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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花楹

时间:2024-05-04

在单位门口取了快递,李茜拿在手上掂了掂,很薄很轻,应该是上周买的书吧,没拆,上了車便顺手扔在后座上。因为赶着接女儿,她心里有些着急。

人越急车越慢。可能是因为要放五一小长假的缘故吧,街道上到处是车,平日里宽阔舒展的柏油马路简直成了停车场,喇叭声、车被剐蹭之后司机的争吵声让人苦不堪言。四五站的路,李茜走了五十多分钟。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好不容易开到十八中门口时,天色已暗,学生们也走得差不多了。校门口右侧的路灯下,汪晓禾和两三个同学正聊得热火朝天。看着女儿不急不躁、一脸阳光的模样,李茜被堵车弄出的那点不快不翼而飞。晓禾像丈夫汪尔俊,父女俩站在一起,从形象到神态都有说不出的相似,不过,因为是少女的缘故吧,晓禾看上去更清丽秀雅。

汪晓禾的性格也像父亲,一开口总是笑呵呵的。车上有了女儿,立马就不一样了,晓禾给妈妈绘声绘色地讲着班里的趣事,李茜还没听明白呢,女儿倒先笑得前仰后合了。好容易逮个缝隙,李茜才问女儿想去外面吃还是回家吃?女儿一点也不关心吃饭,她还没给妈妈讲完她同桌的糗事呢:“随便随便,别乱打岔。”李茜摇摇头,这孩子,一天到晚就知道傻乐,好像不记得自己是初三学生,再过一个月就该中考了。见妈妈摇头,晓禾娇媚地一笑:“那,我想吃爸爸做的水煮鱼。好久好久都没吃了。”

“你爸今晚有事,明后天放假了让他给你好好做。今天就我们娘俩。”

“又我们俩。”女儿不满地嘟囔了一声:“好吧,那我们去吃烤肉吧?”说到烤肉,汪晓禾不无兴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期待。

“烤肉?太耽误时间了吧?明天还得早起,我给你约了个体育老师,趁着五一小长假,赶紧补补你的弱项,体育丢分太多亏大了。”

见汪晓禾噘起了小嘴,李茜心软了:“好吧好吧,妈妈今天就请你吃烤肉。吃完回去可得抓紧时间做作业,不要什么都拖到长假结束。明天必须早起噢!”

“欧耶,李茜女士万岁!” 晓禾夸张地扑过来亲了李茜一口。

路况比之前好了一些,可来往的车辆仍然穿梭不息,李茜专心开车,不再搭理晓禾。就听晓禾拿起车上的快递问道:这是什么?

李茜噢了一句,有点漫不经心:可能是我上周买的那本小说吧。

晓禾却认真看了看:“妈妈,本市寄的哎。这么薄的书?我拆了噢。”

看着晓禾摇头晃脑的样子,李茜心里有一种融化般的甜蜜,她自嘲地摇了摇头,没办法,这世上能拿住自己的,只有女儿。快递很快就被晓禾拆开了,里面居然是一个笔记本。封面上的一朵蓝花楹在淡黑色底衬下美得惊心动魄。

从后视镜瞥见那朵蓝花楹的李茜心里升起异样的感觉,蓝花楹,这个见证她青春和爱情的花朵,是她和汪尔俊之间的信使。汪尔俊第一次向她表达爱意时就是在川大繁密盛开的蓝花楹树下,他送给自己的第一份礼物也是蓝花楹造型的簪子。这家伙,看到这个封面的笔记本买下来不就得了,还需要寄到单位吗?李茜禁不住摇摇头。他是在给自己惊喜吗,还是在表达歉意?好久都没见他回家吃晚饭了。

“妈妈,里面写的全是数字?好像是购物记录。”晓禾好奇地翻看着。李茜轻轻喝斥了一声:别乱翻,一会到家再看。她担心汪尔俊脑子一热,又在本子上写了什么情话,玩什么新鲜花样。

车停在商业街附近的停车场,还没下车,李茜的手机突然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李茜接通后,没有人说话,电话里传来轻微的喘息声。李茜心里涌上一种奇怪的感觉,有点,怎么说呢,莫名的烦躁吧。女儿搂着她的脖子:“妈妈,谁的电话?别管了,我们吃烤肉去。”

李茜随手把那本印有蓝花楹的笔记本和手机一起塞进了挎包,任由女儿挽着上了电梯。

烤肉店里排着长长的队,李茜不想等,可架不住晓禾央求,只好拿了号等待。晓禾殷勤地坐在妈妈身边为妈妈捶背。李茜的身心立时放松下来,管它五月的体育达标测试还是六月的中考,先美美地享受一下小长假的惬意和舒适吧!她安慰自己。

