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我的女孩,我的女孩,别对我撒谎,告诉我,昨晚你睡在哪儿……
——nirvana(涅槃)的歌词
陈鹏,1975年生于昆明;新华社云南分社影像工作室总监;1997年毕业于武汉体育学院;国家足球二级运动员,2010年入围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提名;2013年云南省作协“百家文学奖”;编、导剧情短片十余部。
晚十点,宿舍准时熄灯。院墙外的野猫惨叫无法遮蔽姑娘们的叽叽喳喳。尹影下铺的赵晓娟和对面下铺的王惠最近常往校外跑,出门前踩上七厘米的高跟鞋,去隔壁302寝室照镜子。今天,她们买了爱慕内衣和LEE牌牛仔裤,至少得三千多吧,还不包括三叶草球鞋。装睡的张琳娜一声不吭。野猫的叫声就像流浪汉躲在墙角嚎哭。
他把我按在墙上。很用力。这老同志,五十好几了,一肚子肥油还这么玩命。赵晓娟说。他手上戴一枚大钻戒,骗你们我就一头撞死。鸽子蛋。就像《色·戒》里的鸽子蛋,在我眼面前晃啊晃。我光顾着看它,没留意老家伙什么时候完事的。我猜这东西起码一百万吧。
真的假的你咋分得清?那种地方,我看真不了。王惠的嗓音像汽车碾过碎砖头。我那位小家伙不到三十,让我坐他身上,他喜欢看。看狗屎啊看,黑灯瞎火看什么?
尹影侧身,用MP4堵住耳朵,仍被两个女人的声音不断渗入。野猫们的嚎叫变得哀怨而毫无节制。她想象他们在黑暗中缠斗,却无法还原细节。她记得初二那年头一回在生物老师的案头见到男体模型,那就是一截小小的柱状物或小突起,丑陋,累赘,让人讶异。女人什么时候把它当回事的?谁都会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个;找到之前和之后真有区别?如果都像赵晓娟王惠,她宁可她的那一位永远别来。都成了什么女人啦,白天斯文夜里无耻。谁改变了她们?那些男人还是头一个男人?MP4正播放蒂朵。多棒的蒂朵。张琳娜大声问她在听什么,赵晓娟王惠的窃笑没完没了。尹影拉起被子遮住耳朵,切断所有声音。
又他妈装睡!张琳娜大吼。
老张,请不要苛求一位圣洁的处女。赵晓娟说。
她要跟咱们几个老家伙划清界限呢。王惠说。
我担心老尹会憋出神经病的。大四的女人你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犯病。
我担心老尹的身体,张琳娜说,再不疏通就发霉了,长出参天大树,一群乌鸦飞来做窝。
她们哈哈大笑。
尹影拍打床板以示抗议,但没用。她们笑得更响了,和野猫惨叫混合起来。三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现在先说说我。我叫王重,对,我经常出现在陈鹏的小说中,这个小说家对这名字有特殊癖好,凡是出现李果的地方大多出现我;当然,有时候我们在不同的小说里完成各自的人生历险;在扮演某个小角色的同时,我格外关心李果,谁让我们是兄弟?打小一块长大的兄弟,比亲兄弟还亲?
我决定拿出三万块钱来。
我愿意把这三万块交给李果。他怎么可能坑我?我们从小在一支球队训练,一张上下铺长大,被同一个启蒙教练抽嘴巴踢屁股。一天,教练带我们吃烤鸭,说王重啊,你小狗日的踢球不行,学习不行,但你面前这个李果干什么都行,以后让他罩着你。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我说。李果埋头啃鸭腿,教练把他脑袋拍得啪啪响,你听见没有,王重是你兄弟,不管你们将来吃不吃足球这碗饭,你都罩着他。这个小狗日的将来不好说,很多人想占他便宜。不信走着瞧。
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的记忆力比李果好多了,可就是没办法背书、算数、写作文,后来从体校毕业,分配到体委上班;我给足协的老家伙送报纸,拖地板,收发信件,也给停车场看车子卖票收钱。没人欺负我。大不了多跑几次腿。少说话多干事总会招人喜欢。只有我老婆欺负我(不对,我前妻)。她嫌我像条狗一样穷。她跟一个瘦得像吸毒犯的浙江生意人跑了。跑就跑了吧老子不稀罕。
刚离婚那阵,我想背上炸药把她和她那个长得像巫婆、门牙缺了两颗、成天唠叨离婚的妈炸上天。我们同归于尽,有什么大不了?人活一世不都是个死?李果每天晚上拽我喝酒,喝多了就不想炸死她们了。喝得真多啊,我们在环城路边躺着,把吃进去的东西全吐出来;酒你是吐不出来的,它早就进入你的血液你的灵魂。酒喝多了痛苦会变少,酒精能把什么东西赎回来。没有李果我咋整?我会醉倒在大街上没人管的,被一群野狗野猫啃个稀巴烂。
狗日的李果。
我咋能不掏这三万块钱?
地点在龙泉路三环立交桥边上,三所大学交汇的黄金地带。李果带我去看地方——标准的三层小楼,带厕所和阳台,还带个十平米小院。年租五万,能搞七个客房。李果说,你三万我两万,我钱都扔股市上了。他说,想象一下吧,遍地的大学生跑来开房。一间50,每天最少三百五,一年下来是多少?你算算。我说你觉得行就行,我把钱全取出来。他说没准你还能泡个漂亮的大学生呐,死也给你当老婆。就是,我说,我好歹也是总经理了,让那个贼婆娘看不起我!还惦记她?李果说,没出息的 货。
我说我不是 货。我怎么会是 货?
货,忘了她。李果说,这一带女学生全是美女,随便挑。
我想告诉他,这儿的姑娘还都是娇滴滴的小屁孩。
名字我想好了,李果说,丘比特。
外国名字?
狗日的王重,你连爱神的名字都不知道,活该被你贼婆娘甩了。
狗日的李果,你就是懂得太多,所以还没一个女人爱上你。
老郭说,这女孩是真正的处。
孙孟不敢看她的眼睛。一双黑眼珠仿佛用冬天最好的雪水洗过。老郭不会撒谎。孙孟,他说,我叫孙孟,祖辈南京人,充军戍边来到云南。一家三代渐渐变成昆明人,老昆明人。他笑着,打量她。茶吧布满蠢笨的藤条靠椅,硬邦邦的。做我这行很累,每天审不完的稿子干不完的活,出了差错上面不找记者,找你。你要搞出叫好又叫座的大稿子,功劳也是领导的。你懂我意思?他转动咖啡勺,热气升腾。她不很漂亮,但浑身上下的水灵劲儿就像花苞上刚掐下的嫩芽。
你叫什么?
小云。
小云。夜班后的疲惫撕扯着他的脸。谢谢你,谢谢。
谢我?她说,用不着。
该请你上星巴克的,他说,但那些地方会碰上熟人。我在这圈子里,多多少少,是个名人。
哪家报社?
不能说。抱歉。他沉下脸。她才21岁。黑色圆领T恤黑色牛仔裤都不太适合她。他想象她穿一身绛红色晚礼服,一双七厘米高跟鞋。她会像奥黛丽·赫本。这是规矩,我们都得遵守。你懂。
我弟弟要上高中,我爹糖尿病,我妈下个月手术。小云说。
我知道。他说。她清澈的皮肤上透出淡蓝色血管,像漂亮的小水蛇盘旋在她干干净净的颧骨四周。走吧,我们去看看房子,丰宁小区的两居室房子。你要是愿意,今天就可以搬进去,东西我都买好了。
小云站起来,腰板挺直胸部突出,苗条的腰腹没有多余脂肪。老郭没骗他。不是最棒的也是最棒的女孩之一。滚烫的欲望从脚底直透脑门,让他浑身发抖。走向黑色帕萨特途中,他故意落在后面,打量她紧绷绷圆溜溜的小屁股。多漂亮呀。多么漂亮。他惋惜而伤感,近似于一种亵渎,这感觉差点让他热泪盈眶。去丰宁的路上她一言不发,扭头紧盯窗外。人民路和东风路交叉口,人群来来往往,小贩的叫卖声夹杂附近店铺的打折音乐,划过车窗的人影让他想起最初接上车的女孩。一年前的另一个,昆明东站,夏天夜晚,在热浪和缅桂的气息里睡得很死,像被麻醉了的小羊羔。
小云的马尾辫被风掠起,在他眼前一丝丝散开。正前方六七个人连续穿越红灯,他抱怨着,差不多破口大骂了。她一直没回头,两手抱在胸前。相信老郭把该说的都说了。他拧开收音机,FM95.4汽车广播,乱糟糟的周杰伦仿佛一堆压瘪的易拉罐;FM97.0呢?正好,赵传老歌。
当年我们热爱齐秦、谭咏麟、赵传和孟庭苇。你不知道呀,1998年齐秦第一次来昆明开演唱会……
她一声不吭。
他把调频转回周杰伦。旋律歌词太快了,什么也听不明白。
伟大的齐秦啊。他说,1998年我们买了黄牛票。通向拓东体育场的东风路水泄不通。他唱《火柴天堂》的时候,所有人哎呀,所有人都把打火机掏出来,按亮,跟着他一起高歌,那场面!
她还是没回头,也没吭声。
我知道你们喜欢周杰伦。不过,齐秦赵传这帮老家伙——
谁说我喜欢周杰伦?她回头打断他。孙孟这才发现她满脸都是泪,像一面湿漉漉的小镜子反射着窗外的银桦和蔷薇。天空蓝得发白,空气坚硬刺鼻,昆明连续三年大旱,再不下点雨,所有大街小巷都会烧着的。
他不敢吭声。帕萨特冲过十字路口。他抽出纸巾递给她,胆战心惊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靠边停下来。
要是不愿意,就算了。我不强迫你。
小云白皙的脸上毫无杂质,现在你看不出一滴眼泪,连一丝泪花都找不见。明晃晃的阳光直扑过来。
你今年四十几?45,48?
42。孙孟笑了。嗯,我又老又丑。
凑合吧。她说,知道我多大?
21。
42减21,多少?
21啊!
21,就是21年。
没错。
每年加100吧,她嗓音里的骄傲是年龄赋予她的,这优势无可比拟,他是永远的失败者。也就是说,每个月你多给2100块,看在老郭这个老混蛋的面上,我饶你零头,2000。好吗?每个月,一共6000。
他愣了。敲诈?摆明了的敲诈。他眯起眼睛,逆光效果让她的脸一片苍白,放进任何一个橱窗都会像LV一样闪闪发亮。
老郭跟你怎么谈的?不是说好了4000?
6000。不行拉倒。我下车。
他的手在方向盘上啪啪敲打。
小云一声冷笑,大主编还在乎这点钱?她推开门,跳出去。
他大喊,你这是干什么?
