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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

时间:2024-05-04

曾宪国,重庆人,出版长篇小说《雾都》《门朝天开》,小说集《人市》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顺城街在重庆主城区下半城。主城区是座山城,坐落在长江边,山腰有条之字形公路,拐弯的上半部被本地人叫作上半城,下半部叫作下半城。这种包含地理因素的叫法,如果是用来说明某个地方,那其中的意味是浅显的;但要是说某人是下半城的,那其中的意味就要深长得多了。下半城沿江,沿江的码头自古一个接一个,当船工的、做小生意的云集,下半城也就成了穷地方的代名词。

现今的劳务市场,本地人称为的“人市”,就在下半城的顺城街。

毛铁一进顺城街就像枯树遇到了春风,从头到脚都忽地长出了精神,一派得意的样子。因为他是顺城街人市的大哥,是大哥就得有大哥的姿态。

人市,这说法很合毛铁的意,会使他联想到过去随父母走十几里山路去赶的青龙场,记起卖蔬菜的菜市、卖鸡的鸡市、卖猪崽的猪市、卖牛的牛市……

跟毛铁一起走进顺城街的还有个妹儿。妹儿走在他身后,显得有点兴奋,因为她的脸是红扑扑的,而且还像开花一样开着心满意足的笑。她走路带跳,背上的帆布双肩包一颠一颠的,一束马尾巴头发在背包上忽左忽右甩动。这很有点放学回家的中学生味道。当然,她跟中学生年龄是不相称的,但她的举动却没有半点装嫩的感觉,一切都显得非常自然,是一种青春飞扬的自然。

毛铁走得有些快,妹儿两次赶上来挽他手臂,都被他高傲地丢开了。路上不断有人跟毛铁打招呼。他们都一律叫他铁哥。招呼铁哥的,都是来人市找活路的农民工,有的他认识,有的只是个面熟,有的根本就不认识,但铁哥一律都点头或哼一声回应。这种感受,让铁哥很消受也很满足,就像乡干部下乡检查工作,走在两边都有庄稼人做活路的田坎路上。那些人,招呼过铁哥后,随即都要打量跟在他身后的妹儿。妹儿长得不算漂亮,但却有一股让人眼睛亲热的活力,身材也长得丰满匀称。那些人一看,看得妹儿的脸更红了,就像马上要从树上掉下来的桃子。铁哥却无事一般,只顾向街尾走去。

刚到十字街口,左首街边突然响起噼里啪啦声,毛铁骇了一跳,后面的妹儿竟尖叫了一声,上前拉住毛铁的手膀就往身上靠。原来,一家饭馆新开张,城里不准放烟花爆竹,在用高音喇叭放电声火炮,第一声还没控制好音量,发出了呜的一声尖啸。

饭馆门额上挂着黑漆红字招牌:豆花西施。一位穿红缎子短袖旗袍的少妇,笑吟吟站在招牌下张罗。毛铁想起,几天前,小松跟他说街上要新开一家饭馆,名字取得稀奇古怪的叫豆花西施,又说老板娘也被人叫豆花西施,长得很妖娆。看到正在张罗的少妇,毛铁想,这怕就是豆花西施了,干脆就把眼睛像膏药一样贴在了她身上。少妇那一双臂膀特别晃眼,丰腴得像新出塘的莲藕。毛铁看得吞口水,恨不得捧起咬一口。毛铁决定,哪时要来会会她。身旁的妹儿见毛铁看人看发傻了,便推他。毛铁笑了,抽出胳膊说,这个龟儿哟,没想到像打炸雷一样骇人。

人市在街尾的一栋大楼一楼里。这层是清水房,只有水泥柱子和框架,临街一道矮墙,上面用铁条焊成一长排栏杆,“顺城街劳务市场”的木招牌横挂在栏杆上。毛铁远远就看见在里面找活儿的人焦急得发慌,他们双手抓住铁条,把脸嵌进窗格子,一张张脸都变窄了,急切地朝外面张望。还有一些舍不得交一块钱进场费的,便游散在街头,目光四下乱扫,见人就问要招工请人吗。这时,两个握半导体喇叭的保安人员在厉声喊话,把游散的人像撵羊似的往大楼里赶。市场规定不准场外交易。那些找活的人见毛铁来了,一窝蜂上来围住,七嘴八舌地求他介绍工作。毛铁说,哪有恁多的活路给你们,我还是个丘二呢。丘二是本地人对打工的称谓。毛铁刚到人市听人喊他丘二时,心里不悦,还怪别人认错人,说我不姓丘,我姓毛。后来经人解释才晓得了其中的缘由,解放前,本地人喊当兵的叫丘八,是幽默地把兵字分成两半喊,由此派生出喊帮工为丘二,原因是跟当兵的差不多,天下为家,八方当差找饭吃。解放后,喊丘二是糟蹋人,一度销声匿迹,没想到这喊法现在又时兴起来。尽管面对这种解释,毛铁开初还是感到刺耳,久了,竟习以为常,有时对自己也这样叫了。众人笑着说,你是大哥,我们才是丘二。毛铁在说笑中分开众人,径自向大楼走去。

进口处摆着一张条桌,后面坐着收费撕票的高老头,毛铁像往常一样,向他点点头,带着身后的妹儿就往里走。高老头却起身拦住他,对他说:“毛大哥,不好意思……”

毛铁问:“啥子不好意思?”

高老头说:“真是不好意思,不管哪个人都要买票进场。”

毛铁有些惊诧,上前靠近高老头说:“两天没来,我长变了,不认识我?”

高老头说:“你没变,是毛大哥。”

毛铁说:“还以为你得了健忘症。那为啥子不让我进去?”

高老头说:“是杜主任这样吩咐的,还说这是管委会的新规定,任何人都得执行。”

杜主任叫杜斌,劳务市场管委会主任。毛铁不相信他会说这话,就指着自己的鼻子说:“老子才不管啥子新规定不新规定,莫非他指名点姓要我毛铁也得买?”

高老头委屈地说:“毛大哥,话就不好挑明,你晓得我这当丘二的不敢乱说。这样吧,今天我装一回瞎,下次就不行了,这事你还不能跟别人说。”

高老头说完拉开抽屉埋头在里面找东西。进场费也就一块钱,毛铁不是拿不起。他是大哥,从来进场不交费,何况私下里还跟杜斌有着交易,这新规定的确叫他有点失身份。毛铁本来要冒火,但高老头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只得把火气压下去,领着妹儿进了大楼。

大楼里人头攒动,喧声嘈杂。找活路的男女三五成群,或蹲或站或坐,有的男女在互相打情骂俏,填补离乡背井的空虚;有的拿着硬纸块,上面写着什么红白二案、墩子、卤菜、挑面窝子、熬火锅卤水等等,像找魂似的四下里钻,到处找雇主。这种闹哄哄的气氛和酸臭的汗味、呛人的烟味,毛铁很喜欢,一到这里他就像鱼儿游在河里,立马变得鲜活起来,刚才进门惹的不快,顿时也烟消云散。毛铁看见小松在人群里窜来窜去,就大声喊小松。圆脸的小松听见喊,便和几个人一起来到毛铁跟前。小松步子没站稳就说:“大哥,这两天你手机不开,跑到哪去了?”

毛铁意味深长地笑着,回头看一眼紧贴身后的妹儿说:“我还能到哪去,还有哪里值得我去?”

小松也看一眼妹儿,妹儿霎时像出锅的虾子满脸通红,低垂着眉头,不敢看人。小松认出她就是三天前到人市来找活路的那妹儿,差点被人贩子拐到外地去,幸好被毛铁碰见把她解救出来。小松一下明白了,就说:“也不给弟兄们留个口信,像耗儿钻了地洞一样,连个影影也见不到。”

毛铁举拳捅小松胸口一下,说道:“你呀,平时精灵,这阵变笨啦,我纠正你,不是钻洞,是打洞。”

跟着小松的几个人咯咯笑,笑得毛铁更得意起来,便回头又看妹儿,妹儿的头垂得更低,下巴都搁到饱满的胸脯上了。

小松没有笑,却吼着声音说:“你们还笑,人市要变天了。”

毛铁环顾四周,然后慢腾腾对小松说:“你在说啥子骇人的话哟,我看天还是这样的天,没见垮半边下来。”

小松着急地说:“就跟垮半边差不多了。你晓得吗?现在弟兄们进场都得买票了。”

毛铁说:“这又怎样,我进场,高老头还喊我买哩。他说这是管委会的新规定。”

小松说:“屁的个新规定,龟儿子安心跟我们过不去,我看见有人进场就没买。”

这时,杜斌从人群中走过,毛铁眼尖看见,上前叫住他。杜斌停也没停,说:“哎呀,我正忙。”

毛铁要开口问进场买票的事,杜斌已消失在人群中。毛铁问小松:“你是说这规定只对我们?”又问:“是不是这两天我不在,春秋火锅城的丘二回来煽动罢市,惹他发火了?”

小松说:“这些都不是,我觉得是……”

小松拉着毛铁的手臂在原地转一圈,目光像机枪一样扫出去,然后站定,朝一个方向指过去:“那里,就是那个人。”

毛铁顺着小松指的方向望去,看见有几个城里人站在一起,找活路的农民工都不敢靠近,从他们身边走过也显得小心翼翼。其中有个虎背熊腰的络腮胡子,鼓着一对青蛙眼在跟人说话,嗓音像破锣,四周的喧闹也被压矮一大截。毛铁于是把那人打量一番,脸色渐渐严肃起来,问小松:“他是啥子人?”

小松说:“城头下岗的。我看见他和旁边的几个人进场就没买票,还是杜斌亲自带进来的,我听见杜斌给高老头作了交代,今后都不收他们的进场费。”

毛铁问:“真是这样?”

小松说:“当然。我看,他们是要跟我们抢市场。”

有人又接过话说:“他在收介绍费了。”

毛铁吃惊地问:“是那个络腮胡子?”

小松回答说:“对,就是那个络腮胡子。”

毛铁心里咯噔一跳,背上急出冷汗来。介绍费是他能收的吗?自己从武陵山区来到城里,二十来年啥子没干过,捡破烂,当“棒棒”(挑夫),火锅馆里洗碗,为百货老板做“媒子”(托儿)……吃尽了苦才瞄准这人市,而自己这大哥的地位,也不是哪个白送来的。为打工的介绍工作、解决跟雇主的矛盾、使找到工作的安心挣钱,这些,他络腮胡子做过吗?毛铁恶狠狠地问小松:“狗日的,他有啥子资格收介绍费?他为大家做过哪些事?谁要他来收的?”

小松说:“除了姓杜的,还有哪个?你今天没来的时候,杜斌领着那络腮胡子在市场里转了好几圈。”

毛铁又向那些人望去,目光有些疑虑,小松几个也跟着望去。毛铁说:“姓杜的真带他在市上转?”

几个人异口同声说:“真的。”

小松说:“那还不是和尚脑壳上的虱子——明摆着的,用面子给他打广告。大哥,弟兄们都等着你拿主意哟。”

毛铁又把目光射向那些人,然后慢慢转向市场上穿来穿去的人们。这时,他的目光渐渐变清亮起来。小松几个松口大气。他们晓得毛铁这下当真了,只要他目光一清亮,他脑子就不犯糊涂了。小松还是不满地又盯妹儿一眼,心里埋怨她把毛铁弄得神志不清,迷失了两天。

毛铁的眼尖,看见了,就拍小松肩头一巴掌:“你不要在我面前恨小琴,关她屁事。你给她找个当保姆的事,选一家条件好点的。”

小松这才晓得妹儿叫小琴。小琴悄悄拉一下毛铁的衣袖,毛铁扭过身,她在他耳边轻轻说:“我就跟你在一起。”

“不行,去当保姆。”

“我给你当保姆。”

“不行,我要啥子保姆,我才不想背个包袱来受拖累。”

“我不是包袱,不会拖累你,我会做饭,我会洗衣,我会好好伺候你。”

小松在一旁插话说:“大哥功夫真好,才两天,她就离不得你了。”

毛铁说:“不要在一边添油加醋,我的功夫还想多用在几个人身上,你快点带她走。”

小松对小琴说:“走吧,大哥教你床上功夫,我教你找活路的功夫。”

小琴不情愿地跟着小松离去,走时含情脉脉看着毛铁说:“我要来找你。”

毛铁说:“那是以后的事,再说。小松,把她的事办妥当了,去打听打听那个龟儿子的底细,我在茶馆等你。不要收她的介绍费哟。”

毛铁在人市打拼已经二十多年了。前十几年,他办事就在人市场,一开门他第一个进去,晚上关门他最后一个出来,天天如是,比坐机关的干部上班还正规。近几年来,他人生开始了新的转折,成了众人的铁哥,于是他少于去人市了。人市有小松几个张罗,不用他操心,一般他都在茶馆里喝茶。茶馆叫正阳老茶馆,在顺城街中街。毛铁喝茶喝出了一些习惯,不用茶馆的盖碗,嫌那装不了多少茶叶,冲两开味就淡了,而是用一只大号的老板杯,茶叶是云南的下关沱茶,发涨的茶叶有半杯,杯子里的茶水黑得成了墨水,要茶味苦得像黄连才舒服;再有要坐固定的席位,就是正对进门靠墙那张桌子的上方,那儿一坐,整个茶馆的动静一览无余,有人进出一眼就看得见,于是无论何时,即使他不来,这席位都会空着,有不知情的茶客坐了,就会有人对他说这位子是某某人的,那人就会让出来;如果哪天他心情愉快,同桌茶客的茶钱他还会慷慨付账,一包烟丢桌上随便抽,乐得茶客们铁哥长铁哥短喊个不停。因此,毛铁不仅是人市的大哥,而且还是老茶馆的大哥。无论是他跟茶客聊天,或是棒着硕大的老板杯昏昏欲睡,人市上的大小事都尽在他掌控中。在他喝茶无事的时候,还爱想他二十年前只身闯进这座大城市的情景。那时他才十七八岁,人生地不熟,坐轮船来到这城市,跋上码头看见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车,吓得他忘了怎么走路,傻乎乎坐在街边半天不敢起身。现在,居然他手下有了几个铁杆弟兄,在人市成了大哥,心里便生出一种满足的感觉。不过,他时常也会自问,要是他高考中榜,按当时的成绩最多考个师范院校,毕业后说不定又分回山区哪所学校教书,现在的情形又会怎样呢?每次他想到这里就想不下去了,因为他一想到山区贫寒的生活就揪心害怕。他不是嫌弃自己家乡,是他明白自己再难从这座城里走出去了。

这时,春秋火锅城的老板涂二娃满头大汗地来到茶馆,直奔正对进门靠墙那张茶桌。涂二娃那张苦瓜脸一嵌进门框,毛铁就晓得事情来了,便扭头跟同桌茶客无话找话说,直到涂二娃站在了跟前也当没看见。涂二娃摸出一包中华丢桌上,一屁股便把坐毛铁右首位的茶客挤到了一边去,急吼吼地说:“铁哥,你得帮这个忙。”

毛铁这才对着涂二娃一笑,问:“又是啥子忙,火烧你屁眼了?”

涂二娃也苦笑一下,说:“真的是火烧屁眼了。丘二些把欠工资的事捅到报社和电视台去了,记者要来调查,说要把这件事曝光。我硬是撞到鬼了。”

毛铁抓过桌上的中华,打开抽出一支点燃,狠狠吸一口,把一口浓烟往涂二娃脸上喷去,说:“听说你肾功能强,包了两个小姐,还去澳门豪赌输了百多万,手头紧了就干出这昧良心的事来?你晓得,丘二们一个月就等那点钱过日子,有的还要寄回去养家糊口,你一拖就拖了他们半年哟。”

涂二娃用手扇开面前的烟雾,苦着一张脸说:“还说那些,我都是急得喊妈了。铁哥,只有你出面,叫丘二些缓两天,等筹到款,一分不少发给他们,喊他们给报社和电视台打电话不要来采访,就说事情已经搁平了,我立马拿两千块答谢你。”

毛铁嘿嘿笑了,说:“你以为两千块就能打发我,让我当甫志高,未必你还不晓得我也是丘二出身。”

涂二娃赔笑说:“晓得铁哥心头装着他们。这样,只要事情不闹大,我再多给一千块。”

毛铁说:“跟我一说钱我就烦,为啥子不跟他们说?你这明明还在欺侮他们,把我搬去就镇得住他们?涂老板,你也是精灵人,揩屁股的事还得靠你自己。”

涂二娃说:“是呀,我是精灵人干了傻事,这回是拿钱买教训。”

毛铁说:“说你精灵你就精灵了,你是把罚酒当敬酒喝,看你这阵还傻得很,以为我会帮你说话,你包小姐、去澳门的时候为啥没想到要喊我帮忙?”

