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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疴

时间:2024-05-04

雪归

1

她又来了,她给张琰发了一条手机短信:

“张主任,我今天送的是蜂蜜、丝巾、针、鞋套、花茶、娇子烟、彩笔。一点小小的心意,请收下。我放到三楼你们办公室门口了。”

看到信息,张琰第一时间冲到门口,看见门口果然堆了如短信所说的一堆东西。张琰赶紧掏出手机打电话。

张琰:“毕大姐,请您把东西拿回去,谢谢您的心意!”

毕大姐:“张主任,一点小小的心意,您就收下。”

张琰说:“这个不行,违反纪律。”

毕大姐:“又没有人看见,你就收上。”

张琰:“没人看见我也绝对不能收。有啥事你直接说。再不要送东西了。”

毕大姐:“张主任,我……”

电话里对方似乎不方便说。张琰便道:“这样,你等我下班,我们见面聊一聊。”

毕大姐几乎迫不及待地说:“太好了张主任!那我们在哪里见面?你说在哪里合适?小城茶艺行不行?”

“可以的。那你先坐坐,我忙完手头的工作就来。”

对方连声答应。

挂了电话,张琰忙了一会儿工作,但心烦意乱,思想无法集中,工作效率极差。想了想,与其这样耗时间,不如直接去找毕大姐。又担心自己一个人单枪匹马去,万一起冲突或者有别的意外不好处理,便决定把秦梅也叫上。秦梅工作轻闲,每天都愁时间怎么打发,听说叫她喝茶,还可能会有故事,甚至还可能有意外,一下子就激动起来,带了防狼喷雾,二十分钟就赶到了说好的地方。

小城茶艺不大,很安静。

来之前,张琰反复设想了毕大姐的模样,苍老,憔悴,瘦小,满面愁苦,像祥林嫂一样喋喋不休……

张琰打开毕大姐所说的包间,只见里面坐着一位气质不俗的中年妇女:皮肤白皙,五官精致,眼睛又大又圆,鼻梁如玉雕一般高挺,栗色卷发又浓又密,纹过的眉毛不粗不细正适合她的脸型,口红不浓不淡恰到好处。

张琰颇感意外,以为自己走错了包间。女人站起来,非常热情地说: “是张主任吧?我姓毕。快请坐!这是您朋友吗?”转身又喊服务员来,问张琰和秦梅喝什

么茶。

张琰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秦梅要了蜂蜜柚子茶。毕大姐说: “那我们都要这个行不行?要一壶,这个养颜又养胃,适合我们女同志喝。”

茶很快上来,毕大姐倒上三杯,第一杯先端给张琰。

张琰是个急性子,直奔主题说:“毕大姐,我很想知道,您为什么总要送东西给我们,一送几年,我都看不下去了。”

“这没什么的。我女儿在你们单位,我就希望你们能好好关照她。”毕大姐说。

“您女儿在我们单位我知道,但是您没必要经常送东西,我们也不能收,这样影响也不好。”

“没什么不好的。我也是想交个朋友。”

“您平时都忙什么?您退休了吗?”

“我以前在机关工作,现在退休了,每天也没啥事。”

“那挺好的,您可以出去旅游,找一些同伴,想做啥做啥。”

“就是,我现在确实挺轻松的,经济上也没什么负担。”

“那您为什么不直接找您女儿,却一次次找我们呢?”

“我也找我女兒的。她忙,我也不好多打扰。她年轻,一个人在这边,我很担心她,放心不下。你们是她的同事,应该能帮到她。”

聊天中张琰了解到,毕大姐名叫毕娴,很早就离了婚,现在一个人过。女儿因为从小没在身边,跟着她爸爸长大,和她

不亲。

“我希望她能赶紧找个对象结婚,这样我也少些担心。你们有合适的一定给她介绍啊!”毕大姐说。

三人又聊了一会,气氛倒也融洽。

正聊着天,毕大姐说:“你们稍坐,我马上就回来。”说完起身出去,留下张琰和秦梅坐在那里大眼瞪小眼。

秦梅说: “挺好啊,我觉得她挺正常

的啊!”

