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孟小书,1987年生于北京。多伦多约克大学毕业。曾出版长篇小说《走钢丝的女孩》等。
我身高一米七五,体重一百零三点五斤。我对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了如指掌。有时我在艳阳天下,把手心伸到空中,仔细看掌心的纹路,再闭上眼睛,它们会清晰地刻在脑海里;下雨天,我在灯下细数着每一根头发,可这有些困难。挑食使我严重营养不良和脱发,不断长出的小短发我无法一一细数,每次数到三千五百根的时候我就有些不耐烦了。三千零五百是我的一个坎。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深夜里用我的那把金色小镊子拔眉毛,然后一根根整齐地把它们放在纸巾上,摆成一排。有时也会拔胳膊和腿上的汗毛。看到纸巾上一排排的毛发,我会欣赏它们一会儿,这简直是门艺术。
家里的杜宾犬叫阿杰,在它小时候,爸爸把它送到一个农场里养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它几度被虐待到快要饿死。爸爸是哭着把阿杰从农场接回来的(这是为数不多的几次看到他较为人性的一面)。那时它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直到阿杰开始长肉恢复活力,他才停止对农场饲养员的诅咒。
现在阿杰已经五岁了,自从它从农场回来,只要见到食物就像不要命一样抢着吃,有时太过着急,只好用吞的。它对食物的接受范围很广,香蕉皮、西瓜皮、味精、啤酒、剩下的西兰花、生的茄子这些都是美食。它就像个会走路的垃圾桶。阿杰现在已经胖得快跑不动了,并患有脂肪肝。
北京在长达五天的阴霾后,终于迎来了艳阳天。对于那些患有轻度抑郁症并站在高楼上,面对这令人绝望的铁灰色天空想要自杀的人们来说,这简直就像是一根救命草,一根把他们拉回人世间的井绳。我牵着胖杰在小区花园里散步,秋日的阳光在胖杰黝黑的皮毛上闪闪跳跃。它用力在草坪上抻懒腰,看上去已经做好了户外捕食的准备。
天通苑里人口密集,像是蚁穴。下午,小区院内仍然人流不息。我时常好奇他们为什么不去上班,难道都是像我这样的自由手工劳动者么?保洁阿姨把地面和草坪清理得很干净,胖杰失望透了。
见人少些时,我便松开狗绳。
在小区花坛旁边种了一排极鲜艳的串儿红。记得小时候,我常和几个小朋友把花采下来吸吮花蜜,这种淡淡的甜味充满了儿时的记忆。我走向前,这时四下无人。我仔细挑了一朵较为干净且饱满的串儿红,刚要张嘴的时候却看见里面住了一只看似刚吃饱的肉虫子,丰满肥硕,我与它四目相对。此时,我深深感受到了世界的恶意。
我所有头发根根竖起,面目狰狞地大声尖叫,玩儿了命似的掉头就跑,像是后面追着一头狮子。我跑到自己无力尖叫时,才突然发现胖杰不见了。周围人群涌动,让我有了迷路的慌乱。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我用沙哑的嗓子喊着“胖杰”。
胖杰虽然爱吃垃圾,可这丝毫没有影响到它的智商。它爸妈生完它就各自奔天涯了,只留给它一个聪明的脑袋。我决定回家找找看。
在离家门口远处,我看见胖杰趴在地上专注地舔着一根冰棍。我向它狂扑过去。
“我就知道你在这!”