毛铁说完便喊茶堂倌倒水,不愿再理涂二娃了,把涂二娃晾在一边。涂二娃的火锅生意做了十几年,赚了不少钱,在本地的火锅行中也算是吆五喝六的人,还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在人前低三下四过,这很叫他不舒服,但此刻又得求毛铁,再有气也得忍了。他起初把丘二们小看了,以为这些红苕屎还没屙完的家伙好唬,是他养活了他们,只要一天有碗饭吃,他们只有对他报恩的份,还敢把他这个老板怎么样。但丘二们偏就要对他怎么样,丘二们给他提出期限,再不兑现补发工资,就要堵火锅城的大门,把事情捅给媒体。那些丘二都是经毛铁介绍来的,涂二娃晓得他们听毛铁的,于是来茶馆央求毛铁出面。涂二娃当着众茶客显出可怜相,叫毛铁很是解气,这不仅是他对发财的人眼红,更是恨那些不善待丘二的老板。涂二娃脸上快要挤出苦瓜汁了,对毛铁的一席教训不敢有半点反抗,只得继续连连恳求。毛铁还是说,这事你跟我是谈不好的,我可以出面协调,但你还得跟他们谈。涂二娃见只能这样了,就要毛铁去一趟火锅城,毛铁说我现在还有别的事要办,不能去,我晓得抽时间去。涂二娃说此事像屎胀到屁股眼了,不能拖了。毛铁说我晓得,还是得等它胀一阵。

涂二娃走了,毛铁捧着老板杯喝起茶来。这时,茶堂倌提着长嘴壶过来,揭开毛铁的盖子倒水,对他说:“这些老板心黑,该这样收拾。”

这茶堂倌是毛铁介绍的工作,收过他介绍费。毛铁抽出支烟丢他面前,说:“好好为客人倒水,少插嘴,免得惹火烧身。”

“我记住大哥的话,闭嘴就是了。”他手中的长嘴壶一扬一点,一道冒着热气的开水就冲向杯里,冲得茶叶子上下翻腾。他盖好盖子,拾起香烟看了看,舍不得抽,夹在耳朵上,又说,“谢大哥的好烟。还有件事要给大哥讲,对门豆花西施要请大哥帮忙找个掌厨师傅。”

毛铁说:“馆子都开张了,还差师傅?”

茶堂倌说:“师傅今天死了妈,要回去办丧事。”

毛铁笑了,说:“看来豆花西施的生意要败了。”

茶堂倌说:“才不会,白喜事会给她带来财运。”

毛铁说:“好像你个龟儿子得了她好处,跟她尽拣好的说。你叫她来找我。”

茶堂倌说:“她只晓得你,不认识你,听人说你爱在这里喝茶,就留话要你去找她。”

毛铁心想,她撞到老子枪口上来了,就对茶堂倌说:“我晓得了。”

老茶馆在豆花西施饭馆正对面。毛铁坐在桌后,透过墙上的破旧窗子,望见饭馆门外新立了块牌子,红纸上写着“开张鸿发,八折优惠,水酒在内”。音箱里前一阵的火炮声,如今变成了腰鼓声,阵仗倒热闹,但毛铁望了好一阵,进去的人只有几个。他看到老板豆花西施两次来到店堂外,站在牌子前左右张望。才开张的饭馆就这样冷清,如今生意不好做,见豆花西施焦虑的模样,倒让毛铁生出几分怜悯来,心想,在顺城街开饭馆,怎不来联络我毛铁呢?有我毛铁出面照顾生意,还愁店堂的门槛不被踏破。茶客们各自的谈话声将茶馆变成了闹哄哄的蜂房,在嗡嗡声中,毛铁独自想着,竟渐渐有了瞌睡……

小松带着个精瘦中年人来到老茶馆,站在过道上向里张望,从那些一起一伏的人头中寻找毛铁那喷了发胶吹着波浪的头。茶堂倌提着长嘴壶过来说,大哥在等你,他嘟起嘴巴往里一努。毛铁正枕着手臂伏在桌上睡觉。小松心想,难怪见不到他的头,原来在补这两天欠的瞌睡。

茶堂倌说:“两位喝不喝茶?”

小松说:“废话,来茶馆还不喝一碗。”

于是茶堂倌高高提起长嘴壶,掠过茶客们的头,像陀螺一样旋过紧挨密靠的茶桌,去柜台取茶碗,嘴里还一路吆喝:“里四桌,客人两位,沱茶两碗。”

小松过来坐在毛铁身边,用臂肘碰碰他:“大哥,睡得真香。”又对中年人说,“你坐。”

毛铁抬起头,睡眼惺忪地看小松,又望中年人,然后叫道:“唉哟……手臂枕麻了……”

毛铁倒吸凉气叫唉哟,撑直腰,伸开双臂慢慢活动。小松说:“我帮你活动活动。”

小松话音未落,就捏住毛铁臂膀像推磨一样摇动。毛铁皱着眉头喊:“不要你动……不要你动……”

小松开心地说:“你是大哥,平时不敢惹你,现在机会来了……”

毛铁一边护着臂膀一边骂:“你个龟儿子哟,看我不把你往死里整……唉哟……”

只一会儿,难受就过去了,毛铁的眉头舒展,臂膀也活泛了,顺手在小松腰间狠狠捅一下说:“老子打死你。”

小松说:“饶命饶命。”

茶堂倌一手提着长嘴壶,一手夹着两副茶具,笑吟吟走来,将茶具一撤,正好摆放在小松两人面前,然后用小手指和中指揭开碗盖,高高扬起长嘴壶冲水,等茶水冲好,小工又陀螺似的去应酬别桌的茶客。毛铁喝口茶水问:“那人的情况打听清楚了?”

“打听清楚了……”

小松要说下去,毛铁摇摇头打断他:“现在我不听。等会儿你去把弟兄们叫来,我请客,吃对门豆花西施。”

小松看中年人一眼,明白了毛铁的意思,就说:“那好,弟兄们也难得吃你一回。”

毛铁说:“还难得,就差点把老子吃成个叫花子。”

小松指着中年人说:“来茶馆的路上,碰见老王,络腮胡子要收他的介绍费,还打了他。我专门把他带来,叫他讲给你听。”

中年人怯怯地望着毛铁,喉管蠕动一下说:“是大前天,我刚找到活路,他手下的就来找到我,说要收介绍费,我说我已经交大哥了,他们问哪个大哥,我说就是毛铁……是毛大哥,他们说那不算数,要我重新交给任大哥,我不交,就被他们几个强扭到江边打我……”

毛铁丢支烟给他,问道:“打得厉害?”

中年人眼睛湿润了,喉管蠕动得快了,他拿起打火机点烟,手不住地抖,他说:“没有狠心打,但那架势挺吓人。”

毛铁问:“收你介绍费了?”

“收了,还放出话,今后每个月都要交。”

小松说:“大哥,他们欺人太甚。”

毛铁没接话,阴沉着脸。这时茶堂倌提着长嘴壶过来,叫揭开盖子添水,三个人揭开盖子等添水。小工高扬起壶嘴朝三只碗里点三下,碗里就掺上满满的鲜开水,离开时还向毛铁说大哥喝好呵。毛铁这才扬起脸,对中年人说:“你走吧,这事我知道了。”

中年人问:“介绍费还交他吗?”

毛铁说:“不交,以后我也不收你的,要是哪天我晓得你怕他们,交了,我就要再收。听明白了吗?”

中年人点点头,端起茶碗又狠喝一口,然后离开了茶馆。

顺城街街两边的茶馆、发廊、网吧、火锅馆、卤菜铺、录像厅门前都亮起了红红绿绿的满天星灯,五彩光亮,把这条老街渲染得像上半城的闹市区一样闹热。

豆花西施馆子里只有三几个顾客,显得冷冷清清。两个服务小姐无事可做,在看挂在墙上的电视。坐在柜台后面的豆花西施望着街上过往的行人,就是不见进来,又见街边的麻辣烫、串串香、夜啤酒摊子,生意兴隆,心里免不了一阵悲凉。

随着一阵说笑声,毛铁和小松几个人拥进店来,闹闹嚷嚷挑了正对柜台的桌子坐下。毛铁屁股还没坐稳,眼睛就落在豆花西施身上。其中有人喊老板娘,小松却大喊豆花西施。豆花西施在柜台里对服务小姐喊客人来了,快泡茶。服务小姐摆上碗筷,倒上茶水。趁其他人七嘴八舌点菜的时候,小松望着豆花西施故意问:“你是豆花西施?”

豆花西施说:“我不叫豆花西施,馆子叫豆花西施。”

小松说:“馆子的名字就是你的名字,我们就叫你豆花西施。”

其他人也附和说:“就喊豆花西施,这名字好。”

豆花西施说:“只要客人喜欢,就尽管喊吧。”

小松说:“我们喜欢,毛铁大哥更喜欢。”

大家又一齐叫起来:“对对对,毛铁大哥更喜欢。”

毛铁说:“乱吼什么,大家文明点。”

“大哥脸红了,”小松笑毛铁,又对豆花西施说,“豆花西施,你不是要我大哥帮你请掌厨师傅吗?还不来见我大哥。”

豆花西施说:“哟,是毛大哥来了。”

豆花西施整理一下衣服,将本来就丰满的胸脯挺得更凸了,又扬起头摇了摇,用手轻轻一拂,让大波浪的长发舒展地披散在背上。豆花西施这套动作,把一群人看得傻了眼,刚才最躁动的小松也变成木偶人。豆花西施脸上带着笑容,扭动腰肢来到桌前,望着毛铁说:“这位是毛铁毛大哥?”

毛铁说:“你认识我?”

豆花西施靠近一步说:“顺城街的大名人,哪个不认识!我还等毛大哥给我这小饭馆带财运来呢。”

毛铁说:“这好办,举手之劳,我跟弟兄们打声招呼,今后进馆子吃饭一律来你这儿。”

小松接过话,对另几个说:“都听到大哥发话了吗?不准到别的馆子吃饭,今后这儿就是我们的伙食团。”

一个说:“老板娘得优惠我们。”

“那肯定,”豆花西施爽快地答应道,手滑过毛铁肩头,像不经意碰了他一下,说,“只要是毛大哥介绍来的,我一律优惠打八折。”

脆生生的话音随着浓郁的香水味扑面而来,毛铁不由耸了耸鼻子,全身涌起一阵酥麻的感觉,心想,城里女人的味道就是不同。这时服务小姐端上酒菜,小松要豆花西施陪喝酒,豆花西施说,你们先喝,我过会儿再来陪大哥喝几杯。豆花西施向毛铁丢去个媚眼,嘴角抿起笑意,一扭腰肢回到柜台里。小松他们从豆花西施身上收回的目光,同时落在了毛铁脸上,爆发出一阵哄笑。毛铁说:“你几个少装怪,来,喝酒。”一杯下肚后,毛铁对小松说:“把摸的情况说来听听。”

小松说:“那些是城里下岗的……”

毛铁说:“我晓得是下岗的,我要听络腮胡子的情况。”

小松清了声喉咙说:“他姓任,都叫他任胡子,今年45岁,是双江机器厂维修电工,技术上有一套,厂里人都服他。说是那年厂里跟一个港商搞合资,港商要裁减员工……”

毛铁接过话:“结果他被裁了……”

小松说:“没有,他和他老婆都没裁,他老婆也是那厂的。那些被裁的工人都找到他,说他技术好,有威信,要他站出来帮忙说话。他真就站出来了,协助谈判代表跟港商和厂长谈判,为那些被裁的打抱不平。厂长说你任胡子两口子我们并没有裁,你来凑啥子热闹,当啥子协助。任胡子说大家裁了我没裁,我过意不去。厂长说那就裁你。任胡子说我也不能裁。厂长说不裁你不好裁你也不好,你说咋办,还要不要这个厂活?任胡子说人都被裁了,厂活有啥子用?结果谈判了两天,谈不下去,急得港商说再谈不好他就不合资。结果厂里只好硬起心肠,把任胡子两口子也裁了。”

毛铁说:“他就到人市来了……”

小松说:“那是六七年前的事,他要来,早该来了。”

毛铁问:“为啥子他现在才来?”

小松说:“被裁后,他成了正式的谈判代表,厂方干脆厂门都不让他们进,他和几个代表在厂门前静坐了三天三夜,厂方的头头都躲他们。有天他们得到消息,说厂长在城里的一家五星级酒店设宴答谢港商,任胡子就带领代表们赶到酒店,冲进去掀翻席桌。酒店的保安来制止,跟任胡子他们发生冲突,双方都有人受伤,厂长被打断了腿,落下个跛子的残疾,那港商也被打得住了几天医院,结果任胡子坐了三年鸡圈……”

毛铁说:“你讲的都是真的,没有添作料?”

小松说:“大哥,我会为他梳光光头吗?”

毛铁点头说:“倒是,后来呢?”

小松说:“三年后出来,两口子用汽油桶在家门前砌起炉子,烤烧饼卖,炉子上竖块下岗烧饼招牌。说来那任胡子倒霉起了冬瓜灰,烧饼没卖三个月,老婆带着娃儿跟一个广东人跑了。那段时间里,他像疯子一样到处嗷嗷叫,把烧饼炉捣毁了,还追到广东去找了一大圈……”

毛铁性急地问:“找到没有?”

小松说:“广东这么大,在具体啥子地方,他根本不晓得,到哪去找。他回来后,就带着厂里的一帮弟兄来到人市。”

几个人都端起酒杯喝酒,喝得喉咙咕咕响。毛铁放下杯子说:“他也算是条汉子……”

小松说:“大哥,那我们怎么办?”

有人说:“管他是汉子不是汉子,他要来抢市场就不行。”

毛铁说:“这件事不那么简单,得好好想想。”

小松说:“大哥,有啥子好想,他才根本没把你放眼里。”

毛铁说:“这就更该好好想想。”

小松说:“二十年了,地皮好不容易被大哥踩热,他说来就来,就变成他的天下了。”

毛铁说:“谁也没说就是他的天下。”

小松说:“大哥你一句话,弟兄们听你的。”

另几个也叫道:“对,我们听大哥的。”

毛铁睖他们一眼,说:“你们以为是对付几个新来找活路的?”

小松急了,抓过啤酒瓶往嘴里灌。毛铁却沉静地拿起筷子夹菜吃。他慢慢嚼着说: “让一半给他。”

扑哧一声,小松嘴里的酒喷出来,溅到毛铁脸上,毛铁一边骂一边用手揩了。小松放下瓶子说:“弟兄们跟你拼打来的天下,就拱手相让?大哥,你忘了你屁股上的伤疤,还有猴子的脚现在还是跛的……大哥……”

那是十多年前,跟另一伙要来争人市的发生打斗,毛铁屁股被挨了一刀,手下一个叫猴子的脚筋也被砍断。毛铁说:“一辈子不会忘,每到下雨天还痛呢。”

小松说:“那就好,就怕你忘记了。只要大哥一句话,要打要杀,弟兄们跟随你。”

另几个也一齐大声重复起小松的话。惊得柜台里的豆花西施和别人都往这桌看。

毛铁又说:“这不是对付几个新来找活路的,他们是矮子过河——淹(安)了心的。”

小松说:“大哥,你胆量哪去了?”

“这不关胆量的事,莫非硬要来个两败俱伤?”

“成者王,败者寇,输了我心甘情愿回农村。”

“你我回农村,弟兄们都回农村?所有从农村来的人都回农村?还找不找钱养家?”

刚才还激愤的几个你望我我望你。小松说:“那该咋办?”