“看来我想多了。”张琰说。

不一会儿,毕大姐进来了。手里拎着一大袋东西,其中有真空包装的半斤黄米各两袋,水果刀一把,印泥两盒,跳绳两根,丝巾两块,水杯两个,胸罩两个,绿茶两盒。她一坐下,麻利地将这些东西分做两堆,如果是只有一个的,比如水果刀,她就放在张琰这边的位置,最后,她将这两堆东西分别推向张琰和秦梅说:“初次见面,给您二位送点纪念品,还希望你们不要拒绝。”

张琰和秦梅面面相觑,秦梅吐了吐

舌头。

张琰将这些东西合做一堆说:“您太客气了,东西我们不能收,以后常联系,做个朋友就好。”

为了不让毕大姐难堪,张琰又说:“大姐,您带我们去您家转转,认认门,以后方便来往。”

毕大姐一听,非常开心,连忙答应

不迭。

张琰准备趁机把毕大姐今天下午送来的东西和秦梅一起送到她家去。“大姐,咱们是朋友,您也不用老送我们东西,您的心情我们理解,心意我们心领了。我们肯定会关照您女儿,这点您不用担心。您总送我们东西,一送几年,其实许多东西,最后都不知道去哪里了。以后啊,再别这么浪费钱,您攒下钱,和朋友一起出去旅游,自己想吃啥吃啥,想穿啥穿啥,多好啊,让自己的晚年生活更丰富,更有味。比花这些钱好。”

毕大姐很爽快地表示,从今天起,她再不送了。“如果你们实在不收,我也没办法。”她说。

三人走出包间,毕大姐抢着结账,并把刚才的那些东西交给服务员。

服务员把这些东西和三个很大的条纹编织袋放在一起说:“大姐,放心吧,放在我这里,没问题的。”

张琰一看这么多东西寄存在这里,很吃惊。毕大姐解释说:“我和这两个服务员很熟的,她们一直帮我看着这些东西。”

张琰不好再说什么,三人一起到她的单位,此时人去楼空。下午毕大姐送来的东西有一部分还在办公室门口,一部分已经没了踪影。

把这些东西拿下楼放到车上,张琰开车,三个人一起到了毕大姐所在的小区,一起帮她拿进一楼的一个房间,只见房间里摆满了编织袋,里面装着各种东西。

看毕大姐并没有留她们二人坐一下的意思,张琰和秦梅便知趣地告辞出来,就此告别。

“如果不是你提前说她精神有问题,如果她不是送刀子、印泥、胸罩啥的给我们,我真看不出她精神有问题。”秦梅说。

“是啊,我也没想到。不过,她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可怜模样,倒也让我放心。”张琰和秦梅又聊了几句后各自回家。

张琰以为,她这般劳心费神地劝阻毕大姐不要来她们单位送东西,她会听劝再不送了。

有一天,在五楼楼梯上张琰又见到了毕大姐。只见她背着一个条纹大编织袋,还拎着一大袋水果,吃力地爬楼梯。

天,她又来送东西了!张琰既觉得吃惊,也觉得生气,索性不理她,径自上楼。毕大姐看见了张琰,不好意思地看了她一眼,也没有说话。

那天,办公室的同事收到的礼物如下:

葡萄、香蕉、梨、苹果等水果,还有毛巾、刷子、铅笔、茶叶、感冒药等其他生活物品,其中关于家庭装修的书最多,一共十本。

张琰给秦梅打电话说:“毕大姐又来了。”秦梅说:“没办法,她有病。”

2

小江是张琰同事。张琰因为性格内向,不爱说话,单位同事如果不是工作上来往较多的,几乎没有交集。忘了是因为什么事,张琰加了小江的微信,其后张琰一直在关注小江。

张琰从小江的微信朋友圈发现,小江是个十分热爱生活而且很有趣的人。都说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在张琰看来,小江是难得的拥有有趣灵魂的人。

