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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里蓝

时间:2024-05-04

1

夜深沉,整个彩虹镇进入了梦乡。清风朗月映照下的鼓楼说不出的宁静祥和,见证着人间岁月的苦乐辛酸。一切都睡着了。

桑思格(今青海省互助县五十镇桑士哥)土司府丫鬟房的一角一直亮着灯。比起院子里彻夜通明的灯火,屋里油灯的这点光亮微乎其微,却透着难言的温柔。

这是吉门索和六月的房间,一张中型土炕上围着炕桌坐着十八个俊俏的阿姑。她们此刻正忙着穿针引线,盘绣美丽的图案就在她们的纤纤玉指间活灵活现。吉门索坐在炕沿,做绣活做得脖子酸痛,一抬头看见身边的姐妹们,心里的暖意一点一点在扩散。已经十天了,她们每晚都准时出现在这里,没有多的话,只是默默地帮她做盘绣靴子。白天的活计已经够辛苦了,却还要熬夜来帮她。想到这里,吉门索不由下了炕,将土炉上铁壶里熬着的茶倒了十八碗,一一端到炕桌上。

“歇会儿吧,光这么暗,太伤眼睛了。快喝碗茶吧!”

阿姑们这才彼此看看,笑着停了手,接住了吉门索递来的熬茶。六月帮着端茶,笑道:“你说说啊,大家一块儿做活,咋就不知道个累呢?要放以前,让我做个鞋垫儿我都是三五天才能做完呢!”

众阿姑“扑哧”笑了,喝着熬茶看着到这会儿还活力四射的六月。吉门索一脸沉重道:“我欠下大家一个大大的人情了,真不知道该怎么还。以后要有我能帮上忙的,请阿姐们千万给我

机会。”

六月拍拍她的肩膀,朗声道:“嗨!瞧你说的什么话?我们帮你难道就是为了图你的报答吗?”

“就是啊,太见外了!”

“要不是有难处,哪个阿姑会进土司府这深宅大院?都不容易,当然要互相帮衬着!”

“没错,我们互相不帮忙,还能指望谁啊?”

吉门索刚待开口,门外突然响起轻轻地敲门声。众阿姑俱是一惊,面面相觑,都呆住了。吉门索轻轻走到门口,小声问道:“谁?”

“我,兰索。”

吉门索心里又是一惊。一向与自己不和的她怎么来了?也不及细想,开了门让她进来了。兰索先是看了眼炕上围桌而坐的众人,目光又落定在吉门索身上,藏在身后的双手慢慢呈现在吉门索面前,她手里竟提着四双盘绣靴子!

“这……”

“其实你们第一天晚上开始做针线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想过来的,但实在……你明白的,是不?”

吉门索温柔地点点头,“只要你肯过来,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欢迎!”

六月也走上前来,一把握住兰索的胳膊,朗声笑道:“快来吧兰索!我们可没有耽误的功夫了!”

兰索不由笑了,掐了六月的腰一下,惹来六月更开怀的笑。这一下,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了。

看着她们艰难的青春,却还能这样敞开心怀来笑,吉门索不由感叹造化的神奇。谁说日子像苦水流不尽,谁说上苍给我们的就只有萝卜白菜?可即使老天爷只给了我们萝卜白菜,我们也一样能靠双手做出属于自己人生的饕餮盛宴。

一个月,生命中日夜颠倒的一个月。十八个阿姑用心血绣就的一百双盘绣靴子,终于在最后一日的傍晚时分做成了。吉门索一刻也不耽误,径直来到少土司的房间。

令吉门索没有料到的是,少土司只是若无其事地看了那一百雙靴子一眼,然后看着她淡淡地开口:“你自己看看窗外,天已经黑了不是吗?”

“天虽然黑了,但还没到交子,我按时完成了你的条件。”

少土司却突然笑了,“完成又怎样?”

“你!难道你又要食言?”

“我怎么就食言了呢?我记得我当时说的,可是等你做够一百双靴子再说。我说的是‘再说,可没说一定让你离开。”

吉门索倒吸了一口凉气,静静看着他说不出话来。骂他怎样,恨他又怎样,能改变什么?