毛铁说:“让一半,他管城里人,农村来的我们管。”

小松听了,眼睛渐渐亮了,说:“我懂了,大半个天下还是我们的,来人市上找活路的城里人毕竟少。”

那几个又兴奋起来,端起杯子喊喝酒。毛铁对小松说:“你去跟他说,就说我说的,他一半我一半。”

堂上另桌的客人吃好付账走了。豆花西施来到桌前,对服务员说:“去,给我拿箱啤酒来,不记账。”

毛铁要去找杜斌谈进场费的事,叫小松陪去,小松不肯,叫毛铁也别去,还说了句鸡跟黄鼠狼去拜年。毛铁又好一阵劝,小松才答应,但不进门,只陪走一趟。两人先去了新世纪超市买礼品,不能空着手去,跟杜斌就是利益关系。在超市里,两人在烟酒柜前转了好几圈,好的买不起,次的拿不出手,最后择中,买了一条恭贺新禧烟和一瓶诗仙太白酒,三百多块钱换了个背心袋,轻飘飘从售货员手里递过来,小松心痛得捶胸口,连骂杜斌是他妈个周剥皮。毛铁说钱是我拿又不是你拿,这叫啥子,这叫舍娃儿套狼。

杜斌住在天官府街一座院子里。毛铁和小松到这里时,天已黑尽了。从一人高的围墙上望去,楼上窗户里亮着灯光。到了院门前,小松将货袋交给毛铁,自己一闪身进了暗处。

院门紧闭,毛铁按了门铃。一阵过后,院门开了,杜斌把着门扇,见是毛铁,有些惊讶,说:“是你!”

毛铁说:“来看望杜主任。”

这座院子对毛铁来说并不陌生,曾多次来过,也曾听杜斌炫耀过这份祖上传下的房产。杜斌的祖辈是盐商,生意做得大,商号曾开设到省外,在重庆城也算一方富人。但到他父亲辈时,家道中落。他父亲是个败家子,抽大烟,玩川戏票友,养一帮戏子四处演出,没几年,祖辈的积蓄消耗殆尽。正准备将这份房产变卖之时,国民政府垮台,新中国成立了,这院子作为资本家财产被国家没收,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才回到杜家,这时的杜家只剩下杜斌这一脉了。这座院子是一楼一底,进了院门,是一条通向楼房的小径,小径两边是石山水池,虽说规模很小,但被杜斌收拾得倒也别致。听杜斌说,这院子回归到他手里时已破败,是经过他十几年惨淡经营才修复成今天这样。

底楼进门是宽敞的客厅。毛铁跟在杜斌后面进了客厅,正要把手里的东西给杜斌,抬眼看见沙发上坐着任胡子,心里咯噔一跳,便不好说起礼物的话,就将东西放在沙发旁的茶几上。杜斌看了一眼,把脸扭开,也不叫坐。毛铁想,自己真是被鬼撞了,真是不该来。好一会儿,他站不是坐不是,手脚无措,最后红着脸坐在沙发扶手上,禁不住看了眼茶几上的货袋,又想,小松,我比你还心痛。

杜斌指着任胡子对毛铁说:“你来得正好,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任胡子,他叫毛铁。”

任胡子坐着不动,眼皮一抬,瞟了眼毛铁,说:“哦,听说了。”

杜斌说:“你两个在人市上打交道,要互相关照才对。”

毛铁没吭声,任胡子想说什么,却被杜斌摇手制止了。杜斌说:“我有个原则,家里不谈公事,看,我谈了,就此打住,我们只闲聊。”

任胡子接过话说:“对,对,闲聊。”

毛铁顿时觉得自己的嘴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捂住了。三个人聊不出共同的话题,东说西说一阵,毛铁浑身不自在,说了几句就起身告辞。杜斌没留他,送他出了院门。

院门咣当一声关上,毛铁感到像有人推了自己一下,转身看去,背后啥也没有,只有漆黑一扇门竖在面前。顿时一股火气从胸中冲上来,脑门顶一阵发烫,便对着门骂了句“日你妈”。

小松从黑暗里出来,说:“你在骂哪个?”

毛铁说:“嘴巴发痒,骂了舒服。”

小松问:“谈好了,这么快?”

毛铁说:“任胡子在,不好谈。”

小松说:“他来干啥子?”

毛铁说:“还能干啥子,总不会对我们有好处。”

小松说:“那你一句都没提?”

毛铁说:“根本不准我开口。”

小松慢慢地说:“可惜了烟酒。”

两人一路回到住处,都再没有说话。

第二天,毛铁去单位找杜斌,单位的人说杜斌出差了。毛铁怕是他故意不见,去办公室堵他,结果杜斌真出差了,一个星期后回来。

这天,毛铁听小松说,有人看见杜斌回来了。杜斌办公不在劳务市场,在顺城街街道办事处,劳务市场属办事处经管科管。杜斌是经管科科长,人市上都习惯叫他杜主任。他乐意人们这样叫他,主任是个含混的职务,比科长好听。毛铁到办事处正是上班时候,里面的人陆续到来。守传达室的汉子是个从人市招来的临时工,认识毛铁,刚做好各办公室清洁,扫完过道和院坝,进了传达室兼卧室。他探出窗子叫毛铁进去坐坐,说还没见杜科长来。毛铁坐在汉子的床边,环顾室内,用手抚着床铺说:“你这工作比我还强。”

汉子说:“大哥说笑话,这算个啥,下等人的工作。”

毛铁说:“这是坐机关。从人市出去的,有几个像你这样,上班舒舒服服坐屋里,下班大门一关,就是你的天下。”

汉子说:“倒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两人正聊着,毛铁看见杜斌从窗外走过,便出去叫住他。杜斌见是毛铁,脸上有些不悦,站在院坝里说:“是你,怎么到这来找我?”

毛铁听这话就不高兴。这些年来,人市能够逐渐兴旺没少他的作用,他在人市也算是个有头有面的人物,私下里和杜斌还有利益关系,没想到杜斌今天却给他个当面下不去。人市以前不在大楼里,找活的打工者散布在顺城街上,将整个一条街变成人头攒动的人市场,阻碍交通,有碍观瞻,闹嚷声吵得居民整天不得安宁。有关部门多次派人驱散,好不到半天,又依然如故。更严重的是这条街成为人市后,社会治安混乱,殃及居民。当地居民联名向上反映,要求对人市加强规范管理。于是当地政府划出一块地方,修起这栋大楼,将人市搬迁进去,雇主和找活路的都必须买票进场,交易只准在场内洽谈。杜斌接手这工作,却发现人市的问题根本不是一栋大楼所能解决的,便找到毛铁,要他维持人市秩序,不要给人市添乱,条件是同意毛铁和他的弟兄进场不买票,并默许收介绍费。毛铁也是明白人,每到过年过节,也会孝敬杜斌。很长时间里,人市运转正常,风平浪静。但现在要收进场费了,还默许任胡子收介绍费,毛铁对杜斌有了埋怨,心想,是不是嫌给少了,就扶持姓任的。毛铁今天存心要到这儿找杜斌,让杜斌的同事都知道他跟毛铁这人有一定关系。他对杜斌说:“杜主任,那天到你家想跟你说进场费的事,没说成,我今天只好来这里问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杜斌说:“这是管委会的规定,无论哪个入场都要买票。”

毛铁说:“杜主任,我手下的弟兄这样进出好多年了,你心里是明白的。”

来上班的人经过,都扭头要看两人,有的还向杜斌点头招呼。站在院坝中央的杜斌就靠边让让,显得急躁起来,说:“与时俱进嘛,不适合新形势的旧规定也得改。”

毛铁说:“要改,都得一视同仁,不要对另外的人用你的老规定。”

“有你这样说话的?”杜斌有些火了,这时里面有人喊他,他应一声,又对毛铁说,“我正忙,你走吧,不要再来找我。”

杜斌身上的手机响了,他借接电话径自走开。毛铁冲他背影大声说:“等着,看哪个来找哪个。”

毛铁忿然转身就走,守门的汉子对他说话,他也不理睬。在办事处大门外,毛铁迎面碰上小琴。小琴说她来找他。毛铁惊异地问:“你不是当保姆了吗?”

小琴说:“是的,趁主人睡觉,就出来了。”

毛铁说:“不怕他醒来?”

小琴说:“我给他吃了安眠药。”

毛铁说:“是他自己要吃吗?”

小琴停了一会儿,细声说:“是我悄悄放的。”

毛铁说:“怎么能这么做,闹出事来你担当得起吗?快些回去,把他弄醒。”

小琴说:“不会出事,我搞过几回了,充其量他就睡半天。”

毛铁说:“你是不是想偷懒,这样做是要不得的。你回去吧,我这阵有事。”

小琴叫住要走的毛铁,红着眼圈说:“铁哥,我不想回去了……”

毛铁一怔,只好又站下来问道,“为啥子,才去几天呀?”

小琴的眼泪流了出来,说:“就这几天也是水深火热……”

毛铁从办事处里出来正窝着火,想躲个地方去静心想想,见小琴哭了,觉得在街上让人见怪,就说:“哎呀,哭啥子,走,换个地方。”

毛铁带小琴出了顺城街,向长江边走去。枯水季节的长江平缓地流着,大片的沙石滩空旷寂静,远处有几个小孩在放风筝,叫嚷声被江风吹得时隐时现。毛铁和小琴在一道石梁上坐下来,两人沉默无语,一会儿仰头望空中摇摇摆摆的风筝,一会儿遥望江对岸灰蒙蒙的南山。

毛铁看一眼小琴,发现她眼圈发青,脸颊消瘦,觉得比几天前要憔悴些,不由得就生出一丝怜惜来。随即他又对自己有这种感觉很奇怪,尽管他还是个单身,但睡过的女人也有几个,甚至有个跟他形影不离生活了大半年,都没在他心里占据一角地位,为什么跟这个小琴一起过了仅仅两天,就会惦着她呢?本来,他与她并不相识,那天去人市,有人来告诉他,说有人在场外私下招工,逃避进场费和他的介绍费。他带着小松,在人市外的一块空坝上找到那个私招的雇主,一共有三个人,操外地口音,说是为广州一家大酒店招服务员,要的全是未婚女子,小琴就在其中。在人市混了二十来年的毛铁,一眼看出是人贩子。人市发生过几次人贩子借招工拐骗年轻女子的事。毛铁一边跟人贩子周旋,一边叫小松找来人市的执勤人员,将人贩子扭送到派出所。经过审问,疑犯是个跨省拐卖妇女的团伙。这天毛铁和几个女子在派出所做证出来,故意掉在后面的小琴叫住他说,你就是毛大哥,感谢你。毛铁说,你拿啥子感谢我?小琴说,毛大哥你说。毛铁顺口说,那就跟我走。她果真就跟他走了。毛铁没把她带回住家处,而是把她带上南山,住进一家农家乐。毛铁原以为,她跟他以前睡过的女人一样,一夜欢愉后,第二天分手就各奔东西,连互相姓名也无须打听,没想到一住就是两天,而且还知道了她姓秦,是个小县城的女子,结婚不到半年,丈夫因赌博与人发生械斗被杀死,欠的赌债落到她头上,被债主逼得无处可躲,才离家来到人市。在这两天里,她温柔地依偎着毛铁,时时让毛铁有男子汉大丈夫的感觉。短暂的两天,她在他心中竟留了下来,她容貌不时出现在他脑中。毛铁顺手捡起一颗鹅卵石向江中丢去,鹅卵石在空划出一道弧线,咚地掉进江水中,击起一朵浪花。毛铁问小琴:“你说你不想回去了,为啥子?”

小琴咬着嘴唇,手绞着衣角说:“他难伺候,是个半瘫。”

毛铁说:“这种人不难伺候,一天都睡在床上,能要你做多少事?”

小琴说:“我不怕做事,再累再脏的事我都不怕做,给他翻身,给他擦洗身子,我都可以干。”

毛铁说:“那还难伺候?”

小琴说:“他跟我那死去的男人一样,是个赌鬼,遭人打残废的,我一想到这点,心头就堵得慌。我还是想,管他的,别人拿钱雇我,该做啥就做啥,何必想那么多,要是事情就这样,我也就安心在那里,然而你不晓得,这个人有病……”

毛铁问:“啥子病?”

小琴说:“他长期赌钱养成晚上不睡觉的习惯,现在也不睡,跟我翻来覆去讲他过去如何赢钱,拿出麻将、扑克表演给我看,要我陪他对打。一个晚上不准我睡觉,实在坚持不住了,闭会儿眼睛,他那双手就在我身上乱摸……说他一生就见不得两样,一是牌二是女人,见了就要伸手……从我到他家就没睡过一天好觉……”

毛铁说:“他家的人呢,你没向他们说?”

小琴哭了,泪水不断线地流下来,说:“他家的人早就烦他,都躲他远远的,那间屋除了我,谁也不跨进一步。我对他家人说了,他家人还责备我,说我装纯洁,还说出来当用人的还怕人摸。”

毛铁说:“是这样,那就不回去了,另给你找个工作。”

小琴说:“不行。”

毛铁说:“又怎么啦?”

小琴说:“去的时候,签了合同,没干满一个月走人,工资一分钱不拿。我苦了这些日子,要我这样走,心里不甘。”

毛铁没马上接话,看着一次又一次涌上岸来,又一次又一次退回去的江水,想了想,说:“他姓啥,家在哪里?”

小琴说:“姓吴,王爷石街14号3楼2号。”

分手时,小琴叫住毛铁,问:“你经常在豆花西施吃饭?”

毛铁说:“那又怎样?”

小琴低着头说:“没啥子,就是想提醒你,你不要忘了,她是个城里做生意的女人。”

涂二娃一早就给毛铁打手机,要他赶快去火锅城,说丘二罢工了。毛铁敷衍了两句,不说去也不说不去。没过一会儿,涂二娃又打来,说报社和电视台的要来曝光,生意这次是彻底败了。他在手机里高一声低一声毛大哥地喊,喊得毛铁听了自己都肉麻。还说他在那头给毛铁跪下了,求毛铁无论在做啥子事都放一下,到他那去救火。毛铁觉得该去了,答应了他。

毛铁去春秋火锅城吃过火锅。春秋火锅城在下半城的南纪门,临靠长江,门面按巴渝民居风格装饰,翘角瓦檐穿斗木挑梁,店堂两百来平米,另有十个包间,大理石火锅桌一溜溜排开。火锅讲究传统味道,麻辣鲜,牛油味重。白天,临江的木格窗打开,尽收江中和对岸的风光;晚上,夜景入眼,大助吃兴。远近的食客都慕名而来,火锅城天天爆满。毛铁来到火锅城,正该是中午生意热闹的时候,现在店堂却冷冷清清,外面围着不少看热闹的人。店门大开,二十来个丘二稳坐在长木凳上,将门堵得严严实实,其中还有人不断地向看热闹的人揭露老板拖欠工资的事,一些来吃火锅的食客见状,只好转身。有没走的还帮丘二打抱不平,责骂老板黑良心。毛铁远远望见涂二娃在店堂里抓耳挠腮,像撵慌的疯狗急得团团转,心里一阵庆幸:狗日的也有今天。

丘二们见毛铁来了,个个像突然长了精神,一些仍坐在凳上挡住大门,一些就围上来,七嘴八舌向他诉说。涂二娃从店堂里跑出来,把毛铁往里拉,并喊大家有话去里面说。毛铁说,你自己进去,我现在不进去,要跟他们谈。涂二娃退回店堂,眼巴巴地望着外面。毛铁对丘二们说,我来帮你们,你们相不相信我?丘二都说,毛大哥我们还有不信你的。毛铁说相信我就好,你们推选两位代表,跟我去同老板谈,不要一起都上,弄得不晓得听哪个的好。丘二们一阵商议,推选了两位代表,便跟随毛铁进了店堂。他们前脚进店堂,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后脚就到。报社是个戴眼镜的女记者,电视台是两个小伙子,一个扛着摄像机,一个拿着话筒。那扛摄像机的没歇口气,叉开双腿就将一只眼睛贴上了取景镜,对着火锅城的招牌拍,然后镜头一扫,又对着堵门的丘二猛拍。女记者和拿话筒的便上前采访。这时,涂二娃见了,从里面奔出来,伸手遮住摄像机镜头,大声哀求道:“请不要拍,不要拍,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女记者问涂二娃:“你是春秋火锅城老板?”