捶背的手停了下来,李茜回过神来,问女儿:“怎么了。”

晓禾努了努嘴:“妈妈,你的右上方一点方向,瞧见了没?那个穿酒红色风衣的女人,一直盯着你看呢。”

李茜一边笑女儿像个小特务,一边偏过头去看,果然,一个年轻女子正直直地看向她们母女。见李茜看她,那女人嘴角向上,很奇怪地笑了笑。李茜心里有点没由来地慌乱,极力在脑海中搜寻熟悉的场景和曾经的交集,想她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穿酒红风衣的女人却没再迟疑,一脸微笑地向母女俩走来。

“您是汪尔俊的夫人吧?”

“您是?”李茜有点自嘲:怕是真有脸盲症吧。老记不住人。记忆力确实不

行了。

“汪处没和您说起过我吗?我也是川大历史系毕业的,说起来,我们还是校友呢,您是学姐,我比你们低几届,毕业后回汉中了。还是汪处帮我联系才调回西安的。”

李茜放松下来,点头微笑:“校友啊。真好!从川大毕业来西安工作的可不算多。您也是本地人?贵姓?”

女人没有回答,上前亲热地拉起李茜的手:“学姐,今天排队的人多,我就一个人,相逢不如偶遇,我沾一下你排号的光,请你们吃个饭。”

李茜愣了一下,这也太熟络了吧?答应,还是不答应?她不知道如何是好。

“对了,我叫陈子清,您就叫我小陈吧。”

没等李茜回答,陈子清已经亲热地攀着晓禾的肩膀:“真可爱,像尔俊。”

尔俊?这也太亲热了吧?李茜有些不知所措,看那女人,却是一脸坦然,倒是显得自己小肚鸡肠了。她摇摇头笑了笑,西安本地人,常会这样不带姓地称呼别人,可自己,在四川上了几年学,已经不大习惯这份亲热了。

上了桌,陈子清谈笑风生,她叫李茜学姐,却又对晓禾以妹妹相称。尽管辈分有点乱,但三个女人一台戏,没多大功夫就热乎得不行,尤其是陈子清和汪晓禾,俨然就是多年未见的一双亲生姐妹。哪个牌子的咖啡口感好,哪个地方的奶茶让人念念不忘,哪家的米皮更可口,哪家影院的音效最好,两个人如数家珍,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没完,其间还不时穿插几句流行话语,爆笑一阵。

用餐结束,李茜抢着买了单,她不习惯让别人付费。

陈子清倒也没有太过推让,笑了笑说:“让学姐破费了,谢谢啊。”

在路灯下道别时,陈子清突然指着汪晓禾书包上挂着的那个水杯笑了笑:“这个杯子还是我陪尔俊挑的呢,就在三亚。三亚的阳光、沙滩真好啊!更有那些奔腾的柔柔的海浪,对了,我们拍了那么多照片。”她沉醉地眯了眯眼睛,似不经意地说:“差点就忘了,学姐,我给您寄了个笔记本,说笔记本吧,也不大准确,应该是账单,那里面就有我们去三亚的费用,也有其他地方的。不知学姐收到了没?闲了不妨看看。就是忘了把照片也一同寄您。”

李茜脑袋里嗡地响了一下,她有点眩晕。愣在原地,什么意思?她一时反应不过来。

汪晓禾却已经炸毛了:“你胡说,杯子是我爸爸给我买的,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刚才说的什么照片?”因为着急,晓禾的出言有点孟浪,眼睛瞬间也红了。青春期的孩子分外敏感,说懂事吧,还不是太懂;说不懂吧,大人的事,往往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李茜拉了女儿一下,没吱声,心里却堵得慌。这么多年了,她没有像今天这样懵然,这样慌乱过。

不解塞满了李茜的胸膛。照片?三亚的照片,是单人照还是合影?她专门提到照片是什么意思?她和汪尔俊两人?什么关系?

