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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背后的生活

时间:2024-05-04

李浩

1

我们后知后觉。我们实在是后知后觉,竟然在近半年的时间里都没有意识到什么,察觉到什么,更不知道他在这半年的时间里都经历着什么……是的,他是在伪装,然而无论他伪装得像或者不像,我们竟然一点儿都没怀疑过,我们或许都以为每天的生活都是旧的,小小的变化与没有变化毫无区别:可是,在他那里,有多么大、多么大的变化啊!

半年的时间,父亲早早起来,在院子里踢踢踏踏地收拾着,然后是轻拿轻放的锅碗瓢盆:那时候,我母亲在小南门的五金生意刚刚起步,而我和妹妹则还在小学——

脑子里装着的是铁丝、螺丝、电池、电钻、锤子和钉子,妹妹的脑子里装着 “我爱北京天安门”和跳皮筋的伙伴,而我的脑子里则是水池的注水和放水,一辆慢驶的车和后面追赶的车之间的距离变化,那些都足以把我的脑袋塞满。我们真的没注意到父亲的变化,而父亲也极为小心地不让我们注意到他的变化。之前父亲也一直这样早起,也一直为我们准备好早餐,然后——对了,那时唯一的一个变化是,父亲突然迷恋上了钓鱼。

我们注意到了父亲的突然迷恋,但这多正常啊!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他的这一爱好还是我大舅“传染”给他的。大舅为我父亲终于成为他的钓友而欣喜不已:“人嘛,就得有个爱好。不然一辈子总是受苦受累,图个啥呀。没有爱好的人你可千万别交,这样的人靠不住,他说不定正在算计你呢。”我大舅有着一套一套的歪理邪说,只有我母亲偶然会反驳他两句。

再回到早晨,饭桌上。母亲滔滔不绝,昨天卖的两盒钉子少要了四分钱,买钉子的是一个小胖子,她还和人家多交谈了几句,小胖子说他想开一家馄饨馆,就在原来的“赵四饺子铺”那个地方,赵四的饺子铺开不下去了,就盘出去,租金是三百二十元还是三百三十元……“那个地方已经开黄了三家饭馆,街对面的老耿家卖烧饼,就一直卖得好。第一次见,我也不好意思多说。唉,我当时真想劝他,别开馄饨馆啦,你要开也换个地方,那地儿不行。”我父亲插话,“要是开个五金店,说不定能火。要是三百块钱一个月咱们就考虑考虑。”“去去去,别瞎说,我可不是……你怎么那么想我?”母亲的话题转向我,“小浩,昨天睡得那么晚,是做作业不?别光一片玩心,玩能玩出什么来?你当哥哥的,得给妹妹带头,你知道不?”

天天如此,真的,我们的旧日子往往从早晨的饭桌上就开始了,我觉得每天晒进院子里的阳光都散发着一股带有霉味儿的旧气息。父亲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他还是那样早起,还是为我们准备早餐,还是那样的、不急不慢的表情。真的没有不同。

事实上,假如不是忽略,我们大约也找不出什么不同来。多年之后,当我坐在电脑前回想这件事,依然是这样的感觉。

父亲,伪装得太好了。

2

父亲迷恋上钓鱼完全是大舅的怂恿,他本来只是想照顾一下大舅的情绪,陪着他说说话,然而没想到的是,父亲傍晚回家的时候提来了鱼竿和小半桶活蹦乱跳的鱼。“他大舅呢?”父亲并不直接回答母亲的问题,而是兴致勃勃地指给她看:“鱼,这么多鱼!做成鱼汤得多鲜啊!”

我父亲分得大舅一半儿的成果,这是大舅要求的,他们今天收获多多。不止如此,我父亲还“掠夺”了大舅的钓鱼工具:一根制作精美的鱼竿,三个鱼漂,六七个大小不同的鱼钩,还有两条长长的线。“以后吃鱼,咱们自己钓!”父亲的笑容里不包含半点儿的假,他几乎是炫耀,对我们每一个人。

母亲一边滔滔不绝,一边洗鱼、去鳞、洗净肚子里的脏物,去掉鱼的苦胆。院子里引来那么多苍蝇,嗡嗡嗡嗡,父亲拿出蝇拍和小凳,坐在院子里——他打苍蝇的动作做得认真而细致,仿佛每一次挥动都必须深思熟虑,都必须计算好路线、速度和力量,以至于母亲嘲笑他:“不就是打个苍蝇吗?干吗,苍蝇身上有花儿?你这个师傅,要是这样教徒弟做瓦,徒弟们不得喝西北风去!”

父亲的蝇拍在空中停了一下。随后,他用足力量。“啪!”

两只刚刚落下的苍蝇当场血肉模糊,同时变得模糊的还有一段儿鱼肠。父亲站起来,拿着蝇拍到水龙头下面去洗,“不管干什么,瞎糊弄就不行。糊弄来糊弄去,最后还不是骗自己。小浩,这样的事儿咱可不干,咱得有个原则。”

我在枣树下做着作业,当时,我的心思都在我的作业上,但父亲提我名字的时候我听到了。“嗯。”我说,我只是随口回答了一句,然后,我的脑子再次集中在作业本上,那里还有两道题。

油的香,葱花的香,酱油的香和鱼的香,依次进入到院子里,它变得越来越浓郁,坐在树下的我已经完全闻不到枣花的香气了。这时,突然传来敲门的声音:“鱼还没做好吗?”

是大舅。大舅来了。他的手里还提着一瓶汾酒。“我可不是白吃啊,小浩、小雯,你们可得给大舅作证,大舅不光提供了鱼,还提供了酒。对了,你爸还抢了我的鱼竿呢!”

父亲站起来,“咱有酒,家里有。你干吗还带酒啊。鱼马上就熟,我再弄两个小菜去。”

舍去他们喝酒的过程,反正,大舅和我父亲都喝了不少。关于为什么来我们家喝酒,大舅给出的理由是:我母亲做鱼好吃;他带回家去的鱼没人做,被大舅母送人了,而他累了一天又想喝点酒;一个人在家喝闷酒没意思,他就想到我父亲,就过来了。“回头我们还去钓啊!真没想到,那么小个池塘里面鱼那么多!你听我的,咱们下周还去!”我父亲已经喝得微醉,他的脸上像蒙了一块有油渍的红布。“去,去,一块儿去。”反反复复,我父亲就这几句。

现在想起来,那天我父亲没什么不正常,他像往常一样,包括像往常一样不胜酒力,很快就呈现出醉态来。“去,去,去。”往常,父亲喝醉了也多是如此,一句话,反反复复,直到自己睡去。

不过,第二天早晨我父亲就记起了昨晚的话,他是一个看重承诺的人,于是他在打扫院子里挥散不去的鱼腥之气的时候,就转过头来对着我母亲说,“星期天,我和大舅钓鱼。”他说得那么干脆、直接,像是在宣布一个很严肃的决定那样——平日里父亲并不这样说话。平日里,一向是我母亲当家作主。母亲愣了一下,她正在擦拭三轮车车轮的辐条,“去就去呗,谁不让你去啦?还有一星期呢。”

父亲是认真的。周日早晨,天色刚刚有些微亮透进黑暗中的时候,父亲就索索地起来,开始收拾他的渔具和鱼食。

“我走啦”——我听见父亲出门的时候冲着院子里小声地喊了一声,然后是铁门的声响。窗子外面还是黑的,我听见他的脚步渐渐远去。从那天起,不,应当说从之前的那个星期天起,父亲开始迷上了钓鱼。

3

我们后知后觉,从来没有意识到父亲的行为里有什么异常,哪怕是在我母亲得知了真相之后。她悄悄把我们叫到一起,让我和妹妹一起回想:“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不?有吗?”

我们绞尽脑汁,依然找不到什么蛛丝或马迹。

“他星期天不在家”,妹妹说,“他去钓鱼了。”妹妹的说法很快遭到了自己的否决,父亲之前也经常周日不在家,他总牵挂着单位上的那些事儿,用我母亲的说法是,这么豆粒儿大的小官却总觉得地球离了他就不转了,不过是一个破砖瓦厂,难道还有人偷你的破砖不成?“你还真别说,真还有偷的。”父亲在迷恋上钓鱼之前,周日往往是在砖瓦厂,“别看摊子不大,也没多少人,可什么事儿都不能掉以轻心。”后来父亲迷恋上钓鱼,砖瓦厂就去得少了,但偶尔还是去。

“对于钓鱼,他太上心了。”母亲点点头,但随后她又否决了我,“你爸什么事不上心,他就是那脾气。这不能说不正常。”

“他说话少”,妹妹又找到一条。“他说话少吗?不觉得。”母亲摇着头,“他平时说话就少……”“可不是,话都让你说了。”话刚出口我就意识到自己不应该这样说她,可已经无法把它重新咽回嗓子里。“你这孩子”,母亲的眼圈红了,“以后的话都让你爸说,他不说的时候你就引着他说,这样行吧?”