涂二娃声音发颤,一副哭相,摊开双手说:“还是啥子老板哟,生意都糟蹋完了。”

毛铁对两位代表说,如今找事做不容易,火锅城的生意一向好,要是老板工资兑现,大家做下去还是不错的,今天只要老板答应补发工资,并保证以后按月发,我看这事就没必要闹大,大家拿到钱为目的。两位代表说这也是大家的意思,我们也不想闹大,今后还在这里做事,生意不好了,也断自己生路。毛铁说既然这样就好办了。他便出了店堂,对记者说:“各位记者,我是大家推选出来的代表,正要跟老板谈判,如果你们有兴趣就参加我们的谈判。”

记者们说好,我们参加。进了店堂,毛铁向涂二娃使一个眼色,涂二娃赶忙脸上堆起笑,安顿记者坐下,请那两个代表为他们泡茶,他去办公室里拿出三包中华香烟放在桌上说,请抽烟请抽烟。毛铁又去到门外对堵门的说:“记者来了,大家就没必要再堵门了,老板已经晓得了利害,我们做事要有分寸,切莫做过了,大家还得靠这里过日子。是不是大家都进去,把门关了,等跟老板谈判好了再营业。”

堵门的都齐声赞成,便撤了板凳,进了店堂,最后进的将卷帘门关上。涂二娃见毛铁居然处理好这些事,就握着他手,说:“毛大哥太落教(义气)了,我要好好感谢你。”

毛铁说:“不忙说感谢的话,先把大家的事情解决好。”

谈判在老板办公室进行。一开始,摄像机就不停地拍,女记者也拿出采访本记录,只要有谁说话,记者的话筒就举到面前。涂二娃坐不住了,便说:“记者小姐先生,你们不要采访了,我们正在谈判,这件事会解决好的。”

拿话筒的记者说:“这件事非常具有典型性,现在很多打工者做了事拿不到工资,有的老板是故意拖欠,甚至溜之大吉,害得打工者欲哭无泪。今天我们领导专门指示要做个十分钟的专题。”他又问女记者,“不知道你们报社是怎样安排的?”

女记者合上采访本,说:“我们领导也很重视,说要拿出半个版面来报道这件事。我准备写一篇通讯,配发一篇短评。”

扛摄像机的记者又将镜头对准涂二娃,涂二娃慌得举起双手遮住镜头直摇,像被人戳了痛处,近乎呻唤地说:“哎呀,我是倒大霉了,成了菜板上的肉,任你们宰割。”

拿话筒的记者说:“这话是你说的?我给你录了,就这样放出去。”

女记者说:“我也记了。是你拖欠打工者的工资,是你惹起的事端,怎么说任我们宰割?好像是我们在制造假新闻。”

涂二娃拍着脑袋说:“我乱说,我乱说,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毛铁这时起身来到涂二娃跟前,指着他鼻子说:“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拖欠大家工资三个多月,多次跟你交涉,你总是像哄娃儿一样哄大家,落到今天这地步是你自己造成的。你要接受教训,尽快解决尽早恢复营业。”

涂二娃说:“是是是,你们提的条件,我都答应,就是不要再采访了。”

毛铁对记者说:“请你们先到店堂喝茶,等我们谈判有了结果再告诉你们,这样好不好?”

记者们说我们也希望这事能妥善解决,那样报道有个好结局。他们出了办公室,涂二娃才松口大气,端起茶杯牛饮。过后,他对毛铁和两个代表说,你们的条件是什么,先提出来。两个代表中的一个说:“哪是我们的条件,是你拖欠我们工资,我们要求补发。”

涂二娃说:“现在资金周转不过来,二十来个人三个月的工资,一下拿出来真的叫我困难。是不是这样,我今天先补发一个月的,过半个月再补发那两个月的。”

两个代表互相望了一眼,拿不定主意,就看毛铁。毛铁说:“我来,是你涂老板三番五次请的,来就得发表意见。我以前跟你表明了态度,我站在丘二立场。今天的事你是看见的,报社电视台的都来了,谈得不好,你开不成业,他们报道肯定还要继续,要是弄成这样,我看你火锅城才真垮了。”

涂二娃说:“我当然不愿弄成那样子,背了一勾子债,还要靠这火锅城还呢。”

毛铁说:“既然这样,你就听我给你提几条。”

涂二娃说:“你提,哪几条?”

毛铁看了两个代表一眼说:“没有先同你们商量,我先提出来,看行不行,老板答不答应。如果双方都能接受,再去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我提三条,一、克扣的工资如数一次补发;二、书面保证不准因这件事无故开除人;三、你不是答应拿出三千元吗?我只收你一千,另外两千作为补偿分发给大家。”

两个代表马上表示同意。涂二娃愁眉愁眼思忖了好一阵,说第一条和第三条可以接受,第二条有点困难。毛铁说:“这第二条看他们同不同意改,我不参言,你们双方协商。”

两个代表说,这条对我们很重要,要个保证,要是你老板今天一过就把我们炒了,那我们不是亏了。涂二娃说有了这一条,你们可以在我头上拉屎了,我还拿你们没办法。毛铁说,这里面有无故这词,要是哪个丘二真做错什么事,你就有理由炒他,并不违背这协议。

两个代表也附和说,是的,只要不是无故。涂二娃又考虑了一阵,最后同意了。毛铁叫两个代表去征求大家的意见。两个代表出去后,涂二娃对毛铁说,记者怎么办,要是文章上报、电视播放,我这火锅城还会有生意?毛铁说,这是你龟儿子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我看你还得破费一笔钱,你要是答应,我去通融。涂二娃问要多少。毛铁说,像他们这些人是嘴大吃八方,可能一个人少了两千是消不了这灾的。涂二娃像被人抬上了杀猪台的猪一样嚎叫起来,说有他们这样宰人的吗?存心要老子的命,日他妈,比老子还狠,不行不行。毛铁说,你龟儿子不要叫,不愿意就算了,我也不管这闲事。说完要转身出办公室,涂二娃一下又软了,拉住毛铁,捶着胸口说,那就蚀财免灾吧。毛铁说,你龟儿子赌一回的零头还不止这点呢。

两个代表进来了,说大家都同意,但要涂二娃立字据,双方在上面按手印。涂二娃无可奈何,说老子反倒成了杨白劳,硬是时代不同了。毛铁笑着说,你这是手敬你不吃,脚夹起你吃了。

毛铁出来,丘二们都向他道谢,要出钱请他和记者吃火锅。涂二娃说,还要你们这些龟孙子请吗,我脑袋都进去了还可惜耳朵,这顿火锅算我的。于是店门重新打开,营业的牌子挂出去,丘二们又忙碌开来。两个代表跟涂二娃又返回办公室,一同拟定协议去了。毛铁也将记者邀去一边,密谈了一阵,然后都愉快地回到火锅桌旁坐下。这时,一锅鲜红的火锅卤水已经滚涨,散发出麻辣牛油香……涂二娃办完事出来陪毛铁和记者,尽管这事让他心上被戳了一刀,但毕竟摆平了,在入座时毛铁又给他点了一下头,意思记者的事也搞掂了,他便忍着心痛,频频端起酒杯强颜欢笑敬酒。吃到一半时,涂二娃叫毛铁进了办公室,过了好一会儿两人又出来。

这顿火锅吃了两个多小时。临走前,毛铁同拿话筒的记者进了趟厕所,出来时两人显得异常亲热,互相拍着肩膀。涂二娃对记者说,今天这事就靠各位包涵了,又指着摄像机说,你们这个……扛摄像机的说你放心,片子不编就是了。女记者拍着挎包说,我不写就是了。涂二娃脸上终于露出笑意说,以后欢迎你们来吃火锅。记者们也说,这叫不打不相识,今天成了朋友,以后有什么事打个招呼就行了。毛铁特别殷勤,帮着扛摄像机,在路边叫住一辆出租车,将三人送进车,关好车门,车子开动后还招手再见。

毛铁是打着响亮的饱嗝离开春秋火锅城的。今天在他的口袋里多出了两千五百元钱来,涂二娃给的三千元酬劳费,他只收了一千元,两千元承诺补偿给了丘二们,另一千五是从记者每人身上扣下的五百元。他对自己的这一手非常得意,帮了丘二们的忙,在涂二娃面前捞了面子,也从中获利。在路边,他潇洒地掠一下头发,一辆出租车唰地停在他身边,司机以为他要打车。他摇手,司机骂了句神经病开走了。

小松在人市里转了半天,始终不见任胡子的身影,问了几个认识任胡子的都说没看见,过了下午才打听到任胡子在麻将馆里打麻将。

顺城街有近十家麻将馆,小松他们几个有时也跟毛铁来这些麻将馆里小赌,输赢不看重,每人一二十块钱,赢家请喝啤酒,往往是请吃花的更多,赢家反而变成了输家。小松对这些麻将馆轻车熟路,最后在一家找到任胡子。看来任胡子这时手气很好,刚和了牌,正收钱。小松来到他跟前说:“络腮胡子,我大哥要我来跟你说话。”

一个蓄平头的小伙子站起来,恶狠狠地说:“你是哪来的?络腮胡子有你喊的,不懂规矩,叫任大哥。”

小松说:“我只喊毛大哥,别的大哥我不认识。”

平头猛地一拍桌子,麻将跳起来碰得哗啦响,瞪着眼睛说:“屁的个毛大哥,农民!你现在在这里,就得叫任大哥。”

其他人也跟着拍桌子,嘴里哇哇叫,好像要把小松吃下去。小松没有胆怯,直直地望着任胡子。任胡子说:“张三,坐下。俗话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既然他来说话,就听他说。”

张三出着粗气坐下去。任胡子对小松说:“那你就是毛铁的人了?”

小松说:“是毛铁大哥的人,叫小松。”

任胡子玩耍着麻将说:“他有话要说,为啥子他不自己来,要你来传话?你就不怕传错话?”

小松说:“我大哥有事,我来说话就足够了。”

任胡子说:“哟,你还是个特派员!好,那就听你说,耽搁久了会坏我的手气。”

小松说:“只一句话,我大哥说,让一半人市给你。”

任胡子将手里的麻将耍得啪啪响,他不大相信自己耳朵。那天晚上在杜斌家中跟毛铁见面后,他并不认为这位人市的大哥有啥子了不起,不就是个农民而已。他也不认为自己来到人市会是个错误,因为他相信张三说的话。在广东找妻子失败回来后,他已是身心疲惫,对一切心灰意懒,在家里闭门不出长达两月之久。一天他徒弟张三来看他,劝他走出家门想办法。他说还会有啥子办法,做生意没资本,找工作年纪大,又没有文凭。张三告诉他,最近他到人市找活路,发现人市有个大哥,专吃介绍费,还说这大哥是个农村来的人。张三又说,既然一个农民能这样,我们城里人为啥子不可以这样。任胡子就是信了张三这话来到人市的。他已经把人市当成生活的唯一依靠。他通过在城里的各种关系,打通了杜斌这个关节,相信要不了多久,整个人市就会捏在他手里。他的确没想到,毛铁会给他这句话。他把麻将往桌上一丢,冷笑着对小松说:“你大哥就叫你带来这话?你大哥硬是大方。”

小松说:“大哥说这一半是你管城里人,农村来的就不要过问。”

任胡子笑了,笑得不自然,笑声被他的牙齿咬回去了。他说:“你大哥真是大方啊!”

小松说:“我也说我大哥真是大方啊!”

任胡子说:“他比猴子还精灵,以为我是傻子!”

小松说:“你不是傻子,他才没把你当傻子。”

任胡子说:“我问你,毛铁是哪里人,是哪时到人市的?”

小松说:“我大哥是三峡库区的人,八二年进的城,人市是他兴起的,怎样?”

任胡子说:“我又问你,我是哪里人,哪时到人市的?”

小松说:“你的情况我打听过,你是城里人,前不久到的人市。”

任胡子说:“你说对了一半,我是城里人,你晓得吗?我出生的时候还没有人市。”

小松有些懵了,眨着眼睛说:“那又怎样?”

任胡子将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你回去跟毛铁说,他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我任胡子是城里人,人市是城里的人市,人市是我的。”

小松面红耳赤地说:“我大哥不回去呢?”

“就得听我的。”

“他不听呢?”

“他定个时间,江边单独见。”

小松再没说什么,转身走开。他听见一阵讥笑和洗牌的哗哗声在身后响起。小松回到人市,人市马上要散市了,他舍不得再花一元钱,就在外徘徊。招工的雇主这时一般都不会进去,从外望去,见里面还有不少人在走动。小松想,这些人的进场费今天又白花了,他们心痛那一元钱,要守到最后一分钟。

这时,毛铁来了。两人一见面,毛铁就问他:“找任胡子了?”

小松说:“找了,他狗日的心很大,不是要一半,是要整个。”

小松把找任胡子的过程讲给毛铁听,听得毛铁阵阵喘粗气。毛铁听完没有明确表态,小松也不问,知道此事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楚,也不是一天两日能有个了结的。小松向毛铁叫肚子饿,说中午为等任胡子,只吃了一碗小面,肚子早造反了。毛铁说好吧去吃饭,带小松向豆花西施走去。路上,毛铁问小松:“是你跟小琴说,我天天在豆花西施吃饭?”

小松说:“是她先问我,我……”

毛铁说:“以后少在她面前说我怎样。”

小松支吾着答应了。

路边有个瞎子在拉二胡,拉的《二泉映月》,颤抖的琴声从他跟前的一只破音箱里放出来,响得一条街也忧郁起来。毛铁站住听了一会儿,摸自己衣袋,然后对小松说有零钱没有,小松摸出几张零钞,拿一张五元给他,他没要,从小松手里抽出一张一元的放进音箱上的搪瓷碗。在毛铁转身的时候,小松将那五元也放了进去。

毛铁的前脚刚跨进饭馆,豆花西施就迎上来,笑盈盈地说:“铁哥,你说想吃火爆鸭肠,今天专门去宰鸭房给你买的新鲜货。”

毛铁将手搭在豆花西施肩上,俯在她耳边说:“有你这番心意,比吃还安逸。”

跟在后面的小松有些不高兴:才多久的时间,铁哥已经在她嘴里融化掉了。豆花西施刚开张时,小松还撺掇毛铁来看她,一旦毛铁真跟她混熟了,又担忧毛铁会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跟豆花西施几次接触,小松感到她有些可怕,为啥子,又一时说不清。小松曾向毛铁吐露过这种担忧,毛铁说豆花西施也是个苦命人,丈夫吸毒,她受过多少折磨,好不容易才离了婚,现在经营饭馆,想生意兴隆,待客好一些是可以理解的。毛铁还怪小松心眼多。小松知道,这几天,毛铁除早餐在别的地方将就,中晚都在豆花西施。只要毛铁一来,不管生意再忙,豆花西施也抽空过来陪他喝两杯。要是生意清淡,豆花西施干脆就坐在毛铁身边陪他慢慢吃喝。人市几次有事,小松跑茶馆没找到毛铁,都是来这里找到的。前天晚上,深夜一点过了,小松接到豆花西施打来电话,说铁哥在她这儿喝醉了。小松和几个弟兄赶去,从豆花西施床上将醉如烂泥的毛铁背了回去。小松又想到今天上午,带着一副愁苦的样子来人市找毛铁的小琴,心里就为小琴不平起来。他坐下时,故意将凳子弄得很响。毛铁好像明白他似的盯他一眼,又只管去跟豆花西施说笑。

菜上桌了,又送来啤酒,豆花西施坐在毛铁身边陪着,一旁的小松反倒不自在起来。小松想,换了小琴,他心甘情愿为大哥当灯泡,但眼前这女人不行。毛铁要小松喝酒,小松说今天胃不舒服,不想喝。毛铁笑了,也不强求,自己斟满酒与豆花西施对喝起来。于是小松不看不听,只顾自己埋头吃饭,三大碗干饭很快下肚,丢下筷子,一抹嘴巴就要起身。毛铁制止住他,对他说:“你慌啥子慌,凳子长刺啦?坐在这儿等我,过会儿跟我去办事。”

小松只好不走,但又不愿坐在这儿。他开始对豆花西施反感了,便退到一旁去,望着墙上的电视机看电视。

傍晚时分,毛铁和小松带着个打扮得有些俗气的女子来到王爷石街。

这是一条沉寂的小街,14号是一栋火柴盒似的青砖房子,一栋楼的人只有一个门进出。三人进去后,里面显得黑暗,每层楼的过道只有一盏浑黄的灯泡照着,两边摆满炉灶,三人小心翼翼摸索来到3楼2号。小松上前敲门,一会儿门开了,里面是个穿缎子睡衣的少妇,嘴里叼着烟,把住门框问找谁。小松说,吴先生住这里吗?少妇点头。小松说我们找小琴,指身后的毛铁又说,这是她哥,顺路来看她。少妇回头喊小琴,小琴从另一间屋应声出来,女人对小琴说,你哥来了。小琴见门外是毛铁他们,稍一怔,马上又镇定下来,朝两人点一下头,然后说,哥,你们来了。少妇这才让开,放三人进来,随手又关上门。客厅里灯光开得暗,一个年轻的女子蜷缩在沙发上嗑瓜子看电视,对进屋的人看也不看一眼。小琴介绍少妇是王娘娘,那女子是她女儿小吴,又会意地看着毛铁说这是我哥。王娘娘一脸不屑,不招呼也不请坐,回到女儿身边一同看起电视来。