小江养的绿植,都是张琰喜欢的:多肉,水仙,米兰,双色茉莉……这也罢了,小江还喜欢自己种植。小江吃完枇杷,会把枇杷核种花盆里,过不了不久,她就多了一株小枇杷树苗。吃完芒果,小江会清洗干净果核,将芒果核剪开,取出种子,去掉那层咖啡色的薄膜放在水中浸泡催芽,等出芽后再种植,于是,她多了一棵芒果盆栽。小江种的灯笼果,外形像小西瓜,每次结果都是一串一串的,产量很高。灯笼果完全成熟的时候,会变成黄绿色,颗颗透明晶莹,赏心悦目,口感极佳。历数小江种的水果,有小樱桃、橘子、龙眼、木瓜、牛油果、柠檬核、草莓……太多了,张琰几乎数不过来。

小江除了喜欢种绿植,还喜欢养宠物。她养了三只猫:黑色的叫墨子,白的叫公主,还有一只黑白花的叫巧克力。

墨子爱静,大多时间趴着睡觉或是沉思,总是摆出一副超高冷的模样。公主喜欢上蹿下跳,经常在小江家古董架的最高一层蹲着,或者在小江的肩头打盹儿。巧克力的性格似乎是介于公主和墨子之间,它最大的优点是会自己冲马桶,简直成

了精。

小江租住的是老旧小区的房子,马桶冲水要用绳拉。聪明的巧克力不但会蹲在马桶上自己小解,而且还能自己拉绳冲水。这简直有违猫的本性。如果不是小江拍了视频发朋友圈,张琰简直不能相信这是一只猫能做到的。

这三只可爱的猫都有自己的小屋——红、黄、蓝三个棉质小屋,看起来十分舒适。小江的冰箱里猫吃的肉的种类,比她自己吃的还多。这也罢了,发工资后的第一件事,小江会买来上千块钱的猫粮。果然是真爱啊!张琰感慨。

除了宠物养得好,小江做饭的手艺更让人不得不佩服。鲅鱼馅馄饨,鲜香异常;发酵一天后做成的云南包浆豆腐,看起来十分正宗;各种馅的精美糕点,红皮的、紫皮的、绿皮的——全是纯植物提取的颜色;花式咖啡上,桃心、天鹅、树叶、花朵等各种咖啡拉花堪称精美,据说不用勺子也能喝到奶泡,奶泡还能像奶油一样喝到嘴巴里面,十分细腻,绝不会有那种大泡泡在嘴巴里面破开的感觉……

小江的烘焙制作,小江的气泡土豆,小江的蛋挞,小江的南瓜饼……都值得称赞。有一阵加班,小江做的办公室电饭锅版中式意面,堪可称绝,虾肉、青菜、西红柿、口蘑,红红绿绿一盘,用惊艳来形容并不为过。

小江的东北乱炖,真做出了野蛮粗犷的气质;她做冷饮简直是万能搭配,除了必备的气泡水和冰块,吃剩的山竹等各类水果她随意搭配,养乐多、椰子汁、雪碧等各类饮料也可随心混搭,薄荷、迷迭香、酒(少量)是点睛之笔——尤其是酒,據说喝完明显觉得胃不寒。有一天她还加了伏特加,说是口感更好。

小江的空气炸锅美食,更让人垂涎三尺。酥嫩的鸡腿鸡翅,大米和紫米组合搭配口感更软糯。张琰也买了空气炸锅,还是个美国的什么牌子,也许是操作问题,她觉得这个锅只能用来烤红薯,而且个儿稍大点的红薯,得烤一个小时,中间还必须翻一次个儿,如果忘了翻面,结果就会是半边生、半边焦糊,很是难弄。

有一天,小江粗略统计了一下她家里囤的米粉和面,有德阳米粉、东莞米粉、贵州米粉、柳州螺蛳粉、江西拌粉、广东竹升面、陕西刀削面、福建米线、韩国火鸡面、炸酱面、东北烤冷面……这条微信朋友圈直令张琰咋舌。