“他……”

我们绞动着自己的脑汁,绞过一遍之后再绞上一遍,可是,我们也依然想不出父亲在那段时间里有什么不同。他周日也依然不在家,之前也是如此,事实上我父亲、我大舅、二舅他们也都是如此;他说话少,平时也少,我父亲和我母亲的性格有着鲜明的不同;他总是爱坐在椅子上想事儿,这也是一个旧习惯,据我母亲说他年轻的时候就这样,不能算是什么异常。至于说的话……也和之前没什么不同,有说有笑,话里也没藏什么话……收拾院子,给家里人准备早饭,偶尔拉拉二胡,在已经发黄的、带有农业展览馆、长江大桥、人民大会堂彩色图片的笔记本上记点什么,清除枣树上的虫卵,打苍蝇,驱赶窜进院子里的猫……这些和平时也没有什么不同。

“他真是,真是……”母亲的眼圈又红了。

我们后知后觉,在半年的时间里竟然没发现父亲有怎样的不同,无论是母亲、我还是妹妹,都没有察觉到父亲的变化,一丝一缕都没有。我们所知道的是,父亲在最初的那段时间里,在大舅的怂恿下迷上了钓鱼。这是他的第一个个人爱好,如果拉二胡不算的话——我的父亲对拉二胡并不上瘾,而且拉得也并不好,然而对于钓鱼,我父亲却是明显地上瘾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是我父亲时常念叨的一句话。据说,我爷爷活着的时候也常说,不过他去世得太早。在那个年月,整个沧州也没一家渔具商店,在父亲迷恋上钓鱼的时候母亲的五金店里经营过鱼竿,八块钱,但卖了两年也没有卖出去——最后,母亲将这两杆鱼竿带回家里,分别送给了大舅和二舅:我父亲坚决不用店里的鱼竿,他非要自己做,只有自己做的他才会觉得顺手,仿佛池塘里的鱼会因为他的鱼竿而蜂拥而至似的。 “二舅又不钓鱼。”父亲对把鱼竿送给二舅耿耿于怀,但二舅却乐于接受我母亲的馈赠,“有了鱼竿,说不定哪天我也就跟着去钓鱼啦。姐夫,你不是舍不得吧?舍不得,你也得和我姐说,我就不管啦。”“倒不是舍不得,它得用起来,物得有所值。”

二舅拿走鱼竿,但从来就没跟大舅和我父亲一起钓过鱼,最后鱼竿也不知道丢在了哪里?这是后话。

闲暇下来,我父亲就开始捣弄他的渔具:用竹竿、柳枝、松枝或者石榴树的树枝——石榴树的树枝他只用过一次,大概是不合用,因为树枝上满是些疙疙瘩瘩的树瘤,虽然父亲反复地削剪打磨,使它看上去非常平滑,但用起来则又是另一回事。父亲还用白蜡树的树干做过钓竿,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他也舍弃了。鱼漂、鱼饵,甚至包括钓钩一侧的铁丝坠儿,父亲都是一丝不苟地打磨着、掂量着、实验着。

鱼吃不完。那个时代和现在不同,只要有水的地方就能有鱼,无论水面大小,里面总是有似乎无穷无尽的鱼,如果没有人去钓、去捕,它们很可能会挤在一起因为呼吸不到足够的空气而一一憋死。这可不是夸张,在沧州,老人们都有这样的记忆。鱼吃不完,父亲买来玻璃、木板和胶水,做了一个鱼缸。可鱼还是越来越多,父亲不得不挑挑拣拣,让一些看上去“更合适”的放进鱼缸,即使如此,还是鱼满为患。闲暇下来,父亲会安静地盯着鱼缸里的鱼,看着它们熙攘地游动,“人物一理”。我记得父亲这句莫名其妙的感慨,因为他说过不止一次。

“你爸可真是个能人,学啥像啥,人家也肯钻研——你还买过关于钓鱼的书吧?那鱼饵啊,配的,那叫一个绝,鱼光去咬他的钩,在一边急得我啊,我说鱼啊鱼啊,你也咬咬我的鱼饵,我的面和得也挺好的,还抹了香油——可鱼就是不咬!”

我父亲也乐于听大舅的夸耀,当然他往往也会谦虚一下,“不都是你教的吗,你要不教我……”不过,不当着我父亲的面,大舅则会拿出另一套完全不同的说辞:“钓鱼,他还真不行。他掌握不了火候,有些时候沉不住气,有些时候又过了,鱼把鱼饵都吃完了他也不知道拉钩……说起理论来一套一套的,可那有嘛用。要不是觉得一个人钓鱼闷得慌,我还真不想带他。”

“你带着他。哥,到了周日你就来叫他。你可把他给我盯住啦。”

4

事实上,母亲叮嘱我大舅的那句话是在半年之后说的,她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真相,至少她以为如此。“他干吗……”我母亲实在不得其解,她不知道一向老实得甚至有些木讷的这个人为什么如此,他怎么会做得这样决绝,他怎么能隐藏着那么多的秘密而不向她和家里的任何人透露半句。更让她不得其解的是,父亲在一家人面前,显得那样正常,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那些让人疼痛、愤怒和绝望的事儿跟自己毫无关系。他,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周一到周六,父亲早早起床,当然这个早和之前的早一模一样,没有什么不同。他起来清扫院子,收拾院子里的杂物和树上的落叶,把昨天遗忘在外面的小凳或别的什么放回到原处,有时会洒一点儿水,然后打开院门,院子外面的树叶和杂物也需要清扫。做完这一切,父亲会在门外的黑暗里待一会儿,这也是一个延续了数十年的旧习惯,据说爷爷还在世的时候父亲就一直如此。早晨,凉风和不见人影的黑以及大片大片的静寂,都能使他的头脑更清醒些——所以,母亲对父亲每天早晨拄着扫帚坐在门外的黑暗里“想事情”没有产生过联想,直到她知道了发生在父亲身上的故事才忽然地记起。远处的鸡鸣隐约可闻,而近处,则是沉在黑暗中的静寂,几乎没有比我父亲起得更早的人了。天开始慢慢地亮起,眼前的黑一点点被稀释干净,站久了的父亲收拾一下自己的心情,轻轻地咳一两声,然后进到厨房。

“他吸烟,”妹妹的眼睛里闪过光亮,“他的兜里有烟!”

“他吸?他不吸。烟是你大舅的。你爸给他买了,他吸了两支,回来的时候就忘在草窝里啦,你爸就把它装回自己兜里了。他不吸。我没看见他吸。你见过你爸吸吗?”

母亲问妹妹。妹妹摇头,而我也下意识地摇着头。我的心似乎是被猛地揪了两下,好在,母亲并不继续纠缠父亲吸不吸烟这件事,她想的是别的。“他说去上班……”

我没说的是,我父亲是吸烟的,虽然我只看见过一次。周六的下午,学校因为准备教师资格考试而提前放了学,所以我早早地回到了家,大约半小时后父亲从外面归来——他没有意识到我在家。透过窗户,我看见父亲先是在枣树下面忙碌,吱吱嘎嘎,传来锯子和刨子的声音——这是我父亲的第二个爱好,他后来把自己当成是一个木匠。我父亲锯着木头,专心致志、一丝不苟,这是我刚在课本里学到的词,但它们用在我父亲身上却是那么妥帖、合适。锯完一块木头,并用刨子将它刨平之后,父亲一边仔细审视一边停下来,他的手摸向口袋。是的,我只看到过一次父亲吸烟,而且他吸了几口之后似乎突然意识到什么,飞快地将烟掐灭然后伸长脖子朝我在的窗口看: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猛烈地跳动着,几乎让我窒息。那一刻我的感觉是,我在偷偷地吸烟的时候被父亲抓到了——做错事的是我,而不是他。

“你说,他去上班,你也不能跟着他吧?”母亲的表情一片怅然,她的手里捏着几个螺丝钉的螺母,她不知道该把它们归到何处。“你们,就真的没发现什么?”

没有,真的没有。我们后知后觉,甚至是不知不觉,如果不是我母亲碰到父亲的旧同事谈起来的话。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包括父亲的天天上班,他,从没有迟到过,就是在那半年里也是如此。

5

我是不是应该揭示,父亲在那半年里都经历过什么?他,又是过着一种怎样的隐秘生活,而不被我们发现的?

他在伪装什么,他又为什么伪装?

