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期刊杂志

绿儿

时间:2024-05-04

我不曾再见绿儿。

不知哪年,废屋里有个鸟笼。它静静地立在那儿,优美的拱顶,暗沉的色泽,笼底放着几只鸟儿吃食饮水绘着兰草的白瓷杯。鸟笼是空的,老宅是空的,连同这座老宅四周的空地也是空的。

金色的光柱,从破了的瓦缝洒下,照在这个完好的鸟笼上,有种颓废荒凉感。抑或华贵、梦幻、落寞与沧桑。我走进去,拂下笼条上的蛛网。

清洗,擦拭,晾干,消毒。然后放在不锈钢晒台上,想为这个古色的笼子,请个主人回来。

我甚至不知道笼子是鸟儿的主人,还是鸟儿是笼子的主人,抑或我是主人。

我去了蛇入山花鸟市场,那里一笼子一笼子的鸟。停在一个摊位前,望了一眼大铁笼问道,什么鸟?主人说“牡丹”。那是我第一次听说用花卉命名的鸟儿。一笼子可怜巴巴的牡丹挤在一起,足有上百只。

它们都是婴幼儿,毛还没长顺,睁着一双双圆溜溜惊恐的眼睛,在笼里挤挤挨挨。有的细细的爪,死死抓住笼眼,向外张望着;有的站在横杆上,缩头缩脑;有的扑棱着乱飞。我想到了残忍,鸟儿是属于飞翔的,人类却要拿来换钱,圈养起来。落了价,一只降下三十元钱。摊贩粗糙的大手,伸进笼里,说买两只吧,是个伴,免得孤单。我说好。他随便抓出一只,放进小纸箱,又伸手进去,抓出一只,翻过鸟身,看了看,用大拇指摸了摸,松开,又去抓,嘴里念叨着公母。他在配对,好养育后代,抑或仅仅只为了孤单或爱情。

鸟儿躺在他粗糙的掌心,十分害怕,两脚朝天,缩着黄色的爪。

我小心翼翼把纸盒抱回,掏出它们,装入笼中。接着做饭、炒菜、洗碗,水哗哗流淌着。它们沉默,新奇、紧张,縮着头,紧挨着,小心谨慎站在横杆上,脑袋转动的方向都是一致的。双双挪到这端,一会又挪到那端,不敢轻举妄动。蓬松的羽毛,通体翠绿,翠得深沉。橘黄的头,异常灵活。红色的喙,弯弯的,带着鹰钩。养着湖水的眼睛又黑又亮,似嵌着黑珍珠,一眨不眨。它们偎在一起,即便睡觉,也只抖一下,警觉地睁开眼。我喜欢它们的眼皮,薄薄一层,像窗帘,自由开合。

不知道,它们喜欢上百只密密麻麻群居,还是如此安静的生活。我说,笼子对鸟儿太残忍。家里先生说,你不买,它们照样留在笼中,等着买卖,更糟糕的环境,更残忍。

我无语。养鸟人是病态的,喜欢它,又给它套上笼子。

至于它俩的爱情抑或婚姻,是不是从那夜开始的,就不知道了。

窗外月色洞明,屋里却异常昏暗,它们一点声息都没有。

喂食换水,我都会唤它们“绿儿!”。它们不再拘谨,蹦蹦跳跳,欢愉着。两人依旧喜欢偎在一起,头挨头,转动,互望,深情地打量。偶尔快速试探着啄一下对方,继而嘴对嘴摩擦,亲吻起来。那姿势可真优美,一个扭着身子迎上去,一个俯下头,闭着眼,一副陶醉的样子,分明是人的做派。满眼柔情,又惊慌失措。恍惚脚下有溪水,有春暖花开的春天。

我分不清公母,分不清它们谁是谁,只知道都叫绿儿,且能感知那份绵绵情意。啾啾唧唧喃喃,这让我相信,人类最古老的爱情,来自鸟儿,要不为何有“卿卿我我”一说。是鸟儿给的灵感、仪态。卿卿我我,便是绿儿它们这样。