想想这三十个日日夜夜,昏暗的油灯下,绣针无数次地扎破左手的食指,盘绣靴子上的朵朵红梅可都是阿姑们的鲜血染成的呀!不知道熬灭了多少油灯,熬亮了多少夜晚,才迎来眼前这一百双美丽绝伦的五彩盘绣靴子。

少土司近上前去,看定吉门索疲惫的眼睛,柔声道:“美丽的吉门索,别想那个穷放羊的拉仁布了。他能给你的,我都可以给你。而他给不了你的,我也能给你。你好好想想,不要被拉仁布的花言巧语一时蒙蔽了。”

吉门索一脸憔悴看着他道:“从来都不用想,也没有谁能够蒙蔽我,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我要的,只有拉仁布能给我,而你要给我的,是我不想要的,是你一直要强加给我的。你不要瞧不起拉仁布那样的穷苦人,你可以奴役他们的身体,却永远别想奴役他们的心。这世上最没有资格瞧不起我们老百姓的,就是你们土司!你们土司府所有婚丧嫁娶用的银两,全由老百姓负担供应。你们土司府有人去世,他的灵轿,不论路远路近,均由老百姓抬送到墓地。你们土司府修屋盖房,都由老百姓来服役,你们从来都是只给饮食,不付工钱。桑思格的土族过年先要给你们土司府拜年,送酒送油馍,一年来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好东西,几乎全送到你们土司府来了。”

“所以,这片土地的千年荣华,不是你们这些土司创造的,是我们,是我们这些被你们当成蝼蚁般践踏的老百姓。彩虹镇的主人,不是你,而是我们!”

少土司愣怔着,看着吉门索眼中无以复加的蔑视,冲入他脑际的,不是愤怒,而是害怕。害怕?他被自己吓了一跳!为什么会“害怕”?

他甩甩头,想甩掉这些令他慌乱的想法,一时间竟心乱如麻。他高声笑了笑,那声音却令他心里直发虚,“哼!是吗?我会让你看到,谁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拉仁布的小命还捏在我的手里,他今后会怎么样,全看你的表现!”

吉门索眉头紧锁,三十个日夜的高强度刺绣让她头痛欲裂,“你!……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这样草菅人命,就不怕得报应吗?”

少土司走近她,近到两人之间没有缝隙。吉门索没有后退,坦荡荡地看着他,眼里无所畏惧。他却轻扬嘴角,看着她的眼睛,放柔了声音仿如耳语般轻声道:“对我来说,最大的报应就是失去你,除了这个,我什么也不怕。所以,你最好乖乖听话,你听话了,拉仁布的日子也就好过了。放心吧,等我们俩成了亲,我立马升他做收粮人。走着看吧,成亲后如果你的表现让我满意了,或许我还会升他做个把总(土司府的武职)什么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说罢,少土司躺回了木格窗前的太师椅上。脑子里依旧回响着刚刚吉门索的话。他从出生到现在,从没有被人如此地痛骂过,如此轻视过!吉门索,被囚禁的牧羊阿姑,她那小小的身子,能有多大的分量?但是,她却压迫着他,威胁着他,使他变得渺小而粗俗!他瘫软着躺进太师椅里,觉得无法移动,也不能言语,一种他自己也不了解的、近乎沮丧的情绪,包围了他。

看立在一旁的吉门索默不作声,少土司从腰间掏出个物件扔到了吉门索面前,乜斜着她道:“你瞧瞧这东西,应该很熟悉吧?”

吉门索当然认识,她面前摆着的,正是拉仁布的抛儿石,石窝处还有她绣的一朵雪里蓝。她心里一惊,却不敢表现在面上,看着少土司不说话。

少土司闭上眼厉声道:“知道那晚的大火我损失了多少吗?整个马场都烧毁了,别说是马厩,就连我最喜欢的白马飞骏也被大火烧死了。其他的倒还罢了,但飞骏的死,我绝不原谅!”