李茜强迫自己冷静,她不想当着晓禾的面追根究底,也不想发火,更不想和这个女人纠缠。

李茜起身,强迫自己镇静!镇静!她冲着晓禾说:“我们走吧,还得去趟超

市呢。”

陈子清却拦住了她们:“学姐,我挺喜欢晓禾的,她和尔俊确实很像。如果有机会,我会对她好。我们今晚就聊得很开心,不是吗?”她冲着晓禾粲然一笑。

女儿是自己的心尖尖,她到底想干什么?李茜是真的有点动怒了。这个陈子清到底想干吗?是真的夸奖吗,还是另有弦外之音?她后悔今晚不明就里就和这个女人一起用餐,一起说了那么多家里家外的事。

女儿感受到了李茜的不快,用力挽紧了妈妈的手臂。那女人却依旧笑容可掬,不急不恼。

看着李茜苍白而又略带愠怒的脸庞,那女人高声笑了起来:“学姐,您不会认为我是来和你抢人的吧?放一百个心好了,我可没那心思!我来是和您谈谈钱的事。我这人做事一向听天由命,顺其自然。尔俊说你们家的财政大权归您,我总得和您算算账吧。”

李茜越发愣了,什么意思?谈钱,不谈人,谈什么钱?她脑子里懵懵的,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陈子清望着她,不紧不慢地说:“学姐,我们好歹也是一个学校毕业的。长话短说。我寄给你的账单是五年来我和尔俊厮磨中的所有支出,您放心,我也是有底线的人,不会把花在别的地方的钱也记在这个账本里。既然尔俊没有和您离婚的意思,那我也就不能白付出了。不出人就出点钱,这样也算公平吧。我虽然是学历史的,可理财也是一把好手,账记得很清楚,您先仔细看看,过后我们再联系。”

深一脚浅一脚地好不容易回到家,刚进门,就听汪尔俊在电话里问女儿什么情况,干吗着急火燎地给他打了十几个电话。女儿还没来得及回话,李茜就一把抢下女儿的手机,冲着话筒大喊:“姓汪的,限你十五分钟之内滚回家,把你的事说清楚!”汪尔俊也火了:“我的事?什么事?别无理取闹好不好,我在陪客人!下午打电话给你说得很清楚!”再打过去,对方已经关机。李茜拿起女儿的手机就朝门厅的穿衣镜砸去。碎玻璃四散飞溅,汪晓禾惊叫了一声,扑过来紧紧地搂住了浑身发抖的李茜。

期待许久的五一小长假终于到了,可李茜,却昏昏沉沉地睡了三天。想到放假前一天和那个女人的会面,想到那顿让人啼笑皆非的饭,想到当天夜里和汪尔俊昏天黑地的争吵,她就像吞了苍蝇一样一阵反胃。三天了,她不能看到蓝花楹,不能看到笔记本,不能看到水壶,不能看到汪尔俊,甚至,不能想到酒店、三亚、海岛、免税店等等词汇。

她像是患了疟疾之类的疾病,但有触碰就会不停地抖动。她不吃不喝,就那样躺着,对一切都敏感都恶心都难以忍受。

三天时间里,她听到汪晓禾的哭声,听到汪晓禾对汪尔俊的拳打脚踢,她也听到汪尔俊在卧室门外下跪、忏悔,甚至因为她的沉默更因為那个女人突如其来的寻衅滋事而用脚猛烈踢打卧室房门的声响。可她,好像什么也顾不上了。刚开始还有眼泪,后来连眼泪都没有了,她就那样躺着,不想动,也不想说话。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那个女人的笑,都是那个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账本。那个封面上的蓝花楹真是漂亮呐,可笑自己还以为是汪尔俊精心准备的礼物。多么具有讽刺意味!还真是一份大礼!账本记得好生详细,某年某月在哪里吃了饭,花费多少;在哪里开了房,花费多少;去哪里游玩,买了什么物品;逢年过节给汪尔俊买了几条烟,送了几瓶酒;去外地给汪尔俊带了何种礼物,甚至,在一起喝了几杯星巴克、玩了哪些游乐项目、吃了哪个牌子的冰淇淋,都巨细无遗,就连一个用银子錾刻的书签,本子上也记得一清二楚……

一直以来,汪尔俊不是一个标准的模范好男人吗?为什么他会和陈子清在一起,居然五年多了,而且,而且,他是那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个女人给予的一切,包括她的身体,她的感情。

李茜感受着那种从未有过的撕心裂肺的痛,那种吸一口气都能让人产生窒息感的痛。蓝花楹,蓝花楹,不正是见证自己爱情的信物吗?不是说,送一朵蓝花楹就可以让人忘掉所有的忧郁和不快吗?她想看到陈子清所说的照片,想知道汪尔俊和那个女人在一起的全部过程、所有细节。校园里的蓝花楹,三亚的阳光、沙滩和海浪,一切的一切,都让她感到一阵又一阵刺骨的寒意。

