谁家孩子有天忽然大喊:快看,快看,长云彩了,长云彩了!

望眼欲穿的一刻,连家禽牲畜都要抬头看天,那正在看天的人脖颈又伸了伸。

哪是什么云彩,是有飞机飞过。但人们还是久久望着那串可怜的狗尾巴似的烟雾,直到消散。起码有那么一会儿,天空不孤独。

面对持久的晴空,夜里吓唬不听话的小孩子,不再说狼、虎、南大坑,说天空。再哭,给你扔天上去。天上什么也没有,甚至天空像不存在,怕什么?正因为什么都没有,因为未知,连小孩子都怕。但凡生命体都能感知,无边的空寂等同

死亡。

乌 云

如果乌云有巨大的双翅,是可信的。

那时,我们家只剩甸子地。下地干活不去东方、北方,也不去南方,只往西走。我们家在村西的高岗,从西往东第三户,站在院门外面向西方就能瞭望自家土地,同时瞭望二砬头,二砬头是座山。有时,父亲背手站在大门外的高岗向西眺望,就像看着他的江山。俗语“丑妻近地家中宝”,我们家有一宝。近地,可以扛着锄头步行,越过头道沟子,不远处有几块地。走一段,再过二道沟子,还有几块地。去二道沟子那边,要带午饭。站在院外也能瞭望二道沟子那块地的方位,因為地在二砬头脚下,在河岸。“望山走倒马”,干活够累了,如果一天走两个来回,费时费力,所以要带

午饭。

初夏的一个上午,我们铲完头道沟子附近的地,没有带午饭,下午本打算伺候菜园,睡过午觉,父亲看了看天,忽然决定去二砬头那块地,想顺便看看河流。铲完头遍地,他要在二砬头脚下的河流下网。母亲也看了看天,天空泛着薄薄的灰,透过灰,底色蔚蓝,不像有雨的样子。想不起为什么,那天只有我们三人,没有哥哥。妹妹和弟弟还小。也想不起我的年龄,十五或者十六吧。我们扛着锄头步行差不多四十分钟,到地头歇了歇。父亲和母亲开始铲地,我想先到河边看看。住在河边,见了河还是想看看,河流让人看不够,就像没有完全相同的叶子,也没有完全相同的河流。前几天涨水又撤水,河岸的鹅卵石覆着一层泥浆,我犹豫要不要到岸边去。除此之外,空气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让人莫名心神不宁。其实,那是寂静。寂静过于庞大,人要耳鸣。不知父亲母亲是否听见锄头和土壤的摩擦,我没听见。打破寂静的是父亲的喊声:唉呀我的天,阎王爷来了!

我偏头就看见空中的黑。那是真正的乌云,极尽漆黑。夏天,乌云经常到来,各个方向都会忽然爬起一片黑,有时要带来一阵疾雨,有时只是虚张声势。这次,乌云来自北方。北方来的乌云最厉害,时常铺满天空,非下暴雨不可。父亲已发现乌云势头威猛,刚刚还远在北山慢慢冒头,片刻就铺了小半边天。

父亲说:跑,快跑,别铲了,别拿

锄头。

接着,风来了,我们开始奔跑。乌云分明在侧面,转瞬竟到了我们背后。乌云撵着我们,豆大稀疏的雨点也撵着我们。我们只能奔跑,除了土地还是土地,要么是河流和草甸子,没有任何能遮风挡雨的地方。

我边跑边回头,乌云在飞,它长着可以覆盖整个天空的双翅,像只巨鹰,难怪它那么快抵达我们身后。它在飞,它在俯冲。黑色自带恐怖,高深莫测。父亲跑在最前面,母亲在中间,我在最后。母亲被如此漆黑而迅速的乌云吓坏了,大声叫嚷,变了声调。是的,乌云会带来一场雨,这是已知。可是,谁知道它还会带来什么。如果有雷电,我们只能停下脚步。父亲判断,在到家之前,我们可以一直跑在乌云前面。跑,肯定能跑过去。来雨了而已,父亲并不害怕,他撒欢似的笑,像与乌云做着赛跑游戏。我的父母亲,一个笑,一个哭,倒让我哭笑不得。

有一阵儿,每次回头,乌云都在身后,我的身体在蓝天下,我与乌云一线之隔,天和地之间变得只有我那么高。漆黑让我头皮发麻,乌云变成了怪物,好像它能一把抓走我,或者一口吞没我,挨着它就会被染黑。父亲跑那么快也是不愿沾染黑。

实际,我们终究没有跑过乌云,淋了一场大雨。在我们到家之前,整个天空都黑了。但我宁愿让记忆停留在我和乌云那一线之间。分明面前是蓝天,身后却是黑天,而我在奔跑,朝着蓝天跑,或者我和乌云在一起,我是领跑者,乌云的双翅就是我的双翅,我正在飞翔。这时天空的美是盛大的,我们在进行一场盛大的奔跑。如果我是黑,不会害怕,相反我控制着黑,我像黑阎王,掌控生死大权,从而让别人害怕。当自己成为死亡,反而王者般