胖杰没什么反应,仍然销魂地舔着冰棍,只是眼珠子向我撇了撇。
“这是你的狗么?”旁边一个瘦巴巴的男孩推了推鼻梁上的银丝边眼镜,对我说。
“必须是我的狗呀!这冰棍你给它的?”我问。
“我给它这干吗呀?我还没吃两口呢。它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一直跟着我,那小眼神,你都没看见,那叫一个可怜,口水还流我一脚。”他满脸嫌弃地说。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以后能否再次相见谁也说不准。
胖杰自从吃完那根巧克力冰棍后,开始不停呕吐且精神格外亢奋,傍晚时分它四肢肌肉微微发颤。我着急得不知所措,准备开车带它去宠物医院。
六点,正是这座城市最可怕的时候。胖杰坐在后座上,开始干呕,它难受得快哭了。透过挡风玻璃,前面是两条耀眼的红色汽车尾灯,它们像两条裸露在阳光下的红色绸带,闪闪发亮。红绸带一直延伸至天际,让人绝望。有时我站在天桥上,或者从家里的窗户向外望去,看着行人和汽车都奔着一个方向去,他们要去哪里呢?这万人奔腾的场面让我感到阵阵恐惧,总感觉像是要出什么事儿一样。我害怕北京的傍晚六点,害怕人潮攒动的场面,我是一个懦弱而胆小的人。
胖杰在后座上开始呼吸急促,这该死的堵车可能会要了它的小命。我猛地把方向盘转向右方,驶向应急车道。这时一声刺耳的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声音钻入心中,紧接着就是一下碰撞。胖杰吓得立起身子。
我倒吸口气: “完了。”
“怎么开车呢?开个宝马了不起呀?”一个外地口音的爷们扯着烟酒嗓大嚷着。
我坐在车里有点懵,一时没反应过来。外地爷们愤怒地拍打我车窗。胖杰对着窗外,忍着身体的不适哼唧了几声。
我下车一看,他开的是一辆旧到可以进回收站的桑塔纳,车牌是河北某个小县城的。车的发动机盖子已经微微隆起,左车灯也撞得粉碎。我的车门只是有些刮痕和凹陷,可这车我才开了一个月不到。
“你这外地车牌现在这点儿能在三环上瞎溜达么?”我说。
“那你并线的时候也得往后看看啊。”外地爷们气势削减。
我环顾下四周,司机们纷纷将车窗摇下,看热闹。后面车辆“滴”声四起。
“我这儿赶时间呢,车里还一条得了重病的狗。我这有两百块钱您先拿着,这是我电话。我先撤了!”
我正往车里钻的时候,他站在原地说:“我这车头都凹进去了,才给这么点?”
“我说师傅,您那车就算拆吧拆吧卖零件,估计也比这两百块多不了多少。”说罢我便钻回车内。我顾不了车门上的丑陋的伤痕,开上紧急车道驶向宠物医院。
我和胖杰是这家医院“老客户”,前些日子刚在这里检查出它得了脂肪肝。医生建议给它少喂点食物,而我能做的只是少让它吃点垃圾而已。
半个小时后,医生说胖杰是吃巧克力中毒了。我这才想起来那根冰棍。
“嘿!那个熊孩子!”
大夫给胖杰打过针,它便渐渐恢复正常。
这时已快九点。三环上仍是车水马龙,排排路灯晃得我心烦意乱。
“胖杰,你说咱们离开北京好不好?我们去苏州怎么样?南方饮食清淡,对你的脂肪肝有好处。”
曾经一个朋友对我说,这在路上奔跑的人们心里都存有一个“北京梦”,可北京的梦确是一池浮萍。胖杰坐在副驾驶上,我摇下半个车窗,微风中夹杂着呛鼻的尾气。我对胖杰说:“北京的梦可真呛人。”我点了支烟,梦的味道瞬间退散,空气变得有些清爽,有些消极。这时电台里正播着汪峰的《北京,北京》。不知怎么,眼眶有点湿。胖杰探出了头,它望着窗外闪过的路灯,望着没有星星的夜空,感受着秋夜,想着事情。我想它还是不愿意走的。
这一天总算是过完了。
推开家门,只有客厅里的电视在跳跃地发光,时而鲜亮,时而昏暗。妈妈独自蜷缩在沙发中睡着了。
我和胖杰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房间,把身子横在床上。这时,突然想起车门的刮痕。我立刻坐起身,手忙脚乱地打开电脑,求救于万能的淘宝。
我找到一家“宝马汽车配件维修”的店铺。看到店家是五皇冠的信誉,我放心地向他在旺旺上询问汽车车门维修的事情。店家耐心解答我的问题,并且答应会给我一个合理的价格。
第二天我到了约好的维修店里。一个“塑料袋体格”(这是我对身形干瘦男孩的统称)的男孩站在店里正跟修车师傅谈话。这不是昨天在小区里害胖杰的那个人么?我正要冲上前指着他的鼻子开始质问,他却惊喜地说了句:“哟,这京城还真是小。”
我气急败坏地把胖杰食物中毒以及撞车的来龙去脉向他嚷了一遍,他只是全身放松,双手插兜,笑嘻嘻地听我讲述。最后说:“修车费我给你报了呗,多大的事儿呀。”
这时我电话响起,是妈妈来电。她说小区内一妇女同志非说阿杰咬了她,执意叫警察来处理。阿杰没有狗证,这不等于干等着被带走么?