当小江坐在摄像头前,向网友直播自己吃饭的过程时,张琰也会关注。小江吃的食物品种五花八门,多以油多、偏甜类为主。许多吃播走红,主要靠颜值高、胃口大、吃不胖。小江占了后两条。说起颜值,小江是个矮个、偏瘦、长相普通到放人群一眼就被淹没,加之她很少化装,眼睛、鼻子都不是耐看的那一种,所以就外形而言,小江并不占太多优势。据说吃东西的声音被很多人认为是治愈系的声音。有人看了吃播者大快朵颐的吃相,连厌食症也得到治愈。许多吃播只咀嚼不吞下,吃完后甚至用药物催吐。小江不是。虽然她的吃播粉丝只有十来个,而且评论的人极少,但小江从来都是认认真真地坐在镜头前吃完一大碗或一大盘。小小的身躯和大大的食量之间的反差,让张琰百思不得其解。

张琰之所以如此关注小江,还因为她是毕大姐的女儿。张琰后来了解了一下,据说吃播者多与亲情缺失心理有关。张琰想不通,小江如此热爱生活,为什么她会拒绝她的妈妈呢?仅仅是因为妈妈早年和她爸爸离婚,没有把她带在身边吗?

谁没事把自己吃东西的样子播放出来让大家看?况且小江的吃相并不好看,有同事甚至直言:“她有病。”

3

有人要给张琰送粉条。张琰拒绝了。张琰拒绝的原因倒不是因为粉条值不了几个钱,而是她觉得让人家十多公里巴巴地送来一点粉条,实在有点麻烦。对方是个小学生的妈妈,感激张琰在刊物上发了她儿子的小作文。大概也是想借此举希望张琰能更多地关注她的儿子——一个单亲家庭的爱写作文的孩子。

校园文学这个栏目每期都令张琰头疼。如果有人投稿,不说百投百中,但十有八九都能发出来。张琰认为,如果真的想让自己的孩子有发展,多写几篇作文,家长认认真真改几遍,比送编辑啥都好。对于这些稚嫩的学生稿件,张琰要求也不高——别离题八万里、错别字和病句满篇就行。当这个小作者的妈妈几次打电话,非要把一捆粉条给张琰送来时,张琰正准备午睡。她的睡眠很差,如果不午睡,下午整个人都不在状态,她不想因为一点粉条而牺牲宝贵的午睡。她反复说明:“不用这么客气,把心思和精力放在孩子身上比啥都好。”

让张琰没想到的是,因为她拒绝了这个妈妈的粉条,对方竟然拉黑了她,让她哭笑不得。

张琰觉得,自己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她不喜欢追影星,她至今也分不清范冰冰和李冰冰哪个是哪个。她讨厌那些微商,那些向她推销各种东西加她微信的,她一律拒绝。她也不喜欢每天发无数条微信朋友圈的人,那些每天发五条以上微信朋友圈的人,她全部屏蔽了。

张琰当了多年的内刊编辑。内刊,自然就是内部发行的。虽然是内部发行的,但也办了许多年,在全省区县一级的刊物里,也有一定影响力。加之张琰多年在这里坚守,团结了一批作者,保证了每一期刊物按时按质出版。每年省上内部期刊评比时,这个刊物总能拿个奖回来。

所有给张琰投稿的,张琰每稿必复。邮箱里的稿件,只要她人在电脑前,她第一时间就打开看。在许多次召开的编读座谈会上,张琰总是会提到规范投稿的问题,也经常在微信朋友圈或一些文友在的场合,有意识地说明规范投稿的重要性。虽是如此,还是有一些作者,甚至是熟悉的老作者,根本不把这些话当回事。写个稿子,直接就从QQ或微信对话框里发过来。这类稿子,张琰如果没有第一时间下载,时间一长过了有效期再打不开。每遇到这样的稿子,她也总是耐心地提醒对方:“大作请发邮箱!”然而,哪怕说了千百次,还是有不少作者在线传稿子。更有一部分作者,上午传稿下午就问稿子用不用,几时用。