李茜和汪尔俊是大学同学,从大二开始谈恋爱,热情似火地谈了五六年才成家。为了李茜,汪尔俊毕业后丝毫没有犹豫就来了西安。李茜是家中的独生女儿,她是无论如何也要留在父母身边的。汪尔俊倒是有个姐姐跟随父母,可毕竟,谁也舍不得自己的孩子离家很远。当初,为了汪尔俊来西安,在成都生活了一辈子的公婆没少感伤,好在两位老人家也还开明,看清儿子对李茜的那份心思之后,再也没有多说什么。倒是李茜,心里一直觉着欠了公婆和大姑姐一个情分,逢年过节能回去就尽量回去,回不去也是大包小包地寄不少东西。记得,大学毕业的晚会上不少同学羡慕地说:你们俩呀,还真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怎么看怎么合适。李茜知道,不是他们真的那么般配,是没有人能有汪尔俊舍得一切、远走他乡的决心和诚意。

西安是李茜出生、长大的地方,是她的家,可汪尔俊愣是把这里活成了自个的家,一口地道的陕西话不比本地人差,就连李茜的七大姑八大姨,和汪尔俊也是一个比一个熟悉。有些人,李茜带搭不理,可汪尔俊无分远近,永远笑脸相迎,人家找他办事,他也尽心竭力,不打折扣。亲戚家若是有个红白喜事,汪尔俊更是忙得不亦乐乎。李茜责怪他好管闲事,他就嘿嘿一笑:亲戚嘛,还是不要得罪的好,又不是什么原则性的大事。李茜无奈,只好随他,心里却不免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爱屋才能及乌,汪尔俊分明是爱她的,谁能做到他这样?汪尔俊脾气好,走到哪里都是一副笑声朗朗的样子,他又特别健谈,亲戚朋友对他甚有好感,每次聚会都感慨连连:茜茜可是我们汪家最有福气的人,女婿稳当又给力。李茜面上不显,心里美滋滋的。久而久之,她便习惯于让汪尔俊打理一切,自己落个清闲。她在内心深处是很感激汪尔俊的,她知道在这份感情中他的牺牲和付出。

刚成家那会,李茜几乎什么也不会做,汪尔俊毫无怨言地包揽了全部家务。他勤快细心,尤其喜欢烧菜,整天变着法地做点可口的吃食,连丈母娘都笑李茜:你这一辈子呀,可算是有口福了。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呢?好像是从女儿上了小学以后?还是从他去汉中挂职,或者是升了科长?副处?反正,后来的汪尔俊一天比一天忙,下派基层那两年,更是忙得不插手任何家务。

家里的事是在不知不觉中转移到李茜身上的,一开始有些无奈,再后来就是习惯成自然。李茜渐渐体会到了为母则刚的深刻内涵,为了女儿汪晓禾,她学会了以前想也不敢想的许多事儿。好在时代发展、社会进步,手机已经无所不能,遇到不会做的,只要打开视频看一眼,就能做个八九不离十。一忙一累,李茜也会委屈会抱怨,会跟汪尔俊发脾气,可汪尔俊,三言两语就能让李茜没了火气。他太了解李茜了,明白自己咋样当好这个灭火队员。一句玩笑,一个小礼物,天大的事便能风轻云淡。表面看,这个家是李茜在当家,汪尔俊月月把工资交给李茜,需要买什么,再让李茜发还给他。可实际上,李茜早已养成了对汪尔俊的百依百顺,什么事都乐于定于一尊。

在李茜看来,汪尔俊忙归忙,对自己和女儿倒是一以贯之地上心、用心,生日、结婚周年、包括他们之间的每一个小纪念日,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也从来不会忘记送件礼物。甚至老丈人、丈母娘的生日、喜好他都牢记在心,再忙,也安排时间一起坐坐、聊聊。这让李茜安心不少,虽然家务做得多些,可她心里是满足的。时间像过滤器,把那些刚成家时的争吵、拌嘴、小性子、不愉快都一概过滤了,留下的,只是温暖而又甜蜜的回忆。十五六年了,汪尔俊对自己的体贴,汪尔俊对自己家人和亲戚的尊重,汪尔俊工作上的一往无前,都挺好,都让李茜满意。在李茜心里,她和汪尔俊是一对幸运也幸福的夫妻,就像歌里唱的那样:“只因在人群中看了你一眼,就再也忘不掉你的容颜。”她庆幸上大学时结识了汪尔俊,两个人这一辈子相扶相携,真好……

