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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的事及其他

时间:2024-05-04

陈燕慈

一原以为是向西走的,出了小巷就发现错了,是向东。我原来认定是向西,因为我搞错了南北。

我所以转向是与我走路心不在焉有关。我听我的朋友睿讲她的父母都患了老年痴呆症,她说的那些细节使我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也许应该说诱惑)。一向宠辱不惊的睿满脸泪珠,她说她妈管她叫妈,她说妈你把洋画藏在哪儿了。她的记忆是回到了童年。我一边走一边思索,我控制不住不去思考这件事。先是那老女人,后是那老头,一个又一个时不时目瞪口呆、不认儿女。不过,睿说,他俩却能相伴相扶、不弃不离;尤其,母亲开始发病的那年,父亲还是一个健康的人,他不但能力很强还拥有智慧,他守候着母亲过了十三年,直到自己也逐渐成了痴呆者。

“痴呆会传染吗?”我说。

“我想可能是父亲模仿的罢。”

有这种事?睿说从心理学看有道理。跟聪明人在一起会变得敏捷,和傻子在一起会日渐迟钝。到了他没把她挽救过来而是自己同化了过去。

睿说父亲崇拜母亲一生,他太爱母亲了。

我当时看看睿的脸,琢磨她为什么这样说,只见她双唇棱角分明,眼睛迷茫地望着远处。我想,睿是在心里预测着未来,思考应采取的步骤。

睿是一个心理防御能力极强的人。

睿突然说:“小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只相信自己的经验。”

我想是这样。我是一个既不相信什么爱情又惧怕孤独的没有什么出息的弱女子。要是听到说哪个家庭两口子越过越爱,就以为人家是在瞎说。第一次听睿说她母亲得了老年痴呆症不认人了,我就以为日子快到头了。但睿说当她爸爸晚上把她妈妈抱上床时,她的妈妈会把头偎在丈夫怀里。我说那是你母亲的嗅觉在起作用,跟吃饭一样生理反应。睿说你不了解我父母,他们真的相爱一生。

我却在想这十三年的日子。是否正因为其中的一个成了痴呆患者,这日子才好过?是老头好过还是老女人好过?还是都好过抑或都不好过?总而言之这件事情记在了我的心里,以后的时间我不断想起,有时还打个电话向睿询问情况。我想除了我没尽什么孝心,再没有谁比我更关心此事的了。

二三年前我与C分手,从百般绝望、仓惶与无耐中逃了出来。我没有房子住,在远离小城中心的郊区租了一个十二平米的单间,厨房、卫生间是公用的,月租三百元。那个地方叫红房子,是一个研究所的公寓。我想我必须紧衣缩食,业余抓紧写作来补充生活所需。所幸,允许我搭乘的班车由于照顾我的记者身分而分文不收,只是上班的日子我得顶着星星出发,天黑下来才能回到家。

我必须说一下,红房子是建筑在公路旁的一个山坡上,公寓有套房与单间两种,一律矮矮的三层。从远处看,因势建造的七八座小红楼疏零零地散落开来,楼与楼之间无非是一片片布满石头、瓦砾与稀稀拉拉杂草的空地,没有树木也没有人迹。沿着山路往高处、远处走,那就是另一番景观了,春天的时候绿色掩盖了一切,秋天到来则由枯黄、凋零以至空空洞洞望眼欲穿了。公路的那边是岩石构成的参差不齐的峭壁,只因为壁缝里荒长着许多繁茂的枝叶,才使得原来这座酷壁模糊葱茏起来。研究所选择在郊外这百里挑一的山坡建造公寓是情有独钟的,研究人员和职工们可以面壁思索,不受任何干扰。这里与村落的居民远离,偶尔有村里的狗到这儿散步,也许是为了觅食或者是傻狗迷路抑或——睿说是狗仰慕知识。

我的十二平米单间是在三层的一端角隅处,除对面邻居外可以说没有人从我门前过;而我要去厨房、卫生间则需走过一串屋门。为了避免以后的麻烦,搬进以后我谨慎开口,实在躲不过的点一点头。实际上这里的人爱讲话的也不多,天亮就赶班车,回来便关起门解决自己的家务。那些研究人员更是足不出户,只是一早一晚在山坡上做一做机械的运动。我在三层顶端有一个观望点,那就是我的房门左侧的那个窗口。常常早上楼道没人的时候,我伏在窗台向山坡*望,一厢情愿地认人和清点人,从他们头发的颜色、衣装的样式、表情与动作对他们做分类鉴定。但是这种窥探心理没几天就消失殆尽了,我以为他们是千篇一律的,一切无非是对前一天的重复,毫无生动之处。