不知哪天,也许天气晴好,我把笼子冲着太阳,挂了出去。它们的羽毛那般明艳,在金色清润的光里,每根都是抖擞的。先是欢蹦乱跳,彼此欣赏一番,再齐齐地抓住笼条,并排瞭望着外面的世界。法桐茂密的枝叶里,藏着一群麻雀。它们是自由的,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空气里,滚动着细如流水的歌喉,叽叽啾啾喳喳,似一串串雨水,尽情泼洒着。

一只绿儿瞅着它们,原地跳了两下,“唧”了一声;另只绿儿也“唧”了一声,算是招呼。那边并没回响,而是大珠小珠,继续成团地唧唧啾啾,呼啦啦不停飞窜着。两只绿儿,又分别大声呼唤了两声,继而扯开嗓子啭了起来,是对话,还是你唱你的,我唱我的,就不知道了。绿儿一定羡慕那些灰雀,可以尽情玩耍。语言是否相通,会不会像中国人与外国人那样,处于两个频道。绿儿会不会嘲笑,那些灰雀不够漂亮。而灰雀是否认为两只绿儿是被囚禁的,长得好看又有何用,抑或羡慕它们丰衣足食,有主人呵护。

总之,绿儿在一天天长大,眼睛愈发明亮,羽毛愈发柔顺,绿缎般闪着光;尖尖带钩的喙,亦是多情。两人柔情蜜意,吻着颈,互搭着睡觉,交换着眼神,昵昵在一起。

它们嬉戏,生机勃勃,大多时是沉静的。似乎有笼子怕什么,有爱情便足够了。

它们喜欢太阳,啁啾时,往往在上午十点左右,先是一只,接着另一只,一递一答,进而交叠在一起。珍珠一颗颗滚落,冰碎了,河动了,婉转得天晶地明,水流花开。声线似贴了银箔,翻流水,翻高山,翻月色,直至万水千山,再一路转回来。而此时,我往往在打字,那流泻的音符,伴着金属质感的阳光,配合着噼噼啪啪清脆的打字声,让人觉得这世界安宁而美好。

我在写一篇关于20世纪初的小说,世家出身的男主人公如何受新思潮影响,走出老宅,投身世界的故事。而女主人公便叫“绿儿”这也是我唤两只牡丹鹦鹉为绿儿的原因。

若忘记提笼出去,它们会在客厅,啾啾唤我,音调急切,充满希冀。

提出去后,方心满意足,比赛似的啾啾,坦荡、清越、婉转。

很遗憾,我学不来,那浸满井水的清凉之音。

它们的歌声是唱给阳光的。

有天,我出门回来,发现餐桌的绣花桌布上,有一堆嗑碎的黑色塑料壳。很疑惑,不知是什么。这个家没人来,也没老鼠。我问过家里先生,他说,也不知道。我照例跑去,唤着绿儿,打开笼门,给它们添水换食。它们很乖,挤在一起,瞅着我,又一起掉转头。一切如常。我打字时,它们照旧鸣啭,只是音调里,多了一丝不安。

第二次,办事回来,转动锁眼时,听到“啾啾”两声,接着哗啦的摇晃声,笼旁茂密植物的叶片簌簌抖动着。有个绿影一闪便没了,接着一片安静。我停在花格子后,一动不动。它探头探脑,想出来,又缩回去。我悄悄换好拖鞋走过去。它“噌”地一声,飞走了。快速,敏捷。笼子里的绿儿,站在横杆上,笼门开着。我不在时,它们用喙齐心协力,顶开笼门;或许这项工作,一只绿儿便能完成。抑或一起出去玩耍,听到锁眼转动,急忙往回返,一只进去,一只还没来得及;抑或一只出去,另只守家。