细碎的往事如同电影镜头般一一浮上心头,李茜不能不责怪自己太过粗心,粗心到从未觉察汪尔俊出轨的一点蛛丝马迹。

现在回头去看,才发现处处可疑,处处吊诡。可疑的话语、可疑的表情,吊诡的差旅、吊诡的礼物……

记得刚去汉中时,他们每天都会视频。后来,就改为一周一次。再后来,李茜忙着照顾汪晓禾,下了班就像打仗一样,往往在汪尔俊要求视频时,她要么是给晓禾检查作业,要么是在陪生病的母亲做康复训练;她的时间被分隔成了一段一段的,她顾不上汪尔俊,汪尔俊抱怨过几次,可她比汪尔俊还委屈:“这么多家事全落在我一个人头上,你倒好,当个甩手掌柜的说头还不少。”

好像就是那会吧?等她闲下来给汪尔俊打电话,汪尔俊却不接了,只简短地回个信息,告诉她自己和单位上几个人一起打麻将,不方便视频。她曾经有过困惑和提醒:汉中又不是成都,怎么天天打麻将,可别太上瘾。有空多读读书。汪尔俊总是“好的好的”,全然一副听老婆话,做好男人的模样。李茜嘴上抱怨,但心里更多的是疼惜,心疼汪尔俊一个人出门在外不容易,偶尔放松一下也属人之常情,就不再多說什么。现在想想,陈子清没准就是那时候和汪尔俊好上的吧?自己却像个大傻瓜,轻信别人一味糊弄。

以前在电视剧中看到的剧情,此刻正在自己身上重演,多么可笑可叹亦复可悲?

此刻,李茜是那么心疼自己,从大学时代和汪尔俊牵手至今,她对他一直十分满意也十分依赖,从没有想过他也会有变心的一天;她更心疼晓禾,晓禾是那么爱爸爸,汪尔俊在晓禾的心目中从来是超级男神一般的存在。可如今,这算什么事?

汉中,汉中,一个挂职之地,居然演绎了这样一段狗血的爱情故事,还配了三亚那样一幅浪漫的背景!李茜对着自己冷笑:真他妈的狗血,阳光、沙滩、海浪,汪尔俊和小三牵手天涯海角,极尽风流浪漫,而自己,却风里来雨里去地照顾女儿,一门心思地和他过日子。心里总是牵挂着他,还自以为是地觉着她和他当初的相遇是人生最美的

相遇。

那时,汪尔俊不是每隔两三周就开私家车回来一趟吗?

因为李茜喜欢绿茶,汪尔俊不是还去茶场专门为她买来新鲜的汉中仙毫吗?

多么深情款款的戏码!多么令人作呕的表演!李茜再一次感叹自己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曾经对她百般体贴的汪先生,其实已经好久没在家里吃过晚饭了,从汉中回来也两三年了,他总是忙,总说在忙单位的事,忙朋友的事,一天到晚没完没了地忙。自己还以为,这就是中年夫妻常有的生存状态呢。

可笑,太可笑了!怪不得西安城里见不到蓝花楹呢,它果然是适合温润潮湿的地方,适合成都,适合汉中,却偏偏不适合西安。

那个叫陈子清的女人的笑容在她眼前不断闪烁,是嘲讽,更是鄙夷。

这件事对女儿的学业以及身心会有多少影响?将来,对女儿的谈婚论嫁又会有多少伤害?李茜想到了离婚,想到了离家出走。只是,她担心女儿,担心女儿怎么面对前路漫漫的人生,担心女儿下个月就要来临的中考,担心女儿日后出嫁时谁会挽着她的手把她交到未来夫君的手中?她也担心父母,母亲身体一直不大好,前两年才做了心脏支架手术,她怎么能经受这样的打击?

除了流泪,李茜别无良方。她不知道此后如何面对汪尔俊,如何面对女儿,又如何面对自己。她一遍遍地责怪自己又一遍遍地痛骂汪尔俊。从今而后,在父母面前,在同学面前,在熟人面前,她和他,该以何种面目相处?

汪尔俊居然也委屈!他求婚时都不曾下跪,可这些天,他一次次下跪,一次次痛哭流涕。他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陈子清来找过他,就在几个月前,很突然地就说自己离婚了,问他能不能也离婚,她想和他永远在一起。汪尔俊吓坏了,当时就回绝了她,她倒也没有过多纠缠,只是让他再好好想想,之后便也风平浪静。

就在汪尔俊提心吊胆了一段时间,以为此事就可以这样有惊无险平安度过的时候,陈子清却猛乍乍来了这么一手。他觉得自己也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说他从未想过和李茜分手,李茜是他此生唯一的爱人。他说他和陈子清的相识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莫大的错误。在汉中,很偶然的一次聚餐中邂逅了陈子清,君子般彬彬有礼,小鸟般温婉动人。饭后,大家一起去唱歌,陈子清邀请汪尔俊唱了一曲《知心爱人》。后来,两人就留了微信,有事没事地聊两句。一开始也没啥感觉,可有一次,当陈子清送给汪尔俊一个用银子錾刻成蓝花楹图案的书签时,这个很女性化的礼物让汪尔俊的心禁不住怦然一动。他想起了川大的蓝花楹,他和李茜就是在那些蓝紫色的花朵下萌生爱意的。那些灿然怒放的蓝紫色的花朵,多年来一直是汪尔俊心中最美的图案。