十二平米可以说是我的城堡,我以为它很舒适。一张单人旧木床铺得很厚,床头有一个小柜,上面有一支十五瓦桌灯。因为买不到喜欢的灯罩,我为它扣上了一个小竹筐。这便是我生命时间的一半所在。很好。躺在那里拿起一本书,世界便踏实了。和C曾住过的是一套三居室,厅要比现在的单间大;地毯上摆放着索尼系列VCD和两对木质音箱,墙上挂着流动着现代线条的电脑壁画。这些已经成为过去。我是自愿从C的王国里被他驱逐出来的,也可以说是逃亡出来的。我想C出于他的性格,也许现在也已经离开了那里。十二平米房里有一个写字台,当然也是旧的、从临近信托店买来的。从C那儿我没有拿走任何东西,C说三居室任何一件东西都不准动,要卖也必须完整出售。睿给我出主意,说让他出一笔钱罢,以物折价公平合理。你说多少钱?睿说折价的三分之一,有利于你脆弱的心理。后来我把一部分寄给远在外省的父母一部分存入了银行。我为自己购置了一盏新的水晶玻璃台灯,放在写字台上。它使我的小屋辉煌起来。原来我不喜欢玻璃制品,以为它又脆又薄,但这盏灯的伞罩和底座特制出的斑驳的棱纹,反射出缕缕纯净的光,那光可以辉映到屋顶、四射到墙壁。并且它可明可暗,全凭我的情绪来调控。还有一件东西值得一说,那是一个硕大的玉带石椭形砚台,它无比沉重,裸着浅绿色的参差不齐的石层。这是早年我从我的家乡深山里拣来的,我不断用刻刀与钻刀来装饰它,还用强力胶粘上一块青绿色的松石。这几乎便是我那时的全部重要的财产了。当然我还有一个碟状的DISCMAN接着一对栗色的小音箱以及一台睿送给我的她家换下来的九英寸黑白小电视。

可以说在我搬进新居以后我完全沉醉在我的城堡里,我甚至以为屋子还是小的好。有一点美中不足的是去厨房和厕所的麻烦。但这一点也被新生活所忽略。

三搬进红房子后第一个造访者便是睿。她是从她父母家来我这儿,要为她父母在郊区找一个小保姆的。顺便说一句,我的朋友睿在一家电脑公司做事,她的工作很刻板得坐下干活,因此她总说忙呀累呀什么的。我和睿在中学有过六年时光的友谊。我和C在一起的时候,睿是我们共同的朋友和我的私人参谋。有时我发现C对睿露出类似惊异的复杂目光,便对睿说他很仰慕你呢,睿说她会让他永远仰慕的。

她环顾了一下我的小屋,便说:

“你过上了消停日子。”

我说还可以,我经历了一场奋斗。

“你好像比以前也好看了。你的发卡很大气。”

“是吗?我不再剪头发,我喜欢长发;以前C不让我留,他说我留男孩儿式发型好看。”

“他没叫你留胡子?”

“他知道我长不出来。有一次他说你的短发好看呢。”

“好看也没用。”

睿说:“我妈最近越来越傻了。我一刻也不愿在她身边呆着了。”

我说快说说你妈的事,我真的非常惦记。

睿唏嘘了一阵。

她说:“每次去我都希望她能突然认出我,跟我说一句明白话。完了。”停了一刻,睿说:“她竟吃起大拇指来。每天早起父亲把她抱到藤椅上,给她梳头洗脸,给她用小毛巾洗牙。然后她就吮着大拇指冲着父亲嗤嗤地笑。

“我爸拍着我妈的脸说:‘别闹了,别闹了,该吃饭了。

“母亲清醒的时候曾经痛苦过,她对父亲说:‘只有你能救我,别让我受罪,求求医生让我安乐死吧!

“现在她完全不懂得痛苦了,整天傻乐,什么时候喂什么时候吃。我最怕看见母亲笑了。父亲的头发都白了,一会儿记起一会儿忘记。”

“为什么不送医院呢?也许能治。哦,还有一种托老所,现在很多托儿所都改成托老所了。”我说。

“爸爸他……送过医院,没什么效果……我想,还是父亲舍不得离开吧,他说吃的药是一样的,还是在家里好。十多年了。”

“真有这种事!整天守着个傻子!拉屎撒尿呢?”