这屋是三室一厅格局,小琴要他们到她小屋去,毛铁不去,叫小松在一旁坐下,对王娘娘说:“王娘娘,我是在广州做事,这次回家探亲,顺路来看看妹妹。她给我说,你们一家人对她很好,在这儿当保姆很愉快,特别是吴先生这位好心人,时时关心她。我这当哥哥的,代她感谢你们。妹说吴先生下肢不方便,我今天带来一位朋友,她对吴先生这样的病很有研究,有祖传秘方。既然你们对我妹这样好,我把她请来,专门看看吴先生,哪怕对吴先生有一点好处,就权当是我的一番谢意。”

毛铁说得两母女迷惑起来,女儿只瞄了一眼妈,又自己看电视,王娘娘却浮起刻板的笑,说:“哎呀,小琴,你哥哥硬是想得周到,他太客气了。我们对小琴好,是我们应该的嘛。小琴,快,带你哥他们去看老吴。”

小琴站在原处,神情有些迟疑。毛铁递她一个眼神,说:“妹,快带我们去。”

小琴带毛铁和同来的女子到老吴房间,刚推开门,毛铁就抢前闪身进去,让过女子,回手将小琴关在了门外。小琴顿时慌了,推推门,里面反锁了。她站一会儿,觉得不妥,便不安地回到客厅坐在小松旁边,拿臂肘碰小松,小松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跷着二郎腿摇晃,嘴角含着让小琴着急的笑意。

客厅里一片宁静,回响着《射雕英雄传》里郭靖跟黄蓉在桃花岛上傻乎乎调情的声音。女儿停止了嗑瓜子,和母亲瞪大双眼注视着电视,毫无表情的脸上反光在闪动。这场调情戏刚演完,毛铁和女子也出来了。毛铁轻轻带上门,神态轻松又满足。他对王娘娘说:“吴先生瘫得有点严重,我这朋友给他看了看,另外对他的几个关键穴位做了按摩,说好生将息,慢慢会有好转。吴先生也太客气了,口口声声说给我妹添麻烦了。我妹在你们这样好人家里,是她命好,我这当哥的现在就可以放放心心走了。王娘娘,我这里再次代我妹感谢你们一家哟。”

毛铁的语气诚恳,王娘娘好像受到感动,从沙发里站起来,变得热情了,要毛铁同妹妹多聊一会儿再走。毛铁说,达到了来感谢的目的,这一趟就算没白跑。他嘱咐小琴,到这样人家当保姆不容易,要珍惜。离开时,王娘娘打开房门,要小琴送哥哥出大门。

四人下楼,谁都没说话,只有脚步声伴随一路。一出大门,那女子说她还有事,就站在毛铁面前伸出手。毛铁摸出五十元给她,她说怎么五十啦。毛铁说,那件事又没叫你做,给五十都便宜了你。她不肯接,小松抓过钱,一把硬塞在她手里,说再不要这五十都不给了,快各人走自己的。那女子悻悻地走了。三人又走出好远,一会儿被夜色吞没,一会儿被路灯映显,仍然沉默着,小琴一直跟在后面舍不得回去。一处路灯下,当街的住户借着路灯光打麻将,同花、条子、万字的喊声和啪啪的出牌声不时响起。毛铁终于停下,小松没停,走进前面的暗色里。毛铁对小琴说,你回去吧。小琴眼里闪动着泪光,想问什么还是没说出口。毛铁又说,再有啥事就来找我。小琴点一下头,泪水就流出来了。毛铁也没再说,转身走了,走出一段路,回头看,小琴还站在路灯光影下。

这天下午,毛铁约好任胡子在长江边见面,双方都不带人。尽管有这约定,小松和几个弟兄还是不放心。他们站在人市外的空坝子上,把毛铁围在中央,七嘴八舌地劝说。小松说:“大哥,任胡子的为人,我们了解不多,我看你一个人还是不去。”

毛铁说:“已经约定,我不去,不笑我?我还要不要在人市立足?”

小松说:“不说他带不带人,就他一个人你也不是对手,他高出你一个脑壳,身子顶你两个。”

毛铁说:“块头大就该怕他?”

弟兄们说:“要去,我们陪你去,站在远处,不上前。或者你把匕首带在身上。”

毛铁说:“你们去干啥子?带匕首去干啥子?是去打架吗?都不准跟我去,在这关键时刻,千万不能让人小看。”

这是香港房地产商搞开发拆除大片旧房,地基还没有平整的坝子,到处是碎砖烂瓦,附近的居民把垃圾倾倒在这里,散发出一股腐臭味。这时,几个人站在坝子上谈了好一会儿,顾不上这儿臭不臭,就是不放毛铁走。毛铁终于恼怒了,抓住小松一阵搡,嘴里骂道,你们几个龟儿子,给我让开不让开,平时喊打喊杀,一旦较起真来,个个就变成夹尾巴狗。毛铁猛地掀开小松,一昂头走了。小松望着毛铁头也不回的背影,久久站在空地上,心情沉重起来。

人市早散市了,到傍晚还不见毛铁回来,小松和弟兄们都沉不住气了,又聚在空坝子上商量,猜测是不是毛铁遭绑架了?会不会被装在麻袋里沉了江?有的说管他规矩不规矩,到江边去看看;有的说不要都去,派一两个去探个究竟……毛铁一走,小松就成了头,大家议论一会儿,等他拿主意。小松拿不出主意,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今天要出事。

这时,小松腰间的手机响了,一看说是大哥。电话通了,小松一声喂,不一会儿就放下手机。小松拿眼望弟兄们,弟兄们也眼睁睁望他,于是他又拿起手机拨号,拨了三遍,然后无奈地放下。弟兄们问小松,大哥怎么了,小松有些冒火说,喊送三千块钱到外科医院去。弟兄们问为什么。小松说他就这一句。弟兄们说再问问。小松说你们看见我又打了,他关机了。弟兄们开始议论起来,有的说大哥被任胡子打伤了,在医院里等钱医治;有的说可能伤得还不轻,叫送三千块去;有的说现在的医院狠心,就是人快死了没钱也不医,所以大哥打电话来。

小松听得心烦,说:“卖嘴皮子有■用,大家把自己的钱都拿出来……”

凑齐三千块赶到外科医院,已是晚上8点多钟。小松他们几个饿着肚子,心里虚慌地挤进急诊室。急诊室里没有毛铁,只有两个穿白大褂的护士在闲聊着裹棉签。小松问,有个受伤的在哪里?护士爱理不理,说我们刚接班,不知道在哪里,说罢又继续聊起来。小松他们几个站在这里不知所措。小松说,叫我们送钱来,该到哪去交钱?一个护士说交钱就到住院部。几个人又忙天慌地找到住院部,小松想,大哥被打伤了,住院肯定是住普外科。他们来到一楼,正要进去找,一个弟兄说不必进去了,这是泌尿科,他曾到这里打过治淋病的针。于是他们来到二楼,二楼是心血管科,又来到三楼,三楼是脑外科。有人说这下快了,外科出现一半了,又说要是脚受伤还能爬这么高的楼。接话的人说有电梯,有人问你怎么知道有电梯,那人说上一楼时他看见了,别的几个一齐骂起来,狗日的害大家多上几楼。那人说我咋晓得外科在几楼。到了五楼,他们找到普外科,过道上灯光昏暗,朦胧看见毛铁蜷缩在长条椅上。小松哎呀一声,心想大哥忍着伤痛睡在这里,叫着,大哥我们来晚了,两步扑上前,伸手就在毛铁身上一阵摸捏,看伤痛在哪个部位。毛铁被摸捏得惊坐起来,说:“干啥子?”

小松说:“我们凑钱来晚了,伤在哪里?”

“啥子伤,倒是你把我捏出伤了。”

“你好好的,要我们送钱到医院来?”

毛铁从长椅上放下脚,站起来在过道上走两步,然后揉揉眼睛说:“不是我受伤,任胡子被我用鹅卵石砸破了脑壳。”

几个人终于松一口大气,小松说:“还是大哥厉害。”

说着,他兴奋得张开双臂围住毛铁,要把他抱起来,毛铁哎哟地叫,说:“我的腰……哎哟……狗日的任胡子力气大,手脚又重,几次被他掀翻在地,腰被鹅卵石硌痛了。”

小松说:“于是你顺手就给他脑壳一鹅卵石。”

说完,小松一阵哈哈大笑。有弟兄问毛铁去江边的情况,毛铁说:“我们的条件他不接受,还是叫我们滚回农村去。话不投机,自然就动起手来。”

小松便对弟兄们说:“我说嘛,狗大又怎样,狗大骇人不咬人。”

有人揭他底,说:“任胡子块头大是你说的。”

小松说:“是我担心大哥嘛。”

一个戴眼镜的医生从病房里出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对毛铁说:“你是姓任的家属,钱带来了?”

毛铁说:“带来了。”

医生将病历和处方交给毛铁。医生一走,小松几人就围住毛铁询问起来,说怎么又成任胡子的家属。毛铁伸手向小松要钱,小松不给,说弟兄们才不愿为任胡子交住院费。

毛铁说,“拿来,我砸伤他,不带他来医院,难道让他死在江边?”

小松有些不相信地又问:“他没带人去,就他一个人?”

毛铁说:“就他一个人。”

小松极不情愿地从内衣口袋里掏出钱,交到毛铁手中,末了说:“这是弟兄们的血汗钱……”

毛铁说:“算我跟弟兄们借,我还大家。”

小松他们几个又说:“大哥,我们不是这意思。”

人市开市好一阵了,场内冷清,只有几个人进去。执勤人员在外面用半导体喇叭大声喊话,要大家进场内进行劳务洽谈,不准在场外私招乱雇。进到里面的几个便到窗前往外望,见不少人散乱在街头就是不进场,又见执勤人员在四处驱赶,这些人像躲猫似的,让执勤人员顾此失彼,忙得汗流浃背,没一点效果。于是里面的人就笑起来,还大声朝外啊啊叫,给躲猫的人助威。有性子急的执勤人员,抓住人要往市场里送,被抓的就嬉皮笑涎声明自己是过路人,不是找活路的,搞得执勤人员有力使不出,骂娘也无法开口。这情形持续半个多小时还不见好转,执勤人员只好打电话向杜斌反映,杜斌放下手边工作赶来,站在大门口听人讲情况。他一边听一边看见毛铁在人群中走动,情况还没听完,才眨眼工夫,仿佛有一道命令,这些找活的人突然散去,有的还主动到门口买票进场,街面上霎时又恢复原样。毛铁经过杜斌跟前,笑着对杜斌说了声杜主任忙,又对小松说:小松,快去买票,该我们进场了。几个人哈哈大笑,互相推搡着进了人市。这时,杜斌猛然醒悟,这一切全是毛铁设计的,他是在向自己摊牌。刚才那一笑,是在告诉他这仅是一点小意思,还能干出让他更难下台的事来。

人市收市的时候,杜斌找到毛铁,说: “你不是要找我吗?晚上一起吃饭,豆花西施,我请客。”

毛铁说:“杜主任,这不是我找你哟,要是你忙,就免了!”

杜斌说:“那天出差刚回来,科里一大堆事等我,又要向领导汇报,忙得我六神无主,一句无心话,你倒记住了。”

毛铁说:“主任的话能不记住?就像你的新规定,我和我那些弟兄是不折不扣执行。”

杜斌说:“气话不止你一个人会说,你的表演也够精彩,我可没有跟你一般见识。”

毛铁说:“我怎么就不晓得啥子表演?杜主任,你可别把好事往我头上扣哟!”

杜斌说:“好啦,不再多说,晚上豆花西施见,我等你。”

毛铁说:“答应你就是,我把弟兄们都带来,让你好好心痛一次。”

杜斌说:“别带来,不是吃大户,就你一个人……不要用那种眼光看我,我请你,谁会把你怎样!”

毛铁笑着说:“看你说的,谁又会把我怎样。”

毛铁回住处想换身衣服,不是为赴宴,而是为去见豆花西施。住处是在紧靠长江码头,叫羊市坝的小街上,是他和小松几个弟兄合租的房子。房子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修建的木结构穿斗房,房东老板是一对无儿无女的老夫妻,老两口靠房租过日子。房租便宜,租的两间,毛铁单住,小松和几个弟兄合住。这些年来,几个人在人市都挣了一些钱,小松催过几次要毛铁搬出去,另找一处好房子,毛铁不愿意,说他喜欢这条街。这条街两头通江边码头,市民气息最为浓厚,小百货、吃食、杂货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每到清晨,小街又成临时菜市,不少农民挑着各种蔬菜到来,只一两个小时,卖完菜的农民又消失在街两头。这情景总是让毛铁觉得自己离家乡不远。他还爱趴在窗口,望江中穿梭的轮船,消除心中的愁烦。毛铁坚持不搬,小松他们几个只好将就他。毛铁回来时,兄弟们早已到家。他还没进屋,小松把他堵门外,对他说:“小琴来了。”

毛铁说:“她怎么来了?”

小松说:“这是你们两个的事,我怎好问她。这次她把行李背来了,好像是退了那边保姆的活路。”

毛铁沉默了,摸出香烟抽,吐出几口烟后才说:“是你告诉她这里的?就你多事。”

毛铁瞪一眼小松,还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句骂娘的话。小松咕哝着,一副委屈的样子。毛铁狠抽几口,然后丢掉烟蒂,说:“我不进屋了,对她说,她不能住在这儿。”

小松赌气说:“我不管,要说自己去说,这阵她正在厨房里为你做饭。”

毛铁也气了,说:“这原本不算回事,结果被你弄得复杂起来。早跟你打过招呼,少添油加醋,就是不听。现在成了这样,就该你去说。”

小松把语气变得缓和了,说:“大哥,我看小琴不像以前跟你的那几个。”

毛铁说:“不像哪几个?”

小松说:“大哥心里也明白,小琴人本分,心善良,其实她跟着你有哪点不好,照顾你也顺带照顾弟兄们。”

毛铁说:“你没安好心,让我背着有老婆的名,你们得实惠!”

小松说:“你身边有个人,弟兄们反倒放心。”

毛铁不耐烦,说:“少啰唆,不能让她在这里。”

小松也耍起脾气,说:“这话我不去说,自己说去。”

毛铁说:“不说算啦,我有事,今夜不回来。”

小松一把拉住他说:“哎,她快把饭做好了,吃了再走。”

毛铁说:“我就是去吃饭,杜斌请我。”

小松说:“他狗日的是熊家婆请客,没安好心。”

毛铁说:“肯定是跟我谈人市的事。”

小松有些担心,说,“大哥,你要多个心眼儿哟!你既然回来了,进去跟她打个照面吧。”

毛铁说:“见了面,她就更会有想法。我想回来换衣服,现在不换了,不要说我回来过。”

小松问:“他在哪里请吃饭?”

