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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眉

时间:2024-05-04

胡静

1

母亲苦着脸,心事重重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母亲叹息着,不时把目光抬高,瞥一眼墙上的年历,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叫着我的乳名:“苗苗!”

我急切地问母亲:“干啥?”

母亲是个瘦小的人,那张同样瘦小的脸青黑青黑的,像一张干枯的纳鞋底子的袼褙。母亲吞吞吐吐地说她想做个眉毛。我知道的,做个眉毛就是纹眉。我靠近母亲,诧异地看着她。母亲掀起衣襟,擦脸上的泪水。我搂着母亲说,能行,等我休假了,我们就去银川纹眉。母亲眼里闪着喜悦的光亮。母亲说她的眼睛一天不如一天,看东西越来越模糊,趁着还有点视力,纹个眉。母亲说楼下的几个老太太年龄都比她大,人家都纹眉了,年轻了许多……母亲是个话少的人,一天都说不上几句。这次,母亲却说了不少。我也才醒悟,纹眉是母亲心存长久的一个愿望。作为和母亲朝夕相伴的女儿,我因此而愧疚。我答应母亲,不仅要纹眉,再把头发也烫了。母亲笑了,背对着我收拾碗筷。你是不是想我爸爸了?我笑嘻嘻地问。母亲被我这样一问,似乎受了惊吓,手里的一只空碗掉进盆里,半天捞不出来。父亲长年在内蒙古打工,平时很少回家。母亲患有眼疾,由于当初治疗不及时,病情愈加严重。我鼓励母亲说以后想干啥,我一定支持她。母亲年轻时候没做的或者想做的事情,现在咱们一样一样去做。

出了红寺堡镇,高速公路上的车辆多了起来。母亲坐在大巴车后排座位上,我明显感觉到她的不安,脸上有一种忧伤。上车的时候,我注意到母亲的眼睛红着,脸有些浮肿,昨晚她一定没有睡好。母亲将脸侧向车窗一边。我知道,母亲什么都看不清,她眼前的世界是模糊的。

糟糕,路给堵了。司机打开车窗,探出头去。距离滚泉高速收费站五百米处出了交通事故,十几辆大卡车停在那里,路被堵了个结实。几个司机站在路边聊天,等待交警来现场处理。大巴車上的人都下去了,我也牵着母亲的手下了车。

路边长满了苦苦菜,风尘仆仆和灰头土脸的样子。不远处是大片的向日葵,黄灿灿地开得十分热烈,令人联想到梵高的那幅名画。遗憾的是,母亲却看不清楚。母亲是老高中生,喜欢读书看报,梵高的《向日葵》她肯定是欣赏过的。母亲小心翼翼地走到司机跟前问,还要等多久?司机含混地说,快了。一群羊突然冒出来,在苦苦菜与向日葵中间的土路上晃晃悠悠地行走,羊群后面是一个戴草帽的黑瘦老汉。

我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脱离我的牵手,独自走到那片向日葵地畔的,然后远远地望着。至于母亲望着什么,想些什么,我无从知晓。母亲望着远方,我望着母亲的背影,恍惚之间,我似乎看见了母亲年轻时候的模样。戴着凉帽,穿着黑色衣衫的母亲,站在向日葵旁边,真的像一幅油画呢。

2

银川,虽然不是大城市,母亲也很少去。我多次要带母亲去看看,她总是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推托,其实是怕我花钱。这次,母亲没有拒绝,而是高高兴兴地随我去银川。原因很简单,纹眉。为了完成这样一个愿望,母亲终于下定决心。下定这样的决心,让母亲失眠了无数个夜晚。

终于到了银川市区,车水马龙,熙熙攘攘。母亲要坐一元钱的公交车,她还是为了省钱。我不肯,我要让母亲坐出租车。没想到的是,母亲却晕车了。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不曾晕过车,也许与她很少出门远行有关。有一次母亲生病了,那时候我还在中宁中学上高三,接到消息后,匆匆往回赶。我找了邻居的小车,接母亲去镇医院看病;我紧紧抱着母亲,后来她推开我的手,说一点也不晕。可是现在,母亲却晕车了。我蓦然感觉,母亲真的是老了。我让司机把车停在路边,打开车门,搂着母亲下了车。母亲在路边呕吐,表情十分痛苦。我说我们改坐公交车。母亲不肯:咱就坐这车去商城,我要成全我女儿的面子。我要感谢这个司机,是个好心人。母亲呕吐时弄脏了他的车门,他并没有表示不悦。司机关掉音乐,打开车窗,将车开得很慢很稳。或许,他也有一个乡下母亲吧。