“全是父亲管,两个小时抱她去一次卫生间。我回去照顾母亲时,他也不让我弄,他叫我躲开。好像他很愿意伺弄这些事,他说我妈虽然傻但她仍是一个女人,而且她比一生中任何时候都温顺。父亲嘟嘟囔囔地说母亲是个婴儿了。”

“当然,照顾婴儿是没有什么可埋怨的,和婴儿也是没有什么架可打的。”

睿陷入了沉思。然后她就讲起了父母年轻时的事。

四他们这一代人的故事已没有什么新意了。无非是满腔热血参加革命,然后经历了革命的各种洗礼。使我受到震动的是她母亲对一切的终生不渝的热情,睿说她从读小学起就喜欢参加什么社团、活动,有什么参加什么一直到参加革命。她听信各种组织宣讲的宗义,积极投入,她从小就是一个没脑子的人。九岁参加旧社会的童子军时她就结绳爬树各种操练冲在前边,她曾有一张戴着童子军的船形帽照的儿童照,威风凛凛的。后来这张照片使她吃了不少苦头。睿说,上女子中学时她忽然去了教堂,这便是她后来被说成是比利时特务的缘由。而睿的父亲是一个沉着的乐天派,他是一个物理教师,后来是母亲的校长,但在家里则她是他的领导。她敏感、激进,他一辈子思想与行动都赶不上她,都慢一步,因此他是一个经常被挑剔又是一个可依靠的人。我以为作为丈夫在一般准则上这是模范的那种。睿也这么认为。她说晚年父亲更加豁达从不埋怨。他读古书、读科幻一切随情就势对什么都理解;而母亲却很难理解各种事了。我说是否理解不仅在于智力、阅历而且在于性格,你母亲是不是不肯妥协?

“她首先不理解为什么自己会衰老,她忧心忡忡、恐惧万分。父亲说过一天看一天,顺其自然,及时行乐;母亲说你没有看见老人都在挣扎吗?只是程度不同罢了。父亲说你去参加老人长征合唱团去,或者去教堂唱诗班;母亲说我已经唱了一辈子,我没有心情了。父亲说你秋天不要想冬天的事,冬天自有冬天的景观。人不要怕死,说不定你的耐心还抵不过你的命呢!父亲叹息说你提前老了啊!母亲沉吟了一刻低声说了四个字:昨日黄花。那时她还不到六十岁,她见到我便说:睿儿,没有母亲你怎样生活?你该找一个伴侣。”

我对睿说你看你过得好好的你妈得了老年痴呆症。

“父亲说母亲得了老年痴呆症其实是一种幸福,不然她这种敏感的人没老死先得愁死。父亲认为现在伺候母亲也很幸福。若是自己也得了老年痴呆症,便获得了同一幸福。”

你父亲真是这么理解么?

五不上班的日子我起床比较晚,因为头天晚上睡得迟,一般要关在屋子里自己玩到夜里两三点。我的业余生活比较地散漫,一是做事由性儿,耗费时间;另一则是兴趣广泛,一事无成。当然我也做一些有用的事,例如我有背英语单词、短句和我欣赏的英语格言的癖好。举一例,如那句“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恕我不写出英语,那样从形式上有点尴尬),这是南朝宋文学家、诗人鲍照《拟行路难》中的一句。首先我喜欢它很客观,谁能反驳它?世界上就是有人只许你走一条道儿;其次它很无奈又很艰辛、悲凉。再有你想想,这么一句就含有十几个单词,不是一举多得吗!我读英语主要是出于兴趣,买一盒菊花茶上面有英文介绍,什么明代李时珍啦,杭菊野菊啦,平肝明目清心怡神啦……放下一切事先查字典!非常上瘾。记住一个单词跟攒了一块钱似的。有人夸我爱学习,其实这和打麻将一样好玩。细想起来,读英语实在很功利,英语不行令人自卑,干我们这行的英语不行就是半个文盲。再有我喜欢听音乐,在这方面我比较大众,严肃的、通俗的都可以听。我喜欢听钢琴简单的旋律也喜欢听交响乐。那天正好电台播放费城交响乐团演出的贝多芬第三交响乐《英雄》,我把它全部录了下来,这便是我的财富了。我感觉不是在听哀乐葬礼而是在听一种我喜欢的重复。那一次我国一位伟大的领导人去世了,我很悼念他的功德,我听电视台在播送中国哀乐之余播放了《英雄交响曲》,我以为这是世界上有人在悼念他。我喜欢篆刻,就是用刀子在石头上划道子刻出我喜欢的字或图案,我为C和睿等一些朋友刻过印章。为此C嘲笑过我不自量。再有更多的是我喜欢呆着,是的是呆着,不是发呆。发呆是一种执着、矛盾的思索,而呆着是一种放松与悠闲,是一种养生,因此是一种比较高的境界。我能够取得这种境界并不容易,那是时间、阅历磨炼出来的,我要感谢一些亲人、友人的帮助,尤其是C对我的训练。写到这儿,我想起来我有时还爱听爵士音乐呢,不是吵闹狂噪的那种切分摇滚,而是静静的散散的听见跟没听见似的那种现代爵士,它绝对不影响你在干什么,它只是一种陪衬,使你的每一根神经放松。我喜欢那闲散的零敲碎打的钢琴旋律,那轻轻的隐约可听见的沙锤节奏,那忽高忽低飘忽不定的萨克管独特音质。C有一次说这吊儿啷当的音乐,让人听得都挺不起来了。我说当然,你喜欢听切分音喜欢短头发。