活着。

正是这样,黑色就像死亡,被乌云追撵,终其一生,谁又逃得过,总有被覆盖的一天。回到家,母亲责怪父亲不管她,只管自己跑。父亲笑说:怎么跑都没用,咋管?还能背你?背着你就躲过去了?原来父亲明知我们跑不过那场乌云,只是想让我们跑。跑不过,还是要跑。就像与死亡对抗,总不能眼睁睁等死。

记住一场与乌云的赛跑,用必胜精神完成必输的比赛。

有时看见老鸨子护鸡崽子,我会想起那场乌云,想起它的双翅,竟升起被庇佑之感。如此,乌云像神,黑神。

火烧云

家里的狗不叫来福,不叫旺财,不叫小黑、大黄、花花。更不可能叫嘟嘟、多多、欢欢那些洋名。就叫狗,白色的狗。

不知道那年狗几岁,我十五岁,还很淘气,喜欢爬柴垛。盛夏傍晚,我站在柴垛上,狗在柴垛下看我。我看见西边的天空着火了,通红通红的火烧云。云比火还红,竟有点担心真的点燃柴垛,点燃房子,人间就此烧毁。狗见我往西看,也扭头向西。猪圈挡着,狗看不见火烧云。

我要带狗去看火烧云。下了柴垛,和狗往西走,只想走到陡坡那儿,下了坡就是头道沟子。我们站在陡坡上看火烧云,狗红了,我也红了。火烧云蔓延很快,越过我们头顶,把东边也点燃了。没什么风,村庄那些粗的细的炊烟全红了。红色让人双眼朦胧。

站在全包围的红光中,我心跳加快,不知要干点什么。必须干点什么才行。大概狗也一样,它忽然冲下陡坡开始狂奔,于是我跟着狗狂奔。我们往北越过头道沟子,又沿着河岸往南。狗看我跟着跑,跑得更欢,左一头,右一头,有时还围住我打几个旋。

我和狗穿过田野,跨过沟渠,越过草甸,又到草甸。我看见一匹马追赶另一匹马。

脚下盛开着无数野花,红蔷薇,红百合,粉石竹,白狼毒,白杜香,垂穗子……草越来越深,狗还在奔跑,像发现了什么,跑得迅猛。我跑不动了。肺部像有火灼烧,我大口呼吸,脸颊滚烫,满身汗水。我站在一片黄灿灿的金莲花中,不远处还有一片紫马莲,它们置身通红之中,变得不像往日的它们,变得不安分,招展乱颤,妖冶艳丽。

天空还在燃烧,辽阔的原野通红一片,辽阔的原野只有我一人。那一刻,仿佛整个通红的世界只剩下我一人。

必须发出声音。我大喊:啊——啊——

我的喊声坠入红色深处,声音越大越听不见,我仍然在喊。对着通红的天空,我喊:你好吗?你要告诉我什么秘密?我可以许愿吗?

我闭上眼,双手合十,红色的天空在头顶旋转。然后,我脱口许下一个愿望:让我变得越来越美吧!

我扇动双臂原地转了几圈,让愿望飞起来。

红色渐褪,天越来越暗,叫了几声狗,狗不知跑哪去了。我独自往回走,到家时天要黑透了。狗已经回了。它累坏了,没有上前迎接我,趴在门口呼呼喘气。不过,即使累,它也应该看看我。它像犯了错,不敢看我。它一定犯了错。父亲站在门边,它也不敢看父亲。正要进门,我看见菜园的栅栏上挂着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凑近一看,竟是只狐狸。

父亲说,狗叼回来的。

那时候很少见到狐狸,什么猎物都难见到了。野鸡是有的。天空燃烧的时候,狐狸一定也在奔跑,这才暴露了自己。

狐狸死了。为此,我想打狗,父亲也想。我们都没下手。狗从没犯过案,一犯就是命案。父亲嘀咕:狗今天怎么下死口。

那个傍晚,只是云在天空燃烧。火烧云没有点燃柴垛,点燃了狗,点燃了马,点燃了野花,也点燃了我。顿时,我为站在草甸许下的愿望害羞。不知,火烧云点燃了狐狸的什么。也许,它在追赶野鸡。

自然界中颜色总被用来对应事物,白色纯洁,蓝色忧郁,黑色神秘,粉色暧昧。红色是火的颜色,是血的颜色,是生命的颜色,是活着的颜色。在那个长满火烧云的傍晚,红色是欲望的颜色。欲望是易

燃物。

灰 云

大喇叭广播退耕还林的时候,父亲想种树。退耕还林有经济补助,另外,树长大了归自己。插树这种事,没人愿意用山地,没人愿意大面积种植。从经济效益讲,种树的补助远不及年年種地。种树,要家有闲田。

一个长满灰云的日子,有户人家在春天没有播种,插了树苗。那一小块地在西甸子,就像一小块试验田。其实,那块地可以叫地,也可以不叫。那地有石块,贫瘠,不成形。就是这样一块地,插树还是觉得可惜。毕竟,石块可以慢慢清理,贫瘠可以施肥。人们见了那家人就问:树苗活

了吗?

活了。

活了多少?