毛铁说:“豆花西施。”

小松再没说什么,看着毛铁转身走去。

豆花西施的生意近来渐渐有了起色,原因是不少人冲着毛铁面子去照顾,她对此心知肚明。于是每次毛铁用完餐,她算账都打八折,但毛铁不接受,说天天来吃饭都打折,生意还做不做,要她明算。毛铁不想在钱上占豆花西施的便宜,只图她餐餐坐他身边陪着。

毛铁走进馆子,见杜斌已经先到,叫他吃惊的不仅是任胡子在座,而且豆花西施还陪在杜斌旁边。豆花西施今天穿件T恤,非常性感。杜斌的兴致很高,右手搭在她肩上,俯她耳边在说什么,说得豆花西施抿嘴笑。看样子,两人关系非比一般。毛铁不知怎的,一下子不高兴起来,转身想走,却被豆花西施看见,赶忙喊他。杜斌这才抬头看见他,对他说,来啦,都等你好一阵了。毛铁再不好意思走开,板着脸过去,在任胡子的对面坐下来。杜斌放下搭在豆花西施肩上的手,在她腰间一拍说,老板娘,给我们拿酒上菜吧。豆花西施便扭动腰肢离座,还向毛铁抛来个媚眼。毛铁的目光顿时像触电似的垂落下来,心里也像塞进一把猪毛,使他有了说不出的烦躁。往日咋看咋顺眼的豆花西施,此刻在他的眼里虽然妖娆依旧,但那份亲切却找不到了。

坐在对面的任胡子,头上的伤好了,为遮住伤疤和光溜溜的头,戴了顶帽子。毛铁想,说好请我一个人,却又叫来任胡子,看来杜斌今天是要摊牌。

摆上桌有三盘凉菜,一盘卤花生,一盘红油鸭肠,一盘泡鸡爪,还有两盘热菜,一盘鱼香肉丝,一盘回锅肉,开了盖的六瓶啤酒在悄悄冒着白色泡沫。坐上席的杜斌为每人斟满酒,端起伸到毛铁面前一下,然后又伸到任胡子面前一下,说:“今天请你们两位来聚一聚,说说事。我原则是酒要喝好,事要说好。既然走到一起,在一桌上吃饭喝酒,就是一种缘分,我们就该珍惜这份缘分。来,这杯干了。”

毛铁和任胡子举起杯子,互相看一眼,在杜斌眼色催促下,咕嘟咕嘟地干了。杜斌放下杯子,用手背擦掉嘴角上的泡沫,拿起筷子指点菜说:“我就喜欢豆花西施的这鸭肠,又辣又麻又脆,来来来……”

三双筷子一齐伸向那盘鸭肠,各夹了一截送往嘴里,吃得嘴里脆生生响。杜斌放下筷子,拿起酒瓶又为每人斟满酒,这下,他没有将酒杯伸向毛铁和任胡子,而是举在面前,慢慢转悠着,两眼盯它,好像在看小气泡怎样从杯底冒上来。他这样把玩一阵才说:“今天我是要当和事佬,不是我多管闲事,也不是钱让我发烧,非要请你两个吃喝一顿才舒服。我今天破费请你们出来,有些话得由我来挑明。我们都是靠人市吃饭的,我不愿哪个给我人市添事端,人市管不好,出了事,不好向上面交代。至于你们之间的利益分配由你们两个好好商量,我不想市场搞乱,乱了,断我的前程,也断了你们自己的生路。这些道理,可能不用我说,你们自己就明白。所以我劝你们都得好生想想。如果有诚意,就举杯干了,然后一起边喝边协商。要是没有诚意那就一人两瓶,喝完走路,我呢,明天就将你们在人市的所作所为跟有关部门报告,你们今后就别再指望靠人市求生了。”

毛铁这一阵都在打探杜斌跟任胡子究竟是个什么关系,为什么任胡子一来到人市,杜斌就给他一路开绿灯。如果两人没有特殊关系,毛铁这些年跟杜斌达成的默契不会顷刻化解。在打探过程中,毛铁是一步一步采用排除法,他首先排除两人是亲情关系,又排除两人是朋友关系,最后不能排除的唯有金钱关系。这就叫毛铁犯难了,因为这金钱关系像一块密不透风的遮羞布,挡住了他再想深入探究的目光。毛铁只好暗自分析,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任胡子孝敬杜斌的远比自己出手的多。现在听杜斌这番话一说,毛铁心里有数了,觉得真是赴了鸿门宴,于是打定主意不先表态,来个以静制动。

杜斌举起酒杯,眼睛在两人之间梭巡,见两人不动杯子,就自己放下,继续说:“我有言在先,我只开个头,话还得你们两个自己说,我是做不了主的,这牵涉到你们双方各自的利益。”

任胡子按捺不住了,望着毛铁用他那破锣嗓子说:“毛铁,你是够义气的,我看你就不用回农村了,跟我一起干,你那些弟兄跟你一起过来,我也不会亏待他们。今后人市有什么事,就由我们两个说了算。我们可以成立个劳务公司,我当总经理,你当副总。当然这样的公司已经很多,生意做得很烂。但是我们这个公司背靠杜主任这棵大树,立脚人市,还愁生意不红火!”

任胡子说着摘下帽子,低头让杜斌和毛铁看伤疤。伤疤正在长新肉,在灯光下像一朵粉红的桃花。他指着头顶继续说:“我这脑壳缝了十六针,流了那么多血,我还是说你够义气。我这人一辈子不服输,就服“义气”两个字。怎样,我的毛兄弟?”

毛铁说:“仇,你可以报,何时报,随时奉陪。你说的那劳务公司生意红火不红火,我没兴趣,也不想加入。但是人市的问题要说清楚,哪个独霸都不行。我二十来年在人市惨淡经营,也没说独霸这话,你一脚跨进来还没站稳,就说要独霸的话,这恐怕不太对吧?我正是想到你们下岗人员要生存,你来到人市,我没有排挤你,我还叫小松给你带话,让一半给你……”

任胡子截断他话说:“你说让一半给我,你说的那一半是哪一半?”

毛铁说:“这一半是你管城里人,农村人你不要过问。”

任胡子叫了起来,拍着桌子说:“你当我傻子?你从哪里来,你是哪里人?到城里,还能容你分说?真是吃屎的管住屙屎的。”

毛铁说:“你不要以城里人自居,城里人离开农村人一天也活不下去。”

任胡子说:“那你何必进城?何必到人市挣钱?”

杜斌两手往下按,叫着说:“好啦,好啦,都不说气话了,不要说走题,你两个也不要分城里人农村人,我说,都是人市的人。以前讲工农联盟是基础,现在你们工农联手闯人市,工农还是不能分家。我提个方案,供你两个参考,首先声明,我没有强求的意思,仅供参考,不行,就当俗话说的,沙河坝写字——抹了。”

毛铁和任胡子都看着杜斌。杜斌却拿起筷子夹起鱼香肉丝送进嘴里,慢慢嚼着。他咽下了鱼香肉丝又端起酒杯喝口酒,然后才说:“仅供参考啊。我是这样想的,任胡子是城里人,是城里的下岗工人,城里的下岗工人走出工厂大门就再没有退路了,是最彻底的无产阶级。你毛铁是进城农民,说句实话,进城的农民也艰难,但话又说回来,进城的农民走投无路还有退路,转身回去种庄稼,土地就是你们的退路。我觉得,现在是工人老大哥走麦城的时期,农民兄弟应该帮一把。我建个议,你两个把人市三七分,你毛铁管三,任胡子管七,至于这三七分怎样分,那就是你们自己的事。我还是这句话,我没有强求的意思,仅供参考。”

任胡子首先表态说:“我同意。”

虽然这番话是从杜斌口里说出,但意思却是两人早商量好的,毛铁非常明白,于是没有吭声。这时,豆花西施扭着腰肢又过来,一屁股坐在杜斌身边。豆花西施叫服务员拿来个杯子斟满,又为每人添点酒,举起杯跟杜斌一碰,说大家干了。杜斌说,这样干不行,要跟你喝交杯。豆花西施大方地说,交杯就交杯,伸出手臂就去挽杜斌。杜斌呵呵笑,缠住豆花西施白生生手臂,两人头靠头,咕嘟咕嘟喝着,末了,两人还将杯底朝天,杯里没流下一滴酒来。杜斌拍着豆花西施的肩说,痛快痛快。一旁的毛铁实在看不下去了,胸口像被人猛击了一拳,出气也感到有些困难,于是就借故起身去方便,想眼不见心不烦。毛铁一走,豆花西施就对杜斌说,只我两个喝交杯,你这当主任的请客也不请两个小姐来,现在不是时兴喝花酒吗?杜斌说,那还要我去请,毛铁身边有的是小姐,我看见一个夜总会的三陪就跟他往来亲热。任胡子在旁凑兴地说,杜主任怎么知道那是三陪,是不是找她陪过。杜斌不置可否,嘴里一阵呵呵笑。毛铁回到桌边,杜斌还没笑完,抚着豆花西施的腰,轻轻一推说,去忙你的,我们要谈事。待豆花西施起身走了,杜斌用筷子敲得毛铁杯子叮当响,问:“你同意不同意?”

毛铁说:“我不同意。”

任胡子说:“你还不同意!人市在哪里?不是在你农村,是在城里,你农村人来城里的人市,让你安安心心挣了二十来年的钱,已够意思了,今天城里人要把人市收回来,你知趣就占三成,不知趣……”

毛铁问:“不知趣又会怎样?”

任胡子说:“屁滚尿流回农村。”

毛铁忽地站起身,抓过啤酒瓶,一仰脖子,一个劲地往喉咙里倒完两瓶,掀开凳子,扬长而去。

毛铁没有回羊市坝,而是坐在滨江公园的垂柳下,双手撑着下巴,木然地注视着夜色下的长江想心事。他希望凉爽的江风能平息内心的怒火。此刻他眼中的长江被两岸的灯光弄得光怪陆离,好像是无数只嘲笑他的眼睛在眨动。受了杜斌和任胡子的气,连面前的江水也跟他作怪。他忿忿地骂一声,愤怒地吐出一泡口水,口水只喷到他的前面,但那些眼睛仍在远处对他嘲笑。这时,一个女子轻飘飘地来到他跟前,面容在夜色中显得模糊,柔声问:“先生,打不打洞?”

毛铁被突来的声音吓一跳,没好气地说:“打屁的个洞。”

女子说:“先生不打算了,何必发脾气。”

毛铁反倒没话说,只对她摆摆手,叫她走开。等女子走后,毛铁又有些同情起她来,后悔不该对她说重话。听口音,她也是农村人。毛铁知道在滨江公园里这样的女子还不少,她们到城里工作一时找不到,生活又无着落,只好出卖身体。小松几个有时也来照顾生意,还说这样好,既松了男人的包袱,又解决了她们的困难。

这时毛铁没心思再坐下去了,但又不愿回去,他便想到了一个人。他进了公园旁的红都洗脚城。一进门,一位穿旗袍的小姐迎上来。他装出很随便的样子,把小姐拢到身边,扶住她露在外面的丰腴肩头,在她耳边细声说句逗她的玩笑话。小姐不由嘻嘻地笑起来。他一进红都就让里面的人感到他是这类地方的常客,举手投足是城里人的派头。他心里明白,在这些地方不这样做,会遭人冷遇,甚至被敲竹杠。

小姐将毛铁引到有四个床位的房间,他不要,他要只有一个床位的雅间。现在他心情很乱,为人市,也为豆花西施。是这烦躁的心情让他不想回家。他来红都是想到一个小姐,这小姐在红都当洗脚妹,是经小松介绍来的,小松一个月前带他来洗过一次脚。小姐姓啥子,他不知道,记得她胸前戴的是26号。她手法很好,洗得很细心,边洗边讲,讲洗脚妹背地里讥讽顾客的那些笑话,讲得毛铁和小松听了大笑不止,让毛铁从来没感到过这样放松。小姐把他引进一间雅间,为他倒好茶水,问:“先生,是洗脚或是洗桑拿做按摩?”

小姐长得高挑,身材匀称,走路姿态像走猫步的模特。毛铁先前还心想城里的妹儿就是不同,现在一听却是小地方口音,原来跟我一样在装。他说:“洗脚,要26号。”

小姐说:“先生是熟客了,知道点名要26号,她的手法是我们这里最好的。你喝茶休息一会儿,叫她马上来。”

小姐转身时又说:“听口音,先生怕是三峡库区的人吧?”

毛铁怔了一下,心里骂道狗日的口音。但他不置可否地哼一声,脱鞋便倒在按摩床上。小姐轻轻带上门出去了,毛铁躺在按摩床上,双臂枕着头,看起天花板来。天花板上画着个半洋不洋的裸女,躺在堆满褶皱的织料上,双臂挽起一头乌黑的有■发,露出饱满的乳房和柔和的下腹,半墙上一盏红色射灯,像把利剑刺向裸女的乳房,溅起满屋鲜血。毛铁看得心旌动摇。

那天喝醉了,豆花西施把他扶到房间里,俗话说,酒醉心明白,毛铁就真正体验到这句话的妙处。他当场吐了,吐得天旋地转,全身无力地趴在餐桌上。他现在仍然清楚记得,豆花西施用热毛巾亲自为他揩净脸,倒来热茶给他漱口,然后抓住他胳膊,架在肩上,一只手围住他腰,磕磕撞撞到她房间。她房间在楼上,上楼梯时,她累得气喘吁吁,他闻够了她身上的香味,更感受了她身子的柔软。进了房间,她把他放在床上,结果两人一起倒在了床上。他把她死死搂住,在她耳边说他喜欢她,顺势亲了她。她没有硬挣起来,只嘻嘻笑着,还用手指戳着他脸说今后少喝点酒。就在那个时候,毛铁认定豆花西施是他的人了。此后,他甚至还打算再不去人市了,人市就让小松几个经营,自己也要穿戴得体面些坐在店堂里招呼顾客,豆花西施再不用陪着客人喝酒了,喝酒会伤身体,特别是女人喝酒老得快,她啥子事都不用管,只坐在柜台里收钱,小松几个弟兄来用餐一律给他们打七折。这些设想,毛铁只装在心里玩味,好事不能过早暴露,过早暴露会化为乌有。他只是每天坚持在豆花西施用餐,能介绍来的顾客都往豆花西施这儿引。他相信,就这样要不了多久,设想都会成为现实。然而,豆花西施今天却变成了另一个人,她跟杜斌两个表现出的亲热,让他的设想成了泡影,两个越亲热他越痛苦,最后使他痛苦得对她恶心起来。豆花西施当众跟杜斌都这样亲热,背地里难道不会有更亲热的举动吗?她跟他毛铁能这样做,跟杜斌能这样做,难道就不能跟别的人也这样做吗?他越想越气愤,用力捶打起按摩床来。他想,他大概再不会去豆花西施饭馆了,他弟兄们也不会去豆花西施饭馆了,凡是他介绍的关系也一律给她断绝……

外面响起轻微敲门声,毛铁没来得及说请进,一位小姐拿着洗脚木盆和毛巾推门进来。小姐放下木盆,客气说:“大哥久等了。”

毛铁坐起来,见正是上次的26号,长得清瘦,皮肤白静,一副文静样子。毛铁说:“你还认识我吗?”

“认识,你是毛大哥。”

毛铁心里很安逸,又睡下去说:“记性真好,一个多月了还记得。姓啥子?”

小姐在忙着给木盆铺塑料袋,兑药水。她嘻嘻笑,说:“毛大哥要问我哪个名字?”

毛铁一下子来了精神,又坐起来,问:“你有几个名字?”

小姐说:“有两个,一个假的,一个真的。在这种地方做事,谁会用真的。一来妈咪就会给你取,或者自己取一个,什么波波、佳佳、梅梅、兰兰……”

毛铁说:“那你叫什么?”

小姐说:“真的还是假的?”

“两个都说。”

“先说假的,叫茜茜……”

“真的呢?”

小姐兑好药水,用手试温度,觉得可以了,抓过毛铁的脚,替他脱了袜子,把他脚放进药水里,然后说:“田永芬。”

田永芬捏着毛铁脚趾在药水里轻揉,一阵惬意在他胸间回荡,他点燃烟深吸一口说:“田永芬没有茜茜好听。”

田永芬说:“再好听也是假的,我们这里有的小姐听惯喊假的,把真的也搞忘了,一次派出所来登记临时居住证,一个小姐还想了半天。”

毛铁吐出烟笑着:“哪有这样的事!”

田永芬说:“是真的,不哄你。我就怕会这样,每天晚上睡觉时候都要自己喊自己真名字九遍,自己喊自己答应,才不会忘记自己。”

毛铁问:“为什么要九遍,不八遍十遍?”

田永芬说:“这叫九九归一。”

毛铁又睡下去,一只手枕着头,望着天花板出神,人市都叫他大哥或毛大哥,喊毛铁的少,会不会哪天也把名字忘了,是不是该像她那样每天晚上喊九遍真名字?这时,田永芬问:“毛大哥,你觉得力度合不合适?”

毛铁说:“合适。你很会按穴位,一身都麻酥酥的,很舒服。你做多久了?”

田永芬说:“不到两个月,小松介绍我来的。做这种事没意思,被人看不起,认为跟三陪小姐一样。那天我跟我们洗脚城两个小姐去街头火锅馆吃火锅,就有人指着我们说是洗脚的,那种眼光,让你吃起火锅都觉得变了味。这个月做满我就不做了。”

毛铁说:“那你又做啥子?”

田永芬说:“回家去。在城里,我们农村来的总低人一等,一上街就像身上爬满毛毛虫,浑身不自在。”

毛铁将烟蒂在烟灰缸里按熄,若有所思地说:“这怕是你个人的感觉哟!话又说回来,要是农村日子稍好过一点,哪个又愿意孤单单来这人生地不熟的城里。”

田永芬说:“我二叔他承包了三百多亩荒山,种经济林,人手少,忙不过来,要我回去帮忙,说只要几年苦出来,那效益是我在城里找不到的。”

毛铁说:“那倒肯定。听说我们县有个农民,承包了村里的荒山栽树,几年后,那几座山的树成了林,木材商愿出几百万买。”

田永芬说:“毛大哥这一说,我还真下了决心,这个月做满就回去。”

田永芬给毛铁洗完脚,又给他按摩起腿部来,不时用手掌一阵拍打,噼噼啪啪像个个问号,直逼毛铁心间:你该怎么办?你该怎么办?毛铁这时心中像堆满秋天的落叶,被一阵狂风吹得到处翻飞。他满脑子里都是问题,但又觉得一个也没有想,竟昏昏沉沉睡过去了。是田永芬将他拍醒的,说:“毛大哥,做完了。你一下就睡过去了,睡得真香,鼾声像打雷。”

毛铁伸个懒腰说:“真舒服。谢谢你哟!”