在经历反复的掂量之后,我决定暂时不去揭开。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事实如此:我父亲的隐瞒有着足足半年的时间,而在那半年的后几个月,父亲的爱好有所转移——他开始迷恋上做木匠活。

“在厂子里搬砖、码砖还不够啊?能省几个钱?你就那么愿意受累?我要是你我宁可在阴凉地里歇会儿。你还是跟他大舅钓鱼去吧,你看弄得院子里乱糟糟的,这还是个人待的地方吗?哎哟,你还不如把你们砖厂搬咱家里来。”

父亲的脸色沉下来,他并不用力地摔了一下手里的木板,“不收拾吗?我又不是不收拾。他大舅不是腰扭着了嘛,再说现在也没鱼,钓不上来。”说完,父亲立即把他的心和眼全都收回,放在面前的斧子、刨子和木板上。专心致志、一丝不苟——我再次想到这两个词,它们就像是为我父亲量身定做的,它们,让我在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百感交集。

父亲迷恋上木匠活也纯属意外。就像他当初迷恋上钓鱼一样。

他所做的第一个木匠活,就是鱼缸。在两块玻璃之间,需要用木板将它们固定住,同时不能渗漏。这件事,对于父亲来说是个不小的难题。

开始,他使用简陋的工具:刀子、剪刀、切菜刀,随后从邻居家借来了尺子、刨子。再后来,他添置了锯子,一把,两把。购买这两把大小不一的锯子可没少受母亲的数落:花了多少钱?不对吧,我问啦,我早问过了,你花的可不止这个数!你知道我们批发要多少钱不?你怎么也不问问我?是是是,我不让你买,就做这么点儿活还置上那么多工具,有那个钱直接买个鱼缸都够啦!还不用你费劲!你说你这么大个男人整天窝在家里瞎鼓捣乱鼓捣,能鼓捣出个什么东西来?你要是有那个闲工夫,还不如去我那帮忙,每天我在门市上累死累活,一分钱一分钱地算计着,你这倒好……

“你那活儿,我真干不了。倒也不是干不了,主要是管不住嘴儿啊,干着活儿还像做贼似的,不能干。”父亲停下手上的动作,从怀里掏出四块大白兔奶糖,数一下递给我:“小杨子给的。和你妹妹一人两块。别一个人独吞了。”顿了顿,父亲笑嘻嘻地问我:“你说,我在你妈妈的嘴里,有过一句夸奖的话不?是鼻子也不对眼也不对,是个人就比你爸强。”

父亲说的是真的。我母亲是有这样的习惯。“哎,你这个,不能这么没良心,我怎么会不说你好呢?你好,老好啦。样样都好。你又勤劳,又本分,能吃苦又肯干,里里外外一把手,还不行?”那天,母亲也许也意识到了自己平日里的问题,她竟然也乐呵呵地凑到我父亲的面前,“你还想听什么好话?锯买得好,别看比别人多花了一块二毛钱,咱的亮,用得钢多,行了吧?”“行,怎么都行。”我父亲也笑起来。

已经是秋天,阳光柔和,天空却升得更高,树上的枣儿已红了大半,它们把整棵树都坠出了沉甸甸的感觉。偶尔,我们能看到天上飞过的大雁,小学二年级的妹妹总爱抬着头,大雁的雁阵让她兴奋不已:“一”字!“人”字!又变成“一”字啦!母亲收拾着她的大大小小的纸盒,里面是钉子、螺丝、改锥、电线和裁剪刀,她需要一一点数,不希望少一个但希望能多一个;而父亲,则哧哧,一刨子一刨子地做着他的木匠活儿:他想做两把椅子和一张床。夕阳的光从院子一侧进来涂在另一侧的墙上,就像是一幅色彩迷人的抽象画,空气里散布着甜甜的、枣子成熟的味道……那是我们家最为温馨的一段场景,平常而正常,我以为它会永远地继续下去,变化的只是我和妹妹会长大,上初中和高中,父亲母亲则略略地变老一些。我和妹妹都那样以为……

谁知道我父亲的心里,是一种怎样的波涛汹涌啊!

秋天了。距离揭开父亲的隐秘的时间越来越近。它只等着我母亲伸过手去,把盖在上面已经很久的盖子掀开——

6

同样是偶然。

中秋节,母亲购买了燕生楼的月饼和六斤泊头产的天津鸭梨前往我的一个远房表舅家串门,我这个表舅在二轻局工作,据说马上就要成为局长。当然要有一阵寒暄,一阵东拉西扯,而我母亲的话又多,我给她使了几次眼色她都视而不见,真不知道她怎么有那么多的芝麻谷子可捡。“好好好,时间也不早啦,还有几家门要串,亲戚们都走动走动,你们也忙,真是的,越过节越忙。”母亲说着,她的屁股已经离开了椅子可突然又找到了新话题:“哎,表嫂,你这个椅垫是哪里买的?我在小南门就没见过这种花纹……”

没完没了的拉扯终于到达尾声,母亲再三地告辞才得以走出门来,她退着,回头,和背影们打着招呼:“别送啦别送啦,实实在在的亲戚,快回去吧!”我记得我好像嘟囔了一句,人家早回去了,母亲立刻沉下脸色:“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你!就你话多!”

就在我们走出院子准备去推自行车的时候,母亲忽然发现了一个身影。“哎,小杨子,你也来串门?”好事的母亲追过去,她竟然没看出小杨子脸上明显的躲闪表情。“去吕正华家?你不是知道关系嘛,他是你师傅的表哥。”

小杨子脸上的那份躲闪的表情更明显了。“不不不,不是。”他把手里提着的东西向后藏了藏,“师母……我走亲戚,亲戚。”

“哪家?是谁?我没听说你有亲戚住在政府院啊。”粗枝大叶的母亲依然没有注意到小杨子的尴尬,她一向属于后知后觉的那类人:“你最近怎样?也不见你来家里了,你师傅还常念叨你呢。十五,到家去吃鱼,我给你做!我做鱼你们都爱吃,把小李、赵灵灵都叫过去!”

小杨子轻轻嗯了两声,“师母,我……我去啦。大过节的,乱糟糟。”

“去吧去吧。到时候来家里!”母亲很有样子地挥挥手,“你们长时间不来家里,还挺想的。”

小杨子走得忙乱,他差一点儿碰倒了停在巷口的几辆自行车,“没事没事。”他伸出空闲的手来扶住车把,“我也有些日子没见师傅了。他还好吧。让他别往心里去。”

“好好好,挺好的。你也知道,他就是闲不住。”母亲再次很有样子地挥挥手,“你快去吧,快去吧。”

我和母亲走着,一路上她依然是滔滔不绝,我的耳朵里尽是些干瘪的茧子,它们堵在耳洞里让我有些不适。一路走着,我们走到了水月寺。“不对。”她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刚才,你小杨哥哥说什么?有些日子没见你爸爸了?不对啊,他不是天天上班吗?也没听说小杨子调走啊。”母亲停下来,“不对。走,我们回去,问问是咋回事。”

她说到做到。

7

事情是:我父亲早已辞职,已经有半年的时间了。可他一直都瞒着我们,让我们毫无察觉。

那个年月,辞职的人少之又少——不对,是绝无仅有。多年之后父亲在收拾他的抽屉的时候找到了一个已经陌生的绿皮证书,“河北省国有企业职工下岗证”,上面盖有河北省国有企业下岗职工基本生活保障和再就业领导小组办公室印,上面的编号是“991000001 号”:99 代表的是发证的1999 年,10 是月份,而后面的00001 则清晰地表明,我父亲是1999 年开始下岗职工统计以来的第一人,他是那年第一个被下岗的国有企业职工。

他为什么要辞职?这是我母亲的问题,而小杨子给出的答案颇有些一波三折。

我父亲,原是沧州市居官红星砖瓦厂的厂长。砖瓦厂,原属于市二轻局,是它的下属企业,在我父亲担任厂长的第二年划归了市建材局,同时改名为沧州市弘基砖瓦厂——这一更换,是父亲波折的开始。

先是建材局接到匿名举报信,信上说我父亲借改革之名为所欲为,非要恢复什么传统工艺生产旧寺庙、楼台馆阁上使用的工艺砖瓦,未经思考的盲目上马为国家造成了不少的损失,同时借考察和研制之机贪污公款,罪行恶劣……接下来市建材局的一名副局长找到我父亲,他为我父亲建议了一位副厂长,刘世明。这位副局长非常客气,他曲折地表达这个刘世明是行署一个领导的侄子,“领导对这件事非常重视,当然,我们也不能让领导明说,对不?”小杨子说,我父亲当场拒绝了这一要求,他认为刘世明不合适,不懂业务也没有多少上进心,而合适的人是小杨子。副局长依然客气,“我只是随口说说,随口说说,大主意还是你们拿,你们更了解具体的情况。”随后,他记下了小杨子的名字,说要汇报给主任研究研究。“你知道吗?师傅的这句话可把我害惨啦。”

副厂长的名单报上去,没有下文。而更让我父亲意想不到的是,建材局王局长外出开会,司机为能按时赶到而闯了红灯,造成一起惨烈的交通事故,车上三个人无一幸免……很快,这位向我父亲推荐过副厂长人选的副局长成为局长。

副厂长,就是当时副局长推荐的那个人,刘世明。

当时我父亲并没有意识到什么。都是工作,虽然那个人并不是他理想的人选,但两个人私交也算不错,他的不推荐中不包含个人恩怨——可人家不这么想。

告状信闹得沸沸扬扬,我父亲还是没有意识到危害:贪污的事情纯属子虚乌有,而生产工艺砖瓦也是厂办公会集体定下的,就在他们的工艺还没有完全成熟的时候已经接到了不少的订单,他不怕。他没把它当成一回事儿。即使市纪委、审计局和建材局的联合调查组进入砖瓦厂的时候,他也没有半点儿的不安。“我师傅这个人,就是,心太实。他就不肯在这事儿上动动脑筋。”

父亲被停职,建材局的意见是,在没有调查清楚事实之前砖瓦厂的厂长一职先由刘世明代理,而我父亲,则视调查的结果再定。我父亲当然不服这个决定。“师傅这个人,也真是直脾气,在人屋檐下低低头就过去了,厂子里每个人都眼明心亮,知道师傅受了委屈。可我师傅,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写下申诉,并且在职工大会上自己念了这封申诉信。当时,小杨子他们心里就隐隐有种不祥的感觉,可他们的师傅,怎么会听得进他们的话呢?