既然我有这么多的爱好就注定了我做事情的肤浅与平庸,我忙不过来,不能专心成功一件事。C说我也不能专心爱一个人,他说我是一个三心二意的人。

六今天醒来便觉得不顺,脑袋昏昏沉沉,这使我不高兴。想起夜里的噩梦,C那古怪的冷漠那怀疑的眼神,他说:你以为你是谁!我是谁!在一个荒僻的河边他几乎拧断了我的胳臂最后竟拂袖而去……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我追上去说你站住我想跟你谈谈……他说不用谈拿出实际行动来!

那天我站在河边抱着我的疼痛的双臂,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是这样。多少次的战争都没有解释,他是一个只说结论的人,从不谈过程。我想起一个有名的人说:“给我一个解释,我就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我就可以接纳历史……”他说的正是我这种平常的尤其是女人的心态,我不是一个SOIDIER,我不能只听命令。

这天我在家的活计就是撕相片与整理仇恨。我怎么照过那么傻的相片,把一只胳臂环在脑后,托着我那清纯的大脑。天知道我那洞张着的吃惊的眼睛在看什么。撕照片是因为那么多重复的相片占据着我的少有的抽屉的面积,我要给它清理干净。这样我的心里可能会清爽一些。

一边撕一边想,今后我决定不再做一个襟怀坦白的人,我要深藏不露。我也不再会去寻找什么相依为命的人。那是不存在的。

睿曾不只一次地批判过女人的依赖心理,她说相信别人和追求独立是两码事。

撕完照片我的抽屉空下一半,我的心也因驱走了浊气而清莹平和起来。我并且感到产生了一种新的希望和力量。

七除了上班以外我很少有什么社会交往。下楼的时候我就给睿打个电话,她父母的事使我挂记,这成为我脑子里一件重要的事。想起来我与这二位老人并不太熟悉,说不清它扯动我的心是为了什么。我从小便离开了父母到城里读书,时光模糊了父母在我心中的记忆,我对他们的怀念就像怀念遥远的亘古的大山。但这种痴呆老人的故事,我想就是在大街上听到我也会驻足谛听的。

恐怕这还是因为我是一个心理脆弱的人。

人类的生存方式各式各样,但人类生存又何等艰难啊!毕竟生命只有一次,痴呆者是否不如死去?

想起这些令人难过。好在睿在电话中总是不厌其烦地向我叙说,拉屎啊撒尿啊,二老一起傻乐啊。她的汇报是如此详细,可我还是问个没完。

老魏,睿的母亲曾这样叫父亲。

自从小保姆来了以后,老魏倒是空闲多了,家里有了秩序。小保姆叫小红,小红很听话不嫌脏,每天爷爷奶奶地叫着。睿说母亲有时也对小红叫妈。你说这还活什么劲?原来想活着是为了等科学来救她,可这种等待太受罪太渺茫了。

