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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桌

时间:2024-05-04

他从我面前走过,一言不发,眼睛不看我,直视着前方,微仰着瘦削的下颚,仿佛压根儿就不认识我。洗得有些泛白的蓝色外衣略显宽大,像是从他哥哥那里“继承”来的,如果他有哥哥的话。几年以后,我知道他是有哥哥的,那件蓝色外衣也果然就是他哥哥穿剩下的。那个年月,弟弟“捡”哥哥穿小了的衣服,是每个家庭的穿衣模式。如果他长高了,而这件衣服还被爱惜得没有残破的话,或许就在家庭内部接着被传递给他的弟弟,如果他有弟弟的话。也是几年以后,我知道他没有弟弟,他有一个妹妹,那件蓝色外衣便终止了被传递,停留在堆积着尘埃的某一个时间的节点上。哦,不,其实它还在被传递着,以另一种形式。

十七岁的小乔走进我十六岁的视野时就是这么个沉默寡言的男生,像許多农家子弟一样,他朴素,甚至有点寒酸,总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蓝色外衣,领口的纽扣与其他纽扣具有不一样的颜色和样式,一看便知那是一粒后来补位的纽扣,黑亮亮的,它占领着重要的位置,像一个入侵者把守着关隘,神情与它的主人一样,一点也不自卑,一点也不怯场。

那时,我们同在一所重点高中读书。我中途转学到他那个班的时候,座位恰巧在他的旁边。这个看起来又傲又倔的家伙,对新来的女同桌视而不见。拿书的手纹丝不动,连目光都不曾游离片刻,直到我送过去一个微笑并主动说了一声你好,他才侧过脸,回应了一声欢迎。他显然是冷淡的,像是我欠着他什么,或许,是班主任那句“新同学从大城市来”的介绍语让他在我们之间筑起了荆棘的篱笆。我的同桌小乔,便总是在我面前目不斜视了。他目不斜视的眼睛里刻着少年人惯有的些许张狂和骨缝里透出的倔傲。从小到大有着公主情结的我,从未受过这种公然的漠视。耿耿于怀中,我便以牙还牙,听课看书做习题,两个并排而坐的少男少女,形同陌路,双方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却又真的像空气一样被忽略不计。

从没有见他朗朗地笑过,脸上有着少年不该有的沉重。他没有特别的爱好,不过,在那个千军万马争着过“高考”独木桥的时代,高中生似乎被剥夺了个人的爱好,只有做不完的习题像山一样压在我们的心头,因而课间十分钟显得尤为珍贵,那是放风的十分钟、舒一口气的十分钟,可是他却不放过这十分钟、不放过自己,他不与任何同学们聊天,只默默地看书、演算,笔把草稿纸划拉得沙沙响,像是把一腔的力量或者仇恨都倾泻给笔和纸。他听课更是极其刻苦,认真到了一丝不苟的地步,眼睛牢牢地盯着黑板,不放过老师嘴巴里吐出的任何一个字。这个时刻,不仅仅我是空气一样的存在,班级的其他同学,恐怕都如空气一样是被忽略的吧。照进窗户的阳光、站在窗台上叽叽喳喳的麻雀,更是在他的世界之外,或许他根本就看不见它们的存在。哪怕是他的家人来送日用品和粮食,他也只是领着匆匆地到伙房办个手续,随即马上回到教室,继续读书,话都不会多说半句。倒是模样和年纪像他父亲的那位庄稼人,站在教室门口不忍立刻走开,往里面瞅呀瞅的,他却连头都不抬。那位父亲,看到了儿子读书的样子,觉得满满一口袋粮食没有白交,带着满意的笑回到他的庄稼地。

而他的同桌我与他是多么不同啊。我们并排坐着,我们是整个教室离得最近的两个人,眼睛望着同一个方向、同一个点,心却有完全不同的去向。我飞扬的思绪,常常越过数学老师微秃的头顶,在校园空旷的天空漫游,双眼瞪着老师翻飞的口舌而不知所云是常有的事。结果可想而知,我的数学成绩惨不忍睹。那一年的高考,小乔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一所重点大学,我顺理成章地落榜了。