“如果不是你强掳我进土司府,拉仁布也不会火烧马场。”

侧头看着吉门索眼里笼起的担忧,少土司满意地笑了,“所以,如果你还想他能好好活着,最好乖乖听我的话,别再总想着离开!我会择个吉日娶你做二太太。对于一个牧羊女而言,我已经给足你面子了,别不识抬举。咱们俩的日子长着呢,这辈子你都得待在这里了!”

“这辈子你都得待在这里了!”

听到这句话,吉门索鼓了一个月的气突然泄了下来。气急攻心,眼前一黑,倒在了白羊毛地毯上……

2

在一片吵嚷声中,迎亲队伍已经浩浩荡荡向着土司府而来。先是举着“喜”字和华盖的土司府士兵仪仗队,然后是土司府的乐队,乐队后面是身穿绣着金色云纹的绛紫色长袍,骑着白马的新郎官少土司,再后面是分成两列的十八个送亲姑姑,皆是土司府的丫鬟。紧接着,是骑着枣骝马盖着大红盖头的新娘子吉门索。她头上的红盖头描金绣凤,华丽极了。她的后面,是两列眉清目秀的阿姑。所有的队伍,连丫鬟带送亲姑姑,都身着崭新的五彩花袖衫,头戴插花的礼帽。在深春灿烂的阳光下,明丽耀眼,使人目不暇接。

围观的百姓们一见到新娘子的枣骝马出现,就更加兴奋了,大家拼命地往前挤,都挤到迎亲队伍前面了。管家仁欠带着上百名士兵和土司府的家丁,在维持现场秩序。这些人手中都拿着一根木棍,站在道路的两旁。棍子上系着红缎带,他们横着木棍,拦住两边的百姓。管家仁欠不停地对人群大声喊:“别挡着路!今天是少土司大喜的日子,你们可别不识趣上来挡他的路!”人群往后面退了一些,可是,棍子一个拦不牢,人群就又蜂拥而上。常常一大堆人都摔跌到石板路上来,场面几乎难以控制。

吉门索高坐在枣骝马上,眼观鼻鼻观心。喜帕蒙着头,她正襟危坐,一动不动。马走得不快,她有些着急了。天气很热,她那戴着钱达和绣花腰带,里三层外三层的嫁衣下的身体,早已是香汗淋漓。这一路上,她听着那吹吹打打的鼓乐声,心里是翻江倒海,思潮澎湃。用不了多久,她就可以见到拉仁布了!就算是死,也得见他一面再死。为了这样一份念想,在得知拉仁布的死讯时,她毅然答应了和少土司的亲事。只有腾格里知道,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穿上五彩嫁衣,盖上大红盖头,骑上枣红大马,走上这条路的。

这时,她感觉到枣骝马的速度放慢了,听着周围的人声鼎沸。怎么回事?还没到山上啊!

这时候,鼓乐声戛然而止。

接着,是管家仁欠在高唱着:

“请新郎下马!”

“请新阿姑(土族语,新娘)下马!”管家仁欠再唱。

天气太热了,白花花的阳光映着那红色的喜帕,耀得吉门索满眼都是亮亮的红。她的头晕晕的,还在怔忡间,两个送亲姑姑已经伸手上来要扶她下马。

吉门索甩开那两双手,晃晃头,透过红帕看周围的情形,在她的正前面,赫然是土司府的大门。她心里一惊,一把扯掉头上的红盖头,怒瞪着就在她三四步开外的少土司,“人活脸,树活皮!难道你又要食言吗?”

少土司慢慢走近吉门索,仰起头看定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答应的是你可以去看他,不过,得等拜过天地后再去。请吧,我的新阿姑,可不要误了吉时啊。”说着上前要抱她下马。吉门索情急之下从另一边跳下了马,因为在马上坐了太久,双腿有些发软,下马时,忍不住踉跄了一下,倒在了地上。这半刻功夫,少土司已来到她的身边,搀住了她。吉门索挣开他的搀扶,自己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看着少土司,心想到了这会儿,再跟他生气也无济于事。

“先让我上山吧!对我们今后的日子而言,他是过去,我总得和我的过去道个别,才算有个了结。难道,你要让我带着那么多和他有关的回忆嫁给你吗?”