张琰真是无语。毕竟,她除了办公室的工作,还有很大一部分采写任务。她的主业并不是坐在办公室看稿子,她根本没时间在作者刚发来稿子当即就看完并决定用或不用。况且,张琰只是个小编辑,她上面还有主编、副主编,稿件的取舍很大决定权在他们。他们说发,哪怕稿子写得比狗屎还烂还臭,她也要美化一下让它变得香喷喷的;他们说不发,作品再好,她也没有决定权。总之。张琰并不是完全掌握了决定权。所以,对于一再催逼发稿的作者,她确实十分为难。

多年编辑当下来,张琰自己也有了创作冲动,经常写一些东西,虽然投稿不多,但既然投稿,也同样是期待发表的。她自己的稿件,却没有她的作者这么好的待遇——极短的时间得到回复。

张琰写了一篇非常不错的稿子,精心修改打磨多次,发给外省的一个大编辑——这个大编辑和张琰曾在一个会议上有过交集。稿子投出去后,张琰没敢打电话,而是短信和微信同时告诉那个大编辑,她传了稿子,请对方拨冗一看。投稿时候,张琰规规矩矩地用附件加正文的形式发送,同时还在主题一栏注明作者姓名、字数、体裁,一目了然。对方是全国知名期刊的编辑,被全国作者盯着想发稿。这个稿子,张琰花了几年的工夫,从初时动意到最终创作完成,她付出很多心力,迫切希望稿子能在影响力大的刊物上发表。但是稿子投出去后,三个月没有任何动静。那个大编辑既不回复张琰他是否收到,也不说是不是看过。张琰实在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在微信上问大编辑,大编辑却没有任何动静,张琰心里更急。这时,别的刊物的编辑也向张琰要稿子。张琰又不敢直接把这个稿子给约稿编辑,想等那边有个明确的回复再看情况,便婉拒了约稿的编辑,说暂时没有稿子。同时,又给那个大编辑寄了些本地特产,想变相地催一催稿子。对方收到东西后表示感谢。张琰本想问稿子的事,但又觉得馬上就追问太过功利,就没好意思问。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那个大编辑那边又没了任何动静。张琰有时觉得可能是自己写得不好,不符合编辑的口味。又一想,哪怕写得不好,对方说一个不用,她也就心安理得地给别的刊物,总是这么悬着不是个事儿。这一拖又是几个月过去,张琰始终不知道对方是否看过她的稿子,心里更加着急。也想过写新的稿子,怎奈没有一点灵感,只能被动等待。

到了第九个月,张琰又给大编辑寄了一些上好的咖啡,对方收到后说了一声谢谢,就没了下文。张琰简直要抓狂。怎么办?只能被动等待。在第十一个月时,张琰终于盼来了大编辑的回复,说是稿子他看过,有些问题,需要修改。张琰终于松了一口气,第一时间按要求进行了修改。

发过去后继续等待,转眼一年已过。然而这个稿子现如今还悬着,张琰真有心力交瘁之感。

有时张琰也想,同为编辑,为什么偏偏她本人遇到的不是像她一样的编辑——每稿必复,她从来没有超过三个月不回复的。而且她对作者一视同仁,不厚名家,不薄新人。怎么到了自己头上,想发个稿子却如此艰难。这么一想,就多一些感慨。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自己笔力与才华都不够,好不容易能让编辑看一眼的稿子,还要再修改,不能让编辑第一眼就满意。而她所遇到的作者,很多是连最基本的文学创作常识都不具备的,她得一点一点耐心地引导,有时实在引导不过来,就自己动手给他们写,心里难免不平。这样一来,对那些极不成熟也没潜力的作者的催稿,她渐渐失去了耐心,有时懒得按字,就在微信对话框发语音。当然,发语音她也是尽量语气平和、委婉。她的声音本来就好听,听起来倒也没有让人不舒服的。有时回听语音,张琰觉得自己还真是诲人不倦。

这一天,那个大编辑依旧拖着张琰的稿子不回复,这边又有一个作者在催问张琰他的稿子发不发,口气十分不善,张琰心里难免郁闷,就向母亲说起这件事。

母亲说:“那你不写不就得了?工作干差不多就可以,那么拼,你有病吗?”