像这种胡搅蛮缠的妇女同志,小区里比比皆是。胖杰虽然见了肉就不要命一样地往上扑,但绝没疯狂到乱咬人的地步。我顾不了那么多,急忙拽着男孩儿到他车里,让他载我一程。
男孩开了一辆香槟色宝马两门跑车,阳光晃得它如座小金山般耀眼夺目,一看就是“三无”的土豪二代。所谓“三无”就是无知识,无长相,无节操。这样的人好像离我很遥远,只是偶尔听朋友说起。应该如何和这样的人相处呢?我的世界充满了哀怨,动荡的生活让我变得像只开着宝马的流浪狗。而他的世界应该是被爱所宠溺,金碧辉煌如同圣殿。
在他的车上,我们没有过多对话。
他只是说了句,“我叫思远。”
我说:“我叫秦梦。你姓什么?”
他说:“我没姓,不知道该姓谁的。六七年前我自己改的名字。”
我看着窗外,这时是下午两点。路上车辆不多,在环路上可以以七十迈的速度行驶。我摇开车窗,把手伸到空中。
“能把手缩回来么?”思远说。
“有人曾经告诉我,当汽车行驶至七十迈的时候,把手伸到窗外兜风,可以在空气中感受到女人的胸部,而且是C罩杯的。能明白么?”我说。
他立刻打开车窗,把手也伸了出去。过一会儿,他笑了。
快到小区门口时,远处就可以看到一小撮儿人在围观。
我大步流星地走向前,看见胖杰可怜巴巴地蹲在妈妈旁边,嘴里在嚼着什么。对方是一个凶神恶煞、身宽体胖的中年妇女同志。她肉色丝袜的线头赤裸裸地露在凉鞋外面。
妈妈说:“梦梦,你可回来了,你说咱们阿杰什么时候咬过人呀?”
胖妇女同志一脸横肉,拽着一股浓郁的京腔说:“什么都别说了,赶紧把警察叫来吧。遛狗不牵狗绳,还到处乱咬人!”说到“咬人”二字时,她特意提高了嗓音。围观的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有个拄拐的老太太动了动干凹陷的嘴唇,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我说:“伤哪了?不然让我家狗真咬你一下。你再叫警察来吧?不然警察来了,你跟人家说什么?”
胖妇女又纠缠了十分钟,终于识相地走开了。
目送妈妈把胖杰带回家中后,我和思远在小区里花园中坐下小憩。看着来往行人,我问思远:“你说,怎么每天有这么多的人走在街上,奔跑在环路上?除了像你这种土豪每天在街上溜达以外,其他人都干什么去?”
思远说:“上班、下班、去银行、接孩子、买菜、送礼、约会。你说这都是为了什么?其实我觉得这么多外地人到北京都是寻梦来的。就像七八十年代,人们都做着一个美国梦,这差不多一个意思。”
这话题似乎过于沉重。我说:“土豪也开淘宝店?这倒是很少见。现在很多淘宝店家都因为劳累过度而猝死,你父母同意你干这个么?”
思远说:“我不是土豪,也不是富二代。家里人无所谓。”他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我,说:“你才是富二代吧?”
我轻声笑了下:“我要是富二代能住‘蚁穴里么?”
我们坐在长椅上看着表情呆滞脚步匆匆的路人,猜想着他们心中的“北京梦”。我轻轻地摇晃着身体。这时,我们的眼睛里都有一种难以排遣的寂寞。
两个星期后的下午,当我去取车的时候,右侧车门焕然一新,而思远又消瘦了些。他果然没有向我收取费用,并送了我一只小熊玩偶。他说这是他店里新到的,是BMW的限量版玩具熊。小熊有巴掌大小,穿了一件F1赛车手的红色漆皮外套。这要比我心爱的“小猴子”要精致得多。作为答谢,我请他到避风塘吃晚餐。
晚上五点,避风塘早已坐满了人。我们坐在餐厅中央的位置。只有伴着嘈杂的喧嚣,我们的谈话才不那么拘谨。
我托着脸颊,眼巴巴地看着对面这个如坐针毡、左顾右盼的干瘦男孩儿,终于忍不住问他:“你这是怎么了?”