少土司目不转睛看着她,似是要看进她的心里去。让她上山,这太冒险了。可她说的,也不无道理。正犹疑间,土司小姐达兰来到他身旁,“阿吾,吉门索只是想见拉仁布最后一面罢了,这么一点小小的心愿,你都不肯答应吗?她以后可就是我的新阿姐(土族语,嫂子)了,人都是你的了,你还怕什么?”

少土司被妹子說动了心,心里虽还有狐疑,但看吉门索眼中的坦荡,此刻又是众多喜客在场,再看身旁的妹子一心只为吉门索帮腔,坚持下去,怕是下不来台。

吩咐下人们牵了马来,众人簇拥着,送吉门索上赤列布山(青海互助境内龙

王山)。

3

老人们常说,土乡的阿姑要会三哭,一要会哭出嫁,从三更哭到上了白马,哭落星星哭出早霞。二是会哭阿舅升天,泪一把来涕一把,五里外哭进阿舅家。三要会哭殁爹娘,三天三夜嗓子哭哑,哭出了满腔的血花花。

吉门索一不哭出嫁,二不哭阿舅,三不哭爹娘,不呼天地不叫佛,一声声哭给拉仁布听。妹子赶来祭阿吾,满心的爱,满腔的恨,早已结成寒冰。

拉仁布就静静地坐在齐腰高的“塔布”(塔布即土族人的火化炉。用土块砌成,其形为圆形灶,腰部稍大,里面呈三角形置三个土块墩,用于放置亡人遗体,下面留四个能添柴的小洞。塔布东沿留些豁口,待放入遗体后砌合)里,坐在赤列布大山的怀抱里。无情的人世夺去了他的性命,有情的天地却接纳了他的魂魄。吉门索收住哭声,仔仔细细地看着拉仁布。他的面貌依旧栩栩如生,好像只是睡着了,并不曾离她而去。

拉仁布阿吾,你别走

只要能够救活你

我用泪水洗你的伤口

只要你多留一留

我用血浇灌你的心头

拉仁布阿吾,你别走

阿吾啊阿吾,等我一等

让我俩

同把这阳世路走完

少土司冲着管家仁欠使了个眼色,管家仁欠会意,来到拉仁布的塔布前。早有几个士兵上前强行拉起了吉门索,将她带到了一旁。管家回身面朝众人高声道:“刁民拉仁布死有余辜,他烧毁了土司马场,烧死了少土司的爱马,偷拐了少土司的花朵。犯上败俗天不容,死十次,也是罪有应得!这样的人,不能土葬装棺材,土地爷要被他玷污。不能天葬高山顶,腾格里要遭他亵渎。不能水葬入河里,龙王爷也嫌他臭恶。他不是喜欢放火吗?那就用火烧!今天把他烧成灰,连魂魄都化成粉末!”

人群中有不小的骚动,百姓们不知道真相,被管家仁欠的话唬住了。这个时候,寺里的大喇嘛官布走到拉仁布的塔布前,敲响了除孽法鼓。百姓们纷纷跪倒,都道:拉仁布啊拉仁布,你惹下了烧身的大祸……

火已点起,浓烟滚滚直上云天,蓝蓝的天空因了这浓烟变得黯淡。红衣大喇嘛的咒经已经念过千百遍,却奈何拉仁布的遗体始终烧不着。跪着的百姓们纷纷窃窃私语,心道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拉仁布有冤情莫白?

这时,天气突然大变,不一会儿,便飘飘洒洒扬起了雪花。四月飞雪,在青海高原也不是没有过。只是这原本晴天丽日,转眼下雪,却也是少见。

“你瞧,大喇嘛的咒经不灵了,拉仁布的魂魄也没有被火烧掉,连腾格里也为拉仁布送葬呢……”

一位白发阿爹冲身旁的小伙子轻声道:“尕娃,见了没?阿爹我死后,你也将我火化在高山。”

尕娃不解地看着自己的阿爹,疑惑道:“为啥?阿爹难道要受地狱苦,让三魂七魄升不了天?”