她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他不得不开上去,紧贴她慢慢滑行。上车,你先上车。他说。
区区2000对孙大主编算什么?对我家里人来说,是救命的钱。
收音机里传来张雨生的《大海》,音符卷起高高的海浪拍向他。
好,好,6000。他同意了。
不包括学费和零花钱。
行,不包括学费和零花钱。
小云笑了,拽开车门。我还有个小小的请求。
他无辜地望着她。她的表情介于狡黠和撒娇之间。一条狗,行吗?我就想养一条狗。你不在的时候总有个伴呀。
30分钟后,他们抵达城西花鸟市场,她一眼相中一条黑色博美犬,小巧、诚实、聪敏,紧盯小云不放。他花700块钱买了它,默不作声带着她们驶向丰宁小区。她给它起了名字,黑豆。土得掉渣啊。一路上她像搓弄变形金刚一样搓弄它。孙孟笑了,但这低低的笑声很快就被黑豆哼哼唧唧的撒娇一举淹没。
尹影想试试,可又没那么确定。
不能再被这帮疯女人嘲笑下去了。23岁年纪真能处置自己了吗?她不止一次幻想过他,那个面目不清的家伙,那个没准就在身边却迟迟没露面的男人,很可能和预期相差甚远,但总得开头啊。她做错什么了?还没跟上已被抛下,可谁规定了必须重复别人的经验和历史?然而她们,很多人,正在把她推入连她们自己都没遭遇的境地,让她像赤身裸体一样可耻。
班里没一个男生让她喜欢,你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他们幼稚、肤浅、自以为是;总还有一两个不错的呀,比如长相性格修养家庭都没得说,可就是没感觉。没有比“感觉”更微妙的了,那就像大着胆子摸黑登山一样。夜里,野猫又在惨叫,像欢呼也像嘲讽。她趴在盥洗室窗口向外看,荒草在月光下发抖,一条枯死的小河躺在围墙下面,狭长的河岸地带正是野猫的乐园,那些花的白的黑的金的灰的个个膘肥体壮,在杂草堆里碎石滩上追逐、飞奔,诡异的眼睛幽光四射;尹影想仔细分辨,但很快发现野猫的生活太随意了,今天搬来的家伙没准明天就消失,明天亮相的说不定今晚就忙活搬走。终于出现例外:一只硕大的白色暹罗猫定居下来,毛像杂草一样长,浑身脏得发黑,短小的脸上淡定而谦卑。它并不总在那儿,一旦出现却昂首挺胸,像国王一样骄傲;它冷冷迎接她的目光,让她的心怦怦跳。但很快,它消失了,连一丝毛发也不留下。
第一次会流血,会疼。百度上说,处女指尚未发生性事的女子,持保守道德观念者认为处女代表纯洁。广义的处女指某种新鲜的感受,代表最初的体验。不包含任何不健康的思想,是对生命、物质、物品的尊重,一种对待事物形成良性看法并由此生成好奇的思想概论,处女的理论。
处女的理论?
她无法用小小的化妆镜感知它。那里复杂而幽暗。她热爱的韩剧从不谈论性,顶多是生活混乱的男二号时常更换女友。她奇怪的并非自己一点也不急于破坏它,而是对男女之事没什么奢望,或者说,是因为还没发生也就没法想象和奢望的吧,正如蒂朵在歌里唱的,我不想移动任何东西,那会改变我的记忆,我就是我,我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如果和一个男人发生了,她会爱上他还是憎恶他?没法想象的疼痛吞掉她还是拯救她?她叫出声来,就快变成比赵晓娟们更可憎的怪物了。她知道不少人指手画脚,嘲笑一个23岁的大四女生要么没人要,要么自恋狂,那简直是一种漠视和挑衅呀。她的叫声越来越大,奔走的野猫惊惶站住;她让尖音区持续上扬,抵达顶点时像子弹一样攒射;野猫们四散奔逃,转眼消失在苦蒿、芨芨草、碎石头和紫茎泽兰共同筑造的废墟里。
七月初六,丘比特正式开张,放了三挂炮仗,送来四只花篮。丘比特浪漫酒店的招牌是硬塑料做的,和一圈霓虹灯一起镶在门头。晚上你会发现这里很扎眼——灯光亮闪闪的,“丘比特”几个字怎么看怎么像一排圆圆的、胖胖的小手冲你勾手指哩。当然啦,丘比特不止七个房间,我还准备了土豆片、矿泉水、香烟、方便面、豆腐干、榨菜、火腿肠、卤鸡蛋、花生米,还有不错的安全套。所有东西都要掏钱的。丘比特没有免费品。
李果给我弄来一只巴西鹦鹉:竹笼装着,红嘴巴,蓝头蓝背绿翅绿尾,远远看着像一团蓝色火苗。李果专程跑到城西花鸟市场高价买的。给你解解闷,他说,它能说几种方言哩,四川话、昆明话、广东话。我举起鸟笼,它立即说话了:生意兴隆,生意兴隆,生意兴隆。我和李果高兴坏了。李果说叫它警长吧,警长。这名字,震得住,能给丘比特带来好运呢。我说好吧,你想起什么名就什么名吧,谁让你是李果?我对鹦鹉说,警长,记着,你叫警长。它冷冰冰的小眼睛盯着我,重复它的名字,警长,警长,警长。李果说记得用新鲜猪肉喂它,一天一次,一两精瘦肉,切得越细越好。
我辞了职,坐在又亮又宽的大理石桌子后面,背靠吃的喝的用的,专等大学生上门。头一天,三个男孩先后带着姑娘来了,50块钱扔下就走;第四个小子下午来的,满脸青春痘,女孩穿一条红裙子,扎马尾辫,像棵树一样瘦。你要是在大街上碰见她,打死你也不相信她会跟一个小子跑出来开房。欢迎光临,欢迎光临。警长把女孩逗得咯咯直笑。他们要了301房,男孩很快隔着门板大喊,让我送点方便面、土豆片和可口可乐。警长重复他的话,方便面、土豆片、可口可乐。我拿上东西沿着走廊走到底,敲门,他拽开一条缝接过去,这小子光溜溜的,皮肤白得惊人,我不敢往屋里看。男孩砰地关上门。我走回去,盯着警长发呆。阳光洒进来,细细的灰尘上下飘荡。警长的脑袋和尾巴真像假的,两只小眼睛神秘莫测。方便面,土豆片,可口可乐。它说。我说行了警长,不要叫了,你安静一下。它说,安静一下,安静一下。我笑了。我们打量外面拉客的三轮摩托、彩票店、米线店、服装店;来来往往的男孩女孩手牵着手。你说这帮小屁孩除了喝酒、上网、开房还忙活些什么?
喝酒,上网,开房。警长说。
嘿,你还真牛逼。我说。
牛逼,牛逼。它说。
她会不会来?我说。
会不会来,会不会来。警长说。
就是不回短信,贼婆娘。我看着警长说。我就是个 货。你说, 货, 货!
警长没吭声。
好吧,我说,她出门被车撞死。
但警长说出来的是,装死,装死,装死。我哈哈大笑。喂,喂。301又传出叫喊。老板!
我跑到门口,还需要什么?
卫生纸,杰士邦。有吗?
有。
警长跟着大喊,卫生纸,杰士邦。卫生纸,杰士邦。
我后来打电话告诉李果,让他猜猜发生了什么,他死也猜不着,这小子临走前甩出300块钱,让我不用找了。我收拾屋子,发现一盒杰士邦用掉一半,十只。我的老天。十只被用掉的裹在一大堆卫生纸里。我还记得女孩下楼的样子,两手搁在身前,牢牢抓住黑色小包,低头大步往外走。男孩扔下钞票,紧紧跟在她屁股后面。他要拦一辆“麻木”,女孩坚决摇头。他只好追上她,在老王超市买了两只卷筒冰激凌。女孩还是摇头。男孩捧着冰激凌,在路口拦下一辆出租车。
冰激凌被太阳烤化了,滴滴答答洒了一地。
冰激凌,冰激凌,冰激凌。警长哇哇大叫。
每周六,孙孟从遥远的北市区开往丰宁。他取出红酒、零食、鲜花(偶尔还有毛茸茸的玩具),踩着夕阳走向三单元。小云和黑豆将敞开301的房门迎接他,三周前的拘谨早就像上面那只冰激凌一样融化了,她的笑容像小锥子戳他的心,让我们的孙孟兴奋莫名。
她拾掇得整整齐齐,一件粉色睡衣让她充满仪式感,脸上的腮红恰到好处,眼角和眉梢的淡蓝清爽怡人;嘴唇润泽饱满,让他看一眼就萌生吸吮的渴望。她似乎正由内而外地伸展、盛开,像一朵马蹄莲,悄悄绽放在这个简简单单但已经非常过得去的临时性家中。她给他端茶,给他削苹果。黑豆钻到他怀里撒娇,他只好陪它玩几分钟又推开;它溜到角落里,身体蜷起来,很快睡着了。他告诉她这周真忙,晋宁连环杀人案、家乐福抢劫案、昭通爆炸案……烦透了。他连续失眠。无法为一篇耸动的社会新闻找到合适的标题。但这些煎熬比起今天的娱乐新闻来说不算什么,齐秦演唱会将在昆明体育场揭幕,这是他第二次来昆明。角色发生巨变,13年前的孙孟是铁杆粉丝,13年后不仅是粉丝,还得把娱乐部的文字和摄影记者像狗一样赶出去,让他们拿回沉甸甸的报道。和13年前相比,他像众多粉丝一样面目全非啦,身边的女人走马灯似的换了又换;昆明也不再是13年前的昆明,街道掘地三尺,楼房拆掉重修;当齐秦唱响13年前的老歌,他的心情还和13年前一样吗?
是第一排,贵宾席。他说。我不喜欢齐秦。小云说。为什么?她答不上来,这就好比你问她为什么叫小云而不是别的。就是没兴趣嘛,我对齐秦没兴趣。第一排啊,离舞台顶多半米。他说。小云说好吧,非要我去我就去嘛。为了缓和气氛,她把黑豆叫醒——它正从没有梦的梦境赶向新的梦境,那里或许有一根骨头,一碗牛肝拌饭。然后它无奈地醒了,呻唤着凑到她怀里。孙孟伸手抚摸它,顺势消灭了他和她之间的距离,急切而小心翼翼地亲了她的耳朵,它全看在眼里,猛地一声尖叫。
他吓一跳,一巴掌将它扇到墙角,摔得山响;它傻啦,像小鸡一样呜咽着奔向小云。
黑豆!她大喊。你疯啦!
他立即意识到自己错得离谱。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注意,顺手就……
她把它紧紧抱在胸前,使劲亲它的脑门;它伸出舌头哗哗舔她。都舔到嘴唇了。他闭上眼睛。
她终于放下它了。他问晚上吃什么,自己做还是出去吃?她说炖了鸡汤,准备做番茄炒蛋和酸辣土豆丝。孙孟举双手赞成。报社同行住得很分散,经常和她抛头露面难免会被撞见的。
她下厨的时候他把黑豆攥在手里,警告它离她远点。狗日的,你这小狗日的,别他妈瞎舔,否则我切碎你舌头让你吃个够!黑豆吓傻啦,凄惨地呜呜尖叫;他松开手,看着它像踩着一双溜冰鞋连滚带爬冲进厨房。
晚餐丰盛可口。她就像一把小起子把他心里一块小小的软骨撬起来。这感觉在前面三个女孩身上还没出现过。她们拿到学位证那天就分了手。他将神奇而坚决地消失,无论小唐、夏莲,还是可可。当然啦,她们不再是处女了并且住的地方也不是丰宁小区,那样她们会杀回马枪的。他们在白天道别,他把半年来的感情往回拽,像收拾一只放出很远的毛线团。
只有可可哭出来。其余两个女孩高高兴兴和他吃饭,拿走最后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并且说如果你还需要随时给我电话。可可的号哭解决不了问题,不能让他改变决定也不能让他多给一些钱,反而让他反感,还没结束最后的午餐他就着急逃走,借口上厕所就溜了,把信封交给前台服务员,让他代为转交。从此以后,她们都将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他回到车上,打电话给老郭说你必须交代可可,绝不能打听他究竟在哪家报社。总体来说,他挺喜欢她的。乖巧、温柔,身材很棒。
小云像三个姑娘的混合体,更懂事也更耐心。把自己交给他之后,她似乎一下掌握了什么秘诀,连一点过渡也不需要就能熟练释放勃勃野性,似乎有绝对把握和他并肩征服世界呢。女人嘛,通常比我们想象得更复杂,也更危险。这天的CD正是齐秦,《冬雨》《花季》一首首向外倾泻,黑豆趴在厨房地板上,在牛肝拌饭里愉快地直哼哼。他听见她说,你老婆也喜欢齐秦?
她就喜欢凤凰传奇。他说,多俗。
现在大多数人就喜欢凤凰传奇而不再是齐秦呀。她说。
是的,他赞同。为什么?
这问题就像你问我干吗要背着老婆跑来找我。
好吧,好吧。他妥协了。
我们下周考试,答案刚发下来。
不上课了?