老魏闲下来喜欢看旧报纸,说旧报纸的新闻比新报纸的新闻好看。他从厨房的壁板上歪头看见一张旧报纸,上面有一条治老年痴呆症的偏方,竟是让吃土鳖蜈蚣什么的。他还看见一条六十年前老朋友的结婚启事,可是这位老朋友早已不在人世。老魏还有读说明书的癖好尤其是药物说明,每次他给老伴吃药前都要再读一遍说明,他说看了说明就有了信心,眼看着老伴的症状朝说明书里写的发生好转。有一次睿给母亲收拾药柜把药集中到瓶里,扔掉了盒子与说明,老魏到垃圾桶去翻终于找回一叠说明书收藏起来。他说,这个不能扔要反复读。最近又添了一个新嗜好,就是站在窗口看天空,他说有一天夜里他看见了一片红光便起身看窗外,原来西北面天上有一个椭圆的光盘在转动,老魏说他看见了UFO,说宇宙人要来救老伴了。

睿在电话中常常喔喔的叹息,一刻说父母可怜使她心痛下班就往家跑,一刻又说回父母家感到一切都没前途烦极了。她的男朋友帆从柏林来信了,说那里生活比较容易,问她想不想过去。帆是睿的柏拉图式的男朋友,俩人写过不下百封情书,但没拉过手。睿说他的小手指留有半寸长的指甲,只有在信中他才是个男人,他的信里充满了诗意和哲学。

睿说去柏林找帆还不如在家里伺候父母。她认为帆那种痴呆方式比起父母更难接受。再说情况是不容选择的,她不能抛弃年迈的父母而自己远走高飞。

八一件小事干扰了我在红房子的生活。那天早上我打开门,发现我的屋前有一排小石子,各种形状的,小小的,我笑了笑。是哪家小孩子码的?或者是谁光临我家门前给我留下一个记号,数了数一共十三个,什么意思?呀,我多想了,恐怕全无问题,只是一件纯属别人的偶然的游戏。我没有理会关上了门。上班时我随意一踢,一排石子散开了,就像是我一点儿没注意到。不过我心里还是记住了这件事,潜意识中我仍在想是谁?实际我是想到了C,但随即就排除了,C是一个拂袖的人不搞这种小把戏。电话中我还是对睿说了这个细节。睿说十三这个数不吉利,这是一个阴谋至少不怀好意。你脑子也有毛病了吧。我没有痴呆症,睿说,我对数字有研究。我已经把它踢散了,没关系。以后再遇上十三就给它改成十二,十二这个数对人类有意义,十二个月十二个小时十二个属相,耶稣有十二个信徒耶路撒冷有十二扇大门……真的?你这嘴!哎,你们楼里是不是有人对你发生了兴趣?没有,我还没跟人说过话呢,对屋是一个老太太挺和善的。你小心点吧,住在郊区山上,现在可有一种摇头药,能迷幻人,你就跟他走了。你别吓唬我,我要胆小起来可麻烦了。

挂上电话我就把这件事忘了。晚上睡觉前我才想起,我想明天早上是否还会出现什么情况。我插上了门,上床以前又顶上一把椅子,椅子边上放一只不锈钢的水杯。我还怕睡不着呢,一觉睡到日本小闹钟吱吱叫。我拉开一点门什么也没有,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原本就是一个唯物主义者。

这天我在家里弄稿子。我到公用厨房烧了一锅牛肉,放进一些啤酒和辣椒,够我吃一个星期的。在厨房里我看见一个留胡子的小伙子,他的炒锅敲得当当响。我们的目光遇上了一次,草草而过,谁也没对谁留下什么印象。当我端着锅回房里一刹那,对门的穿黑衣的老太太打开门,冲我微笑地点点头;我确信我的表情对她表达了足够的友好与敬意。但我潜在的“侦察心理”恐怕还是流露在哪怕是百分之一秒的眼神瞬间了,否则他(她)们怎么都那样泰然自若呢?随即我便提醒自己不要犯什么精神症。

我关上门吃我的牛肉,并沉陷到我的稿子当中去。

晚上我精疲力尽却没忘记用椅子顶上屋门。

我躺在木床上想尽快入睡以便明天早起乘班车去交稿件。但我隐隐约约地听见楼道传来一缕缕断断续续忧郁、沙哑、动听的美国乡村音乐,仔细听我便想起这是一首我曾经喜爱过的熟歌。如果我没记错,那唱歌的是一位美国老头他的名字叫肯尼·罗杰斯。而这首歌它太使我悲伤了,我记得那次C他不想听不让听他强迫我关掉、熄灯,他甚至拽断了灯绳。在黑暗中我哭了。以后我到处找这首歌,我找到了英文版的磁带,我把它的题目翻译作《物之灵》,后来我看到一个中文版翻译作《问题所在》。歌词主要是说我想自己就是问题的所在。我反复听过多少次,我听的时候罗杰斯老头是那么沉静地叙说,使我想到生命的无奈、执着与挣扎,我深深地沉溺其中甚至想若在这首歌声中死掉也不遗憾了。