他舔了下干燥的嘴唇,双手不停地揉搓着:“不瞒你说,这是我第一次跟女孩约会。我们这算是约会么?”思远的眼神飘忽不定,偶尔与我相会时,又立即避开。
“不算,我只是为了感谢你的宝马小熊才请你吃饭的。想跟我约会,你还差点意思。”我呷了口杯里滚烫的热菊花。
思远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也呷了口热菊花,然后他说:“那就好,那就好……”
我问他:“你不是富二代为什么还开这么好的车?淘宝现在有这么赚钱?”
这话像是问到他心坎里去了,他略微有些激动:“我爸妈早就离婚了。我现在跟奶奶一起住。我的奶奶是我妈妈的妈妈,这关系可能听着有点乱。但这就代表着我家里的关系——乱!我这车是我自己买的,是我这淘宝店赚的。一个月的利润能有个五万块钱吧,差点的时候也能有个三万多。”
五万和三万这两个数字让我对这个皮包骨的男孩肃然起敬,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表示不屑还是质疑似乎都不恰当,我只是两眼发直,呆呆地坐着。
这时,我点的纸包鸡翅和避风塘炒虾上来了,我说:“吃吧,吃吧……”
“你呢?你不是富二代怎么也开宝马?看你这样每天瞎晃悠,也不像是个上班族呀。”思远用筷子蹩脚地夹起一只虾。
“上班族?你觉得我这个岁数的上班族能买得起宝马?别说宝马了,连马都买不起。我这事也说来话长。”我在脑袋里迅速回忆了一遍买车的由来,又仔细斟酌了下哪部分是可以告诉他的。毕竟我们才有几面之缘而已。
“我妈气我爸用的。”最后挤出来的这句话好像还算妥当。从思远的表情中可以看出,这几个字惹来了他更多的疑惑,但他没仔细问下去。在谈及各自家人的时候,我们有着惊人的默契。
半小时过后,腊肠煲仔饭、鱼香茄子煲和水果西米露已全部上齐。思远像个长期被资本家虐待的农民工一样狼吞虎咽。不一会儿,一锅热气腾腾的煲仔饭见底了,锅底仍在微微冒着热气。这吃饭速度和认真的态度让我想到了胖杰。
我刚要表示惊讶时,他的电话响了。对方讲了很长时间,他的眉头像是系了一个死结,眼神游离不安。他放下筷子,看了一下手表:“我马上回去。”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而且这种感觉十分强烈,就好像刚才接这通电话的人是我一样。
思远抓起电话和钱包起身说:“我先回去了,家里有点突发情况,这顿饭我请你。”在他急忙转身时,撞到了一个正端着西米露的服务生,他连忙道歉。
到底是怎样一通电话,使一个几分钟前还谈笑风生的男孩变得如此狼狈?
“我送你过去吧,现在这点儿也不好打车。”我叫住了他。
思远家在南五环。据他所言,在他上小学时,家住陶然亭附近(位于南二环)。初中时,搬到了安贞门(近北三环)。大学时又搬到了酒仙桥(近东北四环)。他是个地道的北京人,从奶奶的奶奶那辈就开始在紫禁城里扎根了。如今已经挪到了南五环,再过两年有可能会被挤到河北去。
我在五环上以“C罩杯”的速度奔驰着。一路,他把手伸到了窗外,好像一直想要在空气中抓住什么一样。这是一只孤独迷茫的手,每根手指都无力地慢慢地晃动着。
我把音乐声调大:
我是你闲坐窗前的那棵橡树
我是你初次流泪时手边的书
我是你春夜注视的那段蜡烛
这城市已摊开她孤独的地图
我怎么能找到你等我的地方
我像每个恋爱的孩子一样
在大街上 琴弦上寂寞成长
南五环的小区显得空旷凄凉,两只流浪狗在院子里相互追逐、在一棵干巴巴的小树苗下撇腿撒尿。小区楼里混杂着煎鱼、炒蒜、油漆以及发霉的味道。这味道仿佛把我带回了小学时代。电梯由于正处于维修状态,只能爬楼。思远下车后急着冲向六层,他的背影不一会便消失在楼梯的转角处。