再后来,陈子清央求他帮忙调动,他二话没说,帮着陈子清从汉中调回了西安。那段时间,感觉真好呀,他在陈子清面前有一种足以自豪的成就感,还有一种重回校园再次遇到李茜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年轻了,光芒四射,魅力无穷,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对他那种带着点崇拜又带着点迷恋的目光让他怡然自得。陈子清因为调动而要请他吃饭给他送钱给他买东西,他一概回绝,他很真诚,他没有什么故作姿态的想法。他觉得我们是校友,你就是我的小师妹,我欣赏你的能力和追求,有梦想、有追求的人是自带光环的。我能帮助你成就梦想是天经地义的,何乐而不为!可后来,不知不觉地就变了,就在一起了。陈子清给他记的那些吃的喝的用的,他以为只是情侣或朋友间的正常往来,便没有真正在意过,更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会这么刻意地记账。

突然好上了,两人就悄没声儿地以出差为名去了一趟三亚,又去了一趟西双版纳,玩得都很尽兴,都很忘情。汪尔俊一直以为陈子清是识大体顾大局的,他们在一起,很少聊彼此的家庭,他们一直相安无事。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女人会有这样的心机,会有这样的谋划,而且会这样地不管不顾!

看着李茜崩溃后把自己锁在卧室不吃不喝的样子,汪尔俊在极度愤怒之中给陈子清打过电话,陈子清在电话另一端没事人似的回敬他说:“尔俊,我没想和你撕破脸,真要那样,我只需要给你们单位纪委打个电话就好。我之所以这样做,是顾念旧情,是看在你把我调回西安,我们好歹在一起待过的份上,这已经很够意思了。决定权在你手里。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你老婆特别爱你吗?那她就应该为你考虑呀。要么你们离婚,我们好好过日子,我绝对会好好对待你和晓禾的,我也绝对会对你的事业有帮助;要么你必须给我足够的经济和精神补偿,这事就此翻篇,我们两不相欠。总不能让我一个人吃亏吧?为了你,我好好的家散了,丈夫不要了,儿子不要了,我不能鸡飞蛋打,什么也得不到吧?要么得人,要么得钱,二者必居其一,你觉得这很过分吗?何况,这些为你花出去的钱,我又没有让你全都报销,而是说你看着办。够仁至义尽了吧。你说说,凭什么我的家就该散,而你老婆还可以一如既往地和你天天秀恩爱?这样对我,是不是也不太公平?我这人做事,不喜欢拖泥带水,既然已经找过你老婆了,那就再给你们三天时间,等立夏那天把结果告诉我。我等不起!”

汪尔俊一时气结,可终究没有说出一句反驳的话。他把气撒到身边的鞋柜上,狠狠地踹了两脚,那力气大得让鞋柜晃了几晃差点倒下,而汪尔俊,也疼得眼泪汹涌而下。一个大男人,脚疼,心更疼。

三天的小长假眼看着要过去了,转眼就是立夏。立夏,是李茜一年中最喜欢的节气。万物繁茂,由此而始。以前每到立夏,李茜的心里就会有些小雀跃,她能感受到大西北的空气中突然萌生出来的那种温暖,那种不急不躁让人产生出无限希望和憧憬的温暖,也会常常想起上大学时那些盛开在五月的蓝花楹,那些伴随着青春的躁动和喜悦、心悸和惆怅。她和汪尔俊就是在大三那年的立夏日正式确定关系的,满树满枝打了花苞的蓝花楹仿佛都在为他们祝福。她曾经以为,他们的爱情也会和万物一样,至立夏则慢慢长大,枝繁叶茂,生机勃勃。蓝花楹,见证过他们刻骨铭心的爱情。就在这蓝花楹树下,下了晚自习的她为汪尔俊不止一次地轻唱过王菲的《传奇》:“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梦想着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见,从此我开始孤单

思念。”

可如今,一切都骤然远去,甚至成了最大的讽刺,蓝花楹让陈子清作为账本上的图案,立夏成了陈子清最后通牒的限期。汪尔俊和李子清,就这样演绎了一出别出心裁的传奇。

长假结束前的那个晚上,李茜的父亲打来电话,奇怪女儿一个小长假怎么都没有回去。李茜谎称单位临时加班,事一多没顾上回。但不管怎样,这个电话算是让李茜挣扎着“活”了过来。

其实,不活过来又能怎样呢?李茜心知肚明:为了女儿,为了父母,自己也得撑过去。这个时候,肯定是不能离婚的,尽管觉得汪尔俊对不起自己,再也不想见到他,可她总不能意气用事,让那個陈子清趁机得逞吧。她来这一出,不就是逼着李茜早日离婚吗?

