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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下的村庄

时间:2024-05-04

梅朵

李家庄。九月的夜空,明亮的木星从东方升起。

每晚,母亲、姐姐和我朝着它的方向去散步。数百米长的乡村小道两旁,是邻人的居所,院墙大门外的空旷场地上,铺满了黄澄澄的玉米。

我们在闪耀着金色波光的水面上穿行。房屋之外,是无边的黑暗原野。月光和灯光,照在被笼在铁丝网中的玉米堆上,像亿万粒暗金色的巴洛克珍珠,散发出干燥、略微刺鼻而温暖的香气,静静地等待着另一场远行。我伏在玉米堆上深深吸气。玉蜀黍,这是家乡赋予玉米的旧名称,我小时候是这么叫它的,现在我改了称呼,但远不及一声“玉蜀黍”来得亲切而熟稔。虽已是夜晚,为了赶在即将到来的大雨之前将晒干的玉米收拢,邻人们仍在昏暗的灯光下劳作,男人们用木锨将它们铲到铁笼中去,女人们盖上防水的塑料布。收成多的人家开动了机器,在震耳的轰鸣声中,它们欢呼着跳进铁丝笼里,腾起的灰色烟雾和晃动的人影交织成动人的画面。

“都收完了吗?”

“快啦”

“那边还有,十几亩地呢”!

一路打着招呼,缓缓地踱过去。小孩子在路上奔跑,大的女孩停下来看着我问自己的母亲:这是谁?

是啊,这是谁,没有见过呢。

看,那是夏季大三角。你知道头顶上最亮的这颗星是什么星吗?我问母亲。

每晚,我们重复着同样的话题。

有一晚我喝醉了,自己站在院子里,抬头寻找木星。新月初升,它的位置越来越高了。我看着它,它压根儿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忽然不再惧怕黑暗和鬼魂,但夜里的人容易变得脆弱,容易泪流。

清晨,太阳像达利的时钟一样,挂在远处的电线上,薄薄的雾霭把它拉成混沌的模样。它一定是始终不肯开窍,才活得这么久,这么鲜亮。我蓬着头发,打开院门,去看田野里的收割机。大地如刚掀开了盖子的蒸馍锅,水汽蒸腾,锅里煮着齐刷刷的玉蜀黍和黄土。玩具般的机器围着列兵阵来回穿梭,它是在给田野理发。脚下、眼前、视线所及之处,都是金子般的玉米粒。那是植物的牙齿,它们啃食着土地,我们啃食着它们,蚁群和微小的生物啃食着我们,最后又还给土地。

第二天,我们叫了车,到十几公里外的王村去。

我们先绕道去了县城,在路边的一个小店门口停下。店门上挂着花花绿绿的小花圈,门口的凳子和桌面上,从各种各样的冥币、元宝、硕大的银行卡到纸做的衣裤、鞋子甚至四合院、楼房应有尽有,真真是大开眼界,我们每样选了些,用一个大塑料袋装起来。我嘴里嘟囔着:哎呀,忘了拿个打火机。话音刚落,一个小人儿跑到我面前。他还不及我的大腿高,也就一两岁的模样吧——递给我一个打火机。哎呀,这娃太讨人喜欢。他还连比带画呜里哇啦地告诉我,自己今天穿了新的小

鞋鞋。

我听得懂他的语言,临走时摸摸他的头,告诉他他很聪明。

有人说,银河系有一千亿颗星星,人类诞生至今,有过一千亿人口。每一个人都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星辰。我找不到自己在哪里闪烁,也不清楚头顶闪烁着的星星是你、是他还是别的什么人。我们总是这样,用一生寻找一个不可能找到的答案。幸而有四季流转,月圆月缺,花谢花开,给人一切都还会重新开始的错觉。所以你看,因为现在是秋天,庄稼已经收割,原野已经袒露胸襟,不然,在茫茫青纱帐里,我如何找到你们啊,姥爷姥姥。但即便如此,到处散落着星星点点的坟茔,没有墓碑,没有标记,要如何才能辨认出你们所在的方向啊。或许就在我幼时曾哭泣着走过的田埂旁,也可能是在我和小伙伴挖过甘草的沙地里,要么就在我们驾着马车走过的大路边。好吧,让我把这一排白杨树记在心里,便无须搞清楚东南西北。

眼前的小土丘上长满了衰草,他们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如何能与草木相提并论,草木尚可再荣,人生再无归途。姥爷姥姥,自打我每晚抬头仰望星空,我就不再相信轮回转世之说。所以我想,你们此刻并肩躺在地下,并不知地上春去秋来,也不晓得寒冬酷暑轮番袭击。你们并没有在某处注视我,你们也看不见我的到来,更不会出现在我的梦里。当然,也绝不会吟出这样的诗句:

如你愿意就怀念我,

如你愿意就忘记我。

我只牢牢记着,你们见我时的欢喜,别我时的泪流。不过,有人问智者塔莱斯为什么不死,他说,因为生和死是一回

事啊。

姥姥走后,姥爷告诉我,和活着的时候一样啊。

姥爷也是智者。这样一想,我就笑了,不过是看不见了而已,可是你看我的眼神,一想起来,就像太阳暖烘烘地烤在后背上。

诗人李山带我们过黄河。

厂门口村就趴在黄河沿上。进厂门口的大道旁,有一个刘家饭馆。我记得这家饭馆,是因为当年挂著刘家狗肉馆的招牌,不知为什么现在换下来了。我记得这家饭馆,还因为饭馆不远处的地里,躺着我的祖先。就是那个在我小时候总背着我去邻居家串门、在墙根晒暖的曾祖。他穿一身黑色的棉衣裤,用长长的布带打着绑腿,左眼皮下有一个小肉垂儿。