白发阿爹轻捻银须,看着冲天的熊熊烈火,沉声道:“那天堂,是富人们的宫殿。在人间的时候霸占我们的土地修建他们的乐园,死下了还想要占天呢,唉……”

少土司见状,急忙命人再加柴火,“我还就不信了,烧不着你一个卑贱长工的肉身!”

吉门索手上落下一片五瓣雪花,好容易止住满腔的泪水,从巨大的悲痛中苏醒过来。一回头,看到的却是依旧一脸得意模样的腊月花和站在她身旁回避着自己目光的阿吾吉然斯让,吉门索不由想起了前夜六月来找她说的话。隔着上了锁的木门,她对门内的吉门索道:“两天前的黄昏时候,我正在马场整理草料,正巧看见少土司找来了吉然斯让。我藏到草料后面听了个清楚,是少土司派你阿吾去落凤坡杀了拉仁布。”

吉门索的心里像被猛地塞进一块大石头,沉沉的不能自已,一个踉跄跌坐在地,却听门外的六月接着道:“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少土司怎么知道拉仁布那天夜里会去落凤坡。就在刚刚,我终于想明白了,那天晌午时候,你阿吾来后院找过管家仁欠,他们一直在小声说话,我没听清楚,但有三个字我却听得清楚,落凤坡!”“你的好阿吾,已经是土司府的收粮人了,昨天我还见他来找少土司……”

六月走后,吉门索一夜无眠,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想了个透彻。

“腊月花,你用我的眼泪换珍珠,你用我的血肉换珊瑚,你用我的骨头换白银,用我的痛苦换你的富贵。口口声声说为了我,其实你只爱你自己。你把我当作上马镫,跪在地上任你踩。阿吾啊阿吾,人人都说你是耿直老实人,可你没叫声却能咬死人。你曾经忍气吞声受人欺,如今你反过来欺人,甚至杀人。拉仁布与你何冤何仇,至于你下这样的狠手?”

看着躲在人群中低头不吭声的阿吾吉然斯让,吉门索摇摇头笑了,冲着他高声道:“好啊,你不是要拿我换你们夫妻俩的荣华富贵吗,你只管拿去换了!你不是算盘珠子打得响吗,当着乡亲们的面,你和少土司议议价,算算看,看看你,能换个多大的官?”

吉门索面对着满山看热闹的人们,朗声唱道:“乡亲们,这样的骨肉太凶残!杀了拉仁布又害我这妹子,虎狼见了他也会羞死!吉然斯让夫妻真是一丘之貉呀。腊月花!”吉门索怒瞪着新阿姐,急声道:“你费尽心机,乱点邪火吹阴风,落凤坡前,让吉然斯让谋害了拉仁布的性命。桩桩件件是血泪,哪一桩,不是你的罪证!”

腊月花脸色惨白,直往人群里躲。

土司小姐达兰走上前来,站到被士兵押着的孤零零的吉门索面前,看着士兵喝道:“放开她!”

两个士兵看了眼面色难看的少土司,见他点了点头,便放开了吉门索。达兰看着吉门索沉声道:“吉门索,你也别太伤心了。拉仁布的死有蹊跷,我一定会查清楚,还他一个公道!你且放宽心,祭奠过拉仁布就回吧,再怎么样,你也已经是我阿吾的新阿姑了。”

吉门索凄然一笑,看着土司小姐达兰高声道:“公道?这世上还有公道吗?达兰小姐,你是个有善心的阿姑,我替拉仁布谢谢你。只是,你说错了一句话,我不是你阿吾的新阿姑,永远也不会是!”说着当众扯下了身上重重叠叠的嫁衣扔到了一旁的火堆里,只剩下一件黑色长袍,那是土族人参加葬礼时穿的。接着,她取下头上的一应首饰,只留满头青丝缓缓地流泻而下。一转身,看到了一身新郎装的少土司,她平静地看着他,一把将手中的银制头饰扔到了他面前的草地上,却不想对他说什么。

少土司一步跨上前来,伸手就掐住了吉门索的胳膊,他那每天练功夫的手指像铁钳一样硬,紧紧地箍住了她,“原来你是早有预谋啊!穿上嫁衣!”他低吼道,“你做出这副样子要给谁看?我就说不能让你上山,回去我跟你好好算账!”他咬牙切齿道:“走!”