在我刚爬到四层的时候,走廊里传出了一阵争吵。是两个老人和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放慢呼吸速度,静静地听着,不知道此时应该立刻回到车里还是继续往上爬。
思远的声音传了出来。可是他的声音过小,我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不一会儿,一个女人面红耳赤地跑了下来。几撮棕色的长发粘在了她脸上,看不清她的样子。她脚步慌乱,撞到了我的肩膀,可她头也不回。高跟鞋跺在地上的声音清脆,余音回荡在楼梯间。淡淡的香水味赶走了楼梯间浑浊的气味。
楼上安静了,在一番激烈地争吵后,这安静显得有些可怕。十分钟过后,我依然站在原地。煎鱼的油烟再次悠悠地萦绕于楼道间。我应该对思远和那两位老人说些什么呢?或许思远根本不想让我听到刚才的争吵。可是,一直站在这里又有些尴尬。
我一步步踩在台阶上,继续向上走。双腿像拴了条铁链,每走一级台阶都很沉重。面对这样的场面,我永远都像个有语言障碍的白痴一样。
思远家深红色铁门虚掩着,我从门缝中看到了他的背影。他双手叉腰,佝偻着后背,脑袋无力地向旁边倾斜。我轻轻敲开门,思远这时好像才意识到我的存在。
“这是我朋友,叫秦梦。”思远说。
当铁门完全打开时,我不确定自己进到了一间仓库还是一个家。客厅里参差不齐地堆满了牛皮纸箱子,它们摞到了天花板下。箱子上面模糊地印着各个厂商的名字,有的是食品公司的,有的是汽车配件厂的。阳光从纸箱子的缝隙钻进来,客厅幽暗、压抑,无处落脚。我们站在过道处,我说了句:“爷爷奶奶好。”
两位老人急忙转身,试图找出一个可以让我坐坐的地方。忙乱了片刻,他们又说:“给你拿根冰棍吃吧?”
“奶奶,我不吃了。洗手间能借用一下么?”我说。
思远带我走进家中,经过一个房间时,我看到里面又是无数纸箱子,好像还有几个汽车轮胎。
洗手间的门虚掩着,看来这个门是永远也关不上了。里面横着一个白色的汽车保险杠,由于空间过于狭小,保险杠的一头正好卡在了门框外。洗手池下的管子旁边摆放了七八瓶汽车防冻液。洗手间里混杂着香皂、馊毛巾、尿骚以及机油的味道。这味道让我想起了加油站的厕所。
思远来到洗手间对面的房间里,打包一个纸箱。
“你家……挺特别的。你住哪个房间呀?”这是我所能想出最委婉的语句。
“就这儿。”他向两排箱子中间的那条一人宽的缝努了努嘴,“我无所谓的,睡哪都一样。反正睡着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你等会儿我,客户刚才说要一个轮毂,我打包好了咱们就走,我家楼下有个吃串儿的地方。”
他用肩膀蹭了下快要从脸颊滴下的汗珠。
我站在房间门外看着他,觉得他干瘦的身体里正散发出一种无限的能量。这股能量正推动着他向自己的梦想一点点靠近。
楼下的串吧外面坐满了人,人们都很珍惜这短暂的秋夜。我们找了个离马路远些的位置坐下,点了些肉串外以及毛豆花生之类的小菜,一瓶冰镇燕京。
“你以后准备做点什么?我的意思是,你不可能开一辈子的淘宝店,这毕竟是吃青春饭的。而且,你好像越来越瘦。”我说。
“以后不知道,没想过。能不能活到以后还不知道呢。不过,目前为止,我的梦想是加入‘超跑俱乐部。你知道那个俱乐部么?里面绝大多数人都是富二代。加入俱乐部的条件是你必须得有辆特别厉害的跑车。我不是富二代,家里也根本就不管我,我就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来证明不是富二代也能加入这个俱乐部。我爱车胜过爱自己,你看看我过的日子就知道了。我觉得没有谁能比我更懂车了,至少在中国。你说我这算是梦想么?”
