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张鸣,男,浙江上虞人,1957年生,政治学博士,博士生导师,现在于北京中国人民大学教书。做过农工,兽医。初学农业机械,后涉历史。在吃粉笔灰之余,喜欢写点不伦不类的文字,有的被视为学术著作,有《辛亥:摇晃的中国》《北洋裂变》《历史的坏脾气》《历史的底稿》《重说中国近代史》等,均遗憾多多。
早就知道,在中国混了很久的澳洲人莫里循,将他巨量的藏书,卖给了日本人。由此,日本有了一个东洋文库。到了东京,进入这个文库才知道,当年购书的主儿,是三菱财团的老板岩崎久弥。我所看到东洋文库,已经从一栋旧楼,搬进了顶天立地的新楼,整栋大楼都是东洋文库,包括图书馆和博物馆两大部分。一个商界巨子,当初花钱买了这么一堆似乎没多少用处的个人藏书,然后将之不断扩大,添加新书和新的藏品,在今天的中国,也许是个时髦的事儿。但在20世纪初,还是需要点远见的。
莫里循这个人,原是英国《泰晤士报》驻北京的记者,在清朝最后几年,跟朝廷的政要,包括袁世凯走得很近,民国之后,做了袁世凯的政治顾问。记者的工资不算,仅顾问的薪水,每个月800元。在当时物价低到不可思议的情形下,这样的工资绝对是天价了,比政府部长还高。莫里循也没有别的嗜好,花街柳巷什么的,是根本不去的。大笔的银元,都用来买书。莫里循的藏书很杂,进了东洋文库,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成架子的西洋书。其中,跟中国有关的,是他收集了从元代到近代大批有关西方人到东方的游记。当然,中国书的量也很大。有大量的地方志,宗谱和族谱,还有好些集部的杂书和类书,以及大藏经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佛教经典。大约是正好赶上了清朝的新政,他对于法律改革有兴趣,所以还收藏了当年朝廷的会典,各部则例以及清朝的律例汇编,还有主持法律改革的法学家沈家本的著作。这些书,大部分都是清版,也有少部分是明版,印刷质量不敢恭维。这样的书,当年在琉璃厂,是可以像卖大白菜一样,论堆卖的。直到80年代,我还赶上过几回,只是堆得太烂,成套的书已经不好找了。但是,还有一些明显是从宫里流出来的货色,比如一些装帧精美的皇家会要,亲王的宗谱,还有满人和蒙古佐领的名册等等。
除了这些当年的大路货之外,莫里循的藏品中,还有宋版和元版书。严格地说,莫里循不是一个藏书家,但钱太多了,也会偶尔涉及一下珍稀古书的收藏。尽管莫里循有很多中国文化人的朋友,但一个有钱的老外干这种事儿,多少还是会受骗的。在中国,我仅隔着玻璃看过宋版书,但是到了这里,所谓宋版书就平平常常地放在书架上,尽可以取下来看,甚至用手触摸。文库里的宋元版书,有儒家典籍的礼书,也有传奇小说,还有不少佛经,禅宗的语录和宗系。感觉上,它们中的一些,真的是宋元版,白绵纸,小鱼口,也有少量的白口,美丽清晰的欧体和颜体字。有些则像是西贝货,纸不对,印刷也粗糙。即使不是假货,也可能是坊间的大路货。东洋文库的镇库之宝,是一纸唐朝的抄卷诗经(残卷),还有西夏文的黑水文献以及古高句丽国的石碑拓片。这些东西,我都没有看到。但是,作为一个爱书人,能亲手触摸一下心仪已久的宋版书,感受一下书的气息,真的很幸福。万没想到,这样的幸福,是在日本的东京获得的,无论如何都算奇遇了。来东洋文库博物馆参观的东京市民倒也不少,但进图书馆查阅中国古书的人,的确罕见。也许正因为如此,这里的宋版书,才没有像北图那样,受到特别的保护,非有特别的关系,根本碰不到。
在书海中游走的时候,碰巧碰到了一群来日本留学的中国学生。一个日本老师在跟他们介绍这些藏书,听到我说中文,就走过来,要我去跟这些学生讲讲。当然,讲中国的古籍,也许我比他更合适一点。这些中国学生,在国内的时候,从来没有接触过线装书,他们还以为国内这样的书根本就没有了。我告诉他们,他们所在的大学,都有这样的书,只是他们看不到,都收藏在善本书库里。我说,等你们混成了教师,就有资格去调阅了。
文库里对我最有价值的,是成套的《北华捷报》和《顺天时报》。只是,看这些文献,需要大块的时间。临走的时候,陪同我的日本朋友给我看了一些水墨画。画者肯定是西洋人,题材有马戛尔尼谒见乾隆。画面上,乾隆老儿抽着长长的烟袋锅,不以为然地喷着黄烟。马戛尔尼单腿跪着,地上摊了一地的西洋礼物,从望远镜到网球拍。手上呈上一封信,估计是英国国王的信,但却没有人接。整个场景,像漫画似的。中国人的服饰,一点都不靠谱,满人的大帽子,被画得像英国士兵的头盔,乾隆旁边居然还有一个武士,手里拿着把大刀。另一些画,画的是鸦片战争的场景,中国的战船上面有帆,下面却伸出一排的桨。英国的军舰,有明轮,但火炮却摆在甲板上。当然,接下来这样的中国战船一个接一个地被打沉,硝烟骤起,火光四射。然后是英国兵打着旗帜,乘着小船登陆了。中国水师的船画得不对头,英国军舰也不是那么回事,但战况还就是这样。画上的日期是1849年,估计画家是根据当事人的事后描述画的,自己根本就没来过中国。这些画,跟当年马戛尔尼使团随行的画师的画作比起来,简直差得太远。只是,作画的时候,第二次鸦片战争,都快要开打了。如果这画师有兴致,真的跟着英法联军来中国走一遭,可画的东西就太多了。
东洋文库里的藏书,到了今天已经不尽是莫里循的收藏了。我们进去的时候,还看到成箱子的新书,堆在走廊里,等着登记造册上架。但不可否认,莫里循的收藏,还是这个文库的主体。当年莫里循将书卖给日本,曾经惹得好些中国人很是不高兴。其实,在1917年的时候,中国刚刚经过张勋复辟,政局的动荡,使得中国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安放这些藏品。莫里循对中国是太了解了,知道这些东西如果落到中国政府手里,会有何种的命运。所以,无论在今天还是过去,这批藏书在日本,其实还是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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