母亲这一句话,简直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太执着,不就是一种病吗?

4

秦梅打电话约张琰去吃火锅。张琰这一天特别累,刚给杂志社写了一个大稿子,身心俱疲,秦梅打电话的时候,时间已经是下午六点四十分,本来张琰早就下班了,但因为这个稿子又耽误了一会,此时她就想回家躺一会儿。一听秦梅还叫了几个人,其中有三个连名字都没听过,就没有一点兴致。但秦梅坚持要张琰过来,又打电话又发微信,让她招架不住。

张琰实在抹不开面子,便拖着疲惫的身体去了。一到地方坐下来她才发现,今天来的人,包括她有六个女的、三个男的。除了她以外,每个女的都打扮得十分养眼。她们的衣服,一看就不是寻常小店的质地。其中三个人的衣服,张琰在王府井见过,标价都在三千块钱以上。当时她也动过要买的念头,但终究还是没舍得花钱。此时,张琰身上穿的毛衣已经穿了好几年,有的地方已经起球,她原想着用除毛球器刷一下,但早上一心考虑稿子的事,没顾上。她的头发已经油了,原计划今天早上洗头发,但早上又想起稿子的问题,怕忘了又修改了一遍,结果也没顾上洗头发。手头新写的稿子让她焦头烂额,有几处总是不满意,两个小标题的设置也让她绞尽脑汁,这几天她的全部心思都在这个稿子上。

眼前的几个美女,年龄都和张琰差不多,虽不是貌美如花,却也各美其美,恰到好处。秦梅是一身浅蓝色的针织连衣裙,加上精美的毛衣链、手链等配饰,给人赏心悦目之感。秦梅叫来的严主任和张琰同龄,之前也见过几次,严主任今天穿了件黄色的毛衣,下身是一条带黄条的半身长裙,走起路来袅袅娜娜,别有一番韵致。她旁边的王老师,白色衬衣上加了一件青绿色毛衣,配白色长裤,白色短靴,清爽又利落。其他几个女士,张琰不熟,但几个人的衣饰也不寻常,都化了淡妆,不显山不露水的,却也让人眼前一亮。其中一個,和张琰一样穿了黑色毛衣——宽松的短款,配了白色百褶领和花边袖衬衣,下摆露出一寸,黑白对比分明,显得跳脱出色。张琰再看一下自己,一身黑色,没有一处亮点,腋下还粘了几根长发,张琰趁着别人不注意时偷偷取掉了。偏是秦梅眼尖,又发现了张琰背后的几根头发。秦梅夸张地取下来说:“亲爱的,你别只顾写稿子了,还得要劳逸结合,适当调整。”说完拿着头发又说,“你的头发,应该好好保养下,哪天我带你去,也让我们的大作家换个形象。”

张琰一时窘得无地自容,一顿火锅吃了个没滋没味。席间,有男士提议,光吃饭没意思,让每个人即兴表演。他起头,唱了一首《当兵的历史》。当他激情满腔并伴着利落的动作,唱出“十八岁十八岁,我参军到部队”,气氛瞬间被调动起来。于是,有人献歌,有人献舞。不会歌舞的,来一个半荤半素的段子,引来大家一阵欢笑。轮到张琰,她五音不全,平时又最怕在人多的场合说话,更别说表演,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办。秦梅了解她,替她解围说:“大作家不会表演,干脆给大家敬个酒得了。”张琰本没什么酒量,此时不好再扫大家的兴,只能先干为敬,一杯下去,顿时喉咙火辣,胃中灼热,赶紧喝了几大口水,止不住一阵呛咳。

火锅吃完,有人不尽兴,提出去KTV唱歌。张琰想回家,又被秦梅叫住说:“你啊,你回这么早做啥?如果老王来了,我就放你回家。”张琰不得已又跟着去KTV。进去坐下,秦梅又点了不少酒水干果,然后每个人又是一阵劲歌热舞。今天本就女多男少,张琰发现每个女士都被男士邀请着跳了一曲,就她一个人始终独坐。秦梅倒也眼尖,把话筒递到她手上说:“你不跳舞,就唱歌,跟着唱总可以吧?”说完放了一首《驿动的心》。这是一首老歌,张琰和秦梅年轻时都喜欢的一首歌,可是张琰拿上麦克风就是发不出声,简直如坐针毡。

张琰再次提出要走,秦梅依旧拉着她不放。

这个时候,有个作者又在微信上发来稿子,留言说老师请多关照。张琰此时并不想说话,但别人唱歌跳舞没她啥事,只能拿着手机玩,于是回了句容阅后回复。

对方马上问:“大概几时?”