到了银川商城,母亲的脸蜡黄蜡黄,显然没有缓过来。我扶着母亲坐在步行街的长椅上,母亲说她先睡会儿,眼前的天地还旋转着呢。母亲缓过来之后,我联系了纹眉的师傅,她的美容店就在银川商城。我牵着母亲的手,诚惶诚恐地走了进去。纹眉师是一位瘦高的女人,身穿白大褂,脚蹬蓝色塑料拖鞋。发红的嘴唇,乌黑的眉毛,秀气的鼻子,以活广告的方式体现她的专业水平。

我对纹眉师挤了一下眼睛,示意她出来。我和纹眉师讨价还价时,母亲也从屋里走了出来,悄然地站在我身后。我和纹眉师讨论得过于专注,竟没有察觉身后的母亲。是母亲的一声叹息,惊动了我。我回过头,望着疲惫的母亲。母亲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说,我不做了,咱回家。我冲着母亲做一个鬼脸,好让母亲放松一下。我说这可是很有名的纹眉师,材料都是韩国进口的,纹出来的眉毛一根一根的,自然得很。没想到母亲这样说,和粮食一样,一颗一颗地种,肯定很贵吧?我推推搡搡地把母亲摁到美容床上,让母亲不要操心钱。我说我最近收到几家刊物的稿费,够母亲纹眉了。母亲说,你最近又发表文章了啊?只要发表,他们给不给钱都无所谓。我掏出手机,在朋友圈里找到《六盘山》和《四川文学》的链接,拿给母亲看。母亲象征性地看了一眼,沉默了许久,不再说什么。

母亲躺在床上,缓缓地闭上眼睛。母亲的眉毛很淡,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纹眉师先用眉笔画了眉形,又左瞧右瞧地涂涂改改;最终确定了眉形,让母亲看。这次,母亲拿着镜子看得很仔细;还不住地用手摩擦着镜子,宝贝似的。母亲认可了纹师的设计。纹师开始给母亲打麻药。在药物的作用下,母亲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看着熟睡的母亲,那么安静,那么慈祥,我禁不住思绪如潮。

3

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父亲说,母亲嫁到我们胡家不久,爷爷奶奶就和父母分了家。一间小房子,几个碗,一口锅,两床被褥,是父母当时所有的家当。后来,父母相继有了我们这几个孩子。养家糊口,首先要糊好我们兄妹三人的嘴,拖累越来越大了。要强的父母不愿向别人求情,包括自己的父母,也就是我们的爷爷奶奶。人穷志不短,只好拼命地干活,无休止地出卖自己的体力。母亲平时话不多,只是不停地进进出出,屋里屋外操劳忙碌。母亲个头小,背了东西的身子显得更小。母亲的力气也小,背上几捆麦子或者胡麻,看上去格外沉重,似乎要被身上的重物压进土里去。

记得那年秋天的一个早晨,我扛着锄头下地去。我已经上高三了,学习任务很重。假期里,我还要帮父母干活。父亲坐在桌子前,往粗瓷大碗里抓点红糖,倒些开水,用筷子搅拌几下,就算是一顿早餐。母亲无奈地对父亲说我马上开学了,家里一分钱都拿不出来。这事母亲不说,父亲也知道。父亲不言声。母亲说只有出去借钱。父亲叹息一声说,那就借吧。母亲让父亲去借。父亲不去借,说他一个大男人抹不开脸面。父亲虽然是个穷人,身上的大男子主义作风却很旺盛。父亲最怕借钱,借钱是拿自己的热脸蹭人家的冷屁股。母亲说钱必须借,孩子上学是大事,不能耽擱。父亲斩钉截铁地说他不去低这个头,受不了别人的冷嘲热讽。母亲一生气,说话就不顺畅,就和父亲争吵起来。人在屋檐下,咋能不低头?借钱是为了孩子上学,又不是抽大烟赌博,有啥难看的?母亲劝解父亲。父亲没有作声,使劲地挠头。父亲挠了一会儿头,答应母亲舍下老脸去求人。父亲出去再回来,神情还不错,借到钱了。母亲接了父亲借来的钱,也很高兴。父亲是向他的兄弟,也就是我们的三叔借的钱。母亲说,家和万事兴,兄弟之间处好了,在村子里也有面子。母亲回头对我说,父母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你们几个可要走出去啊。我心里沉甸甸地,说哥哥也需要学费。母亲说,一个一个来,车到山前必有路。