早不上啦,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你妈哪天手术?
周二。医生说,要把胆囊全切掉。
她说的胆囊让他不太舒服,让他把它和黑豆联系起来。它继续哼哼着,牛肝的腥味儿很大。饭后,他走向客厅,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信封,来到厨房抱住她。细细的腰没有一丝赘肉,柔韧,结实,像最好的牛皮。她转身接过信封,打开。她点钱的声音比水流的声音还响。唰啦唰啦。他把水龙头关上。现在换成她从身后贴紧他了。
在齐秦《夜夜夜》的鼓舞下,他抱起她直奔卧室。宽大的床像祭台迎接他们。黑豆在身后大叫两声就放弃了。他索性把门关死,以免它冲进来胡搅蛮缠。他亲吻她,外面的歌声恰到好处地打着节拍。她还是那么紧张、无望,同时如此骄傲而神秘,仿佛依然处在青春萌动的阶段尚未成年,在他的侵袭下产生了小小的身份撕裂,尽管早已发生却依然在延宕它的不适应和不甘心。似乎想把他往另一侧拽去,往她那个刚刚发育好却没准备好的另一头安放下来。
放松,放松。他紧贴她的耳朵说。不都好好的吗?是的,尽管第六或第七次了还是给他带来恐惧,真担心把她撕裂、把她误伤。这一刻他开始完完整整贴近她并且仔细体会这种略带困惑的占有,她狠狠抓他后背的指甲犹如一排小小的利齿,在短暂迷失的空间里将他死死咬住,恨不能在某个临界的瞬间将他抻开、扯断,生吞活剥。
黑豆在门外咆哮,一声、两声、三声,像被遗弃了。
慢一点,我们现在有必要慢一点。尹影不太明白身边的家伙们干吗也不喜欢她。说实话,她一点也不丑甚至算得上漂亮,高挑的个子、倨傲的气质、光滑的皮肤,除了有一点黑。有人叫她巧克力,还有人叫她黑珍珠。她其实挺有把握大四毕业之前来一场恋爱的,现在看来希望越来越渺茫——只剩60多天,除去几场关键考试、论文答辩、毕业酒会,余下的日子就像贫瘠的沙滩,将无法培育一场爱情。
总不能勉强自己呀。
即将永别的校园生活令人发指。没有倾心的大男孩,不再加入卧谈会,只能趴在盥洗室窗口冲一群野猫尖叫。要命的是谁都没在意,就算有人在一旁洗漱也不会追究她干吗像个疯子一样叫喊,谁管得了?有人挖开喉咙呕吐,有人坐在过道里念叨男朋友,有人一边抽烟一边哭,她喊几嗓子算什么?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她不再叫了。再叫下去连自己都恶心了。多傻啊。刚开始野猫还会停下,仔细辨认这叫声的来源,但很快就充耳不闻,尤其那只大白猫——比几周前更肥也更野,在草丛里刺窠里撒欢,把两只黑猫、一只金猫的女朋友野蛮霸占;很明显,它们谁也打不过它,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夺地盘、抢女人。在尹影的叫声鼓动下,大白猫更显骁勇,用响亮的呜呜吼声震慑对手,再以一场酣畅的霸占让20米外的大四女生目瞪口呆;作为回报,尹影给它扔去包子馒头,它吃上两口就分发给自己的女人,像打发几个叫花子。
这天夜里,赵晓娟让她帮个忙,一个网友将来见她,而她要陪一个老家伙去一趟红河。
你顶替我出场吧,亲!赵晓娟趿着拖鞋来到床边。尹影撩开蚊帐打量她。这个女人,这个和王惠一起在鬼知道哪家夜总会坐台的同学已经提前衰老,滥用的化妆品正把她那张原本清秀的瓜子脸毁掉,像枯树皮;被拔光了又文上去的眉毛夸张而尖刻,像她本人。是个大帅哥呐。真的。怕她不信,赵晓娟把笔记本电脑抱过来给她看照片,还不错,方脸盘,短头发,看起来成熟稳重。
多老?
30。
王惠和张琳娜鼓动她去见见。如果人不错,你就把他办了,把处破了。姐们给你凑房费!
好歹有车有房,你就以身相许吧,白头偕老也说不定啊,大摆筵席那天记得给我红包。
去吧去吧,赵晓娟说,这家伙在QQ上一直吹嘘他的国防身体,从前是足球运动员什么的,亲,碰上这类家伙不吃亏。
尹影的回答模棱两可,明天再说。
三个女人有些扫兴,不过这位前足球运动员让她们兴致勃发,探讨他是否比普通男人更棒些,中国足球队不就号称90分钟不射?她们哈哈大笑。张琳娜转移话题,让她们品评刚从网上淘换来的无袖T恤。赵晓娟点起蜡烛,赤身裸体的张琳娜来回试穿两件波西米亚风格的玩意儿;在尹影看来,那就像两块皱巴巴的破布。王惠连声夸赞,赵晓娟说还过得去。张琳娜踩着满屋的烛光来回走,像欧洲中世纪的女巫,大屁股小胸脯萝卜腿,剥了皮的大鸭梨。这就是她为什么没跟赵和王也上夜总会坐台:她没那个本钱。
他自称李果,是真名,他把身份证交给她看。没错,可35了,比赵晓娟说的整整老五岁,有明显的抬头纹和鱼尾纹,身板倒挺像个运动员:犹如小货轮一样结实,牛仔短裤下两条毛茸茸的黑腿闪闪发亮。他通过QQ搜索加了赵晓娟,而她呢,自称是某跨国公司的高级白领,他就这么上了当;后来她改称自己是无业游民已经来不及了,他非要见她一面。这不来了?
无业游民?没料到赵晓娟对自己也没说实话,尹影后悔穿得太学生气:白T恤是五十多块的便宜货,脚上的塑料凉鞋软塌塌的,露出白指甲和脚后跟上该死的茧。早知道她穿条热裤,踩上高跟鞋。她问李果做哪一行,他说,医生,我是妇幼保健院的儿科医生。她有点意外。她从小害怕医生,他们浑身的来苏味、酒精味和白大褂的凉味共同构成某种威严,就像某种阴影。
明晚有齐秦演唱会呢,来吗?李果认真地看着她,托朋友搞的票,内场第四排,非常好的位置。
她想了想就同意了。不是因为喜欢齐秦,是在乎演唱会的气氛。当然啦,她觉得自己更像“70后"——古板,守旧,被赵晓娟们嘲笑打击的怪物和圣女。
明天五点见,西站立交桥怎么样?下面的龙翔街口?
她答应了。发现他侧面还算帅气,短短的寸头又硬又直。时间逼近六点,他邀请她去附近一家小餐馆吃饭,也就点了青椒火腿、醋熘白菜、炭烧鱼几个家常菜;之后,他约她随便走走,她没反对。这个叫李果的老家伙很认真地说,“70后”都热爱齐秦,就像热爱自己的童年一样,当年……好了,又来了。她搞不懂这帮“70后”哪来那么多忧伤,似乎每个人都有资格当诗人;他滔滔不绝,根本不在乎她爱不爱听;难怪,35了还打光棍。不过,她说不清他身上哪些东西吸引了她——执拗而世故?还是远比她赴约之前想象得更真实?
黄昏,北辰大道塞满汽车,此起彼伏的喇叭声让她想起院墙外面那些不讲规矩的野猫。他问她下一步什么打算,她说什么什么打算?他说,工作呀,当然是工作。她笑了,我爹妈早死,我的工作必须来钱快收入高,做鸡怎么样?他张口结舌。她哈哈大笑。他说赵晓娟你不能说这种话,她说那我该说哪种话?做一只鸡来钱快收入高呀,不行?当然不行,你明明知道不行。凭什么不行?不也是凭身体挣钱吃饭?不,不是这个道理,而是,如果你那么使用你的身体,后果将十分严重……狗屁,尹影笑了,觉得他不堪一击。身体是我自己的,不是别人的,别人靠力气盖房子背麻袋挣钱,干吗我就不行?你不也靠一双手挣钱?有什么不一样?李果泄气了,不知如何回答。我说不过你,因为那就是法律和道德禁止的。尹影不再说了,突然想起坐台的赵晓娟王惠。他们踩着夕阳一路往北,空气里充满汗味、烟味和臭味。好吧,我还不想做一只鸡呐,我还没被苦哈哈的生活搞得去做一只鸡。她说。他一脸茫然。她笑着说走吧,快走吧,我们究竟要去哪儿?
没错,她逐渐习惯扮演赵晓娟了——自己的室友。你再怎么厌恶也没用,室友关系正如血缘关系一样无法更改。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要往哪儿走。灯火辉煌的北辰财富中心出现在二百米外;他们经过一排服装店鞋店精品店来到一楼的影院售票处,他问她要不看场电影?她同意了。几分钟后,他们被一部可笑恐怖片败坏了胃口,只能提前离席;她艰难越过一排硬邦邦的膝盖回到街上,找到一家肯德基,要了两杯冷饮,打算喝完东西就各自回家。
你好像很累。她说。
是挺累的,来见你之前刚做完一个手术。他向她详细描述怎么把一个孩子的阑尾割掉。一个小小的废弃了的东西差点要了孩子的命。习惯了,他说,你要是每天跟这些东西打交道你就不会考虑你是不是在拯救生命了。他说得平静而厌倦,似乎为此羞耻。
你的意思是,真正的你,和工作的你没什么关系?
没有。他想了想,又摇摇头,不,当然有。怎么说呢,工作只是糊口。
那什么才是真正的你?
这个不好说。李果喝一口果珍调制的橙汁,我只知道我不该是什么——没完没了的奔忙,钱太少或者太多,没有假期,没有一个踏踏实实的家……
她认真琢磨他说的每一个字。
我不太满意你们的状态——没有工作,对自己缺乏责任感,任何工作都要付出努力的,懂吗?做什么都不容易。
陈词滥调。她想,典型“70后”的陈词滥调。他似乎呆板得迂腐,认真得冒傻气。但谁能保证这不是假象呢?
我说了呀,做一只鸡。
别开玩笑。他说,我跟你说真的。好好工作,好好养活自己。去我朋友的公司怎么样?
尹影笑了。
他掏出手机拨了几个电话,找了两三个朋友。最后得到明确的答复,没问题,随时欢迎。他挂上电话。是一家文化传媒公司,坐办公室,每天发发报纸浇浇花。
她没吭声。
我说真的呀。他明显着急了。她差点笑出声来。
好吧,我会考虑的。她说。明天几点?