代理厂长刘世明找到我父亲,他还是一口一个老厂长、老厂长地叫着,并给我父亲沏上了茶。他对我父亲说,现在这个局面实在让他为难,他也知道,我父亲很可能是无辜的,这两年的工作也有目共睹,功劳苦劳大家都看在心里。可是,我父亲这样待着也不是办法,他也不想让老厂长受委屈……你在升任厂长之前是主管会计,要不这样,现在你再做一段时间的现金会计?时间肯定不会太长,等结论下来再做打算。“不行。”我父亲说,“刘厂长你这不是欺侮人,你这是想打我的脸。我要是接了这个现金会计,不等于是承认自己贪污腐败了吗?厂子里的人怎么看我?我不同意!”

“我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刘世明再次为父亲的杯子添水:“老厂长你在这里我也有些难做,下边的人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不不不,不是那个意思,我真没那个意思。我是说……要不这样,我和老厂长商量一下,要不你调一个单位?建材局下面的单位不少,比咱们效益好的单位多着呢……”“不行。”我父亲又一次回绝,“我在这个厂子二十年啦,这里的一块砖、一块瓦、一片草、一棵树我都熟悉,都有感情。我不想走,也不能走。我这一走,也等于承认我是有问题的,不得不灰溜溜地离开厂子,这样不行。”

“唉!我也真是没办法。老厂长,你知道我……我也是太难做了。这样吧,这两个方案,你还是选一个吧。也不急,下周一你给我答复。”

没有人知道我父亲是怎么考虑的,周一,他推开厂长办公室的门:“刘厂长,我想好了,我做现金会计。我不离开厂子,这样走,我心不甘。”

“人家既然想挤兑走他,怎么会让他好好干下去呢?”

联合调查组的人查过了所有的账,应当是没有发现什么问题,既没有贪污行贿也没有特别不合理的开支——就在市纪委撤离的当天,刘世明代理厂长向职工们宣布了下半年度生产计划,其他的未做调整,唯一做出调整的是工艺砖瓦生产车间:由于生产工艺一直不过关,厂办决定暂停工艺砖瓦的生产,其生产工人和研发工人都按厂里计划分配到另外的各车间,而这一车间的负责人小杨子,则重新回四车间当工人。

听到这个消息,我父亲的肺都要炸了。这是小杨哥哥说的,他说我父亲马上停下手里的活儿去找刘代理厂长,而他得到的消息是开完会后刘厂长就去市委了,什么时候回来不能确定。“我师傅这个人……我一根筋,他比我还一根筋。”那日,我父亲处理完手上的业务之后又开始写信。给厂部,给建材局。“哪能有好果子吃啊。人家停了车间,就是要你难看,人家才不心疼你的投资打了水漂呢。一停产,人家说不合格你就永远甭想合格了。”

这样纠缠了半个月后,一天早上,我父亲骑车到砖瓦厂,一进厂区就看到一条大大的横幅:“欢送李宝平同志!”然后是第二幅,同样的语词:“欢送李宝平同志!”

父亲怒气冲冲地敲开厂长办公室的门,刘世明和厂里的领导竟然都在。“这是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说要走啦?也不和我说一声,就想这样赶我走?不行,门都没有!”据说,小杨哥哥听当时在场的人说,我父亲的脸色通红,他几乎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燃烧着的火球,整个房间里的人都能感受到他身上带出的火焰。据说,我父亲的两根手指指向了刘世明的鼻子,而刘世明躲闪着,他虽然早有准备,但对我父亲的发怒还是准备不足。他躲在销售科长刘方利的背后,反复地喃喃自语:组织决定,组织决定,这是组织,组织……

父亲被劝到了另一间办公室。许多人都围着他,生怕他再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好说,歹说,父亲也见到了建材局的调令,“我不去!你们想赶我走,却连招呼都不打,还要我顶着这个屎盆子自己走出去?门都没有!”当时,小杨哥哥也在劝说我父亲的行列,毕竟,他是我父亲的徒弟而且是最亲近最看重的徒弟——“也是我多嘴,嘴贱。我非要跟师傅说,不是人家没打过招呼,人家打啦,刘厂长不是说过两条道任你选……我也真是嘴贱,说完我就后悔啦。估计,师傅误会我了,到现在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气消了没有……”

父亲依然去砖瓦厂。一天,两天,三天。他坐在会计室,一杯一杯地喝着茶水,有些报账的人探进了脑袋,有些人也就缩了回去。又一个周一,父亲又来到了砖瓦厂,他的座位已经被一个怯生生的新会计占据:“李,李厂长……”父亲看了她两眼,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坐,你坐。我倒了水就走。”

就这样,父亲离开了砖瓦厂。

“刚开始的时候师傅就没去上班。过了些日子吧,师傅大概也想开了,个人怎么能对抗组织呢,他就去新单位报到。上边应当已经打好招呼了,厂长说,老李,我这单位不缺厂长也不缺副厂长,各科室也不缺领导,现在就缺少一个现金会计。这样,你先顶一年两年,后面的事后面再说。人家这么一说,师傅立马就明白了,行啊,这是插好篱笆让我钻啊,我才不听你的呢!我听人说师傅当时也没翻脸,他说再考虑考虑就回家了,就再没去。后面……后面的事儿我就不知道了。师傅可能还怪着我呢,其实,我也没有别的意思……”

“你说的,是多久的事?”我母亲说当时她的脑子都是木的,里面真的像塞满了糨糊,黏黏的没有空隙,那时就是钉子扎进去,也流不出半滴血来。

“春天吧,三月二十几日,师傅离开厂子的时间是三月二十六日还是二十七日……他竟然也没说,您也竟然没察觉?你说他瞒着你们干吗呀?干吗非要自己扛着……”

8

半年的时间。我们实在是麻木,实在是太后知后觉了,他丢了工作我们竟然不曾知道!而我的父亲,竟然那样轻易地欺骗着我们,也骗过了我们!

“他天天上班……你说,他又没班上了……他干吗去了呢?”

不知道,我们谁也不知道,我们不知道那么多的时间他是如何来打发的,而且已经有半年。半年里,他按着上班的时间走,按着下班的时间回家,其间的那八九个小时完全是隐匿的。问题是,每天如此,至少周一到周六的时间如此。那么多的时间,完全地藏匿起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何况,我父亲还经历着那样大的曲折和委屈。

“他干吗……装着去上班呢?”妹妹用细细的声音问,她的眼睛瞟着我的头顶,“傻孩子,你爸是怕咱们担心……”母亲骤然地泣不成声,她抽泣着,仿佛经受着那么多那么多不平的事情的是她,仿佛她正在经历着委屈、痛苦和说不出来的绝望。“我还天天数落他,我哪里知道,哪里能知道啊!”母亲哭着,那么悲痛又那么大声地痛哭着,我和妹妹缩在各自的角落,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她。

多年之后,当一切过去,我也参加工作并结婚生子,有一天我带着孩子陪父亲沿着运河遛弯儿,在经过一条小巷子的时候父亲突然来了兴致,他对我家儿子说,“来来来陪爷爷看看去,看看都变什么样了。”于是,我们从河堤上下来,绕过狭窄的小巷来到一处已经破旧的厂房前。旧砖房,灰色的砖已经斑驳得不像样子,窗户和门都已不复存在,墙壁上写着几个硕大的“拆”字,我父亲领着他的孙子前前后后数过,一共是六个。“就要拆啰。你爷爷上班的时候它是砖瓦厂的仓库,砖瓦厂搬出去后它就闲下来了。你爷爷想,这里干什么用呢?还没想好你爷爷就光荣下岗啦。”父亲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说的是一件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儿,这件事儿根本连不到他的神经。

我们走进破败的院子,那时候弘基砖瓦厂也已不复存在,这栋只剩下砖木的空旷小院不知道是不是还属于建材局。阳光无忧也无虑,它以它轻逸的光洒在砖墙上也洒在疯长起的草叶上,空气中有一股溽热的气息扑到人脸的近处,而丝丝的凉则暗暗地夹杂着,和它一起在风中飘动。已没有路,如果不是父亲的引领我根本不知道运河边上还有这样一栋旧房子,尽管它和我们家的距离不过半小时的路程。杂草,被丢弃、看不出形状来的杂物,腐烂着的纸,还有一堆堆散发着气味的野屎……我抱起儿子,跟着父亲走进很不像样的库房里。同样是杂物,同样是各种更腐坏、更潮湿的气味,父亲的头先探进去,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了脚。“看看吧,要不就拆没了。”父亲转过身,微笑着伸出手来,在我儿子的脸上轻轻捏了一下,“你爷爷刚下岗的时候,家里不能待,别处没地儿去,就天天来这里蹲着。要不是有这么个地儿……”