吉门索使尽全力想要挣脱少土司的钳制,一边脚步踉跄着走了几步,像一个被押解的囚犯,被迫地跟着少土司走。情急之中,吉门索低下头咬住了少土司的手,用力地咬住了,将所有的恨都集中在了咬他的手上。少土司吃痛松开了手,乘这功夫,吉门索又回到了拉仁布的遗体前,她转回身,面对着拉仁布,高声唱道:“腾格里啊,万能的腾格里,你可知道,在你的凝视下,還有多少我这样的阿姑?你可想过,还有多少人,愿为土司老爷去筑墙吆喝?你可明白,可怕的不是狼,一见它,三岁的孩子也认得。世上最可怕的,是想当狼的狗,在人群中,披着狗皮藏着狼心。”

看着又要走近的少土司,原本淹没在人群里的六月突然窜到了少土司前面,“少土司行行好,就让吉门索安心祭奠一下拉仁布吧!人死为大!”谁料少土司却倏地一个巴掌打在她脸上,力道之大让她整个人倒向了一旁,几个送亲阿姑忙上前搀起了她。

吉门索见状,大声唱道:“吉门索犯的哪家法?拉仁布又曾害过谁?不是我俩犯王法,而是王法犯了我们呀!这万恶的人世,我可怜的姐妹们,满腔的眼泪又垫得平几多坑?”

少土司的脚像被钉住了,迈不开步子。吉门索的眼睛里流出来的,是血泪!满天的飞雪中,吉门索血红色的泪水那样触目惊心,所有人都看见了,所有人都呆住了。

吉门索全然不顾眼中血泪横流,依旧哭着唱着,哭一阵,唱一阵。山水静穆,似也被吉门索的哭声哭软了心。她抬头看看巍峨的赤列布山,雪山高耸,清泉翠草。谢谢多情山水养育我,二十年恩深难报,赐我青稞和鲜奶,红花香草,赐我飞雪和雨雾,赐我春风日照,赐我四季不歇的雨露。赐我缭绕的桑烟,赐给我甜美的爱情和开怀的欢笑。如今我就要死了,就死在你的怀中。多情的赤列布山啊,我们是你的儿女呀,死后,我们的魂魄还把你紧紧缠绕。

不经意抬头,见不远处的悬崖上,数不清的紫蓝色雪里蓝你挨着我,我挤着你,爬满了山坡上、草丛间、石岩缝中……在深深扎进地下的根系上抽出嫩芽,发出细茎,一对对叶子冒出展开,把山崖染得格外绚烂。雪里蓝长在这远离喧嚣空气清纯的山间,它那么高洁,一尘不染。那独有的蓝色,分明就是燃烧不熄的精神之火,仿佛给此刻的吉门索带来了一股深深的暖意。

吉门索慢慢地解开胸口的衣扣,轻轻掏出一枚玉雕的雪里蓝,夹着它双手合十,冲着高耸的赤列布山“扑嗵”跪倒,郑重地祈祷:

雪里蓝,圣洁的雪里蓝

保佑我,保佑我和拉仁布

来世,不!永生永世

都能相知相守

不离不弃!

起了身,吉门索拿起火把,待要点燃塔布四个小洞里的柴火,这才见塔布周围一两米之内都黑漆漆的,不是原本该有的土色。怎么回事?

这时,玲花婶子颤声远远地哭道:“吉门索,我可怜的吉门索呀,拉仁布不肯走啊!他的遗体早就被少土司派来的人烧了三天三夜,还是烧不着啊!阿妈知道,他这是在等你啊!没能见你最后一面,他死了也闭不上眼哪!”

吉门索用黑色袖口擦去满脸的血泪,看着人群中被土司府的士兵拦着不让上前的玲花婶子,冲她点点头,笑了,“我知道,阿妈,我都知道!”