五点。他说,龙翔街口。
后来他拦了一辆出租车,非送她回家不可,她坚持说还想走走,他只得作罢。明天见,路上小心,早点回,这一带不太安全。
她回到宿舍已经很晚了,野猫们偃旗息鼓,杂草丛生的黑暗像水泥一样硬。赵晓娟和王惠一夜没回。她早早上床躺着,李果穿一件白大褂出现在梦里,露出一口比白大褂还要白的牙,冲她微笑的模样像这个夏天的阳光。他叫喊她虚假的名字,她猛地醒了,月光把床头照得雪亮。她打定主意,次日下午见了他就说出真相:我叫尹影,我还是一个大四学生。
第三天,青春痘小子又来了,这回换了人,一个瘦小的圆脸女孩,没上次那个好看,也没上次女孩高,头发稀稀拉拉,看起来顶多20;黑色短裙,黑色高跟鞋,两条小腿细细的,被一双肉色高筒袜裹紧,像没剥皮的小香蕉。
狗日的,那么快就换了人。上次那姑娘不屌他?十只杰士邦呢。我记得清清楚楚。就这么完了?我最好闭上眼睛,啥也别看,啥也别想,给钱就行。谁被谁睡了哪是我该关心的?这姑娘对警长很感兴趣,一直逗它说话,警长说了一长串的话:生日快乐,生日快乐!周末愉快,周末愉快!姑娘哈哈大笑,说你这鹦鹉真牛,今天就是周末嘛,可惜不是我生日。青春痘小子要了301。今天三对学生开房,都没要301。那里临街,太吵了,摩托声说话声吵架声铺天盖地。
我越来越喜欢丘比特的气味,双飞粉还没干透,甜腻腻脆生生的,像奶油味饼干味,足球场画线的石灰味,白生生直溜溜在草皮上伸展,我们列队入场,奔跑,传球,射门。狗日的李果是前锋,我是后卫。我们从小在水泥地上打滚,膝盖摔得稀巴烂,第二天照样上场。体校毕业那年,我在一场友谊赛里和前锋对脚,左小腿腓骨当场骨折。手术不太成功,半年后骨头长好了,但有一点点瘸,你要是仔细看就能看出来,左腿短了一公分,还怎么上场?我可不是伟大的加林查。我们工作那年组建了一支球队在昆明业余联赛拼杀,我替补上场,瘸一公分也比大多数家伙踢得好,能给李果传出好球,让他砍瓜切菜一样破门得分。
能上场就行呀。火辣辣的草味桉树味太阳味草皮味紧紧缠住你,任你飞奔,随你撒野。进球的感觉很爽,和女人上床也没那么爽。他们不再约我踢球了,谁让我没法跑得像从前一样快?我像只鸭子,摇晃着越来越大的屁股,拖着瘸腿追在皮球后面。你就是追不上。20分钟我被换下场,眼睁睁看着他们像狼一样飞奔。
狗日的足球。我打开鸟笼,警长在走廊里来回飞;我把一两精瘦肉切碎,搁盘子里,放在桌上;警长飞下来,三下五除二吃个精光,陪我一起把体坛周报看完。我知道哪支球队又在亚冠翻船了,许家印这个疯子又烧了多少钱;狗日的谢亚龙、南勇东北受审,中国足球有希望了?狗屎!还有多少娃娃愿意踢球?真他妈丢人,国家队连世界杯外围赛都没戏,再这么下去,我们连坦桑尼亚阿富汗都打不过。谁还像我们当年那样,在巴掌大的水泥操场上摔得血肉模糊照样坚持?
狗日的中国足球!
警长说,狗日的中国足球,狗日的中国足球!
它扑扑啦啦的声音脆生生的,我起身追着它跑,从走廊这头跑到那头,又从那头跑回这头;警长离我头顶不到一尺,掀起的热浪就像掠过球场的大风。我尽量垫着步子以免吵到客人。跑两趟就出汗了。警长在大理石桌上稳稳降落,胸脯剧烈起伏,针眼大的鼻孔呼呼喘气。
好样的。我说。
好样的。好样的。它说。
门外传来汽车马达声,还有烤红薯小贩的吆喝。
我又发短信了。我说。我是 货。我就是个 货。
警长偏着脑袋打量我,眼睛一眨不眨。
她一个字不回。我说。警长,你说,你是 货,你是 货。
它迈开漆黑的爪子,走进鸟笼。
孙孟问她,想没想过一直住下去?
小云笑了,再过一个月我就毕业啦。
回老家?不想留昆明?
她俯身打量他,像观察一条鱼死了还是活着。
你想问我在不在乎你?
他吓了一跳,像被门外的黑豆咬了一口。
好,不说这个。她蹦起来,去卫生间抽出他的刮胡刀。黑豆一路追赶,讨好地摇头摆尾;她走回来,黑豆贴身跟进。他没再把它赶走。小云往小腿上涂抹剃须液,熟练地剃尽腿毛,之后蹲在床边,剃须刀在他小腹位置轻轻划拉。孙孟说你疯啦。她一声不吭。皮肤微微疼痛,还有点痒。她哈哈大笑,黑豆在屋里像个疯子似的蹿来蹿去,发出兴奋的呜呜声。她开始把剃须乳抹到他两腮,要把胡须剃下来。他握住她的手让她慢一点,她呵斥他,放开!他只好放手,脑袋像被无形的锁链牢牢固定,剃须刀在他脸颊两侧像一艘小小的破冰船吱吱游走;黑豆叫了两声,他紧张得汗毛直立,前列腺涌起一阵尿意。
放松,大主编,我杀不了你。
小云拎着剃刀在他脸颊、下巴颏上游弋,动作慢得像在山间攀爬,也远比调情迟缓。他能嗅到她浑身弥散的薇姿护肤霜的甜味;她薄薄的嘴唇上覆盖一层难以察觉的绒毛,嘴角像一张拽开的弓,鼻梁左下方有一粒淡淡的黑痣;眼珠是琥珀色的,并不十分漆黑;眼睫毛长而宽阔,像一把慵懒的扫帚。记忆的深渊。梦境的黑洞。此刻,她还是他的。黑豆继续哼哼唧唧,提醒他还完整拥有她。多好。
大主编精神抖擞,才好坐第一排听齐秦。小云笑了。这样子才不至于给我丢脸,我一个大美女怎么能带一个邋遢老头出席演唱会?
他笑了。今晚的贵宾席很隐蔽,被发现的概率极小。他听凭她处置自己:给他穿上干净内裤,套上白衬衫,她脱下身上这件,一下子暴露了她的身体,乳房结实,小腹平坦。她像梦境一样温柔。他还记得头一次她的恐惧和战栗:犹如坚韧的橡胶并且浑身发抖,仿佛随时可能遭到伤害。她骂他,搡他。黑豆在门外怒吼。他只能把自己限定在小小的彼此都赞同的空间中,短暂的默契渐渐超越一切,像赢得嘉奖一样在他们之间形成更进一步的亲昵感。他紧紧抱着她,汗水越来越多,他想让她停止颤抖,可她哭了,声音不大,让他无助而绝望。之后,她把他抱得更紧,像要把他活活勒死。
现在,黑豆正用牙齿和爪子在床腿上制造刮擦声。她赤裸的身体散发出野菊花一样的香气;接着是他的休闲裤,袜子和夹克衫,她一一帮他穿上,穿好。套上袜子时脚趾一阵微痒,就像黑豆强行舔他的脚底。她穿上内衣、三角裤,一件紧身紫色T恤,一条蓝色牛仔裤,顺手扎一个马尾辫,太阳穴两侧的淡蓝色血管清晰动人。
走吧老头!
黑豆像奴隶一样追着她跑。他站在门口。一阵伤感抓住他。如果这时候知道后来即将发生的事情他大概就会认真跟她说说话了。
老头?我很老?
你说呢?
我觉得我才二十七八呐。
好吧,二十七八的老头。她的笑容比蒙娜丽莎的还要复杂。我们走。
五点二十了,李果不见踪影。龙翔街口的冰激凌店、杂货店、卖登山系列的两家小店都开着,西站立交桥下有几个流浪汉和卖花姑娘;天空很低,云彩灰白,又高又直的银桦树站在昆一中的小花园里,像一群饱经风霜的老家伙。尹影打了李果电话,但被告知关机了。她有些茫然,通过医院总机接到儿科住院部,一个女人说李医生正上手术呢,一时半会儿下不来。她问对方,我可以过来等他吗?女人说你愿来就来吧,接着就挂了,没问她是谁。
于是我们的尹影从龙翔街走上文林街,经翠湖东岸抵达妇幼保健院。她想到各种可能性——关于今天,今晚,如果这个35岁的李果再约她看一场电影,吃一顿饭,后面可能发生什么?跟他走?跟一个仅仅见过两面的男人走?去哪儿?要喝酒吗?她没办法往下想。他没准会打一辆车叮嘱司机把她送回去的,没准自己也跳上车非把她送到家不可。他看起来是那一类男人。错不了。
把自己交给他吗?
尹影一阵战栗,仿佛那只又白又大的野猫正跳上墙头逼视她。她冲它尖叫、狂吼,可它就是一动不动,脑袋耸立两眼放光,脏兮兮的毛迎风飘扬。
妇幼保健院大门外居然拉着白底黑字的横幅——还我孩子!严惩庸医!它们从医院门楣一直延伸到两侧院墙上和冬青树上,一伙形迹可疑的瘪三聚集在横幅下面,但这并未影响医院秩序,门诊大楼照样人来人往。尹影问了导医台护士,答复说儿科住院部在大楼后面,得穿过长长的走廊;她道了谢,穿出乱哄哄的人群和广播里的提示音,光线渐渐变暗,进入狭长的走廊后一路往左,经过儿科门诊就是妇产科逼仄的楼道,它似乎长得没完没了,突然多起来的人群让空气窒闷浑浊;四周弥漫着来苏味、香味和说不清楚的汗味或血味,冷飕飕的穿堂风来回奔跑;十多个女人聚集在走廊两头的椅子上,中间的过道更窄了,你要顺利通过就不得不撞上各式各样的膝盖和膝盖下面的筒鞋、敞口鞋、漆皮鞋和高跟鞋;她抬头看见门楣上有妇科手术室的字样,第三间屋子的提示更明确:人流室。
尹影浑身发紧,像是遭到了护士的厉声警告。走廊尽头,一个年轻姑娘——看起来比自己更年轻——一直靠在一个男人肩头哭泣,另外几对男女和孤零零几个女人全都表情凝重。她停下来,找到一个空位坐下。一个护士正向哭泣的女孩解释,手术都是有风险的,穿孔、失血过多、昏迷……女孩哭得更响了。好了,好了,护士的声音软下去,你们自己考虑吧,不做也行。护士穿过人群,走进手术室,消失了。尹影凑到手术室门口,心脏怦怦直跳,听见里面传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就像把谁五花大绑;一个医生在说话,不用紧张,20分钟就结束了,看到那只大桶了吗,里头全是今天流掉的。没事,小手术。对,你不要乱动。尹影退回来,坐在椅子上,悄悄发抖。
不到20分钟,医生护士用轮椅推着女孩出来了,一个30多岁的男人迎上去。女孩满眼都是泪,头发散乱,脸色苍白,一只手捂着小腹。距离太远,她没法听见她的哭声。女医生解下口罩说,都这样,麻醉醒了都会哭,我还没见过不哭的呢。男人推着姑娘经过尹影,这回她听清楚了,她哭得那么伤心,源源不断的泪水似乎从她小腹深处涌出来,她一点也控制不了。尹影站起来,穿过一扇窄门,迎面撞上六点三刻的夕阳余晖,一脚踏上高高的铁质楼板,乒乒乓乓走下去,来到儿科住院部阴暗的大门口时似乎还能听见哭声。她觉得冷。夏天傍晚的冷风像亮闪闪的铁钳往怀里扎,让她抖个不住。就像刚刚做了手术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我浑身冒汗,关上鸟笼,警长盯着外面。天真蓝,像一块无边无沿的足球场,白云在上面散步,一会儿是群孩子,一会儿就成了女人。太安静了。深蓝不就是意大利球衣的颜色?我热爱的巴乔把皮球射到天上去了。他说天上有球门?白云后面是深深的钨钢色,雪亮刺眼。没准真有球门呐,那些伟大的家伙进了天堂还踢球吗?