父亲的眼圈有些发红。那是他第一次谈起他在辞职之后的隐秘生活,之前,他在我们面前从来没有透露过半句。“走吧。”说着走吧,可父亲的脚却挪向房子的里面,他伸过手去用力地拽了拽悬在房梁上的一段已经变黑的绳子,“还,还真结实。”

“它是干什么用的?”我不知道自己怎么问出了这样一句话,它莫名、粗糙,但带着一份轰鸣感。当父亲用手去拉拽的时候,我似乎隐隐地察觉到——“上吊。”我父亲脸上挂出微笑,他的手指又一次伸向我儿子的脸,“你爷爷当年想过上吊。要是吊死了,就看不到我孙子啰。”

轰鸣感突然地加大,我的整个身体都跟着颤抖起来。

9

七绕八绕,回家的路上我和父亲再次提及那段往事,我父亲应当是早有准备,他准备说了。他显得平静如水,再也没有半点儿的波澜。

他说自己当然受不了,那么大的事儿。一个人在院子里待着的时候七想八想,想着想着就想到死。他想过投河,从运河桥上跳下去,他想过喝药,那时候购买“1605”、敌敌畏都不是什么难事儿。 后来,他想到上吊。真的要死了,就又想孩子们。父亲问我,你还记得我给你带回去的大白兔奶糖吗?四块,你两块你妹妹两块。当时,一块钱五块。那天我是准备要死的,后来又舍不得你们,兜里还有一块钱,就想给你们买了糖拿回去。路上,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咋想的,就自己剥开一块放进了嘴里。

“你爷爷没死成,就因为那块糖。”

我的记忆开始复活,或者说,是我父亲的这段话让它开始复活,我不知道我所记起的是不是真实发生还是悄然地进行了加工,我竟然记起了那几块糖的形状和糖纸上的奶渍,记起了那日的光线,飞舞在空中的蜜蜂和嗡嗡的声响,以及木头被锯开时的木屑和它好闻的香……

我父亲之所以没有死去,他还能够在我们面前继续伪装就像什么也没发生那样,竟然是因为一块大白兔奶糖。“我嚼着糖。觉得真是挺好吃,越嚼越觉得好吃。我就想啊,我要是死了,就不能给孩子们买糖吃了。”

“爸,你说你辞职……后来的工资是?”

“一些自己存的钱,后来又给人家打打零工,扛麻袋,打蜂窝煤,当火车站的装卸,给印刷厂拉纸,你爷爷都干过。”父亲笑嘻嘻的,他轻描淡写的样子竟让我更觉得心酸。你没和我母亲说吗,钱是怎么得来的?没有。有什么好说的。多干点活儿累不死。再说,砖瓦厂里的活儿也不轻松。

你那时候……其实应该和家里人说的。

“我说什么?让一家子都跟着我生气,都跟着我愁眉苦脸?”父亲接过我的儿子,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不能说。是吧,你说爷爷做得对吧?”

可后来我们还是知道了。

“我知道你们知道了。”走着,父亲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我:“人心隔肚皮,别看有些人当面说得多好多好。小杨子,你别再跟他来往,我知道这两年他总找你,他盯的是你的工作,是你的可用之处。别信他的话,一句也不要信!”刚刚谈起自己的下岗经历、谈及自己的自杀都还心平气和的父亲竟变了另一副表情,有了明显的愤怒,“好多事儿,都是他挑的,还两边买好,真不是个东西!”

10

关于细节,关于心理,父亲不肯多说,那依然是他隐在生活背后的生活,是他沉默着的,一个深渊。尽管事隔多年,他也不愿意再次把头伸向那个深渊对它凝视。他不愿意告知我们更多。

多年之后,当一切过去,我也参加工作并结婚生子,我感觉在我的身上,父亲的某些因子在不经意中被我“遗传”了下来,包括这种沉默,这种,把某些事情放在心里却不肯说出的沉默。

我和父亲谈,我得了奖金,比我们多数的同事都高。我的一首诗在某某报发表了,竟然有两封读者来信称赞我。领导叫我去陪酒,陪报社的某某某,他总是愿意叫我,他话里有话地透露,大约是要把我当作……而我的姿态是,有也可,无也可。我们去哪儿哪儿旅游,我给你们带回了什么,“你总是爱显摆”,妻子有时会责怪,“说这些干吗,好像你多能,你真有那么能吗?”她不止一次地嘱咐我,“在外面,少说自己,少显摆,那样不好。我们就是有,也不能总挂在嘴上。”

我和妻子说的是,挺好。没事儿。就是有些累。不疼,就是擦破了点皮,自己没注意。挺好,大家都挺热情的。如此等等。在家里,我会端出一副笑容出来,仿佛每个日子我都是愉快的,至少是平和的。

我没说的是,唐主任当着众人的面儿狠狠地训斥了我,甚至“动员”我辞职,原因是我在她漫长的、没多少实际内容的讲话时打了个盹,被她看在眼里,而冒出了鼾声、睡得很沉的赵天胜却并没有被她提及。我没说的是,我们单位三个正处、一个正科、一个副科长职位空缺,新上任不久的局长要大张旗鼓搞竞选,竞争上岗,两位不大不小的领导动员我参加竞选,可当我提交竞选表的时候,人事却告诉我说这个岗位只有我一个人有参选意向,没有竞争关系,所以,我提交这张表也没什么用。“等于是流产”。迷恋于书画收藏的人事处处长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他的脸上挂着一份意味深长的笑意。轰轰烈烈的竞选演讲、庄重庄严的投票之后,单位公布了最终人选,而“流产”的副科岗位却不是空白,而是某个同事的名字。“为什么?”那两位不大不小的领导也表示了同情和愤慨,他们建议我向上找一找,而人事处长给予我的答案是,这个是局长定的,因为没有竞争只好由领导任命。“我们也难。我们哪件事也不敢自己做主,而擦屁股的事儿都得由我们来做。兄弟,你还有机会,再说你也可以直接竞争正科,下一次吧……”

我没说的是,我所经历的一次次委屈和屈辱,那些事可大可小,有的说出来反而让自己羞愧,可不说,却又像一根鱼刺鲠在喉咙里。我没说的是,在这样那样的事件中我的内心经历过怎样的波涛翻滚,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撑不下去了,我觉得自己的前途一片昏暗,觉得生活毫无意义。这时,我会想起我的父亲。我会,和他所经历的相比较。

我可没有他那样的决绝。

在一些我在路边报亭购买的通俗刊物中,不止一次地读到“家是生活的港湾”“家,是身心得以放松的地方”“家是灵魂的栖息之地”这样的描述,它当然是有道理的。可它没有说到的是,许多时候我们回到家里,依然是会带着“伪装”的,我们装着欢愉,装着轻松,装着若无其事,不把内心的不愉快带到家里来带给家人,不把那些焦急完全地袒露给家人们……报喜,但不肯报忧。我们会把打碎的牙齿咽进自己的肚子,我是,我的父亲也是。

可我父亲,仅仅是报喜不报忧那么简单吗?

他所面对的,可是辞职、下岗、失业。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掩盖不过去的,这个秘密的上面早在冒着巨大的蒸气,早早晚晚,我和母亲与妹妹都会知道,都必然会知道。可他,为什么还要那么费力地隐瞒?

在他的那些所谓的、消耗着他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的“兴趣”中,多少是借口,多少是掩饰?他一直在拖延交出底牌,是不是因为他也感到了恐惧,或者悔恨?

11

我们知道了,我们知道了过程也知道了结局,唯一不能知道的是父亲在这半年时间里的隐秘生活,他去了哪里,他又是如何保障工资上缴的——在我们家,向来是母亲管钱,之所以未发现父亲的异常也是他每个月都能按时把工资拿回来的缘故,有了工资,谁还会多心呢!谁还能猜得到,他竟然已经是一个下岗职工,而且已有半年的时长……

一向粗枝大叶也一向颇有主见的母亲仿佛被抽空了,她六神无主,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六神无主。原来,她也有这样的时候,原来,我的母亲也不总是那么坚硬和强硬。

她和我,和妹妹商议。我们能提供什么?我们什么也提供不了,那时我们都还太小。随后,她找来大舅。大舅把他围在腰上的那条宽皮带解下来给我们看:“小浩、小雯,你们没见过吧?大舅现在可厉害啦,别惹我生气,我要一生气我的腰就断啦,我的腰断了就赖在你们家不走,天天吃你们家鸡蛋!”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和孩子们贫。真没个大舅的样儿。你说说,这事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凉拌。他不是瞒着你们吗?你们也得瞒他,就得这样他才好受些。他为什么瞒你们?怕你们生气怕你们着急,怕影响孩子们学习进步,你别说我还真没想到我这妹夫,有一套!真是个老爷们!妹妹你算是找对人啦!好啦好啦,我继续说这事儿。你们得瞒他,你们惨兮兮地告诉他说你别瞒我们啦我们都知道啦,他可能自己都接受不了。瞒到什么时候?瞒到他不想瞒的时候为止。当然你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妹妹,妹夫的事儿可全靠你啦,他是火性汉子求人脸上挂不住,这事儿不能让他去做,得你去。得把他的工作要回来,不还得养家嘛!我这个妹夫,也真是。我不知道该夸他还是该骂他。”

“他大舅,我们就……装不知道,接着让他该上班上班,该回家回家?”