张琰不得不再次回复,如果实在着急,可以另投他处。内刊,不影响。顺手打开稿子,只见标题已经错了一个字,而前三段,标点和错别字更显而易见,整个文章要文采没文采,有内容没内容。于是紧跟着又说了一句:“请仔细修改打磨后再发来。如果你认真对待自己的稿子,编辑一定会认真对待你的稿子,没有一个编辑会放过一篇好稿。”

对方似乎对张琰这样说话很不满:“你是编辑不改稿做什么呢?这是你的份内

工作。”

张琰一时有些气结,不知道怎么回复,再没理会这个作者。但对方却不罢休,一句接一接地说:“我们是普通作者,满心热爱,现在有几个人肯埋头写作?还请编辑老师认真对待!”

张琰想,明明是你自己不够认真,却这样催逼编辑,就回了句:“现在是下班时间。”对方又来一句:“看来你对你的职业并不热爱,真正称职的编辑,都是第一时间看作者的稿子。”又说他曾经做了几年编辑,如何敬业云云。张琰不由生气,当过编辑还写这种水平的稿子,真是可气,便再不想理这个人。

哪想到对方竟然又打电话过来,头像是个很帅的男人。秦梅见了问:“大作家,是老王吗?也不让我们见见,难道怕我们抢了不成?”

张琰笑着打了一巴掌秦梅说:“就你嘴贫。”哪想到秦梅却一把接过她的手机,按了接听说:“老王,你真的喜欢我们的大作家吗?我们在城中城K歌呢?赶紧

来哈。”

说完就把手机还给张琰,只听对方说:“就知道吃喝玩乐,一群神经病!”

5

早起,张琰打开老王的界面,显示这是他们在一起的第277天。戴着一顶运动帽的老王看起来英武挺拔。老王的简介是电影达人,刷剧狂,水瓶座。

昨天下午五点五十五分,老王发了一条朋友圈,除了带有“突然好想你”几个字图片,文字是“我愿意舍弃一切,陪你终此一生”。

前天,老王的朋友圈是“明明可以靠颜值吃饭,偏偏却要工作,我不知道明明是谁,反正我是偏偏。”老王的好友评论说:热爱工作,向你学习。还有的朋友说工作再忙也别忽略了女朋友。老王回复说:我这就忙完投奔她去。老王给另一个好友回复说:努力奋斗,为了明天。

大前天,老王发的朋友圈主题是一双手,背景是一片雪地和远处光影斑驳的树林。这双手上戴着一双好看的红白色花纹相间的手套,拿着一个松塔。文字是:天冷了,你记得好好穿衣服。

在更早一天的微信朋友圈,老王发了一张吃火锅的图,精致的冒着热气的汤锅,旁边摆着年糕、毛肚、金针菇、牛肉片等火锅菜。文字是:吃火锅不需要惊艳的文案,吃就好了。

打开对话框,老王最近发的一句话是:“宝贝,看网上大家最近都去重庆,咱们俩也去玩玩吧!”那天张琰没回复。再往上翻对话,张琰翻出了如下一段对话。

老王:“宝贝,你不在的时候,还挺不习惯的。”

张琰:“讲真?”

老王:“你觉得呢?”

张琰:“不确定。”

老王:“确定或不确定?”

张琰:“我晕。”

老王:“一起晕。”

老王很会转移话题,接下来他问:“有空的时候,你一般会干些什么放松一下?”