多年后,母亲回忆起那个太阳特别暴躁的下午,就撩起衣襟擦眼泪。母亲说我上学前脚刚走,三叔就找上门来。三叔的几个孩子打工的打工,务农的务农,三叔因此一直挺窝心的;尤其是看到我们几个都在上学,而且学习成绩也好,就有些嫉妒,就后悔借钱给我父母。三叔来要钱,让父母大吃一惊,借的钱捏在手心里还没焐热,就来索要,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父亲哭丧着脸说,兄弟,你这是拿刀子捅我呢。母亲说她当时眼前一阵阵发黑,差点晕倒。当天下午,被逼无奈的父母,把家里唯一的牛卖掉,还了借款。

还了借款后的第二天一早,匪夷所思般,母亲突然想去县城了。县城远在十几里外,如果没有特别要紧的事情,母亲是不会去的。这次母亲去县城,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就是想到中宁中学,看看学校,看看我。母亲好不容易找到中宁中学,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群一群的麻雀样叽叽喳喳的学生,还雾腾腾的,就是看不到我的身影(这时候,母亲的眼睛已经出了问题,只是她没有意识到罢了)。母亲问了一个女生,这个女生带母亲来到教室门前,喊我的名字。我正和同学说话,听到喊声,扭头过去。看见站在门口的母亲,我很诧异。我问母亲是什么时候来的,有啥事?母亲把我叫到旁边看着我,嗫嚅着说,妈就是想你了,来看看你。我望着母亲说,我刚从家里来没几天,你就想我,以后我考上大学去了外地,你咋办?母亲望着校园里的一棵树,说,你考上大学,我就放心了,也就不想了。母亲望着树,我望着母亲,笑了。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是心里憋屈,又找不到能够倾诉的地方,就想起了我这个在县城上学的女儿。母亲憋了一肚子的话,见了我反倒什么也没说。不是不想说,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哦,可怜的母亲。

后来,我们长大成家。母亲的眼疾越来越严重,几乎到了失明的地步,漫长的治疗过程,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母亲的眼底坏了。而我们这样的家庭,经济长期处于拮据状态,维持温饱而已。要给母亲彻底治好眼疾,实在是力不从心。母亲非常害怕失明,因为她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母亲的三个孩子都成家,她还等着孙子出生呢,享受天伦之乐。

有一次,母亲要我带她到宁夏眼科医院治疗。挂号后,母亲端端正正地坐在一个老医生面前。老医生问:什么病?母亲却指指我:她是我女儿,大夫,给她看看。老医生不明就里,有些愣怔,然后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也愣住了,一时反应不过来,不明白母亲唱的是哪一出戏。母亲这才一五一十地陈述自己的想法。母亲说她的眼疾是黄斑前膜,已经没有治好的可能了,但是她特别怀疑这种眼疾会遗传。于是,母亲要求医生给我检查,还一个劲地问老医生,这种病会遗传吗?母亲的理由令人啼笑皆非,哭笑不得,说我年纪轻轻就是近视眼,让医生我给开药。这个老医生显然很生气,像是他的尊严受到了侮辱和挑战,将老花镜一摘,把母亲和我裹在一起狠狠地批评了一顿……

4

纹罢眉,母亲也醒了。

纹眉之后的母亲,的确显得年轻了些,脸上的皱纹也像是少了许多。母亲见我直愣愣地盯着她看,竟然有些羞涩,孩子般地脸红了。母亲缓缓地说,苗苗,你圆了妈的一个愿望。我沉默地看着母亲,百感交集,热泪盈眶……

胡 静 女,九〇后,宁夏固原人。作品散见于《四川文学》《朔方》《草原》《边疆文学》《飞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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