“就得这样。他承认了,想好了跟你说,那样才行。现在他单位回不去,朋友们也帮不上,心里还有一肚子气,这时候你得让他感觉到家的温暖啊。我说妹妹,这时候你的话可千万不能多,要是让他对家里人也寒了心,可就麻烦啦。”

“对对对,我们听你的,听你大舅的。”

我们开始我们的伪装。我发现,伪装其实是一件很让人为难也很是提心吊胆的事儿,尤其是对于我这个十一岁的孩子来说,尤其是,对只有八岁的妹妹来说。晚上,她睡不着,总是用手指捅捅我:“哥哥、哥哥,我说这句话行不?”“哥哥,我要是这样……咱爸看不出来吧?”“哥哥、哥哥,哥哥、哥哥,我能不能……”

“不能。”我对她说:“困死啦,睡觉吧,明天再说。”

“哥哥,就说最后一句,最后一句,我保证……”

没完没了的最后一句、最后一句,她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有的还曾经问过。我不再回答她,故意给她一个离远一点儿的后背。她睡着了,接着我也睡着了,但我始终记得那日我所做的梦。

我梦见,我和父亲母亲还有妹妹在一起吃早饭。一家人,极为用心地吃着,说着,我感觉自己的心一直在扑扑扑地跳。好像是父亲问我一句什么话,一句我没有想到的话——我极为紧张地想答好,可是越紧张则越出错,我吭吭哧哧,可是还是无意地泄露了秘密。父亲马上就抓到了它,他实在是太敏感——在梦里,我看见父亲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变得灰暗、阴沉,甚至有些无奈。只见他慢慢地、慢慢地干瘪下去,像纸片那样,飘飘悠悠、飘飘悠悠地飘到了墙角,然后飘到墙上去了。在梦里,我冲着贴在墙上、像纸片一样薄的父亲大喊:“爸,你别这样,我错啦,我再改过来还不行吗?”

醒来的那一刻我甚至听见自己还在哭泣。我的心跳得厉害,它仿佛一下子大出很多,我的胸口完全装不下它。妹妹睡着,有微微的鼾声,然而在翻身的时候她竟然抽搐了一下,“爸爸”,她含混地吐出那两个字来然后又沉沉睡去。

第二日。天还很暗,院子和房间都在黑暗之中几乎看不清轮廓,远处,一两声鸡鸣串在纤细的游丝上送到我的耳朵里,我听见,父亲那屋簌簌簌簌,“这么早。”母亲嘟囔了一声然后是翻身的声音,下床的声音,走到堂屋里喝水的声音,开门的声音,两声轻轻地咳嗽,然后是脚步声和扫地的声音。

我的心扑扑扑地跳起来,像梦里感觉的那样。

妹妹也已醒来,但她没动,而是盯着我,把她的一只手朝我的方向伸过来:“哥哥。”我也伸出手去,然后是等待。现在,还不到我们起床的时间。

“起来啦起来啦,”母亲的声音,听得出来她的声音努力像平时那样,但还是有些变化。“都起来吧。”

我们俩哼哼叽叽,一人一副刚刚睡醒不情愿的样子,“妈,我的裤子呢,我不想穿这条。”——妹妹一边抖着她的裤子,一边朝我眨眨眼,她得意于自己的临时发挥,大概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好演员。

饭桌上。我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对付着碗里的饭,“我忘了,今天我值日。我得早点到。”妹妹用筷子点了点父亲炒的洋葱:“爸,咸啦。”母亲由这里接过话题:“我也觉得咸,齁得慌。你爸爸又打死了一个卖盐的。洋葱不吃咸,你放小半勺就行,千万别一整勺都放上。你要放一整勺,那就多切半个洋葱,现在天也不热了也坏不了……”

——不得不承认,我的母亲,我的妹妹都是好演员。她们和平日里一样,她们仿佛和我父亲是一伙的,一起参与了整个伪装,而只有我是被抛在外面的那个,他们都是在表演给我看。

当我背起书包,把自行车从西边的偏房里推到院子打气的时候,我的心已经平静下来。

我知道,自己也行。

12

周一到周六,父亲继续“上班”,我们一家人一起维护着这个谎言,装作并不知道父亲早已经辞职,他不太可能再进砖瓦厂的门,也不太可能去所谓的“农房公司”。上班的那段时间是父亲“消失”的时间,是他一个人出门秘密生活的时间,母亲、我和妹妹都装作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我们也像往常一样,只是时间久了我慢慢地失去了表演的兴致。我看着他们表演,父亲,母亲和我太有才能的妹妹,她,才九岁。

周日,父亲的爱好已渐渐转移,他更多地专注于成为一个木匠:秋日渐凉,大舅的腰疼在经过几次按摩之后反而更加严重了,没有大舅的陪伴父亲的兴致也被缩减不少,他只是偶尔一个人去钓鱼,而更多的时间留给了锯子和刨子。“要不,咱家里开个木匠铺?我的五金店也不干了,给你去卖家具,多好。”母亲乐呵呵地怂恿,“咱爹不是当过木匠吗,听人说他还去北京修过王府,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也是听人家说,又不是我说的!现在好啦,子承父业,说不定咱家就指着这个发财啦。儿子——”我不知道母亲突然想到了什么,但清楚的是,她把后面的半句话给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她的眼悄悄地瞄向父亲的位置,然后又飞快地转向我的方向:“儿子,你给妈拿擦手油去,这些天也不知怎么啦,光掉皮。哎,宝平,我是不是得了那个什么……白癜风啊?”父亲头也没抬,他专心地吊着一根细细的线,“白癜风是身上一块一块的白,一点血丝都没有,你以为你想得就能得啊。就是空气干燥闹得,你多洗洗手就好。”“你的意思是,我总不洗手呗,我哪天不是洗三十遍,你两天也顶不上我一天的次数。”母亲颇为得意,她把手伸给我,“儿子,你给妈看看,是不是白癜风?”

母亲的话题转得略有些硬,但还是轻易地骗过了父亲。那时,他的心思都在木板上的线上,他要把这条线划得笔直,宽窄合适,这当然来不得半点儿大意。

我们家有了新椅子,父亲为它们涂了两遍清漆,而且两把涂得薄厚不一样——说实话,我和母亲、妹妹都看不出其中的差别。我们的看不出很让父亲高兴,“涂薄了对。它不显得污。”经过父亲的提示,我们依然没有发现它们的差别在哪?而父亲说的污又在哪?

接下来我们家又有了一张新床,妹妹坚持要把它换给我们,“我们的太窄。我总怕掉下去。”随后,我们家又添置了一张新桌子,父亲把它的四条腿做成弧形,这一变化可耗费了他不少的精力,一遍遍,父亲画出的线简直就像我课本上的数学题。然而,父亲的工作并不顺利,他的这一奇思妙想害了他:腿不平,始终不平,总有一条腿比其他的三条腿略长一点儿,父亲只得一次次计算,一次次使用刨子和锯子,一次次修改他画出的线——我们眼见着,这张桌子的腿越来越短,桌子越来越矮。

“不许笑话你爸爸。你们俩给我记住喽。”母亲悄悄地叮嘱我们:“我说他两句行,你们可别说。我平时就那么和他说话,我要是不说他,他会起疑。别让他烦了不愿意干了。你爸爸现在也就这点儿爱好,其实他心里苦着呢!你们以为他真愿意做木匠活啊?他是打发时间。做着活,他就没时间想别的,可不能让他胡思乱想!咱就让他做去,不就是浪费点木头吗,浪费就浪费吧,总比人憋出病来强吧?你们俩可给我记住,咱就哄着他,别让他生气。”我和妹妹使劲地点着头:是的,我们懂得。

这张桌子,在入冬的时候终于完成,但它还有三条腿短、一条腿长的毛病,放在院子里,无论是哪一个位置,一不小心它就会晃,会把碗里的粥或别的什么洒出来。我和母亲、妹妹,却仿佛看不到这张桌子的毛病。“挺好,挺好的,矮就矮点吧,小雯正够得着……”我们护着自己的碗,以免受到桌子晃动的影响。这张桌子,父亲为它上了一遍清漆,然后是调了橘色颜料进去的大漆,再然后又是一遍清漆:在它被父亲交付给我们使用的时候油漆的气味还非常浓重,然而我们仿佛都没有使用自己的鼻子,闻不到油漆的气味。

“我去学学木匠去。”父亲跟母亲商量:“自己琢磨吧,总是差点事儿。让人家指点一下,唉,可能一下子就明白啦。”“你不是有书吗?跟书上学不行吗?”母亲一边梳着头一边朝着镜子里的自己左右看,“学学去也行。他二舅听说你学做木匠活,前几天特别找到我门市上跟我说让你给他打个柜,三个抽屉的那种,他在大舅那里见过。我没答应他,二舅这个人老是想巧,总想占点便宜,给他做柜咱还得搭木头搭时间,说不定还得让你送过去——你要是去学学,要不就给他打个小柜?就当练手。”

“行啊,用得着咱是瞧得起咱。”父亲把母亲乱丢的电线闸板、护套线、螺丝刀一一归拢,母亲一向粗枝大叶,父亲说过她太多次了。“我也正想打个木柜,打个梳妆台,以后小雯也用得着。”

“你以为女儿大了,会看上你这破玩意?”