我正在听正在想,忽然歌声被一种尖厉的啜泣声淹没了。其中还掺混着似乎是噜噜噜含糊不清的男人的声音。我睡意全无,好奇地坐起身,下地,走到门前,从门缝分辨声音的源头,猛地“欧——”一声尖叫把我吓得跑回床上钻进被窝。

忍了一会儿,我又爬起来把那只不锈钢的水杯放到椅子边上,然后上床蒙上被子闭上眼睛。

九在红房子的小屋里享受了一段自由、安宁以后,寂寞的感觉重新闪现出来。走在街上我常常想请一个人在小饭馆里吃顿饭,谈点什么。或者请哪位朋友到我的小屋里去坐坐。可是我想不准请哪个人,这个这样那个那样,总是不适合。有时候好容易想好了一个人,刚要打电话又改了主意,想还是回家一个人随便。像睿这样的朋友不可多得,能够互相听懂对方互相出个主意。

正在犹豫彷徨要给睿打电话的时候,忽然我的上司派我一差——随一个文物考古小组去边远的K县采访,一去五天。暂时离开红房子我觉得不错,何况我对这个工作比较有兴趣。虽然我学的是中文但更沉迷于历史,我的时间概念常常出现混乱,几十亿年、几亿年、几十万年、几万年总是想不清,比如我看一本书写关于地球与生命的形成,先提到二百亿年以前的宇宙大爆炸,又说后来大约五十亿年前地球诞生,又过了十几亿年生命出现了;又说当地球进化到距今四亿年以前已充满生机,在将近二亿年前哺乳动物出现了,大约五六千万年以前灵长动物也出现了……元谋人、半坡人、山顶洞人……恐龙、三叶虫……商周文化、秦始皇兵马俑……我认真地想过背过,可是我的脑子对时间太没有立体感了,越是弄不清越是要去想。这次是跟考古专家一起去工作,无疑就是跟活字典在一块儿,这件事真是意欲多年求不得的。

具体说是去K县考察那里挖掘出的一个皇族古墓遗址的进展与鉴定。按我的心境恨不得到那儿就跳进坑里去看去摸,实际不是那么回事,现场极其严格,一道道封锁线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前两天一律务虚听报告提建议,只在圈起绳索的第二道防线处观看了一次。墓穴非常深,探着头我几乎掉下去。我看到墓穴内圈有一号、二号、三号共三个墓坑,各种遗骸、葬品以及尚未看清的遗物都稍露端倪,使人感到的是它的真实性与腐朽气味。这当然就是它的珍贵所在。