301突然传来青春痘小子的叫喊:老板,卫生纸、杰士邦!声音太大了,你就是待龙泉路上都能听见。小狗日的,也不嫌丢人。警长重复他的话,卫生纸、杰士邦!卫生纸、杰士邦。我把食指压在嘴上,它不再说了。我取了东西,沿着过道往里走。青春痘小子拽开门,光着屁股,冲我不好意思地傻笑,接过东西掩上门,闩死的咔嗒声又尖又响。我连女孩的影子也没看见。我往回走,阳光像条白晃晃的狗躺在地板上,照亮桌上的警长、报纸和水杯,风吹进来,报纸哗哗响,上面有谢亚龙声称自己被行刑逼供的大幅标题。然后,我听见301响起女孩的叫声,不太高,但很清晰。一共三次。警长拍打翅膀,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我站起来。想想还是算球。这种事情你还能咋管?又不是他强迫她躺下来张开腿,让她像条狗一样叫唤的。
我让警长安静,往笼子里的小茶杯里续上水,往里头塞了一粒话梅。我打电话约李果吃饭,狗日的说这两天忙得要死,刚在QQ上认识一个姑娘。我说以我丘比特总经理的经验看你还找什么姑娘呢,她们太复杂啦,不掏空你榨干你才怪,不如找个“70后”结婚吧。女人嘛,都一样。年轻的会变老,老的也差不到哪儿去。何苦呢?他说你又想她了吧?我说没有,我谁也没想。他说你给老子挺住,别 !一切都会好的。
301的女孩再次尖叫起来,像被杀猪刀给捅了。警长上蹿下跳,居然清晰地喊出救命,救命,救命。我撂下电话,趿着拖鞋往走廊尽头跑。叫声一直没停,中间夹杂短促、沉闷的哭声。警长的叫喊也没停,救命,救命,救命。我使劲敲门,青春痘小子大声说,谁呀!没事吧?我说。没事没事。他说。我刚转身,青春痘小子拽开门说,能帮我买两只冰激凌吗?巧克力味的。谢谢老板。他光溜溜、瘦巴巴的,下面没精打采,像一只破袜子。
我在老王超市买了两只巧克力蛋挞冰激凌。警长见我就喊,冰激凌,冰激凌。嘿,你别想瞒过它的小眼睛。我敲门。过了两三分钟,门开了,屋里的人已经穿戴整齐往外走。青春痘小子接过冰激凌,连声谢谢都没有。他跟我走到桌前掏出钱包,抽出一张一百的,让我不用找了。他身后的姑娘两眼红肿,脸色灰白。警长在笼子里蹦来蹦去。她冷冷瞥它一眼,不再逗它说话。我发现她那双肉色高筒袜不见了。天知道她把它藏包里了还是扔进垃圾桶了。她似乎比一个多小时以前老了十岁。她皱着眉,盯住外面。我猜她想赶紧跑掉,消失,永远不再回来。
我收拾房间。那叫一个乱。到处是用过的卫生纸。我翻遍垃圾桶也没发现她的高筒袜,直到打扫床底下才找到它,和几团卫生纸躺在一起,像一堆羽毛。上面有血。警长的叫声远远传来,冰激凌,冰激凌。我掀开被子,床单上有血痕,像一枚小小的树叶或一只小手向我张开。我转过头去,心脏怦怦跳。再回头时它没那么刺眼了。不,这是因为窗外一大片云彩遮住太阳,光线突然暗淡下来。
尹影一直等到天黑。手术室的红灯终于熄灭,走廊里的灯全亮了。十分钟后,两名护士推开门,李果跟在她们身后,还没把口罩脱掉。他的样子有种奇异、陌生的帅气。
等了多久?他惊讶地看着她。抬腕看表后遗憾地宣布,七点半,现在赶到体育场肯定来不及。
那只会错过开场呀。
看不到开头没关系?
快走吧。
他急匆匆带她穿过走廊从后门来到街上,两人在一家小餐馆吃了小锅米线,拦下出租车直奔体育场。刚到交林路口就没法动弹了,只能步行——二环塞车,到处是人,她没想到齐秦演唱会有那么多人捧场,那么多的“80后”甚至“90后”;女孩们穿着小小的吊带裙,娇嫩的皮肤闪闪发光。体育场内传来齐秦的歌声,他们抓紧入场,南看台一侧布置了巨大的扇形舞台和电子显示屏。天黑透了,一串灯光亮起,把内场照得恍如白昼。歌声其实来自大屏幕上的MV,真正的演唱会还没开始。人群发出骚动和掌声,很快又安静下来,像海浪一样轻轻翻涌,喁喁低语被灯光和黑暗托在空中。
她大声问李果,你们医院门口的标语和你有关系吗?
医闹?他摇摇头。是我同事。他做了一台心脏手术,孩子没下来。
干你们这行,很危险?
没办法,他说,有时候,成功和失败,一半对一半。一旦失败,就是一条人命。
她想告诉他,她在人流室外待了很久,那里没什么一半对一半。活活的生命全被消灭了。
抱歉让你等那么久。他说,手术的事情,说不准。早上十点就开始了,我以为五点前肯定结束。
什么手术?
他说了一个专业名词,周围的人群突然喧闹起来。她什么也没听清。
八点十七分,齐秦在虹乐队高亢的吉他声中亮相。白色圆领T恤,黑色牛仔裤。第一首歌是野性十足的《垭口》,李果疯狂跟唱并高声叫好。齐秦站在爆裂的焰火下露出黝黑的皮肤和雪白的牙。他老了,头发剪短了,更从容了。她这才发现自己从没认真听过齐秦。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一个无须深究的存在,一个始终在那儿的老家伙。真的那么棒吗?
齐秦不断演唱他的经典好歌,李果蹦啊,跳啊,吼啊,像个孩子。尹影听到熟悉的歌就跟上他疯一阵子,遭遇不会唱也没听过的就认真听下去,使劲儿抬头张望大屏幕上的歌词;经典的《冬雨》很美,台下响起潮水般的掌声和欢呼。尹影很长一段时间在长长的吉他声中走神了。火爆的现场宽阔如海,她已经无法记住齐秦究竟唱了多少歌,耳边全是高亢的旋律和鼎沸的人声;三个半小时后,这一切终于在嘶吼、掌声和叹息中渐渐平息;深夜十一点半,散场的余音在空气里颤动,灯光全部熄灭,黑暗从天空涌来,惆怅不舍的“70后”们向出口退去,他们反复回忆齐秦哪一首歌表现得更好而哪一个环节忘词了。她的手被他牵着,小心翼翼向外移动,他的嗓门变得嘶哑、迟缓,在长达三个半小时的吼叫中耗尽了气力。我们去哪儿呢?她大声说。他的回答从身后传来,去吃消夜?好。她同意了。
后面突然发生骚动,一片小小的人浪从侧后方袭来,但由于人群密集,它很快转化为一阵间歇式抽搐。大概某个地方发生了踩踏或争执。打起来了,妈的。有人低声说,但大家都不愿意回头纠缠。身边几个家伙猛地前倾推搡着他们,她像丢掉一只布娃娃那样丢失了他,一瞬间,他的手滑落了,不见了。她向后张望,他的身影晃了晃立即赶上来,仿佛披荆斩浪的水手。终于一把拽住她了,他呼呼直喘,满头大汗。抓紧我,抓紧。他说。
她牢牢攥住他。他们被裹挟着一路往前,一直来到体育场外的环城西路,人群终于被开阔的大街稀释了。李果吁一口长气,走吧,我们找地方吃东西。他说。他们的手,就这样一直牵着,再没放下。
现在我们先撇下尹影,说说同在现场的小云。
当她发现人群中某个惊慌的老男人丢下一个女孩的手转向另一个女人时,自己的手还被一个叫孙孟的老家伙牢牢攥着。她分明听见那个老男人冲某个也被老男人牵着的女人低低叫了一声,刘东。他丧魂落魄的脸被黑沉沉的人浪抹掉了。她握紧孙孟,被他带往渐渐空阔的体育场的另一边,那儿的路灯高大、威严,把人群照得闪闪发亮。老男人应该发现了过去的女友,在他不计后果的呼喊下,故事会朝哪个方向发展?男人找回她?被她现在的男人狠揍一顿?或是三人友好地默默致意,各奔东西?
孙孟也听见男人的呼喊了。如果你们不苛责我肆意运用了小说家的特权,我将告诉你当时他和小云的想法几乎一模一样,唯一区别在于,他设想这个男人一瞬间心痛不已,她一度是他的,而现在,她已经是别人的了。这没什么,男欢女爱不就是在这一个或那一个之间转来转去吗?就像做买卖,这件东西出手了,那件东西又来了,只要你不太笨,也不过于聪明。他们踩着一地的废票和碎纸屑来到环城西路,五分钟后才找到他的帕萨特。
他从西站立交桥驶入交林路。这辈子大概再也听不到齐秦演唱会了。他说。
别这么说。
他有那么多好歌让人记住。我们呢?到他这年纪回头看看,什么事情让人记住?
没有可比性嘛老头!
丰宁小区越来越近。莫名的忧伤让他喘不上气来。
就快抵达小区门口,24小时营业的三九药店灯火通明,提醒他床头柜里的安全套没了。他靠边停车,让她等一等。店里两个中年服务员微笑着迎接他,问他要点什么。他还没走到避孕专柜时传来的响声,刚开始他没回头,以为这是某个店铺的玻璃窗被小混混砸碎了,或者某个醉鬼摔了酒瓶。他拿起三盒杰士邦,高个子服务员对他说,嘿,是你的车?
他向后看,正对店门的挡风玻璃像冰山雪崩一样坠落,他没听见小云的尖叫。他扔下杰士邦往外冲。两个男孩站在车身右侧,他们中间站着熟悉而陌生的女人,可可。他差点没认出她。身材窈窕两腿修长,做过一阵子平面模特,现在留着卷曲长发,路灯下的目光和脸色像砒霜一样白。
孙总!她说。我说嘛,车牌010CP,错不了。
他屏住呼吸。两个小子手里各握一块砖头,懒洋洋站着。
你疯了?!
抱歉,两个兄弟喝多啦。
他奔向副座,拽开车门,追问紧紧捂住脑袋的小云。没事吧?她不回答。怕冷似的蜷缩在副座上呼呼直喘,伸手抱住他。
对不起。可可说,你车买保险了?
你他妈真疯了!
他还想说点什么,却被她揪着衣领从车里拎出来,小云抱紧他的胳臂像两条僵死的蛇,无奈爬下他的脖子和肩膀,消失了。他一阵绝望。
要疯也是被你们这些老男人逼疯的。上次饭没吃完就溜啦?一个大主编,八千,亏你拿得出手。
我们说好的。
说好你亲手给我。
放开我。
看齐秦了?还行,中间有一段不太好,有三首歌忘词。他老多了。
放开我,放开。他推搡她的手,没料到她纤细的手居然那么大力量,牢牢攥住他的白衬衫。他们会杀了自己吗?那两个小子来回打量他,似乎对这老家伙早就不耐烦。他真担心他们的砖头又抡上来。还好,他们只是站着,砖头已经扔了。三九药店的两个员工站在门口张望,都没胆量出来说点什么,帮帮他的忙。
可可放下他。她满嘴酒味。小小的鹅蛋脸亮如铁皮。
再见,孙总,记得多给点。亲手给她,别找服务员代劳。她在他腮边响亮地吻了吻,撂下一句低语,只有他和小云才能听见。想你呢,有一段时间到处打听你。别再让我撞上你,否则我烧了你的车也说不定。好吗?她在他耳垂上狠咬一口,疼得他几乎跳起来。他知道小云就在车里看着。她放开他,转身冲两个男孩招招手,三个人踩着破碎的路灯光,钻进路边一辆高大黝黑的英菲尼迪。它低低尖叫着原地掉头,向西二环方向隆隆驶去。
一地的碎玻璃咔咔直响,他重新钻入车里拥抱她,却被她推开了。晚风从破碎的挡风玻璃外面吹来,他浑身颤抖。
没事吧?他说。
小云的脸埋在臂弯里,趴在还有不少碎玻璃的工具箱上方,一声不吭。
嗯,我知道今晚是齐秦演唱会,我知道李果去看了。他牵着姑娘的手去看的。他一定会在散场的时候说,我送你回家吧。我懂这狗日的。他不会张口就说我们去金龙饭店或者翠湖宾馆。你说一个不成家不结婚的男人成天琢磨些什么?齐秦,他最喜欢的老家伙,唱着我是一匹北方的狼,背一把吉他在长长的公路上走啊走,伸手拦下一辆大卡车,对司机说:北方,遥远的北方。
1988年我们上天津踢全国比赛,哐当哐当的绿皮火车把我们送往北方。李果用随身听反复听齐秦的《北方的狼》,像个傻子一样哼哼。后来他听遍齐秦的专辑,就没他唱不了的齐秦。想象一下吧,演唱会上他该多疯狂。最好把身边的姑娘搞定,搞不定别来见我。我知道他一直在找他想找的女人,那可不是满大街都是的女人。太难了,比踢一场总决赛还难。这狗日的世上男人女人太多了,又太少了,多得你数也数不过来,少得你想抓也抓不住。找到了又怎么样?我找到一个,又丢了。有什么两样?