父亲真的去报了名,交了报名费。私下里,母亲向我和妹妹抱怨,报名费真贵,有那钱还不如买五斤肉吃呢——但父亲要钱的时候她却没这么说,她说的是方柜、立柜和梳妆台。一向认真的父亲带着他红色塑料皮的笔记本前去上课,三次课后,父亲的兴致已发生动摇。“听不太懂。也不是听不懂,咱没那工具,电锯、电钻、电刨子,什么都用电。现在都机械化啦。”

“没有,咱们买啊,”母亲朝我和妹妹挤挤眼,“我说宝平,咱把西偏房全收拾出来做你的木匠铺,你说的那些东西咱添置上,等你做大了咱再出去租厂房,你看这样行不?”

“那工作不要了?”父亲意外地提到了工作,而且是他主动提的。我感觉,在父亲提到工作这个词的刹那,房间里的光线骤然地暗了下来,空气也变得凝重稀薄——明显,母亲也有些措手不及,她不知道该如何接住父亲抛出的话茬。好在,又是父亲自己转移了话题:“这就是个业余爱好,家里有什么事儿不至于等着求人。咱谁也不求。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啊。”

“你也学学剃头烫头,宝平,庆海电线的那个刘格生你还记得吧?怎么的,在咱们门市对面,挨着沧州光华电器,右边是小七的门市……怎么的,你叫人家刘肚子,他肚子一直这么挺着,你怎么不记得!我不是说他!我说他嫂子,前天下午她嫂子来找他可能是想借点钱,当时刘格生在我门市口说话她就找到这边来了。她烫的头,这边卷一点儿,那边卷一点儿,中间不烫,中间一点儿都没烫!看上去挺洋气挺好看的。我当时就想我要烫头也这样烫,我可不想烫小七那样的,多难看,像个炸着毛的鸡似的……”母亲有些兴奋,她走到父亲的面前用手前后左右地比画着,“你要不学学去?”

“不学。”

父亲拍拍堆在院子里的长长短短的木头,“木匠活儿我还没学好呢。”

13

父亲拥有属于他自己的隐秘生活,从周一到周六,他把这份隐秘生活叫作“上班”——在得知父亲已经辞职的消息之后我母亲也开始拥有她的隐秘生活,她当然不能闲着,她要把我父亲丢掉的工作“再要回来”。

事实上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都做了什么,是如何做的,她没给我和妹妹认真地谈起过,至于是不是后来和我父亲说过不得而知,反正,她没和我们认真地谈过。我反复地使用“认真”这个词当然是为了保证严谨,在过程中母亲偶尔会泄露上一句半句,也就是一句半句,接下来则是她的感叹:“真难啊。”“都是些什么人,吃红肉拉白屎。”“难死个人啊。还说不得道不得。”“还是人民公仆不?那官腔打的!”“我都想撞死在他屋里,出了人命看他怎么收拾!”“别求人。没用。真到事儿上,唉。”“你爸,也真是……”“我一进那个院子,头皮都炸。要不是为了你爸,这辈子我可不想再去,打死我也不进!”

母亲不肯给我们透露具体的内容,去了哪里又找了谁,这些她是不说的。她愿意说的是她的感慨感叹,我和妹妹在她的感慨中得到线索:没什么进展,又没什么进展。她撞上的,是一堵又一堵的墙。“做个人多难啊。你们也理解理解大人,别光一天天就一门心思地玩,也让大人省点心。好好想想今天老师讲的,都是什么内容?什么是重点?都学会了没有?记住了没有?别做完了作业就万事大吉,你们看看人家赵建国家那儿子,看人家的学习,唉!我去他家串门说得那么热烈,电视还开着,可人家就是不受影响,你说你的,人家学人家的门都不出……”

我和妹妹,实在是受够了母亲的滔滔不绝。多年之后,已经出嫁的妹妹谈起:“妈,你自己是不知道自己有多烦人,你一开始说我的脑仁就疼,我都想耳朵里塞上棉花让你自己说去。”“我说得多吗?唉,我说的哪个不是为你们好,我说的错吗?我不说,你们现在能长成这样?”母亲依然是振振有词。当然,这是应该打住的题外话。

“要是我自己的事儿……”我明白她的意思,要不是为我父亲,她早就放弃了,她实在是积蓄不起太多的力量,但又不得不。“不能让他一个人,就一个人……”母亲真的是没有了力量,她甚至没有力量把这句话说完整,心里的悲痛就把后面的部分冲入到盐水中。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母亲疲惫而臃肿地回家,然后脱掉身上的旧式军大衣,掸一掸没能化进棉衣里的雪花,便一头倒到床上去。“太累了。”母亲对父亲说,“晚饭你们吃吧,我不想吃,吃不下去。这个下午啊,累得半死也没挣到仨瓜俩枣,想想就有气。”

——她说的不是真的。我知道她下午没在门市。我的书包破了个洞,我去门市找她,想让她给我补一补,但我遇到的是铁锁和紧闭的大门。是安然电器的齐姨给我补的,她说我母亲上午十一点的时候就离开了小南门,至于去哪儿她不清楚。

“饭熟了你还是吃点吧,”系着围裙的父亲提着小铲,“我做得有点多。要不明天早晨还得吃剩菜,天天吃剩菜。”“行,一会儿吃点。”母亲的回答里面含着勉强。

为找回父亲的工作——母亲不和我们细说,但不等于她不需要一个倾诉的人,一个能给她出出主意的人,一个让她信任的人。那个人,就是我的大舅。那一年冬天,我见过多次母亲把大舅叫过来细声地“密谋”,他们躲进另一个房间里,我能听到的只是嗡嗡嗡嗡的声音。偶尔,大舅的声音会突然地高出八度,“妹妹,这可不行啊!”嗡嗡嗡嗡,“太对啦,就这么办!”嗡嗡嗡嗡,切切切切……

某个下午,大舅还领过来一位清瘦的中年人,他阴着脸,不肯露出一丝笑容。大舅和母亲,一先一后把他引到另一个房间,并关上门,然后是一阵阵嗡嗡嗡嗡的声音。门开后,那个中年人阴着脸走在前面,大舅紧走几步拦下他,母亲提着几件东西也赶过来:“大兄弟你多费心,多费心,我们也没什么……”中年人用余光扫了一下母亲提着的东西,“不用不用,事情我会处理,但成不成我可不敢保证。”“没事没事,大兄弟有你这句话我也就放心啦,你多受受累,你看我们也没多准备……”“不用,我说了不用。我和虎哥谁跟谁啊。”说这话的时候中年人的脸依然是阴着的,他挥挥手,急速地走出屋门,穿过院子,随后我便听见汽车发动的声音。

“你看……”

“给我。”大舅把母亲手里大大小小的盒子接到手里,刚才紧走的两步让他的腰又开始疼起来,“酒,我让你准备的酒——”“好好好我就去拿,就去拿。看我急得,我是怕人家走了,本来就是给人家准备的。”“你送过来!”大舅提着东西已走出大门,汽车的声响和他们说话的声音混在一块儿,更让人听不清楚。

14

腊八。我记得那年的腊八冷得透彻,窗棂上全是晶莹的冰,屋里的水缸也被冻住了,我听见父亲用瓢砸着冰块,一下一下。“这天气,”母亲也早早地起来,她在父亲的前面拉开屋门的插销,推开屋门。“哎哟哟,冻死人啊。”母亲又退回了屋里,“宝平,这么冷的天,又是大过节的,你就别去上班了吧。”她朝着自己的双手哈气,“我的门市也不开张了。这样的天,谁去买货。屋里又没生炉子。”

“不去啦。”

是的,我父亲说:“不去啦。”这下,轮到我母亲紧张了:“我可不是拉你后腿,你要想去就还去,我不是心疼你吗。”她略有些忙乱地朝着我和妹妹的方向看,守着烧砖的炉子倒是不冷,哎,你们两个,起来吧起来吧,跟着你爸收拾收拾。

“不去啦。”父亲再次重复,他似乎把自己的声音略略地拉长一些,“今天待在家里过腊八。”

父亲和母亲都在的一天充满着特别的祥和气氛,我用冻得通红的鼻孔呼吸,在院子的里里外外疯跑——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有那么多的力气和愉快。那一天,我心里的一块小石头似乎被丢在了什么地方,我不打算把它再找回来,至少暂时不。我们也喝到了腊八粥,父亲多放了些芝麻,而这些芝麻是他昨天在煤炉上炒过的,因此,在我们喝完了粥、洗净了碗之后,屋子里还飘荡着丝丝缕缕的芝麻香,母亲叫我们进进出出的时候一定要关好门:她试图,多保留一些屋子里的热气和香气。

下午的时候,妹妹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突然哭起来,父亲从自己的抽屉里掏出一块大白兔奶糖,装模作样地沉下脸:“不哭,小雯不哭,今天可不能哭!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谁要是哭,一出门就会冻耳朵,你爷爷那时候就告诉我们,腊八这天是一年里最冷的一天,谁要在这天哭……”没等我父亲说完,妹妹的红眼圈里已经挤出了笑容,“没事,我没哭,你看我不笑了。爸,我要戴你的棉帽子!”