“不算,充其量也就是个目标吧。在我看来,梦想是要为之奋斗一生的。梦想即使在人生的某个阶段完成了,也要在余下的生命里延续下去。换句话说,梦想是持续的,而目标不是。比如我,我的梦想就是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我想把我的小猴子放在哪儿就放在哪儿的家。家里面住着我的孩子——最好是个女孩儿、我妈妈还有胖杰。这个就是梦想。再比如胖杰,它的目标是每天吃各种各样的食物和垃圾,而梦想就是把自己吃成一只像猪一样的狗……你懂么?”
他把半杯燕京灌下肚后,然后用一种极其困惑的语调长长地说了一声:“啊?”
我明白了,这些对他都不重要。
“今天你家里发生什么事了?”我问。
“哦,没什么事。”他停顿了一下,“但跟你说说也没什么……我爸妈离婚很多年了。在这之前我是极力反对他们离婚的,我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方式表达我的愤怒,只好说你们要离,就把房子写到我名下。当时我认为这个特别伤人的条件会制止他们离婚,或是将他们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来,让他们因为没有教育好我而感到愧疚。但我错了,我简直是蠢透了。他们毫不犹豫地将房子转到了我名下。这件事让我明白了两点,一是谁都不能阻碍他们离婚,二是我在他们心里一点都不重要,我变成什么样,他们都无动于衷。离婚后,他们也没问过我以后想要跟谁过。他们早就各自在外面有人了。现在这个房子是我奶奶跟爷爷在住,但是房产证上是我的名字,我妈来向我要房子了,因为他的小男友抛弃了她。她要我和爷爷奶奶搬出去,至于搬去哪儿她不在乎。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来了。”
他用一种无所谓的态度说完后,推了下眼镜,然后灌下一杯啤酒。
我会心一笑:“看来你已经习惯了。你知道么,听完你这故事,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理解,特别理解你。你知道我的车是怎么来的么?”
思远摇摇头,眼神变得呆滞:“服务员,来瓶燕京,冰镇的!”
“这车是我妈用来气我爸的。他俩也离婚了,就在一年前。我妈是一个特别好面子的人,知道我爸外面有人了之后,死活都要离婚。但我爸有个前提,离婚可以,房子得归他。我妈二话没说,当时就答应了。我爸就留给了我妈二十万,她一气之下给我买了辆宝马。她的意思很明显,她不在乎我爸给的这些钱,也不需要他的施舍。我爸本以为我们会小心翼翼地,仔细地花这些钱,然后在揭不开锅的情况下再去向他讨好。可现在一下子全买车了,甚至我妈还填了点钱。她就是不想让我爸的心思得逞……可是这短短的一年里,我们搬了三次家,每次都因为几百块钱而跟房东挣得面红耳赤,而且都得由我来出面解决。三次,你明白这是什么生活吗?”
思远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有点喝醉了。
在不省人事之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秦梦,我猜你爸妈一定希望你长大后能抓住自己的梦想……一定是的。”
人们坐在路边畅饮谈笑,偶尔一阵冷风吹来,掀起地上的塑料袋和用过的纸巾。深夜时,这条街又会变得孤寂,一切都是虚无。弯弯明月高挂于夜空中,云彩掠过时,月光忽明忽暗。
在这次见面后,我们有时会在网上聊几句,但他好像总是很忙的样子。在春节的前一个星期,我准备回东北老家去过年,走前和他进行了一次视频通话,算是告别。
这时的他颧骨高傲地突起,面色铁青。思远说已经有一个星期没合眼了。最近出行的人多,交通事故也相应多了起来,需要为长途驾驶而做汽车保养的顾客更是增加了不少。我问他,年准备怎么过?他说准备看一眼烟花,然后蒙头大睡,他太累了。我问他,为什么只看一眼烟花呢?漫天烟花只有这天可以看到。思远说,因为他觉得烟花像个屁——只有那短短几秒钟挺爽的,消失在夜空中后,留下的是更寂寞的夜空,留下的是一阵阵呛鼻的火药味和满地垃圾,让人感到空虚、失落。
我问他,你这么累,值么? 他毫不犹豫地说,值。他这张坚定的、酷似骷髅的脸让我觉得有些可笑。
这天是大年三十。我给思远打了电话,是他奶奶接的。她苍老的声音哽咽地说,他上个星期在家里一觉没醒来,他走了。
我在站窗前,看着漫天花火,手里握着手机呆呆地站在窗前,望向天空。
我问胖杰:“你觉得烟花像什么?”
责任编辑 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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