差不多都活了。

那得多少年才能长大,不如种地。

插树不用伺候。

确实,那就是一块原本伺候不好的地。连插树苗的日子都选择了长满灰云随时可能下雨的天气,这种天气没人真正下地干活,倒是可以插树苗。即使这样,人们还是看见遥远的未来西甸子有一片森林,别人家的森林。

据父亲讲,从前西甸子有许多大树,有些树可以几人合抱,后来砍光了。我相信这是事实。我们小孩子春天去西甸子挖蒲公英,总能发现一些巨大的树桩。而每年冬天,我们拉着爬犁去捡木头疙瘩,年年捡,年年有。我们不喜欢捡新生的灌木疙瘩,湿重,拉着沉,还要晒干才好烧。喜欢捡风化的木头,轻,干,易燃。这类木头疙瘩不容易找,专门找时找不到,时常不经意走着走着,就看见皑皑白雪中冒出一点黑,用脚一踢,不需要撞疼脚,就轻易踢出一大块,就像踢出一块什么动物的骨头。它也是骨头,树的骨头,不同的是它漆黑。它的颜色诉说着年岁。可见,偌大的西甸子曾经就是一片古老而繁盛的森林。

父亲最早开垦的西甸子。人们每年努力劳作,每年都要借债,不知钱哪去了。拆东墙补西墙,总有窟窿。谁都想早点还债,只要没债就算好日子了。这情形下,父亲发现了西甸子,如此辽阔平坦的地方,又在自家门口,要开出多少地。父亲带领耙地机进入西甸子,耙地机巨大的轰隆声惊醒了村庄。许多人跟去看。他们提出质疑,西甸子地势低,汛期免不了要挨淹。这是事实,但总有不挨淹的时候。大家计算挨淹一年的损失和丰收一年的收成。算来算去总觉得不踏实。当耙地机翻动着锋利的犁铧,耙出一片漆黑的土壤,面对黑色诱惑他们不再算计,纷纷跑回家拿铁锹或洋叉,在西甸子奔跑、寻找。像占房场一样,那时候可以挖坑占地,围一块地,只需四个坑。有来不及回家拿东西的,就捡些石块砌石堆,也管用。如果看见一堆石头,就会远远近近看见其他三堆,四堆石头围成一

块地。

地占了,许多并不开垦,直到父亲那块地长出庄稼,有了收成,他们才找来耙地机。三两年,西甸子变成了西甸子地。

甸子地给开垦的人们带来丰收的喜悦,也带来一次次伤痛,连续三年丰收,也能连续三年绝收。绝收,有时是致命的。

那些树苗始终活着。已从一尺长到一人高,每到春天,杨树发新叶,那片地绿得惹眼。

是母亲不让父亲种树的。母亲决意离开村庄,口头语是:非逃出去不可。母亲担心树扎根,就会让我们全家在这块土地为此扎根更深。母亲不让做的事总会厉声呵斥:种什么树种树,不等长大咱们就逃出去了。父亲当然明白,母亲表达反对习惯怒斥。母亲愤怒,父亲还是要说:我非插树不可!

父亲总是站在窗前说这番话,说这番话时天空总是长满灰云。天阴囫囵了,天空就长满灰云,混沌一片,模糊,阴郁,无边无际的灰,怎么走也走不出灰。他抽着烟,烟雾也是灰的。

父亲确实想种一片树。他时常给我们描绘大树长成后的样子。他说:你们想想,到时候那些树全是咱家的,我不砍,一棵也不砍,你们也别砍,让你们的孩子也别砍,等到重孙子辈,一棵大树值多少

钱呢。

如此,我们脑子里都有一片森林。

谁都明白一棵大树成材需要的时间,而当时随时有需要解燃眉之急的事。父亲深知这点,始终无法拿一块地种树。于是,他只有在走不出去的灰云面前念叨。

后来我们陆续进城,在城里生活,城乡差异,地域差异,待不惯时,父亲就说:我回去种树去。父亲和母亲在城与乡之间往返多次,每次父亲都会说要种树。我相信父亲确实想种一片树。这时候父亲并不想将来一棵大树值多少钱了,他只想种树,还给西甸子一片森林。

但他没了土地,地涨价了,舍不得让子女拿钱出来转换一块供他种树的地。他只是时常念叨,要是我们有多余的钱,他想种树。

又过了些年,父亲病重,想落叶归根,我们送父亲回到村庄,看见了那户人家的那片森林。那确实可以称为森林了,大树需要仰着脖子才看到树冠,树比大腿粗了。这一小片土地上,生长着时间,可以清晰看见年轮。

父亲说:要是那时候咱家也种一块,现在也有这么高的林子了。你们不知道,原来西甸子老好看了。

父亲有生之年,始终想还给西甸子一片森林。由此,提到森林,我的记忆里就有长满灰云的天空。父亲站在窗前吸烟,灰色的烟雾在窗里,漫天的灰云在窗外。父亲说:非种树不可。

格 尼 女,本名郭金梅,自由撰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出版短篇小说集《马兰店》,中篇小说集《和羊在一起》。中篇小说《一壁青苔》获得第十届四川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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