警长在走廊里来回飞。我坐着没动。我都记得呢,当时收一收脚就断不了。干吗硬拼?如果腿没少这一公分,我还能上场,还能助攻,还能找个漂亮女人。但你没办法,球奔你来了,你非得咬牙拼命,因为教练告诉你对脚的时候千万别躲。好吧,如果没让我撞上瘦得像个吸毒犯的浙江歪货,她还会不会跑?算啦,躲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李果说得对,流血流汗的时候多了,哪能每时每刻都记着?
先后有四对学生,其中两对晚十点左右退了房,另外两对一准待到明早。我坐在走廊里,隐约听见两个房间传出电视声和说话声,偶尔也有咳嗽、吵嘴和打闹。到了明天,两个房间又是惨烈的战场,满地的卫生纸杰士邦套零食渣子塑料袋。十寸小彩电搁在桌上,一直开着,我不想看它。警长飞累了,一头扎进笼子睡大觉。龙泉路口乱糟糟的,单车和汽车慢慢吞吞生怕撞上人,卖油炸烧烤的小摊子多得数不完,杂货店、米线店、消夜店生意火爆;学生来回晃荡,到处是说话声叫骂声砍价声大笑声,灯光来回跳跃,好像这帮小屁孩没有一个不是这城市以外轻飘飘的影子,像待在一个饿不着冻不了的世外桃源,口袋里有一分钱也要掏出来购买快乐。
青春痘小子大约晚十一点才来。又带来新的姑娘。我给了他301的钥匙——我们越来越默契了。警长睁开眼睛大喊,卫生纸、杰士邦,卫生纸、杰士邦。这小子狠狠瞪它,敲着桌子警告它别乱说话,警长歪着脑袋,不再说了。他身边这位又矮又胖,红T恤、牛仔裤勒出腰上肥油和罗圈腿的女孩,手里有一把黑伞,伞尖闪闪发亮。她嚼着口香糖,满不在乎地望向门外。青春痘小子有点跩,我不知道他在这位面前哪来的爷们劲儿。我提前给了他卫生纸、杰士邦,外加大袋装的麻辣土豆片。他冲我挤挤眼,大摇大摆走向301;女孩贴上来,离他不足半米。他大声说,吐了!女孩一愣。我叫你把口香糖吐了!烦,你他妈的嚼一晚上了。
警长大声重复,烦,烦!吐了,吐了!胖女孩吐出那块小东西,用手接着,走到窗口扔出去。青春痘小子大喊,什么素质!胖女孩撒着娇狠狠掐他。他大叫起来,你有病啊!门开了,他们闪身进去。门砰地关上。
我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了。
警长跳出笼子,在走廊里飞来飞去,最后站在301的门头上打盹。一条老狗在烧豆腐摊子附近溜达,尾巴耷拉着,肚子脏得要命;三个家伙趴在银桦树下哇哇吐;一个穿白裙的姑娘被几个小子包围,只好在烤猪蹄的摊子前坐下来。到处是肉味、酒味、下水道味。
我睡着了。
是青春痘小子把我弄醒的,他狠狠敲桌子。我吓坏了,血从他右耳朵里往外冒。他脸色煞白,大声说,你他妈的没看见她跑出去吗?
我问他出什么事啦,他说她用那把黑伞捅了他右耳。妈的,比兔子跑得还快。你他妈怎么看的大门?你他妈怎么做的生意?
事情不是这样的,凌晨一点,女孩悄悄离开、返回、又离开。她把伞搁在枕头上,青春痘一觉醒来,侧身抱她,就这么被伞尖戳穿了耳膜。他的惨叫我居然没听见。他想抓住她,可还上哪儿去找她?
冷静。你冷静。我说。
冷静,我他妈怎么冷静?谁知道是不是你们的人教她把伞搁枕头上的?我在丘比特出的事,我聋了你要负全责!
我站起来。伸手指着他脑门。老子踢足球打群架的时候你还在你妈怀里拉屎呢。有种你砸了我的店,否则我要你的命!
他瞪大眼睛,捂着耳朵站在惨白的灯光下面,像被剥皮抽筋的野狗。我看他就要哭啦。虽然每次胆敢赤身裸体但毕竟是个孩子。鲜血顺着右手往下淌,好在不算多,已经在手肘那里凝固了。他只穿了T恤,内裤还没来得及套上,更别说袜子和鞋;我这才发现这小子挺瘦的,小胸脯小胳膊小细腿,下面彻底蔫儿了,像一截破香蕉皮。
大哥,你说我咋整?110,还是120?
赶紧打车上医院。我说,是你同学?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狗屁同学。一个老鸨介绍的处。上当啦。根本不是。我一清二楚!
老鸨?
专给学生拉皮条,处女两千。我操他妈。
警长就是这时候扑向他的——一道绿色闪电从半空袭来,扑棱棱的风声惊天动地,它像个长毛绿鬼直取青春痘小子两腿之间,拍打着翅膀尖声嘶吼。我吓傻啦。青春痘小子哇哇惨叫,蹦呀跳呀,下身被警长完全接管,他打不了轰不走,只能大喊救命、救命。我一把抓住警长求它松开、快松开;它总算消停了,张开血红的嘴巴放过青春痘小子。我攥住它翅膀狠狠摔进鸟笼。青春痘小子哭啦,他开始流血——靠近根部的地方破了,像被砍了一刀,血滴滴答答砸在地板上,和他耳朵里流出的血混在一起。他捂着小腹扑通摔倒,像皮球一样滚来滚去。
大哥,我错了,错了,救我,救救我!
我出门拦了一辆出租车,转身扶他起来,又跑回301拿了衣服鞋袜帮他一一套上;我仔细看了他伤口,告诉他没事,问题不大。他不再哭了。谢谢大哥,谢谢。他说。你陪我上医院吗?去不了。没人看店。我从抽屉里找出六七张一百的钞票塞他怀里。快走,到了医院给我电话。对不住了,兄弟。
我让司机赶紧开车。
车子掉头冲上龙泉路。我把警长抓出鸟笼,狠狠揍它。它晕头转向,在我手里扑腾,尖叫。几片蓝色绿色的羽毛飞起来。我松开手,这家伙在大理石桌面上跌跌撞撞助跑了几十公分,张开翅膀一头扎进黑暗,瞬间消失了。
他们在洪山路口附近吃了消夜——烤猪蹄、烧豆腐、罗非鱼,聊了聊今晚齐秦的表现;李果告诉她,1998年齐秦第一次来昆明开演唱会,唱《火柴天堂》的时候全场观众按亮打火机,场面那叫一个壮观。尹影想象这一切,被他的描绘镇住了;他还说了许多关于齐秦的故事:少年时代的翻录磁带和王祖贤的悲催爱情。
这个故事不知是真是假:他在武汉念的大学,大三坐火车回武汉,认识了一个也在武汉念书的文山姑娘,也疯狂热爱齐秦;36小时火车之旅结束不久,姑娘从汉口乘船来武昌看他,直接找到他的宿舍;他请她吃饭,晚上约了几个室友一起唱歌,那时候的KTV极其简陋,歌曲很少,齐秦的更少,但姑娘兴致很高,当晚喝了六七瓶啤酒,他只能在学校宾馆给她开了房。
我没占她便宜,我只是把她扶进房间,确认她没什么危险就回宿舍了。李果说。第二天一大早我去看她,她已经走了。给我留了条子,说开房的押金周末一定还我。
尹影吃好了,他结完账往外走。门前是洪山南路大坡,路灯间距很长,灯光像雾气一样昏暗,经过这儿的汽车不算多。他们沿着坡脚一路往上,月光在梧桐之间划动。她急于探知故事的后半部分。
又过一周,她果然来了,我照样请她吃饭,饭后我们在学校里散步。她突然哭了,我说你怎么啦,她说,我务必得原谅她,她其实没在汉口念什么大学,而是一所普普通通的自费中专——她从一开始就骗了我,为此十分内疚。我说这有什么关系,我没觉得自费中专没什么不好,也不可能改变我们之间的友谊。她不哭了。当天夜里还是住我们学校宾馆。我回到宿舍,第二天一大早去看她……
他不再说了。尹影催他说下去。他突然问她,你MP4放的什么歌?
蒂朵,她说。《出租生活》。
谁?什么生活?
她跟他解释这位英国女歌手有多棒,她还想说,宿舍里的家伙对这样的天才不屑一顾,听不懂也不愿听,都热衷周杰伦和蔡依林。但她没说,只是在昏暗的像披了一层挽纱似的夜色里轻声叹息。
她拔下一只耳塞交给李果,他听几句就呆住了,跟着哼哼起来。是这么唱的吗?他说,我听过,一定听过。真棒。
她笑了。
改天我一定请你K歌。他说。
踩着一大片梧桐阴影,李果把她拽到路灯下面。他似乎想重新拉她的手,可又丧失了勇气。空气里充满缅桂和梧桐的香味。好,我接着讲。他说,第二天早上我去她房间,敲半天门没动静。我下楼问前台她是不是退房走了,回答说没有啊,也没见客人下来。我让楼层服务员开了门。她躺在床上,吃了安眠药,还喝过啤酒……我把她送医院里,幸好抢救及时,傍晚就没事了。
尹影惊呆了。自杀?
李果直摇头。我问她为什么,她就是不愿说,我当时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我们再没联系。直到这些年——当我大学毕业13年之后,我总算想明白了。
明白什么?
他没吭声。
坡顶那些修理汽车的小店都关门了,转过十字路口,一家环境不错的连锁宾馆霓虹闪烁。他停下来问她,还回家吗?
她紧张得说不出话。
沉默似乎给了他巨大勇气。李果握住她的手,带她走进干净明亮的大堂,很快就办妥了入住手续。房间就在三楼,如果坐电梯上去的话她想她没准会半路逃跑的。
房间是橙色的,桌子像脸盆一样又小又圆,桌上有一只细颈花瓶,插着一枝真正的红色康乃馨。他们在椅子上坐了几分钟,之后她从迷你吧台找到一瓶红酒。他打开它。他们默默对饮了三杯。他说,你先洗澡。
她照做了,洗了澡,穿好衣服,披着雾蒙蒙的水汽走回来。他斜倚在床上看电视,一场不知什么时候的德甲联赛。他没敢看她,虚张声势地说现在轮到我啦。他冲进卫生间,十分钟不到就出来了,穿得像进去时一样整齐——他们俩都穿得整整齐齐。
他先脱了外套。尹影叫出声来。夜晚静得可怕,连狗叫声和马达的轰鸣都没有。MP4一直没从耳朵里拔出来。
他疑惑不安地看着她,让她猜测他是不是个老手的所有想法瞬间消散了。他们之间只剩下空空荡荡的时间。无比漫长的一整夜呢,是否会像昨夜、前夜以及所有的夜晚一样悄然流逝?
李果躺下来,轻声招呼她躺过去。她照做了。但他很快发现她不对劲儿。你冷?怎么抖成这样?
她背对着他,感觉他的气息逼近自己。他小心翼翼地揽着她,似乎担心她突然爆裂。她没法停止颤抖。脑子一片空白。不对,比空白更广袤也更巨大,像一面海。
不行。她终于说。长长的走廊在眼前晃动,手术、哭泣、来苏味、酒精味全在晃动。她像坠入黑洞无法转身面对他。不要。她说。我们只是躺着,普普通通地躺着,行吗?