想通了,李茜在手机里找到那天和女儿吃烤肉前接到的陌生手机号,她认定这是那个陈子清的。果然,一接通,就听到陈子清的笑声:“学姐,您还真准时。我猜您一定会打来。怎么样,想

通了?”

李茜无心与她瞎扯,强忍着心中的厌烦:“你给个卡号吧,我把钱给你转

过去。”

“好啊,就是不知道学姐账算清楚了没?准备给我打多少钱?”

“我仔细看了那个账单,加起来有十几万,你俩共同参与的按一人一半算,你送他的东西全算他的,一共十一二万吧,我给你打十五万吧。”

听筒里传来一声冷笑:“学姐,您还真是学历史的,这账算得有点老土了吧?且不说我这些年付出的时间、精力该怎么赔偿,就单说你们家汪尔俊,难道他只值十五万?”

李茜愣了:“你不是让我看账单吗?我一笔一笔算得呀。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您这样就太没意思了!这点钱不值得我如此大费周章。”

“你要多少?”

“我要多少?我要五年的青春五年的心血五年的精神损失费。这样吧,学姐,我知道你们都是靠工资吃饭的,也不想多要,一百万可以吧?如果不行,学姐,您干脆把尔俊赔给我。我们人货两讫。怎么样?”

李茜被激怒了:“休想!你也太不知廉耻了!你都不问问汪尔俊,他愿意和你这样的人在一起吗?”

陈子清的声音听上去依旧不愠不恼:“我这样的人?我想请教学姐,我这样的人是什么人?您一出生就是西安城的大家闺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而我,一个穷乡僻壤走出来的小丫头片子而已。我的一切都是靠自己奋斗出来的。您呢?我们一样从川大毕业,您一毕业就可以分回西安市,还进了省博,我呢?上大学年年拿奖学金,可照样被打回汉中这样的地级市,费半天劲才考进区文化馆。我来西安已经两年多了,还租房住。我这样的人!我这样的人就不配有自己的房子,不配有自己喜欢的男人吗?你不是很爱汪尔俊吗?你说,如果他们单位纪委收到我和尔俊的私密照,当作何感想?当然,学姐,我并不想鱼死网破,但你们也不要欺人太甚!”

李茜终究没有和汪尔俊离婚,她想方设法凑够了一百万交给汪尔俊,希望以此做个彻底的了断。即使这样,李茜依然担心,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已经见过的陈子清和那些没见过的照片成了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李茜对汪尔俊的恨意更浓了,几乎不能和汪尔俊同处一室。她心里也知道汪尔俊有错,但错不至死,可她,就是无法原谅。汪尔俊不小心触碰到她,她都会觉得很脏,要一遍遍清洗才能压住心中的恶心。

汪尔俊变着花样地为女儿做各种好吃的。时间长了,李茜也会陪着女儿吃,但她就是不怎么搭理汪尔俊。汪尔俊任何一个亲昵的动作都会让李茜瞬间暴怒。

中考越来越近,汪尔俊已经恢复了往日那个好男人的形象,每天准点下班,很少再有什么打牌、酒局的借口,即使有,李茜也不管不问。她现在好像只为女儿活着。她陪女儿做作业,陪女儿背英语,陪女儿上辅导课。以前,她眼里还有汪尔俊,还有工作和她喜欢的衣服、包包和首饰之类,而今,这些统统不重要、不是事了。她沉着脸,强撑着,把自己的时间、精力,几乎都给了汪晓禾。五一小长假没补成体育,体育测试汪晓禾只拿了个中间分,不高不低。李茜有些后悔,为什么要耽误女儿?她告诉女儿:体育已经这样了,文化课你得拼了命地考,你只有考好了才对得起妈妈,妈妈是为了你才留在这个家的。这个家,除了你,没有一丝让人留恋的地方。

一向快人快语的汪晓禾越来越沉默了,她看着妈妈,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疼。可她,毕竟只是个孩子。她没法在最短的时间变成一个超级学霸,每每看到妈妈强打精神陪她做功课的样子,她就觉得自己欠了妈妈很多很多。她恨汪尔俊,恨他这个爸爸,怎么会干这么不靠谱的事,自己和妈妈对他多好啊!曾经,她无数次地为爸爸妈妈的爱情故事而感动,发誓自己也要找一个像爸爸一样的好男人,可如今,一切都遥不可及,再也回不去了!