曾祖母走在他的前面。我没有见过,听母亲说,送葬的时候,他一边哀哀哭着,一边低声叫着:我的妻哎,我的妻哎。

村子不大,道路很窄,零星地晒着些芝麻、玉米。有妇人站在路边聊天,态度有些恶劣。他们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断了片的人生,再也无法还原从前的场景。黄河边的滩涂地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辽阔无边,杏树林不再如密密匝匝的森林。萧红说:“去年在北平,正是吃着青杏的时候;今年我的命运,比青杏还酸”,倘若她如我一样,吃过指甲盖大的青杏,一定还会在青杏前加个定语。据说厂门口村的前身是一个碱厂,居住在厂门口的,也都是碱工的后人。我依稀记得,也曾在老屋后面的土坡上,用笤帚扫过碱土用来制碱。不过几百米远吧,就是黄河大堤。黄河悬在村庄的头顶,河上有船,大堤上有破烂的小房子,是我们从来不敢靠近的,因为据说在那个年代,曾经有人在里面把自己砍了很多刀自杀。还说,那时候人人忍饥挨饿,老婆婆饿得慌,求儿媳说,给我点吃的吧。儿媳黑着脸,扔过来半拉砖头,恶声说,给,吃吧。老婆婆挣扎着爬到井边,一头栽了进去。这样的事情,小时候听大人们闲谈,不知为啥就记了一辈子。

母亲在学校教书,曾祖年迈,我四岁半就开始上学。冬天的早晨,总是怀里揣着用墨水瓶制作的小油灯,披星戴月地往学校走。学校不远,六岁的时候有了妹妹,我稀罕得要死,每一节下课,我都要迅速跑回家去看她一眼,再跑回学校上课。我问母亲这个小孩从哪里来的,她说是从河沿捡的。我认识的小伙伴们,他们的母亲也都是这么告诉他们,弟弟妹妹是从河沿捡回来的。我一个人在河沿徘徊了很久,心中疑惑,为什么我就捡不到一个小孩。夏天的夜晚,我和村里人携了凉席,到大堤上睡觉。在这被称为曹岗险工的地段,大河从北向南,小风习习,正好解暑。早晨起来,两条腿却成了面条,怎么也站不起来。合着算我幸运,那一天邻村的医生正好来到厂门口村看病人。我好奇地看着他在高粱秆上布满了银针,扎遍了我的双腿,并没有任何知觉。只有在扎到脚趾的时候,右脚的第二个脚趾微微动了一下。医生大喜,说,有救!就这样,半个月后,当父亲从遥远的青海赶回来时,我已经奇迹般地满地跑了。

这次母亲提起,说,后来总说,早知道你这么kou(坏),当初不给你看病就

对了。

那位救了我的民间医生,来自邻村马坊,叫杨兰堂。我要记住这个名字。

河水汤汤,河岸苍苍。高粱低垂着头,栾树身着盛装。对岸,东京汴梁的铁塔隐身于城市楼房。此刻,我忘记了她风云激荡的往事,却想起自己踉踉跄跄的过往。站在黄河大堤的那一刻,两朵雨做的红云洇湿了大姐的眼眶。这是她自两岁离开,第一次回到故乡。“别哭哦”,说话的人,自己先哽咽了,连忙转过身去。

看,黄河。

看啊,黄河。当你忆起往事的时候,雾就落了下来,而白鹭跃起,一苇渡水,一苇刺向明月。

桂花落了,枫树就红了,我从北方回到江南。我们不想放过每一个秋日。有一天,我们约了邻居去光明农场,路遇一块金黄的稻田,便顺着溪涧走下去。邻居的小飞机侦测到前方有一条河流,我们继续向前,没有看到河流,却在更大的一块稻田边停了下来,那里却正是我们的目的地。夕阳把光线涂抹在白色的民居上方,稻田的两侧开满菊花。

我们去於潜,去指南村,去径山,去天目,看到了大片美丽的稻田,梦幻般的花海和古老的柳杉、火红的枫叶。长安的友人范君说,我们在大地上只过一生。我想,此刻,夕阳仍爱着我们,山谷寂静,旷野辽阔,是你吗黄昏的稻谷?是你敲响铁皮奔去远方?是你在沉默中轻轻唱歌?

想起故乡有一位诗人叫范蓉,小巧玲珑的姑娘,倒像是江南女子。她写的诗是我喜欢的,她的文章工巧精致,年輕女子大抵是这样吧。看到她写给兰隐的三十九封信,我也想写一封信了。

倘若我要写一封信,我将寄与谁呢?啊,旦木卡,如今我老了,再也不想装饰自己,从衣饰到言辞,我想告诉你——

我在此地很好,现在是秋天

昨晚,西风聚拢星星的羊群

青藤牵着远山,流水爬上石梯

就如我又梦见你,交出你的背影

悲伤又甜蜜

在秋天的深深海底,一切正在发生,一切还将继续。

梅 朵 生于中原,长于柴达木。中国散文学会、诗歌学会会员。编著有《行行重行行》《三江圣境·玉树》《记住,我就在湖畔等你》《仓央嘉措诗歌地理》(合)等地理散文专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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