李果撑起身体,犹豫而张皇地俯视她。那我再开一个房间?这有两张床呢。
她想移到另外那张床上去,感到他的气息他的热量像烈焰一样炙烤自己,快让她没法呼吸了。可她似乎无力动弹也无力改变,连挣扎起身都很费劲。他明明没有胁迫自己呀。连放在她腰部的手都收回去了。躺着,只是躺着。
你说说那个故事,你的故事,那个文山姑娘干吗自杀?
你说呢?
原因太多了,哪儿猜得了?
就是,原因太多了。
沉默许久之后,她给他讲那群野猫——它们怎么在杂草和废墟的世界撒欢、打架、嚎叫、发生爱情。很快就讲不下去了,因为动物的故事都很简单,几句话就能说清楚。反倒是他的故事让她挂怀。他就是不再往下说。是不想说还是不知道?
她累了,担心就这么躺着会睡过去的。一阵长长的沉默。李果从床上起来坐进椅子里喝水,打开电视。他仿佛突然陷入某种不知所措的窘境,得不到一点提示和帮助,渐渐地也缺乏了交流的依托。话题会耗尽的,总不能讨论一起网络暴力事件,再说,那样的事情好和坏不都明摆着?
你说的那些猫,那些野猫,从来没人管?
没有,她头也没回,面朝墙壁,听着声音反弹回来。谁也不知道它们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很多猫你从前见过的,一转眼就没了。是死是活,你从来就不清楚。它们自生自灭。
你刚才说的那只白猫,哪来的也不清楚?
嗯。
你可以喂养它的。试试看。
她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难道他在抽烟,还是在刚才的酒杯里放了什么迷魂散?不,不能睡。她提醒自己。突然觉得自己蠢透了——稀里糊涂就跟他开了房,开了房又不容许他继续靠近;如果他是坏男人呢?好吧,选择相信他是因为渴望冒险还是因为她从心底里默认了要把自己交给他?一团乱麻像楼房拆迁队一样逼迫她,催促她,她无法听清楚他继续说了些什么,大意是从前他也养过猫的只不过他的猫每天夜里跑出去叼一只死老鼠回来扔沙发里供人瞻仰。她猛地蹦起来,像上了油的弹簧。
我饿,我出去吃点东西。不你别出来,我一会就回。她慌乱地说,为了让他相信,她把MP4拔下来撂桌上,友好地说你听吧,给我15分钟。
他愕然看着她冲出门去,依然不坐电梯直奔楼道。她噼噼啪啪的脚步撞开声控灯,墙壁像脸色一样苍白,就像无数只白猫在上面撒野。她冲出大堂,一辆薄荷绿的出租车就停在路边,车和司机都像睡着了,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她跳上车,叫醒假寐的司机。走,快走。
孙孟搀着小云回到丰宁小区。她不再说话。一个字不说。黑豆被她紧紧攥在怀里。孙孟想冲她发一通火,让她明白他是她学费、家庭的主要资助人。可想想又忍了。对,忍气吞声。毕竟只是个21岁的孩子。只要想象厚实的挡风玻璃在她眼前飞溅、两个小子挥动砖块的样子就让人胆战心惊,小小的碎玻璃碴子没准到处都是,包括她的头发里衣服里,可她没脱下来仔细清理。这才是最吓人的。
她去了卫生间。黑豆紧紧跟着,叫声做作而下贱。他坐在沙发上,电视里一会儿是相亲节目,一会儿是唱歌比赛。小云出来了,披一块浴巾直奔卧室。很快,他听到电吹风的呼呼声。不知过了多久,这声音终于停了。
保证没有下次。再没人敢砸我的车。
她还是不吭声,背对他躺下来,紧紧搂着黑豆。
你听见没有?
没有回答。黑豆冲他龇牙咧嘴。
孙孟走过来一把掀开被子。她穿着睡衣,以一个蜷曲的仿佛待在母亲子宫的姿势背对他。你他妈的听见我说话没有?
黑豆吓坏了,惊叫着在她怀里挣扎,被她死死按住,但它成功脱逃,蹦到床下盯着他,舌头像鞋带一样耷拉着呼呼直喘,眼里充满恐惧。她喝骂自己的狗,该死的,回来,你回来!
我给你钱给你们家钱不是让你不回答我的问题。我说了这种事情永远不再发生了,你听见了?用不着给我脸色看,老子什么也不欠你的。听清楚了?
她一把抄起黑豆紧紧按在胸前,后者连续哼哼着,被她几句轻柔的哄骗就安抚了,开始舔她的下巴、胳膊和裸露的前胸。孙孟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自己的态度有问题?她还是个孩子。他还不想失去她。他的生活焦头烂额。只有这里才让他感到安全和妥当。别那么快就毁了它呀。
对不起。他摸摸黑豆,对紧紧蜷缩的她说。她多像一只流浪猫,被遗弃在他为她专门提供的小空间,为她租下的这张大大的双人床上。她还是一声不吭,黑豆呼出的臭气把他和她坚决隔离了。怎么办?让她继续被冷落还是让她感觉他的歉疚,就像对妻子的那种歉疚?他完全可以躺过去抱抱她说让你受惊了对不起的。可他没有。已经道歉了啊。他告诫自己退出来,退到客厅还不行还得退到屋外。好吧,退出去。对,暂时撤退。就当是小小的惩罚。
我走了。他在门口大声说。
她无声无息。黑豆轻描淡写叫了两下。
他砰地拽上门,有些踉跄飘忽地摸黑下楼,脚步轻得连声控灯都没撞开。外面有些凉,今夜齐秦的演唱会简直像假的,火爆、激情的场面在记忆背面滑动,像一把粗糙的沙子。他那辆车,那辆被砸碎挡风玻璃的帕萨特就停在楼下阴影中,深黑色车身反射着淡淡月光,空洞的前脸部分更深更黑,像个悲伤凄绝的老家伙等待被抚慰,被收容。
凌晨两点了,他居然往家赶,该找个什么样的理由告诉老婆自己从遥远的大理返回了?空气里弥漫着什么东西被烧焦的腥臭,闻起来像败坏的下体气味。星星在深邃的天空闪烁。他上了车,发动,让微微颤动的车身和安安静静的马达陪伴自己呆坐了很久,随后一踩油门向小区大门冲去。
开到昆明体育场附近就后悔了。体育场犹如坏掉的巨轮搁浅在浓酽的天空下,死气沉沉躺在这个城市的西北角,似乎仍能闻到齐秦演唱会的气息,那些干冰味水味和嘶喊之后的气味,那些强劲的被音乐撑开和化解的忧伤,那些藏在黑暗角落里的小分子和小节拍都还在吗?或者说,齐秦的到来只是今晚的真切幻象?地上全是碎纸屑和废门票。空荡荡的二环路上没有一个人。他想听听齐秦的歌但真怕自己受不了。想掉头往回开也毫无勇气。有时候,男人错了也得坚持到底。但他心底似乎真被黑豆的尖牙咬出一个洞,冷风呼呼往里嚣叫,反复吟唱若隐若现的齐秦老歌。满脑子都是小云。去她的。不就一个小屁孩么?他点一支烟,狠狠吸一口,把烟雾从缺少挡风玻璃的正前方吐出去。烟雾飞快消散,像插上翅膀的小巫婆。
现在,该去哪里?
接到李果电话差不多凌晨一点,尹影在出租车里恹恹欲睡却无法睡着。晚风卷起树叶,揪扯路边的凤尾竹和鸢萝花,把昆明深处的厌倦、恶臭和干燥猛烈吹来;黑暗像野猫一样没完没了。回去吧。回宿舍去。没人知道你来过,没人会笑话你。但宿舍大门早已关闭,哪回得去?
手机一阵抽搐。李果问她怎么了,现在哪里?她问了司机,回答说正进入龙泉路呢。他说对不起,我知道你讨厌我。对不起。你等我好吗?我把你的MP4——不,你的蒂朵给你送过来。你找个人多的地方,给我发条短信,我这就赶过来。
不不,你别来了,MP4你留着听吧我不想要了。
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男人。请你相信我。我必须把蒂朵还你,好吗?他差不多在哀求她了。你等我,我把那个故事讲完——我告诉你她干吗自杀,好吗?
丘比特浪漫酒店的霓虹灯像灯塔一样明亮,热闹的十字路口刚好接纳了它简单、温馨的壳。尹影在门口下车。没有比这里更靠谱的过夜地点了,她猜它的房费顶多六七十。门厅桌子后面,胖胖的老板一脸憨厚,身旁斑斓的小杂货让凌晨的黑暗如此通情达理。
不了,我马上到家。蒂朵和文山姑娘的故事下次再说吧。晚安。她说,谢谢你。演唱会很精彩。
好吧。李果一声长叹。那就,晚安。保持联络。
保持联络?还会联络吗?那要是他主动联络她呢?十字路口的岬角什么都不缺:烧烤啦、馄饨啦、米线啦,它们凌乱拥挤,热气腾腾;她突然觉得庆幸而温暖,轻轻唱起蒂朵的《白旗》,我不会轻易投降,我的门口不会挂起白旗……一个长相模糊的小个子男人突然凑近了冲她低声说,姑娘,要不要老板?
尹影愣了。什么,你说什么?
找老板。我可以帮你找老板。供你上学供你生活每月给你一大笔零花钱。他压低嗓门,似乎在背诵《格林童话》。要吗?我手上这几个没得说,真正的高富帅!她断然摇头,厌恶地转身。男人凑近一步,我说真的,骗你我一头撞死。大几了?大四?哪个学校?双方可以不动感情。你考虑考虑。他递给她一张小小的名片。尹影抱着手毫不搭理。他硬塞过来,她推开他。白晃晃的卡片掉到地上。她大步走进丘比特,桌子后面的男人抬起头,看着她。
邋里邋遢返回丰宁小区。清晨的光亮把一切清洗、染白,楼道里的粉尘来回飞舞。到了,301。孙孟掏出钥匙,有些哆嗦地开了门。家的气味扑鼻而来,是黑豆、香烟、垃圾、零食交织的气味。他的胃阵阵抽搐,心脏跌跌撞撞,她把这儿收拾得多么井井有条。黑豆没像往常那样疯狂冲上来啃他的脚趾。他喊它的名字,却没有答复,声音被空荡荡的墙壁过滤了,吸走了。他马上确定,黑豆不在。
这是可怕的发现。一切都不太对劲。垃圾篓收拾得过于整洁,塑料袋子全换了新的,茶几认真擦过,秋海棠、文竹和仙人球刚浇过水。屋角果然没有黑豆吃饭的小碗,与之匹配的盛水碟子也不见了。他开始叫她的名字,小云,小云,小云。从客厅到阳台,再从厨房到卫生间;干脆把所有的衣柜橱柜碗柜甚至鞋柜都打开了,以防她和她的黑豆就藏在某个角落,像印度阿三一样把身体不可思议地折叠和弯曲。可是没有,她不会折叠也不会弯曲,她的狗更不会。她和它走了。属于她们的东西全没了。
干吗不抱抱她?她把第一次都给了你。狗日的。为什么?
她一点不像随便离开的样子,他能嗅出那种决绝的气味。他仔细检查:连一只口红都没剩下,只留了他的牙刷毛巾两件衬衫。手机关了,你别想打通。他在屋子里来回走,不大不小的70平米空间仿佛漫无尽头。他仔细回忆却丢失了线索,不知道她确切的大学,更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
老郭在电话里说他也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不太清楚底细。有一点可以肯定,是龙泉路上的云南商大。
他出门下楼,失去挡风玻璃的帕萨特冲他咧开大嘴,载着他向商大飞奔,凉飕飕的风像小刀片划拉他的脸,又白又亮的云朵躺在天边,预示这又将是干燥闷热的24小时;清晨七点多的龙泉路已经拥挤不堪,太多的车密密麻麻在下马村附近的三所大学交叉地带严重堵塞;从二环大桥下来,孙孟急得骂娘,声音从空荡荡的前方向外散射,很多人盯着这辆破烂的帕萨特暗暗偷笑。他被迫在一家名为丘比特的情侣小酒店门前停下来,一个矮矮胖胖几乎剃着光头、四十左右的男人正把铝合金卷帘门拽上去;龙泉路上湿溻溻的,其实是大车路过的刹车水迹。昆明连续干旱三年了。
前方的汽车长龙在初升的阳光下晶莹剔透,像一排滑溜溜的猪骨头。他搡开车门跳下来,走向刚刚开门的小酒店,货架上整齐码着一排香烟、零食和矿泉水。
一包红河,一瓶脉动。他说。生意还好?还好,男人说。都是大学生?差不多。男人笑了。这一带就数学生有钱。孙孟突然被什么声音吸引,男人打开的电视里正播放早间新闻:著名歌手齐秦昨晚在昆明体育场举办演唱会,近4万名歌迷和他分享了跨越时代的美妙歌声……
他们盯住画面。舞台上的齐秦镇定自若,台下歌迷疯狂跟唱,夸张的面部表情填满镜头。男人指着一张脸说,这个人,是你?