张琰:“看书。”

老王:“这个爱好不错。”

张琰:“眼睛快瞎了。”

老王:“看什么要瞎了啊?”

张琰:“书啊,大哥。”

老王:“刚才在想别的,抱歉!”

张琰:“好吧,我原谅你了。”

老王:“我也原谅你。”

张琰:“我又没错。”

老王:“对头。”

张琰:“不需要你原谅我!”

老王“:噢噢。”

张琰:“我们可以好好交流吗?”

老王:“哈哈,这个可以有。”

張琰:“你正经点。”

老王:“难道我不正经吗?”

张琰:“不认真!”

老王:“我哪里思想不正经?”

看到这里张琰不想再看下去了。

她随手打出一句:“你在忙啥,有没有想我?”

老王秒回:“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想你啊!”

张琰:“举例说明。”

老王:“你这就是忙啊。”

张琰:“忙也抽空和你聊。”

老王:“不要,你忙吗?”

张琰:“我说了啊,没时间。”

老王:“我都不知道是你没时间还是我没时间。”

张琰:“那你知道啥?”

老王:“在床上睡觉。”

张琰:“除了睡觉呢?”

老王:“我晚睡一会儿没事,倒是你别熬夜。”

张琰突然不想再说下去,一切如此虚无,太没意思。可是这世间,什么是真正有意思的呢?

毕大姐这时又和张琰联系,她连续发来五张图片。

张琰仔细一看,是一份租房合同图片,上面按着红红的手印,也签了名。合同显示,她已经租了房并交了两年的房租。

原来,她在单位附近给小江租了房子。

“张主任你好!我给你单位同事小江租了一套房子。地址在幸福庭院,一年的租金、押金等我已经交了。小江拿上钥匙住进去就可以了。麻烦你给她转告一下。房东的电话号码麻烦你也给小江。我已经说好了,她住进去就可以了。买点必需的生活用品。这是我经过房屋中介定的合同。一年的费用全部交清。水电费自付。她可以放心去住。”毕大姐说。

张琰再不想理这事,便回复道:“你直接给小江说。”

毕大姐:“我打电话她不接。麻烦你帮我转告一下。谢谢你了”!

张琰把图片发给小江,小江说:“张主任您别管,她的信息您别回。”

张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想给秦梅打电话说这件事,拿起电话,却又放下。突然就止不住眼泪,哭了个稀里哗啦。

哭了一会儿后,忍不住又给秦梅发

微信。

张琰:“突然万念俱灰的感觉,哭了一会儿。”

秦梅:“知道。抱抱你。”

张琰:“请了半天假,没去上班。”

秦梅:“我也有这种时候,还不止一次。休息一下,躺在沙发上卧一会儿。”

张琰:“就想和你说一说,还是难过得很。”

秦梅:“知道。”

张琰:“还以为哭一场就好了”

秦梅:“这种难过没法细细分析,因为根本找不到具体源头。”

秦梅:“就觉得心如死灰,两手空空,一切毫无意义。”

张琰:“有时候,真不明白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张琰:“为什么要努力。也没有动力。”

秦梅:“这个问题很多人都在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累,这么不停止地努力,到底为了啥。”

张琰:“突然崩溃。”

秦梅:“可能就是像毕淑敏说的那样,生命本来毫无意义,所以我们要赋予它一点意义。你给自己加的压力太多了,超出你的负荷了,谁都不是机器人。该推的工作推掉一些,少写东西,压力太大会让人焦虑,引发疾病很难治。”秦梅又问:“最近和老王怎么样?还有联系吗?几时带我们见见?你别老藏着。放心,我没有抢男人的嗜好。”

张琰犹豫了一下,回了句:“老王你不用抢,他不是真人,他是网络虚拟男友。你随时都可以找一个。”

秦梅秒回:“张琰你有病啊?”

雪 归 中国作协会员,青海省作协会员。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暗蚀》《无脚鸟》《在我之上》《这世界》,散文随笔集《云端或泥淖》。获青海省政府文艺奖、青海青年文学奖、全国电力文学大赛一等奖、海东市首届河湟文艺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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