田永芬说:“毛大哥也学会城里人那套了,没忘说声谢谢。”

毛铁说:“是应该的嘛。”

田永芬说:“才不是呢,那些来这里洗脚的十有八九都要跟小姐动手动脚的,完了说声谢谢,你说是不是假文明?”

毛铁说:“我可没有动手动脚哟。”

田永芬笑着收拾起木盆,提着小凳出门,说,“你是真文明。毛大哥,请你跟小松带个信,要洗脚就这两天来,趁我还在这里。”

十一

毛铁回到羊市坝住处,小松他们正在住户共用的堂屋里“斗地主”。小松见他回来,惊奇问:“大哥,怎么你回来啦?”

毛铁心里窝着火,而且越烧越旺,说:“不回来,我到哪里睡?”

小松一瞅他脸色就很知趣,赶紧给弟兄们递眼色,收起扑克牌,自己将面前赢的十几元钱装进口袋,问:“大哥,跟他谈了?谈得怎样?”

毛铁脸色一直紧绷着,说:“一辈子谈不好。”

小松说:“大哥一句话,你说咋办就咋办。”

毛铁说:“今天我很累,想早点睡,明天再说。红都洗脚城那妹子喊你去洗脚,她说过两天就回老家了。”

小松说:“大哥去轻松了一回?”

毛铁嗯了声,向自己房间走去。

小松喊住他,说:“大哥,她在里面。”

毛铁扭回头,问:“哪个?”

“小琴。”

毛铁就折回桌前,说:“你怎么搞的?跟你讲了,叫她回去,怎么同意她留下来?”

小松委屈地说:“哪是我留她,她退了保姆活路,还能回哪去。”

毛铁不好再多说,不知所措地站在堂屋里,大口大口地抽烟。他对小琴有种说不出的感情。那天从南山“农家乐”回来,在带她来人市途中,对她说,今后千万别相信陌生男人,像我,你也别相信。小琴笑着说,别的我不相信,你,我相信。毛铁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嘴上没说什么,但听了心里却很享受。小松说得很对,小琴人本分,心善良,跟毛铁以前睡过的女人完全不同,那些女人跟他睡觉目的非常明确,就是为一个“钱”字,但小琴不是这样。毛铁也曾想过,小琴跟他睡觉图的又是啥子,她其实什么都没有图,就为感谢他,因为她只有这样来感谢。正因为这些,毛铁才不愿再跟她往来,怕她跟他受累。随后豆花西施横到了他眼前,又让毛铁产生了新想法……小松他们就让毛铁站在一旁出神,没有打扰他。毛铁抽完烟,将烟蒂丢在地上,用脚蹍熄,向自己房间走去。

毛铁推开房门进去,见屋里乱丢的衣物都经过整理,屋里显得亮敞,眼睛也能睁大了。小琴趴在桌上睡着了,毛铁进屋也没醒来。他到她旁边仔细端详起她来,天棚吊下的电灯正好在她头上,灯光下她显得格外瘦弱,嘴角间还留着一丝疲惫,一束头发盖在她露出的半边脸上,均匀的鼻息让发丝一起一伏。毛铁又将目光往下移去,看到桌下放着一只已经毛边的双肩背旅行袋。毛铁有些难受起来,他想到自己也是背着与这一样大小的袋子,装着自己的命运,只身来到这城市……

毛铁在她面前站了好一阵,正要返身出去,小琴忽然惊叫一声醒过来,抬起惊恐的眼睛打量着四周,见到毛铁站在旁边才镇定下来。她用手撩起吊在额前的头发,起身说:“铁哥回来了?”

毛铁说:“回来了。”

小琴说:“小松说你今晚不回来。”

毛铁说:“没想到事情完得早……”

小琴说:“我……睡着了。”

毛铁说:“你刚才惊叫,是做梦了?”

小琴说:“是的,做梦了,梦到自己从一座高楼上跌下去。”

毛铁说:“难怪你惊叫。你已经从那吴家出来了?”

小琴说:“我说家里有事,要回去,这次他们爽快答应了,还给了工钱。”又问:“铁哥,你们到底是怎样收拾他,把他弄得服服帖帖的?”

毛铁说:“他哪能经我收拾,我好言劝他。”

小琴说:“他那种人哪听劝。你还带个女的来,就为好言相劝?我不信。”

毛铁在她面前变得腼腆起来,笑着摸了摸头,走两步停下来,张嘴想说又止住了,望着小琴一阵傻笑。那天,小松从滨江公园找来个妓女,向她讲明要做的事,妓女开价300元,经过一番侃价,200元成交。当晚,毛铁带着妓女进了吴瘫子屋,还没等吴瘫子明白怎回事,就被被子捂得严严实实扔在地上,遭毛铁骑在上面一顿暴打。然后毛铁把吴瘫子搬上床,表明自己是小琴的哥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要是敢喊叫,今天就跟你鱼死网破。又说,你不是见不得女人吗?今天就让你摸个够。随后叫妓女将衣裤子脱了,上床去陪吴瘫子。吴瘫子一下呜呜哭泣起来,抓过被子捂住脸。吴瘫子这一哭,竟哭乱了毛铁心意。刚才将吴瘫子一顿狂揍,像擂鼓一样,拳拳都是在往要害处打,吴瘫子竟然没有哼一声,打得毛铁自己都觉得被骑在胯下的是个汉子,一听说叫妓女上床,却难过得哭了,这真触到他的痛处了。毛铁心一软,便想吴瘫子也是个被生活抛弃的弱者,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太过了,出手是不是太狠了?毛铁进屋时能咬碎牙的狠,在一阵拳打脚踢中消了一半,此刻吴瘫子的泪水,又将另一半恨冲光了,还叫他生出一丝怜悯来。毛铁制止了妓女,让她穿好站一边去。吴瘫子这时一边哭泣一边不停地向毛铁认错。毛铁要他今后对小琴不得报复,否则真有叫他难受的。吴瘫子满口答应,保证再不敢对小琴有半点非礼。现在小琴终于问起这事,毛铁有嘴也不好解释,回想那天还叫了妓女,虽然没干出什么,也觉得手段的确有点下作。毛铁就应付说:“他是个瘫子,我还会对他怎样?反正他过后没再对你怎么样,又给了工钱,这就好了。”

小琴说:“我晓得你收拾了他,我心头高兴。”

毛铁说:“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何必再提,惹自己不愉快才不划算。好,你休息吧。”

毛铁要走,小琴叫住他说:“铁哥……我去外面堂屋椅子上睡……”

小琴说着弯腰去拿桌下的背包,毛铁摇着双手制止她,对她说:“不,你就在这里睡,我还要找小松他们商量事情,你睡,你睡。”

毛铁说完转身离去。他来到小松他们房间,几个人又在继续“斗地主”,见毛铁进来,小松说:“大哥,你……”

“有些事要给你说。”

几个人停下出牌,让出凳子给毛铁坐。毛铁坐下点燃香烟说:“明天给小琴另找一家,让她去当保姆过日子,要是她确实不愿当保姆,就介绍去馆子当服务员,总之不能让她跟着我。”

小松说:“大哥,你就听我劝一回吧。”

另一个说:“小琴会做事,人勤快,对人也真诚……”

毛铁打断他们的话:“好了,好了,你几个龟儿子硬是泼烦,像我们这样的人,自己都飘起的,莫非硬要害人家一辈子!”

小松还想说什么,见毛铁不高兴,就把话吞了回去。屋里静默了,一阵烟雾升腾起来,遮得灯光更暗。毛铁又狠抽两口,对小松说:“你明后两天,把各地的头面人物找到,说我大后天中午请他们吃饭。”

“在豆花西施?”

“不,在顺城街老火锅。”

毛铁出了房间,来到堂屋里转圈子。他心里很乱,看自己房门,房门关着。他心想,这是自己出门时带上的还是她重新关上的?他始终想不明白,就干脆停下转圈,久久望着紧闭的房门……房东老两口早已安睡,小松他们的房门也关上,不时隐约听见里面“斗地主”的声音,堂屋里特别安静,从长江上传来的轮船声就像响在门前。毛铁摸出香烟,抽出一支还没送进嘴,就放回烟盒,下决心向自己房门走过去。他试着轻轻推,门没有闩上,他心想是自己先前带上的。门慢慢被他推开,感到自己的屋突然在眼里变得陌生起来。他先伸进头看,见小琴依然趴着桌子睡着了,那只双背旅行袋依然放在桌下。他扶着门扇静静站了好一会儿,最后他还是退回来,轻轻带上门。

毛铁又回到小松他们房间。小松见毛铁神情忧郁地又回来了,就主动收了牌,示意其他人上床睡觉。小松也不再向毛铁说什么,将铺让给他,自己上了别的床。毛铁好久都睡不着,脑子里总要浮现起小琴刚才那双惊恐的眼睛。他干脆起来抽烟。小松几个人也没睡,见毛铁抽烟,会抽烟的也起来抽烟。

这晚,毛铁睡在小松的床上做了一个胆战心惊的梦,梦见他跟小琴一样,也从一座高楼跌下去,不过他是自己飞下去的。

十二

太阳被灰色云层裹住,到十点多钟还钻不出来。

这两天人市又出现了新情况,执勤人员对场外洽谈生意也加强了管理。以前有不少雇主就在场外找毛铁洽谈,执勤人员睁只眼闭只眼,使毛铁便于收介绍费。毛铁对这些执勤人员也少不了有一些小表示。现在,杜斌更换了执勤人员,新来的才不管你毛铁不毛铁,照管不误,对来人市招工的雇主,一律请进场内。场内完全被任胡子控制了,有的执勤人员直接就把雇主往任胡子那儿引,让雇主们觉得任胡子介绍的人更可信,因此无论是找活路的还是雇工的都去找到任胡子。在人市上张罗的小松感到了形势对他们的不利。小松和几个弟兄感到的难堪,就是毛铁的难堪,虽然出面的是小松几个,但谁都知道他们是毛铁的弟兄。毛铁这几天坐在老茶馆里,也明显地感到来找他的雇主减少了。毛铁明白这是杜斌在使法,要把他从人市上挤走。毛铁想,既然二十来年都挺过去了,现在轻飘飘就想把他从人市挤走,怕也不是这样简单。

在快吃午饭的时候,小松带着几个弟兄离开人市,去顺城街老火锅馆。

老火锅馆是毛铁带小松他们常来光顾的地方,在出了人市不远的一条岔巷里。每来吃一回,毛铁就要对小松他们几个发感慨,不要看这门面小,巴掌大的店堂,砖砌的灶台,那一锅火锅水的味道却叫人一辈子忘不了,安逸得很。今天小松已跟老板打过招呼,中午全包,不要对外营业。小松到了火锅馆,见店堂里仅有的四张桌子都摆好油碟和筷子,铁锅里熬制的火锅卤水鲜红油亮,老远就能闻到牛油和麻辣香,而且门外柱头上还挂着块小黑板,上面有粉笔歪歪扭扭写的“包席”两个字。老板坐在街檐下,见小松他们几个走来,就起身笑迎说:“客人来了,客人来了,准备上菜。”

老板拿出香烟散人,小松用手推开了,另几个就一一接过。小松说:“大队人马还没到,慌上啥子菜,喂苍蝇吗?老板,我再给你打招呼,今天的菜可不能搞假哟,是我大哥今天请客。”

老板说:“那还用说,都是老顾客了,今天菜都是从市场上新进的,保证新鲜,分量也足。”

小松又说:“今天天气闷热,啤酒要多冰镇一些,别到时来不及。”

老板说:“冰柜装满了,家里冰箱也装满了。”

他们说着话时,毛铁与一些人陆陆续续来到,互相间寒暄几句,在众人推拥下,毛铁像当家人一样稳稳当当在上席入座。小松站在已显得局促的店堂里,指点着人头数数,然后去到毛铁身后说:“大哥,差不多都到了,我通知了28个,现在来了25个,开始吗?”

毛铁点点头,小松就向老板喊上菜,老板也一声令下,丘二用托盘端出早准备好的牛毛肚、鸭肠、鳝鱼片、泥鳅、血旺、豆芽……将各桌摆满。那些分坐在四桌的来自各地的头面人物,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平时少于有在一起交谈和认识的机会,今天都坐在火锅桌旁,谈话声、玩笑声像锅里的卤水沸沸腾腾。毛铁抬眼扫一遍在座的人,嘴角浮起一阵踌躇满志的笑,又一个挨一个地回忆这人何时何地得过他好处,那人为找活路的乡亲做过哪些好事,在乡亲中的威信如何……小松看到毛铁在琢磨着,就在一旁等着。过了一会儿,毛铁对他说:“喊大家坐稀疏一点,不要挤在一两桌,外面那桌也坐几个,不要空起。”

小松便忙着去均匀人数,又一阵躁动后,四桌的人数大致相当。小松向毛铁点头,毛铁就咳嗽一声,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声喂了两声,堂上渐渐安静,都把目光对着毛铁。毛铁说:“今天请大家来,是要跟大家摆龙门阵。来,各位先把酒斟满,大家干了这第一杯。”

毛铁为自己斟满酒,高高举起。各桌的有的往杯里斟酒,有的干脆就举起酒瓶,店堂里随着一片干杯喊叫,又响起一阵碰杯声。毛铁干了杯中酒,又继续说:“我毛铁进城二十来年,只要是人做的我都做过,天大的苦我都吃过,最后靠在座弟兄支持,在城里闯出一块地方,在这人市站住脚。大家莫要小看这人市,有了人市,我们进城的农村人才有站脚的地方,就像共产党打天下的根据地。乡亲们离乡背井,人生地不熟来城里怎么办,不就是靠人市找活路,找养家活口的钱吗?我毛铁今天当着大家发誓,有我在人市一天,乡亲们就有安心挣钱的一天……”

在座的都为毛铁这几句话激动起来,有性子急的耐不住了,就接过话说:“有铁哥,我们放心。”

“这些年,毛大哥没有亏待我们,我们认你。”

“今天请我们要干啥子,你就直说。”

毛铁端起酒杯又一口干了,亮开嗓子说:“好,就等弟兄们这句话。现在来了个叫任胡子的,带一帮人要把人市霸占过去,说人市是城里人的,他就是城里人,人市于是就是他的。人市怎会是他的呢?我和弟兄们开创人市的时候他还在哪里卖屁股?现在人市像模像样了,政府也承认了,他就下山来摘桃子了。他经受过人市开创时的困难吗?没有;他像我们在下雨天缩在街檐下等过雇主吗?没有;他被城管像撵狗一样撵过吗?没有;他啥子都没有过,就要把人市霸占过去,来收介绍费。这些年我是收了乡亲们的介绍费,我晓得,乡亲们挣的是血汗钱,但是我收了费是尽心在为乡亲做事,介绍乡亲去干活,乡亲跟业主发生矛盾我去搁平,乡亲中间发生纠葛我去调停……我毛铁今天说这样的话,不是怕任胡子跟我争人市,我是怕今后乡亲们受他欺侮,他收了介绍费不会尽心为乡亲们办事。”

有人又按捺不住性子了,大声吼叫起来:“这几天有好几拨乡亲找我,说是那个任胡子收介绍费,凡是以前交给铁哥的一律不算数,要重新交。”

“我那里也是,老实点的只好交,有两个不愿交的都被他们打了,有一个打得鼻青眼肿,不好去上班,雇主说他旷工,扣他奖金不说,还炒了他,现在还在人市没找到活。”

“介绍费只能由毛大哥收。”

“对对对,我们只认毛大哥。”

毛铁又举起斟满酒的杯子说:“感谢弟兄们抬举,这杯酒我喝……大家也喝酒吃菜,听我再说下去,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离开弟兄们支持,我算个 ?” 他又用拇指掐着小手指尖说,“算只蚂蚁,就这么小,可以轻轻一口气把我吹老远。话又得说回来,只要我这只蚂蚁跟你们这些蚂蚁合成团,别说他的一口气,他就是一座山,我们也能搬动。”

店堂里又响起喊声:“我们就是合成团的蚂蚁。”

“管他们是哪个,我们不怕。”

毛铁说:“有你们这番话,我底气更足了。我毛铁今天在这里当着众弟兄答应,从今天起,三个月不收乡亲们的介绍费。”

店堂里的呼喊声更响了,不少人都端起酒杯、提着酒瓶来到毛铁面前敬酒。毛铁来者不拒,仰脖子就喝,喝得敬酒的人都竖拇指,佩服他酒量和酒德。一连喝下十几杯,还有人要敬,小松有些发急,掀开敬酒的说:“他不能再喝了,再喝要醉死。来,我为大哥喝……”

敬酒的说:“你是大哥吗?我们敬大哥。”

小松去抢毛铁的酒杯,有人挡开他,他又去抢,毛铁就说:“这点儿酒算啥子,我跟城管人员喝过二十几杯……”

毛铁接过杯又喝。这时小松腰间的手机响了,也顾不上接,劝毛铁别喝了,说你这样要醉死。毛铁哪听,对来敬酒的说不要慌,一个一个来,今天我要让你们见识见识啥子叫海量。手机响了好一阵,小松才去外面接听。

不一会儿,小松惊慌回到毛铁身旁,凑他耳边说。敬酒的人见毛铁脸色渐渐变了,手里酒杯也在战抖,酒倾洒出来。等小松说完,毛铁猛地将杯子往桌上一蹾,杯子叭地破裂,酒流一地,店堂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在场的都看着毛铁。毛铁于是定定神,压着性子温和地说:“这不关大家弟兄的事,是一点私事,我去处理一下。账,挂我名上,我跟老板结,你们只管吃好喝好。”

十三

毛铁带着小松他们几个生死弟兄在街边先后叫了三辆出租车,前前后后驶出顺城街。出租车停在区人民医院门前,先到的已等在那里,人一到齐就忙慌慌奔进医院,里面的人不知发生什么事,都惊诧地打量他们。毛铁问小松:“在哪里?”