我把笼门放下,去抓那只跑出去的绿儿,在厨房的橱柜上,好容易擒获。

家里先生,找来一段硬铁丝,把笼门别住。

再一次回来,在几上发现了一小坨白色粪便,茶杯口还粘有细若粉尘的羽毛,碟旁散落着面包屑。我没去找绿儿,而是直奔餐桌,又发现几块黑色塑料壳。我抬眼望着吊灯,搭凳站上去,发现灯罩线与房顶交接处的盒子,已残掉。想象得出,它们趁我不在时,偷偷溜出来的欢愉场面,发现自己能飞得那么高。这个家成了它们的领地,玩耍,追逐,轻盈蹦跳,喝水,吃面包,比那个小笼子强多了。

笼里空荡荡,笼门紧关着。我转动笼子,发现笼子背面,有根笼条被嗑断了。显然在紧急情况下,它们并不容易飞进去。四处寻找,终于在窗帘盒上方,发现它俩像做错事的孩子,一动不动趴在那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们抓进去。剪了一块硬质壳塞上,贴上封口胶。

太阳出来了,它们依旧跃跃欲试,我小心翼翼提到太阳区。它们并没跑,只是第二天,笼条又被嗑断了,且嗑了又嗑,纸壳也被啄碎。笼子千疮百孔,形同虚设。它们知道,我没本事,抓住了,无非装回去。

每次打开家门,都能发现它们不是趴在窗帘上,便是双双依偎在吊灯、花格子上,俯视着我。我不再理它们。它们开始试着在我眼皮底下,做低空飞行,卧室、厨房、卫生间,自由穿梭。我感到深深悲哀,即便这样的场所,对于鸟儿也是狭窄的,它们需要的是蓝天。

我说放了吧。他说外面那么冷,吃啥。

我没有潇湘馆那样的院子,黛玉的鸟儿从来没笼子,无论大燕子,还是八哥,都是自由的。

而我要出去过年了。心里惦记着自己的小说,写到第二部分的大红喜事,男主人公娶了女主人公绿儿,受先进思想影响,意欲赴日留学。绿儿依依不舍相送,留在家中等。

家里先生买了新笼子,白色铁质的,比那个大,设计科学,笼门有插销。即便有铁喙,铁翅膀,也无济于事。

我把它们装了进去,提到母亲那儿。外面下着小雪,母亲家的暖气热烘烘。我交代喂食喂水事宜,又交代要插好笼门,便离开了。

七天后,回来。母亲从阳台把绿儿提出来,笼底铺了一层瓜子皮。

他们说,这对鸟儿可聪明了,嗑瓜子才叫快。两人很恩爱,母亲补充道,她竟用了“恩爱”一词。

他们扔瓜子,一只绿儿接住,“咔吧”一声磕开,喂给另一只。咔吧咔吧,不停咔吧,瓜子皮纷纷飘落,一会便铺了一层。两只鸟儿一递一接喂着。

我做了实验,果真一只绿儿抢到,嗑开,自己不吃,递到对方嘴里。而那只绿儿仰脖,自信地看着,并不抢,等着另一只来喂。是公的喂母的,还是那只喜欢逃逸的喂给留守的?

归家后,我想过要放它们,只是天气依旧寒冷。放出去,没一粒食,它们又这么漂亮。

窗外一群麻雀,停在光秃秃的树干上,法桐只剩下几片枯黄的叶片。

我在等春天。

小说进展得很快,在日本,男主人公加入了同盟会,有了新视野,准备回国,开办新式学堂担任教师,在学生中传播新思维,新民主主义理念。

我每次边构思,边给绿儿添食加水,打扫笼底粪便,再把笼门插好。

一天,太阳快落时,我到阳台提鸟笼,发现笼里只一只绿儿,不免心惊。笼门敞开着,也许喂水后,笼门拉下来,忘了把卡口锁死。

只一次疏忽,便给了它们机会。可见它们每天都在等机会,时时用喙去顶那门。

剩下的一只,焦急地在笼里,蹦来蹦去,笼子空了许多。我怕它也跑了,遂拉下笼门,寻思着,又打开。怕关了,那只绿儿就回不来了。望着窗外的法桐,竟看到一只绿影子,张着翅膀,矫健地追逐着一群麻雀。呼啦啦,一棵棵树飞跃着,与麻雀一起起起落落。它玩疯了,明显比那些雀大,又迅猛,像个王。边玩,边侧头,看着窗口。笼里这只,呆呆站着,面朝法桐,不时蹦一下,对着那只绿影子,啁啾着。那种呼唤是单声,不连贯,急切的。