拉仁布啊拉仁布,你若魂魄有知,等等我,千万等等我……黄泉路上孤寂难耐,吉门索给你搭伴。

当塔布内的柴火被点燃时,吉门索口念六字真言。她不会念诵光明指路经,但相信天上诸佛有灵,会明白她的心意。她一边念诵真言,一边往火化炉中浇酥油、投放五种白色粮食、直木棍子,祈祷拉仁布的魂魄能够找到光明的路径,径直到达香仙巴郎天国。

塔布里四个小洞的火堆全都燃起,熊熊烈火中,拉仁布的遗体安然无恙,冲天的火势却无法点燃他的肉身。

吉门索痛定思痛,看着满天狂舞的雪花,伸出袖子一把擦掉眼里流出来的血泪,站起身,冲着红烈的火焰高声唱道:“拉仁布你听着,你不着来我知道,阳世里舍不下我吉门索,等我和你一起烧。清白身子舍给你,一块烧到天地老。好阿吾,我来了!”

少土司心里一个激灵,待要上前去拦,吉门索却没有给他一丝机会。只见血一样红烈的火堆前,吉门索绽放了这一世里最灿烂的笑容。一旁的少土司感觉全身一震,这样美丽的笑容,这样绝世的风采,再也不会有了。而这笑容,这风采,从来不曾向他绽放过。

当他伸出双臂想要捉住吉门索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当吉门索纵身投向那团赤色的火焰时,人们分明看到了一个浑身是光的仙子飞向原本属于她的圣火。

少土司蓦然醒觉,震撼与悲痛,都达到极点。他目瞪口呆地跪倒在那儿,接着,双手握拳,仰头狂喊:

“吉门索……”

紧接着是土司小姐的一声声高喊:“拉仁布……”

他们的呼声,穿透了云霄,直入苍天深处。山谷中震荡着回音,似乎天摇地动。但是,无论怎样强烈地呼唤,都再也唤不回拉仁布和吉门索了。他们在烈火中平静地依偎着,两人的唇边,都带着微笑,把人世的纷纷扰扰,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一起抛开。

“世间,再也不会有这样美丽的死亡了。”一身红衣的土司小姐达兰跌坐在地,呆呆地说着。

人群静默了。

天地静默了。

在漫天漫地的静默中,土司府的十八个送亲阿姑默默地取下身上的五彩袖,取下盘绣的衣领,脱掉艳丽的坎肩,摘下插花的礼帽,一身黑衣静静地上前,默默地跪倒在了那堆大火前。她们的神情肃穆,凝重,仿如十八个雕塑。只听为首的兰索高声道:“拉仁布阿吾,吉门索阿姑,慢些走啊!让我们哭哭你俩!”紧接着,十八个阿姑齐刷刷地哭祭道:

来到深深的巷道

巷道里面冷冷清清

进去白色的庄廓

庄廓里面冷冷清清

进去雕花的房屋

房屋里面冷冷清清

我们正直勇敢的拉仁布哟

怎么不见你的身影!

我们美丽善良的吉门索哟

怎么难觅你的踪迹?

从此以后

羊儿饿了谁护?

花儿红了谁赞?

迎接我们的只有眼前头空旷的庄廓

迎接我们的只有双眼里滚动的清泪

迎接我们的只有内心里无限的哀思

……

大火燃烧了一天一夜,终于在第二天太阳升起时,化为灰烬,被风一吹,什么都没有留下。

只有那丛雪里蓝,孤独地绽放着,在满天红霞照耀下轻轻起舞,散发着紫蓝色的摄人光芒。

李卓玛 青海省海东市互助县人,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泪做的仙人掌》《卧底警花》《吐谷浑王国》《瓦蓝青稞》《拉仁布与吉门索》《血玉馬鞍·吐谷浑王国》等。长篇小说《吐谷浑王国》获第七届青海青年文学奖;长篇小说《吐谷浑王国》获青海省第十一届“五个一”工程奖;长篇小说《拉仁布与吉门索》获第八届青海省政府文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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