高考后的暑假,我像一只受伤的猫,蜷缩在家里舔舐伤口。烈日炎炎,伤口如火般灼人,好在秋风总算是如期而至,九月份开学的时候,我又回到学校,加入了复读的大军。小乔不曾告别一声就远赴另一个城市,圆他的大学梦去了。其实,我们之间也不需要告别,如陌生人般的两个人怎么会有告别这样的事情发生呢?我们之间的故事似乎就这样结束了,连开始都没有就匆匆结束了,一丝涟漪都没有荡起的平静的水面,倒映着我们曾经同桌过的那些时光。不用过很久,他的名字,连同他的身影都会在我脑海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开学的第二周,我接到了一封来自远方某个城市的信,信封下半部偏右的位置赫然印着一所大学的名字。我不用拆就知道这是某个金榜题名的昔日同学寄来的。那是个流行手写信的时代,考入大学的同学开学的第一件事就是用这种特制的信封到处寄信,天南海北,给长辈寄去喜报,给落榜者奉送安慰,金榜题名者之间则更需要信件沟通、交流、对比彼此的生活。按说这没什么不好,只是那时我敏感地认为这类信件的炫耀成分大于安慰成分。我决定不拆这封信,我把它塞进课桌,又慢慢把它忘记。

寄信者没有善罢甘休,他充满耐心,有优越感的人大概具备强大的耐心以及更低的姿态吧?同一个地址、同一种笔迹的信接踵而至,白色的信封像一只只鸽子轻盈落下,又难逃被冷落的结局。我依然把它们塞进课桌的抽斗,像把鸽子关进不见天日的笼子,直到有一天,我在信封的右下角看见一个小小的“乔”字,才在惊愕中撕开信封,一群白鸽舒展着翅膀扑棱棱地飞了起来。

事情就像青春的岁月一样充满着新奇的变幻。那个骄傲的、从来就不正眼看我的同桌小乔,居然在没有任何回复的状态下仍然一封封地给我写信,像他与我同桌时一样倔强、固执。写信的小乔热情细腻,开朗明快,和那个冷漠孤傲的同桌判若两人。我想一定是大学里轻松惬意的学习和生活改变了那个沉重的农家子弟,阳光明媚地照耀着他的世界,东风和煦地吹散了曾经笼罩在他心头的阴云。

被青春的热情燃烧起来的小乔,认真而勤奋地写着信,一如他对待高中时的功课。在那些热情洋溢的信里,他不厌其烦地介绍学习方法,尤其是学习数学的方法,他说,你上课不能分神,要紧跟老师的思路。读到这里我脸一红,气恼地想,这不是废话嘛,我若是能管住自己的心,我怎么会愿意分神?

他托他的同乡辗转送给我他那时的数学笔记,厚厚几大本,用那件我认识的旧蓝布外衣包着,领口的黑色纽扣还在。我捧在手里时,如同捧着一颗沉甸甸的少年的心。除了谈学习,小乔开始在信里关心我的生活。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寒冷,我在教室走廊的尽头,怦怦地读着他真诚而笨拙的关怀,一些朦胧的心事随同呼啸着的北风,吹向远方……

小乔最津津乐道的还是他的大学。他热爱他的专业,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向往。仅仅凭着读信,我就对他的大学生活了如指掌。从公共课到专业课,从教室到操场,从老师到室友,都是他百写不厌的内容。朝气蓬勃的小乔终于在他的大学里找到了他热爱的生活和早就应该属于他的真正的快乐。

后来,我也去那座城市读书,在另一所大学。周末的时候,他常常来看我,总是带一两本经济学的书送给我,坐下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们常常就这样尴尬地坐着,我看着他的手指在膝蓋上颤动,他为了掩饰颤动而端起杯子喝水,水洒在他的前襟,令我想起他那件洗得泛白的蓝色外衣以及那颗黑亮亮的纽扣。那件旧衣服包裹着的数学笔记,被我送给了一位落榜的同学,它终究是属于落榜者的,在落榜者之间传递。空气在沉默中凝固了,曾经被他抛却了的一些沉重,在这个青春的季节,改换面目又爬上他荡漾的心头。