是我。孙孟说。我就在现场。其实他并没看清楚镜头里的男人是不是自己,只是悲哀地想象,除了自己还能是谁?姑且就算自己吧。一个原本在人群中享受欢乐的老男人,转眼就像手纸一样被扔了,被忘了。没完没了的生活啊,等在后面的是疾病和疯狂。他想辨认“自己”身边是不是小云,但镜头一晃而过。他的心脏像被滤掉了血一样又干又疼。他眯起眼睛。画面越来越乱,齐秦的歌声有点发闷,经过剪辑拼贴的歌破碎得不像样子。新闻结束了。
喜欢齐秦?男人说。
不是喜欢,孙孟说。是热爱。
我靠,我一哥们也爱得不得了。男人说。昨晚也在现场。
“70后”都喜欢齐秦。孙孟接过他的找零。那又怎么样?齐秦永远是齐秦,我们永远是我们,永远是台底下跟着他又蹦又喊的傻瓜。
男人搔搔头皮,如果没有齐秦,你说我们是不是更傻?
孙孟愣了,不知如何回答。男人自己也被问住,呵呵傻笑。
对,你说得对。孙孟说,祝你生意兴隆。
他回到帕萨特,车流缓慢前移,破碎的阳光经过层层反射,像一面刀剑之网在他眼前撒开。他下意识琢磨男人的话,悲哀得想哭。天空蓝得惊人,像深不可测的陷阱,几丝白云没心没肺地飘荡徘徊;前面的丰田花冠不时吐出滞重的咳嗽,这声音由于没有挡风玻璃的阻隔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敲打他失眠之后更加脆弱的耳朵。大约两小时后他接到小云短信:我回老家了。你还是回你老婆身边去吧。有人每月给八千。可以再造一个处女膜。谢谢。再见。
但现在,后面一辆捷达车正狠狠按响喇叭。他发现自己已经驶出一段距离了,捷达完全可以跟上来却偏偏停住不动。不对,他从后视镜里看到一条黑魆魆的小黑犬像个破破烂烂的毛线团出现在他和捷达之间,他惊呆了。黑豆。他高叫着推开车门冲出去。果然是黑豆,这条从没在大街上流浪过的宠物犬,这只或许是松子犬蝴蝶犬的杂交后裔仿佛受了伤害一般咧开嘴巴向他冲来,但很快就在距离他两三米外的人行道边停住了,警觉地抬头审视他,漆黑的目光充满敌意。
黑豆,黑豆!他大叫着扑向它。但后者,现在越来越不确定是否认识他,凄惶地哀嚎几声掉头就跑,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蹿入捷达车底,接着是后面的马自达、标致307、福特嘉年华、大众桑塔纳,再往后,他已经无法看清了。再然后,它彻底消失了。他跑了一阵,只能返回,因为他正在制造新的塞车,一场城市肠梗阻,一次龙泉路上的交通便秘。几个司机破口大骂:傻逼!天字一号大傻逼!
蒂朵,尹影脑海里回荡着“70后”的蒂朵。这就是她和他们唯一共同的东西,可她今晚还没和那个真正的“70后”谈论过她。我从不举手投降,我的门前不会挂起白旗;如果我的人生不属于我,我也无法拥有它,那我并不值得拥有更多……
多棒啊,我也无法拥有它,那我并不值得拥有更多。
她对胖胖的老板说,我后面有人?
跑啦。男人说。
尹影松一口气。
经常看见这些狗日的,就知道围着美女瞎晃荡。他说。你开房?
嗯,普通间就行。
午夜半价,30。
她从他手里接过301的钥匙。男人一直面带微笑。
无聊的坏男人太多了。他摇晃着身体往外走。他有两条明显的罗圈腿。乱搞的,养小三的,抢别人老婆的……放心吧美女,我不坏。踢足球的男人坏不到哪去。
她想起那个老男人也踢球,可正如蒂朵的离奇缺席一样,他和她今晚也没聊一句足球。龙泉路上的汽车越来越少,凌晨一点三刻,卖馄饨和麻辣烫的小贩走了一大半,只剩下四五个烧烤摊,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依然很多,他们大声叫喊、划拳、喝酒,一个男孩冲两个女孩说自己前天晚上喝醉了被送进医院急救,喝什么吐什么,你们数到9我都会吐出来;一个女孩冲另一个男孩说她手机坏了,再给买个新的好吗……
尹影就是这时候看见它的——站在门边一棵并不很高的雪松树上,她以为是鸽子或乌鸦,仔细看才发现是一只蓝背鹦鹉。她喊了出来。男人跑到树下。我的。他说。我的警长,它叫警长,前天夜里飞走了。下来,你给老子下来……下来吧警长,老子喂你肉吃。
鹦鹉一动不动。
尹影开始帮他。警长,警长,快下来!
它开口说话了,下来,下来,下来。但它并不下来。男人急了。你他妈下不下来?
它没回答。
我数到三。一,二,三!我操,滚,永远别回来了!
它扑棱着翅膀,似乎想飞下来。但只是轻轻动弹。蓝绿色轮廓像一种奇异的街头装置。
卫生纸,杰士邦。它又说话了,很可能是最后的话。把伞放枕头上,把伞放枕头上。它说。 货, 货, 货。它最后的喊声又尖又高。接着扑扑啦啦拍动翅膀,以惊人的速度掠过树梢和丘比特屋顶射向远方,彻底消失了。
他的脸色比死还难看。
尹影无法理解这只鹦鹉破解了什么秘密,更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好。男人一屁股坐进椅子,突然把桌上的空鸟笼扔在地上,踩扁,踩碎,像踩死一只蟑螂。她这才注意到他的右脚有些跛。
他呼呼喘气,喝水,打开电视。
狗日的,狗日的。男人说。老子白白对你好了。每天一两精瘦肉,切得比面粉还细。说走就走呀。走就走吧老子不稀罕。老子一个人,多清静,多好。他抬头看着她,两手撑住冷冰冰的大理石桌。
她隐约有些害怕。
你说,女人到底是砖砌的,还是铁打的?
她困惑地摇头。
对不起。他说。对不起……凌晨一点,那把伞……带她睡觉的小杂种活该!他抬头盯着她,额头上细汗闪烁。对不起。这话说起来够说三天三夜的。我那个贼婆娘当年也就你这么大年纪,二十一二,没错吧?第一次给了我。给了我。现在,你懂了?
尹影心里咯噔一下,像一只小小的花瓶骤然碎开,耳边回荡着那只警长的叫骂: 货, 货, 货。
他摇晃着右腿,一声长叹。别看了,断过。20岁那年踢断的。小腿腓骨。他撸起裤腿。断骨位置的皮肤又糙又黑,像一个小水坑一样凹凸不平。后来做了手术,他说,医生说你的骨头消失了一公分。这就没办法了。他看看她,疼啊,他说。真他妈疼。但你能挺过去。断了的骨头会重新长好,长结实。
还能踢球?
满场飞奔。你不信?
我信。
你还真信?他说。很久没上场啦。
她没吭声。
他望向门外低矮的天空。黑沉沉的云块堆积涌动,被一大片灯光照得发紫。
她心里阵阵发紧。要下雨了?她说。
他仔细打量那些云。该下了,也该下场雨了。不对,云彩又破了,下不了,你快瞧,那里,破那么大个洞!明天肯定又是个大晴天。
云层中间果然出现一道整整齐齐的缺口,露出干干净净的钨钢色,像一把锃亮的手枪。
我想坚持。我是说,兄弟们还会叫上我。我还能上场。
她的心脏怦怦跳。突然觉得这个夜晚像童话一样真实得接近瞎编。他说得没错,坚持,总得坚持点什么的。她不会轻易把自己交出去,至少不是现在。让她们说去,这群傻瓜。她应该像他的鹦鹉一样嘲笑她们,然后拍拍翅膀飞走。她似乎看见那只大白猫转过身,死死盯着她。过来,你过来。她想让它越过围墙到她身边来。它还在那儿吗?会不会像鹦鹉一样消失?
他小小的电视机在重播晚间节目。她惊呆了——她看见自己在演唱会现场足足出现了三秒钟,没有李果;这张脸上充满怀疑、不屑和故作高深。那是自己?尹影激动起来,让他快看。他使劲笑笑。她知道他的心早就像他的鹦鹉一样飞得远远的的——会飞到哪去?一个曾经交给他的女人?铁打的女人?伤了他,还是毁了他?
给我说说吧,说说她。尹影说。
哪个她?
她呀,她。
你们认识?
不认识。
他叹口气,没什么好说的。
屏幕上的光线和齐秦的歌声划过他胖胖的脸。
她没法辨认这是哪首歌,究竟有没有在现场听过,但它优美伤感的旋律在走廊里扩张,像那只跑了的警长一样展翅飞翔。外面,烧烤摊渐渐冷清;龙泉路上没什么车了;不再有人开房住店;西三环立交像山峰一样庞大,冲过桥面的汽车一闪即逝。一连串的灯光猛然照亮丘比特大门。
我还真想见识见识你们踢球呢。尹影说,长这么大,还没好好看过男生踢足球。
行,他笑了,下次我约上你。
说定了。
说定了。
他摇晃着身体,拖着微瘸的腿一路走到301,为她开门。
晚安。她说。
晚安。他说。谢谢你。
屋里还算整洁,她漱了口就躺下了。外面隐约传来汽车轰鸣和烧烤摊上的说话声。她知道自己睡不着,心里激动而悲哀——这不就是自己想要的结果么?可干吗还会想着李果?难道他开房时强迫她了?半个小时前,自己就在另外一张床上和他躺在一起呐。她浑身颤抖。窗外杂乱的脚步声就像白猫的挑衅和撕咬,闭上眼睛仿佛就待在寝室,耳畔充满吼声;无论如何,这个夜晚将像所有的夜晚一样安然度过,没有更好,也不会更糟。这不挺好吗?该为自己的决定庆幸。她心里萌生了某种幸福的怜悯,甜蜜的惋惜,一面夸赞自己好样的,一面伤感期待无法预知的未来——谁都有未来。不用着急,它总会走向你。总是它在选择你而不是你在物色它。真累。睡吧,好好睡。房间里还有淡淡的石灰味儿,让人踏实而安心。
隐隐约约似乎睡着了,恍惚看到那只硕大的白猫蹲在门外,伸出硬邦邦的爪子砰砰敲门。她猛地惊醒。敲门声持续不断。她紧张地大声问,谁?听见走廊里有说话声,听见胖胖的老板站在门外说,嘿,这么快就睡啦?我哥们来了,最好的哥们,请我吃消夜呢。一起吃点?都给你送过来了,烧烤、馄饨、米线,随你挑。
她本想拒绝,可还是穿上衣服开了门。就像看见一幅残缺诡异的图画,一片突然暗淡的风景。她看见了他身后的男人。他们手里高高举着苍白的快餐盒子,到处是浓浓的烧烤气味,就像很久没下雨的燥热一样在黑暗中缭绕蒸腾,让她无法思考,难以呼吸。
责任编辑 孔令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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