“在住院部。”

住院部突然闯进来一群人,有护士来问干什么,小松问:“有一位受伤的女士在哪里?”

护士指着一条过道说:“那边留察室。”

留察室门外长椅上坐着位挎挎包的女子,还有一位哭丧脸的中年男人。女子看见毛铁众人,便站起来,问:“你们是来看小琴?”

毛铁说:“是的。”

女子又问:“哪个是毛铁大哥?”

毛铁说:“我就是,小琴她现在怎样了?”

女子便伤心起来,抽抽搭搭哭泣地说:“她送进CT室去了……”

毛铁说:“不要哭,究竟是怎么回事,讲给我听。”

女子又哭一阵才止住,哽咽着说:“好吓人哟……我跟小琴昨天还不认识,没想到今天就同她遇到这场惊险……我和小琴被景阳春酒家招为服务员,今天我们上午去报了到,酒楼要我们明天上班,还没出酒楼就来了三个人,要带我们去见人市的大哥,我们问什么大哥,他们说去了就知道,我们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被带到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我现在记不起了,好像在一条巷子里面,是一间空屋。我们在那里见到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他们要我们喊他是任大哥。当时我吓得六神无主,小琴胆子比我大,没一点害怕,她说我不认识你们,也不认识你任大哥。小琴不喊,我跟她一样不喊。那络腮胡子的声音很吓人,震得你耳朵嗡嗡响,他说不喊就不喊,介绍费不交可不行。小琴问他为啥子要交他介绍费,他说你们不是找到工作了吗,小琴说工作是毛铁大哥帮忙找的,要交也只能交给毛大哥。络腮胡子说今后没有毛大哥了,只有我任大哥,介绍费交他。小琴说介绍费不交他,也没有钱交。络腮胡子瞪起一对牛眼说,你不会没钱,你身上的肉不就是钱吗?你在夜总会不就挣过钱吗?让我亲一回当交介绍费。小琴骂他是流氓。他打小琴一耳光,还说跟他装什么处女,今天就跟你流氓一回,上前要抱小琴,小琴说任大哥你别慌,先跟你说的是玩笑话,你要亲就亲,你打我耳光嘴打流血了,亲有血腥味,让我擦干净你再亲。她问我身上带有纸巾没有,我从挎包里为她拿纸巾,这时她示意逃跑。我懂了她示意,我俩互相一递眼色,转身就向外跑。络腮胡子几个没想到我们会来这一手,等他们回过神我们已经跑出来。他们狂叫着在后面追,我们没命地跑,小琴跑在前面,冲出巷口,一辆货车正好开过来……好惨哟……”

女子哭泣的颤音在过道里回旋,震得毛铁心里阵阵发紧,鼓起腮帮子站在过道上。女子又指旁边中年人说:“他就是司机……”

小松扑上去揪住他衣领,一把将他从椅子上提起来,骂道:“狗日的,你是怎样开的车!”

司机显得异常可怜,丧着脸说:“这不能全怪我,她突然跑出来,根本来不及刹车……”

毛铁喝住小松,说:“现在怪他有屁用。”

女子说:“来医院的路上,她要我找毛大哥,告诉我手机号,就给你打了。”

小松对毛铁说:“是我把手机号告诉了她,怕她有啥子事找你。”

这时,小琴被送回留察室,毛铁去找医生问情况。医生说,她颅内受伤严重,得马上手术,要亲人签字。毛铁说他是她家里人,他签字。他签好字又问医生,有救吗?医生说难说。毛铁说,可以进去看她吗?医生想想说,去吧,就你一个人。

毛铁进了留察室,小琴头上缠着纱布,死人一样躺在病床上,一位护士在为她打吊针。毛铁等护士打完针走了,才站到床头。看到小琴的脸色在日光灯映照下一片惨白,一种对不起她的内疚强烈冲击着他,让他禁不住流下眼泪来。他在她耳边轻轻喊:“小琴,小琴,我是毛铁……我来看你……”

小琴睁了一下眼又痛苦地闭上了,嘴唇翕动,喉咙发出一阵轻微响声。毛铁握住她手,轻轻摇着,对她说:“小琴……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一串泪水从小琴紧闭的眼缝流出来。毛铁俯下身去,耳朵靠近她嘴边,听见她断断续续在说:“……铁哥……我……对不起你……我来城里……被骗去当过三陪……只有半个月,那些事没有干……逃出来就遇到你……你是好人……想跟你一辈子……怕你……看不起我……不敢对你说……现在……就是想对你说……这下……安心了……”

小琴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从毛铁耳边飘逝。小琴已无知觉,往日脸上那让人感到亲热的活力,也像被一阵狂风刮得无影无踪。毛铁控制不住自己,握着小琴的手亲起来。两个护士推着担架床进来,要送小琴进手术室。一个护士从小琴枕边拿起一个用纱布包着的小包递给毛铁说,这是她的东西。毛铁接过小包打开,里面是小琴的身份证,还有一张十元一张五元两张一元的纸币,一枚五角的硬币,其中有一张邮局的汇款存单。毛铁望着身份证照片,照片比现在的她年轻得多,扎着小辫,一排刘海挂在笑眯眯的大眼上。望着照片,战抖地捧着这些东西,毛铁泪水流得更凶了。搬动小琴时,毛铁上去帮忙,双手捧起她上身,更是难以自持,竟抽泣起来。他配合护士轻轻将小琴放在担架床上,就像她在睡梦中,生怕弄醒了她。毛铁随同护士推着担架床出来,门外的小松也上来帮忙,一直将小琴推到手术室门前。

小琴进手术室不到半小时,一个护士出来说,伤员没抢救过来,尸体已经送去太平间了。毛铁脑壳嗡地一响,跌坐在长椅上。小松一下跳起来,上去就给司机两拳,接着又破口大骂,司机抱着头,缩着身子躲在角落里,发出声声哀叹。毛铁接连抽了两支烟,烟雾将他铁青脸色变幻得狰狞起来。小松几人在一旁陪着。护士来问,是不是现在办手续。毛铁没好气地说,你家里人死了也这么慌!护士见这阵势,不敢答话转身走了。

毛铁几个人从住院部出来,不自觉来到太平间门前。毛铁要进去,叫小松他们在外面等。小松望了眼天空,空中乌云在聚集翻滚,天气也特别闷热,就对毛铁说,暴雨要来了。毛铁没理睬他,一个人进了太平间。他来到小琴的尸体旁,揭开盖布,见小琴头上缠满纱布,纱布被鲜血浸透。毛铁又一阵难受起来。他流着泪,静静站在尸体前,心头万分懊悔。他对不起她,该把她留在身边,不该再叫她去当什么服务员,不当服务员就不会有任胡子收介绍费,就不会出这车祸。毛铁哭出声来,骂自己不是人,比狗都不如。他一边骂一边用拳捶打自己胸脯,仿佛捶打的是另一个可恶的毛铁。他打得胸脯发痛,好像肋骨已经断裂,仍还不停手。小松听见里面的响动,冲进来紧紧地抱住他,好容易才将他拖出太平间。这时的毛铁,脸色更加难看,眼睛深陷进去,人像瘦了一圈,神志也有一点恍惚。他稍平静后,拿出小琴那包东西对小松说:“这是小琴的东西,按身份证上的地址快跟她家里联系,就说她出了车祸,要他们尽早赶来跟司机单位联系。”

毛铁把东西交给小松,小松接过后,也掉下了眼泪。毛铁又对他说:“小松,你跟我在人市这么些年了,一些话我不说你也该清楚,不过我还是得提醒你,人市绝对不能丢,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把大哥担当起来,把弟兄们团拢。记住我的话,城里人过日子也艰难,特别是那些下岗的,不能跟他们结仇,能忍让的忍让,该妥协的妥协,只要我们能在人市站稳,进城来打工的就有落脚处。”

小松双手捂住耳朵,痛苦地说:“大哥,为啥子要给我说这些,我不听。”

毛铁拿下他双手,说:“不听,我也要说。再有,不要去得罪杜斌,该给的好处还是要给,不要可惜那点,有他这把伞在头上撑着,你日子才好过。小松,大哥这是跟你说的心里话,一定要记住。”

毛铁说完拍了拍小松肩,转身离去。小松上前拉住他说:“大哥,你要到哪去?”

毛铁说去办点私事,叫小松他们各自忙去。小松抓着毛铁不放,丢眼色给别的弟兄,几个人都上前挡住他去路。小松说:“大哥……你要去,就让我们弟兄跟你一起去……”

毛铁一手掀开他说:“这是我个人的事。”

小松被掀个踉跄,站稳后,又挡住去路,哭叫道,“大哥,你就不认我们是你弟兄了吗?你不认别的也该认我呀,我是小松,跟你十多年了,难道还信不过我吗?我们弟兄一场,大哥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该跟你去呀!”

“大哥,你就让我们跟你一起去……”

另几个弟兄也站在毛铁的前面,要跟他一起去,毛铁一边拉扯着人一边狂叫:“狗日的几个,挡我干啥子……”

毛铁又掀开他们,气呼呼大步走去。这时天边掣起闪电,传来隐隐的雷声……

十四

小松得到消息,同弟兄们赶到人市外空坝子时,毛铁和任胡子已经打得不可开交了。两个像两条疯狗,咆哮着厮打在一起,腾挪的脚步踩得灰尘四处飞扬。张三一帮弟兄个个瞪大眼睛站在一旁,见小松一群人赶来,张三就大声喊:“两个大哥有言在先,这是他两个的私事,不许外人帮忙。”

小松就招呼弟兄们谁也不要上去,在任何情况下也不要喊大哥,以免分散他注意力。大家都胆战心惊地在心里为毛铁使劲。小松见毛铁的脚步有一些不稳,在任胡子的摔打下显得有点轻飘。小松后悔起来,在老火锅馆不该让大哥多喝酒,他恨自己当时没替大哥喝几杯,这场恶架要是大哥没喝酒,那要好好多。

毛铁晓得自己个子比任胡子矮小,打手捶肯定会吃亏,便像一株葛藤,紧紧缠住任胡子,使任胡子的拳头失去效力。任胡子也抓住毛铁使劲旋转起来,想把毛铁摔出去。毛铁双臂像铁环一样紧紧箍着任胡子,自己被旋晕了,任胡子也晕了。于是任胡子就停下来,两人脚跟都有些不稳,摇摇晃晃,但谁也不放手,把头无力地搭在对方肩头上,张大嘴巴喘息,喘息声很响,如同两只被追得翻山越岭的野猪。

这时,空中连打两个炸雷,简直就响在人们头顶,在场的都被惊吓得缩一下头。雷声还在空中滚动,大雨就倾盆倒下来,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人们身上,看热闹的便四下逃散,两个大哥的弟兄们却在风雨中岿然不动。

雨水一激,给毛铁和任胡子都带来了生气,水湿淋淋的两个人又一下缓过气来,甩开膀子开始新一轮打斗。两人四周再也没有了飞扬的灰尘,四只脚像碾路机轮子碾得地面一片泥泞。任胡子几次将毛铁掀翻在了地上,还没来得及骑上去使拳头暴打,毛铁却像个不倒翁一下又翻了起来。毛铁每一次倒地,小松等人都要捂住嘴轻轻发出惊呼,张三等人都要兴奋地喊叫。任胡子终于抓到了毛铁一个空子,使出一记重拳,像抡出去的榔头砰地打在毛铁已经青肿的腮帮子上,顿时,一股鲜血从毛铁口里喷涌而出,化成红色的雨洒落下来。毛铁踉跄几步,终于倒在狼藉的泥地上再也没有爬起来。雨下得更大了,打在地上冒起一个个灰蒙蒙的水泡,从毛铁嘴里流出的血又将水泡染成了红色。一绺肮脏的头发覆盖在他已不成形的脸上。毛铁倒地时的惨叫,刺痛着小松他们的心,个个像风雨中的叶子在哆嗦。小松特别悲哀,脸上流淌着雨泪混合的水,由于大哥有言在先,他强制自己不敢动弹。任胡子紧握双拳,圆睁双目,叉开双脚稳稳地站着,看着地上死狗一样的毛铁。最后任胡子收回目光,将目光扫过两边对峙的人们,又将头抬起,张开双臂,仰面狂叫,让大雨猛淋。

又一道刺眼的闪电将阴暗的天空撕破一道口子,雨丝变得透明了,罩住了大地,接着一声炸雷响起。地上的毛铁像被雷声惊醒,手在泥地里一阵摸索,然后猛地跃起来,右手握着一根一拃长的锈铁钉,向转身过来的任胡子胸口狠狠刺去……

这一切来得太快,在场无论哪个都被毛铁这一举动惊得把嘴啊成了圆形。任胡子的嘴也啊成了圆形,当圆形还没有从他嘴上变瘪,他一下就硬着身子仰后倒了下去。任胡子的这一倒,远比毛铁刚才的倒下更为惨烈,直挺挺地溅起很高的泥浆……这时毛铁也像刚才任胡子那样紧握双拳,圆睁双目,叉开双脚稳稳地站在风雨中。他俯视着地上捂着胸口的任胡子。任胡子在痛苦中一下一下抽搐,随抽搐从他的指缝间一股一股涌出鲜血,然后在雨水里融化开去,浸染了身旁的泥地。

雨水从毛铁发尖像屋檐水流下来,在他脸上画出一道道污痕,他俯视着蜷缩在泥地上的任胡子,嘴里不断地念:“你狗日的,起来呀,你狗日的,起来呀……”

这一刻,仿佛一切都被暴雨粘连住了,现场凝固在一派沉寂中。

此后,任胡子在送去医院途中死去;三个月后,毛铁被判无期。

人市没有了大哥,那些初来乍到找活路的反倒无所适从,不习惯起来。小松和张三依然出没于人市,但他们没有毛铁和任胡子的威望,找活路的人听他们的很少,人市成了一盘散沙。他们偶尔也为一两人介绍工作,得一点可怜的介绍费,荷包里实在没钱了,便去打一段时间工,又回到人市来。他们离不开人市,因为他们的魂已掉在人市里了。

杜斌照例每天到人市来转一转,多半时间是坐在办事处的办公室里,尽管人市在他的控制下,但对目前的状况,他内心并不十分满意,有时还烦躁不安,对一些执勤人员无端地大发雷霆,骂得这些执勤人员不知错在哪里。这天中午,他从人市上叫去了小松和张三,三个人在豆花西施饭馆喝酒喝到半下午,豆花西施本来想过去陪,却被杜斌支开了。三个人一直头碰头地商量,最后在三人举起酒杯碰杯时,豆花西施才清楚听见杜斌高兴地说道,为你们两个精诚团结干杯。

责任编辑 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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