二舅来过,他还带来了自己的儿子。“姐姐,姐夫,我本来准备给你们买三斤肉,后来想吧还是买鱼,新鲜,我都买好啦,这小子过来提醒我:爸,我姑父可是爱钓鱼,你还给他买鱼他看得上眼不?我想也是,这不,好说歹说人家才给退了,我又买了一只鸡。比买鱼还多花一元一角呢!对了姐夫,我那小木柜你给做好了吗?别的不考虑,我姐姐卖五金,五金件你可得使好的,得好用……”我父亲领着二舅到偏房里看了看他的木柜,红松,背板用的是樟子木,防虫。“尽管往前赶,我今天就不做啦,太冷,受不住。再说油漆也不好干。”父亲一脸的歉意,而我的二舅也非常大量:“今天,今天怎么能干这活呢!没事没事,年前要是做不完,十五之前我能拉回去就行。家里吧,也没嘛值钱的,可杂七杂八又真不少,不然我也不能张口跟你要不是……”正说着,大舅的自行车撞开了门,“小浩,把肉和鸡拿走!这么冷的天,真是要冻死几个啊。”

“大哥,我知道你会来,但没想到你也买鸡。这不,买重啦。好在这大冷的天坏不了。”

“多了多吃,少了少吃。今天你可别像去年似的早走啊,咱哥俩陪你姐夫喝两杯。小霁霁也来啊,叫大伯!大伯给你们带了糖!”

喧闹而欢快的下午,家里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气氛,我和妹妹都由衷地高兴,虽然我们当时也一致地讨厌梁晨霁,在我们眼里他就是一个被惯得不像样子的混世魔王。他会突然地揪住我妹妹的头发,或者把父亲削好的椅子腿折下来当作武器,朝我父亲的腿上哈哈地打过去。“哥,你也不管管他!”可我又怎么管?我所能做的只是,站在妹妹和这个表弟的中间,让他的拳头打在我的肚子上、腿上。好在这只是个插曲,它并不能影响整个下午的主旋律,这个下午的主旋律交给的是另一架乐器。

闹够了的梁晨霁终于安静下来,他睡在我妹妹的床上,母亲把他朝里面挪动着并脱下了他的鞋子。“别在我床上”妹妹小声地抱怨,母亲狠狠地斜她一眼:“什么话!别没事儿找事儿!”母亲的声音同样压得很低,正在和我父亲下棋的大舅、二舅应当听不见。“都安静些!我去炖肉,小浩把蒜剥好。”

很快,我们闻到了肉香。在闻到肉香不久天色也就慢慢地暗下来,仿佛它也是闻到肉香之后才决定变化的,它早早地做好了准备,就等着肉香出现它就开始变暗。天色一变暗,母亲准备好的饭菜也快要上桌啦。

有个小小的插曲。收拾净桌子,母亲为较短的一条桌腿垫上了纸片,二舅突然提出要走,他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来——“得得得,你要走就立即走,我告诉你,今天我可真不拦你啊!”大舅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和二舅说话,“老毛病了,一说要坐下来吃饭你就说有事有事,多大的事儿?离开你地球就不转?不就是要你姐姐、姐夫死乞白赖地拉住你不让你走,你好有个面子吗?你也别这表情,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这样一说,二舅的脸上真是挂不住了。“我是真不能留下来吃饭,再说这熊孩子啊,也不是省油的灯!我还是走吧,你留也留不下我。”二舅冲着屋里喊,“霁霁,回家啦!快给我出来!”

好说,歹说,父亲、母亲和我都劝,而梁晨霁也不想走,最终二舅还是留在了饭桌上。“我告诉你,既然来了,就别想走,吃他顿饭咋啦?正经的亲戚,妹妹、妹夫又不是外人,吃他是看得起他!今天,你就痛痛快快喝酒,喝多了就在这里睡,我这当大哥的应当还有这权威,我得说了算。”大舅给二舅满满地斟了一杯杏花村酒,“别先告诉我不能喝,今天过节,都要多喝一点儿。”

依然是祥和、快乐、喧闹,它是每个人的,包括我的父亲和母亲,也包括我的大舅和二舅。“看这小子,真能吃。”大家一片欢笑;“别光吃肉,孩子,都长成小胖墩啦,长大了说不上媳妇。”又是一片欢笑。大舅、二舅和我父亲也沉浸在欢乐里,他们一杯又一杯地喝。

外面,下起了雪。

曲终人散,在父亲拉了一段二胡之后大舅和二舅他们各自回家,雪已经下得很大,院子里被雪映得发白,二舅他们的脚印清晰地映在上面。大舅走出大门后又探回身子:“妹妹、妹夫,你们休息吧。再冷的天儿也会过去的,‘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妹夫,开了春,我腰好了,咱们再去钓鱼!”

母亲收拾着桌子、椅子,将剩余的饭菜集中在一两个盘子里,而父亲,则吱吱呀呀地调试着他的二胡,重新涂抹上松香。

“他二舅说的买砖的事儿,你不用理他。还没完了。什么便宜都想占。”母亲说完,她停下手里的活儿,似乎是在等父亲的表示。

父亲低着头,粗重地呼吸着,依然注意着他的二胡。过了许久,他的二胡发出两声奇怪的声响。“我辞职了。没工作了。”

母亲愣在那里,仿佛这个消息她之前并不知道,仿佛这个消息不是真的,它不过是一个危险的玩笑,可它一旦炸裂——

二胡,又发出两声奇怪的声响,父亲的脸在颤抖,手也在颤抖,他的眼睛慢慢地积满了泪水。他,低低地抽泣起来,那么多、那么多的疼痛、委屈、愤恨和懊恼,那么多、那么多的隐藏和积蓄,就像堤坝上溃开的小口,它似乎已难以止住……

15

这完全是题外话,下面的文字将由完全的题外话组成。

在写下这篇文字的开始,我尝试《父亲的隐秘生活》为题,然后是《平静与涡流》《躲在沉默之中》《独自背负的“蜗牛”》《隐藏在生活背后的生活》……经历过多次的犹豫之后,包括与朋友丁东亚商榷后,我决定使用现在这个标题:《生活背后的生活》。半年的时间,父亲的生活可以说是隐藏的,我无法说清他是如何度过他的那些“至暗时刻”的,现在也依然不能。那些隐藏的日子,对他来说应有着锥心之痛,他的心脏里被放进了百万条有着尖利牙齿的虫子,一旦他把自己放在那个隐藏的时间之中,虫子们立刻会获得复活。

而他,还选择一个人去承担、承受。

“我不过是被时代潮流淘出去的一颗小砂粒,没什么可说的。”父亲在得知我要书写他的这段经历的时候,微信给我。但当我问起他在那半年里都做了什么,是怎么想的时候,他没有回复,从上午十点一直没有回复。直到傍晚。“照顾妹妹。看你们啦。”是的,就是这样一句有些突兀的话。妹妹,我和她聊起有关父亲的细节,她说当时她还太小理解不了多少,但有个感受非常强烈,就觉得“天好像要塌了一样,心慌。”她说,她也感觉父亲就像坐在一辆疾驶的车上突然地被抛出去了,甚至一下子摔得体无完肤。“哥,我觉得咱爸是‘满腹锦绣,百无一用’——你不觉得吗?”

我觉得也是。我觉得父亲在他那段隐秘的生活里,大约会有一个强烈的感觉,那就是,他就像是一只青蛙,刚刚从水中露出头来就被一根木棍按在头上按进了水里。他挣扎着,又一次露出头来,那根木棍则再次伸过来,如此往复、往复,他几乎就要放弃挣扎,可那根可恶的木棍又一次按在了头上……

“那时候,我还怨过父亲。”妹妹在电话里说,“我心想你怎么不忍一忍,怎么不……在同学面前我就怕他们提到父亲,到后来,我讨好所有的人,我讨好他们不是他们多优秀,而是他们的父亲没有辞职,没有下岗……”停顿了一下,妹妹问我,“哥,你说,你有没有过这种想法, 说实话。”

说实话,有。我也这样想过、怨过,觉得他无能,觉得是他的脾气让自己和这个家陷入了这样的境地。尤其是,父亲在家待到第三、第四年,而我也进入到青春的叛逆期的时候。已经很久远了,我现在倒是越来越理解我的父亲,我妹妹更是。

写下这篇文字,我本来更想将神经末梢伸入到他的内心里去,写他的痛苦和挣扎,写他在家里人面前的掩饰和由此带来的拉扯、撕裂,写压在他心上的那股庞大到无法言说的力量……但我不能。即使完成了它,我父亲的隐秘生活依然是个人的隐秘,我其实也害怕那个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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