有一点,这父女俩倒是出奇地一致:他们都很怕李茜,在她面前赔尽了小心,生怕一句话不对,就让李茜歇斯底里大发作。

李茜觉得自己越来越孤独。她不能把这些烂事告诉父母,不能和女儿商量,也没有更多的朋友可以倾诉。同学、闺蜜,大多是大学时期的朋友,是她的,也是汪尔俊的,当年,他们在朋友面前秀了多少恩爱呀!如今,这样打脸的事咋好意思去说?

以前,她的世界,除了父母、女儿,还有汪尔俊。可如今,她除了自嘲地、悲凉地摇头,还能再说什么呢?

女兒倒是渐渐地原谅了汪尔俊,有时候,隔着一间房,李茜仍能听到他们父女俩说说笑笑的声音。这声音,让她伤感也让她愤怒。她还没有原谅,可他们,已经继续着往日的欢乐。汪尔俊,你这么快就忘了那些对别人的伤害吗?

黑夜里,李茜一次次看到那些盛开的蓝花楹,看到那长长的账单,看到一行行的阿拉伯数字,看到那东拼西凑的一百万元钱,看到三亚的阳光、沙滩和海浪,它们在她的眼前飞舞、跳跃,仿佛在说:哈哈哈哈哈,你就是个傻瓜,一个替丈夫给情人还账的超级大傻瓜,你省吃俭用却不及情人的几张照片,何苦来哉?

她一次次从睡梦中惊醒,一个人面对黑暗黯然神伤。从见到陈子清的那天开始,汪尔俊就一直睡在书房。而李茜,也早已养成了睡觉时将卧室门从里面反锁的习惯。一开始,汪尔俊还敲过几次门,后来,他不再自讨没趣。一次,无意中路过书房,她看到书房竟然添置了许多哲学类书籍,汪尔俊以前是个文学青年,如今,他是要研究哲学吗?她不禁嗤之以鼻:“别人是花钱包养情人,你一个吃软饭的家伙,家底都让你掏空了,你装什么相?”但她,什么也没说。

陈子清再也没有出现,有时候,李茜都有点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做了个梦,一个让人不愉快的噩梦。

六月,院子里两株石榴绽放出艳丽的花朵,细碎的凌霄花也爬满了院墙,大街小巷已经能听到蛐蛐此起彼伏的叫声了,西安的天气越来越热。

中考即将到来的前几天,李茜精心煮了一碗莲子百合粥给汪晓禾端过去。巧了,汪晓禾正在听歌,李茜一把扯下汪晓禾的耳机,打开音量,竟然是王菲的《传奇》,“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梦想着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见,从此我开始孤单思念。”霎时,王菲那空灵、缥缈,铿锵有力又温柔缠绵的歌声就在房间里飘扬、回荡……

谁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件小事,却让李茜当场眼泪飙飞:

“你到底在干什么?我这么辛辛苦苦为了谁?你不知道我每天都在忍吗?”

汪晓禾也火了:“我听个歌也不行吗?你到底要干什么?我们天天看你脸色,大气也不敢喘。到底是你在忍还是我们在忍?”

李茜浑身发抖:“我怎么你们了?看我脸色?瞧你那德性,和你爹一模一样!”

汪晓禾眼泪掉落下来,近乎崩溃的样子:“我做了什么,你骂我和他一个德性?难道我也偷人了?”

话一说完,汪晓禾眼泪一下子收住了,她看到李茜剧烈地抖动起来,她吓坏了。

“妈妈,妈妈,我错了,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你别生气!”她有点语无伦次,眼泪飞泻而出,她被眼前的李茜彻底吓坏了。李茜脸色惨白,一直抖一直抖,半晌,指着汪晓禾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滚!”

这个“滚”字震耳欲聋,仿佛拼尽了李茜全身的力气。

五月,六月,这些曾经储满美好记忆的月份,这些曾经因为盛开的蓝花楹而让人欢欣雀跃的日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黯淡过。近两个月的时间,李茜很少说话。而此刻,一切不言、一切积郁都在这一声“滚”中洪水般喷涌而出,滚滚滔滔……

汪晓禾一面后退,一面摆手,她脸色苍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丽一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7届高研班学员,现就职于青海日报社,出版散文集《瓦蓝色天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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