因为拙于言语吧,我们虽同在一座城市,小乔却一如既往地写信。他的笔永远比他的嘴活泼、灵动,一些说不出口的话、说了会脸红的话,在纸上飞舞,也在纸上延伸。这时,他侃侃而谈的大多是理想,才思敏捷,言辞犀利。也叙说家事。我终于知道了让这个农家子弟背负沉重的原因是他多病的双亲和为了他而辍学的哥哥与妹妹。他是一个农民家庭的未来和全部希望,他的身上捆绑着全家人的牺牲。我每一次都能从他的叙述中,读出他压抑着的呜咽。

时光如水,两个年轻人之间那层薄如蝉翼的纸,终因他的倔傲和我的矜持,没有被神奇的手指点破。毕业时,他来向我告别,脸上写着我能读懂的踌躇满志,终于朗朗起来的笑声回荡在初夏的风里。那笑声从没有如此爽朗过,从没有的。他说他的新单位,工资、福利等等待遇都非常好,他要让他的妹妹重新回到学校,他还要资助哥哥娶一位好嫂嫂。我从心底由衷地为他高兴,为他终于能够实现抱负和回报亲人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没有想到的是,去新单位报到以后,小乔便杳然了。那个真实地陪我走过青涩年华的青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从我的生活里消失,像一滴水,被阳光照耀以后,五彩缤纷地蒸发了。我久久地困惑过,思索过。他总是让人困惑和思索,当年那些白鸽不由分说地降落,如今水滴又任性地蒸发。我从心里找出一百个疑问埋怨他,生出一千个困惑鄙夷他,茫然以后,又翻腾出一万个理由,原谅他。

在疑问、困惑和原谅的轮回之间,二十年过去了。很多个夜晚,被怀旧的情绪笼罩时,常读他少年时意气风发、青春激扬的信,那些文字里,寄托了小乔多少纯洁的感情和对未来近乎痴狂的憧憬啊。我的目光从那些文字里拔出来时,也拔出了我无尽的黯然和悠长的落寞。二十年,信纸一遍遍展开,折痕处的字迹慢慢模糊,又渐渐破碎。我用二十年的光阴,编织了很多故事。有时他站在光明里,更多时候则跌入黑暗。

二十年间,我设想了无数个他消失的理由:春风得意、飞黄腾达、远涉重洋、高官厚禄……抑或是身不由己……他在哪里呢?有什么不堪的事情使他想和过去的记忆永远告别吗?

匆匆的人流中,曾经有一个侧影和他那么相像,瘦削、倔傲的下巴微微仰起,洗得泛白的蓝色外衣。然而,不是他,我知道那不是他。那是过去的他,少年的他。

如果没有那个消息传来,这些编织大约还会继续。但那个令人痛心的消息还是传来了。伴随那消息而来的是午后明艳的阳光。那么明艳,明艳得张牙舞爪,掘人心肺。

二十年前,也是一个阳光明艳的午后,在工作单位报到完毕返回宿舍的途中,一个青春的生命,倒在车轮下的血泊里……来不及和任何人告别,来不及了,他的爹娘、兄妹、暗恋的姑娘。他所有的梦想连同承载梦想的生命都在温暖的阳光下,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破灭在阳光绚烂的午后。

没有尖利的疼痛,二十年的时间其实已足够完成对一个人的遗忘,可是,我还是久久地缓不过气来,像被闷棍沉重地击打了一样。在我设想的无数他消失的理由中,唯独没有这一幕。在疑惑,猜忌,甚至把他想得不堪的那些日子里,我青春的伙伴,正行走在天堂的路上。

他一定走了很多的路,走了很久,却一直走不到他想去的地方。

贾志红 女,笔名楚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驻会作家,中国地质大学驻校作家。著有散文集《芒果雨》《人在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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