那只绿儿终于精神抖擞地站在笼顶,抖着羽毛,昂扬喜悦,像个凯旋的将军,甚至有几分得意。笼里的绿儿,难掩兴奋之情,跳跃着迎接它,仰着脖,朝笼顶凝视着。笼顶的绿儿,也低头示意着。

我站那儿,不知该咋办,怕一提,它飞了。僵持一会,还是小心翼翼提进来,快速关上窗。那只绿儿,没重量似的,从笼顶跃下。细腿伶仃的脚,悠闲地踱了几步,一甩尾,优雅从容地转身跃入笼门。

之后,我很谨慎,每次不忘插好插销。也会在屋里放飞,只是它们大了,野了,变得异常有力,造成的破坏越来越大。在饭菜上扑棱,吊灯摇摇晃晃,斑斑点点的粪便,且越来越讨厌笼子,每次进笼都有一番折腾。

依旧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笼里只剩下一只鸟。

天有点冷,即将黑去,望着光秃秃的法桐,竟一只鸟也没有。天越来越黑,那只出走的绿儿并没回。天空一片死静。笼里的绿儿,先是踱着步,蹦跳着,叫唤几声,继而两只爪,牢牢抓住笼杆,一动不动,死望着。这次没出现奇迹。天完全黑透,我把笼子提了进来。

剩下的绿儿,始终贴着笼条,惊慌着,朝外挣扎着。没人告诉我,那只飞走的绿儿是迷了路,还是遭遇不测,抑或外面的世界太精彩,决绝到不想回。

第三天,那只绿儿依旧没回。我每天起床第一件事,便是开窗察看。每夜,剩下的这只绿儿,不知咋过的。白天,疯了似的撞笼,凄厉呼号,翅膀刮着笼条,啪啪啪。累了,吃点食,喝点水,再一次次发起进攻。

我说,放了吧。他说,万一那只鸟,回来咋办,岂不错过。

时间延挨着,剩下的绿儿,变得沉默,维持着食水。只是到处扒着米,洒着水。它在无声抗议,甚至愤怒。

我始终在想,那只绿儿为何不带走它;笼门是开着的,它又为何不走?它们如何商量的,一定是这只守家,说好了那只要回。

我依旧把鸟笼挂出去,剩余的绿儿不啭,不动,只是痴痴望着。也常在屋里放它,它两点一线急急地飞,完全没了玩耍之态。

家里的厨房和阳台是通的。它视力很好,能看得到玻璃,直直地飞过去,马上掉头,直直地飞回来,急速往返着。叫声也是直直的。坐在书房打字,能听到它扑棱棱一遍遍地飞。空气里,满是哀愁。

我起身,径直走过去,打开阳台窗户。望着它的背影,箭一般,笔直飞了出去。

也就在那天,給小说安了一个结尾。绿儿的丈夫三年未归,无任何音信。宣统退位那天,绿儿决定去武昌寻他,却得知他在1911年10月10日那天已牺牲。

绿儿哭得不行,留在武昌,在丈夫办的那所学校执教。我本想修改结尾,让她夫君活着。但想一想,每一次为自由努力的脚步,何尝没付出代价。

后来才知道“牡丹鹦鹉”是爱情鸟,生死相随,直至终生。

菡 萏 原名崔迎春,中国作协会员。文字散见《作品》《清明》《天津文学》等期刊。出版有《菡萏说红楼》《红楼漫谈》《空翅》《养一朵雪花》等书籍。

免责声明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