墓穴地处一片黄沙旷地,四周荒凉又寂寞,只有寥寥断壁残垣和一些枯枝瓦砾。那是一个斜阳落坡的黄昏时刻,我望着这些曾在电影中见过的似是而非的若干百年以前的古迹,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丧失,我想这只能是时间的丧失。我想起“昔日皇陵形胜地,垒垒荒冢伴斜阳”的古句。务虚时介绍开掘前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坟冢墓碑更没有什么围墙殿堂,只是打深井时发现了古墓的蛛丝马迹才开掘的。此刻,县里的领导和各位考古专家都聚集在现场,这是惟一一次我可以下坑去看去摸的机会。那些被考古人员从土层中剥离出的一件件锈鼎、石斧、玉环、陶罐都摆放一边,在夕阳的余辉中使人有点晕眩。首先我看到1号坑内土中似有一大车轮,它是那么大,若不是轮芒在里面我便以为它是一颗大太阳了。车轮使我想象这里也曾有一匹马,它的蹄子也曾飞扬。轮子上方有五个并排的人体骷髅,颅骨洞张着一个个黑洞,五个骨架一长四短均呈黄褐色。我问身旁一位戴茶色眼镜的专家,这是什么人?他说是首领与他的女人罢,还没有搞清是谁的墓呢!你知道历史上元代帝王的墓葬是很特殊的,史书记载:其墓无冢,以马践蹂。就是不留任何痕迹,恐怕还真是元代的墓穴呢!我说这倒不碍种庄稼,不过,一个男人四个女人陪葬,他说不多,你看二号坑里骷髅摞骷髅多少人同葬?我说那么三号坑里怎么只有两个骨架呢?他说我们下去看看,等取样上来鉴定一下牙齿和颅骨也许能有些线索。少数民族的食物一般比较粗糙牙齿损耗较大。说着便递给我一付胶皮手套。我总算如愿以偿,去摸一摸我的先人的遗骸了。我首先站在一号坑边,我在分析想象哪是男哪是女,然后就想这五个人的队是怎么排的。中间长的我以为是男性首领,两边自然是他的女人;我又想四个女人是怎么排队的,他们不会是一起死的吧,有人先死等着有人现死同葬,无论活还是死都要在一起。我尤其驻足于三号坑边,这两个是什么人?仔细看两支骨架都朝内侧卧,腿骨弯曲臂骨重叠,哦,是谁给摆成这个样子?好像俩人对脸儿在说话。出于本能,我戴上胶皮手套想重新摆放一下他俩,胳臂摞胳臂多累啊,但那茶色眼镜说不可以移动。他并且说:不要违背先人的意愿。我这才看了他一眼,我确信那茶色镜片后面的眼神是严肃的认真的而不是戏谑的。我愣了一下。我这个人平生最反感男人的傲慢与戏谑。我的意思是说我对这个考古专家印象端正,我立即听从了他的指示。转过脸我只轻轻地抚了抚骨架、骷髅以及各种葬品,有的一碰即碎有的坚硬如石。我变得现实起来,一点儿没有害怕。往昔听到的对一些魂灵的、转世的传说忘得一干二净,人活一世不过如此,眼前的一切实物都是实实在在的科学的历史的见证。我想起毛主席说的“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亘古至今的历史就是人不断地生不断地死。有的人一生下来就是死的,却没有真正死了的人能活过来。

我在K县政府给睿挂通了一个电话,她说你到哪儿去了,我妈住院了,那天早晨她坐在藤椅上不知从哪儿翻出一小朵被压扁了的纸红花,把它别在了耳朵上,从此她就不吃饭了;父亲哄她劝她她也不笑了,就和小保姆一起把她送医院了。那你爸呢,他怎样?精神有点儿恍惚,整夜地看星星。我让小红强迫他睡觉。有时父亲忽然想起我妈就说:你妈呢?嗯,住院了,我去看看她!过一刻他便不问了,好像是忘了。

离开K县的时候见到了考古专家,我说冒昧问一句您对考古工作有很大的兴趣吗?他用中指往上推了推茶色眼镜然后说:我是一个教历史的,我喜欢给我的学生讲历史。我说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说当然,历史教员讲的就是过去,我对过去有兴趣。他又补充说老人都对过去有兴趣。我说你老吗你是老头吗?他笑了说,我年轻的时候就老了,一个人若是对时间不解了,他就老了。那么我从小对时间就糊涂我老了吗?他说不,不,不解不是糊涂而是一种——是一种寻找,唔,不是寻找不是,是丧失,是一种求索、纠缠是对时间的一种恐惧这么说吧是一种无奈。你真是一个当老师的!是的我有点好为人师,不要介意。我们互相交换了名片,我说今后请赐稿。

十我回到红房子,我想整理好稿件便找睿一同去看她的父母。可这时我的对门邻居发生了问题,那个穿黑衣的老太太家冒烟着了火。

那天我刚到家正在洗满是尘土的头发,便闻到一股焦糊味。推开屋门看见对门门缝里往外冒烟,我去敲门没有回声,一推便开了。我见到一幅烟雾缭绕中的两个静止不动的老人的场面:一个躺在床上一个远远地坐在椅上。俩人都不断咳咳地咳嗽却谁也不动。

我先去搀扶老太太,她一手捂着鼻子和嘴,弯着腰不断地咳;另一只干枯的爪子一样的手向我摆了摆,示意让我出去。

我大声地喊:“你们为什么不出去?快跟我走!”

我转过身又去床前看那老头,只见他躺在那里胖得像一摊泥,口眼歪斜,嘴里噜噜噜地吐着白沫。

我呛得眼泪也流出来,一边咳一边找是哪里冒了烟,但是屋里灰朦朦乱轰轰。我急忙推门跑了出去,在楼道里喊起来:

“着火了着火了!救人啊!”

当众人把老头老太太拖出去的时候,屋里的浓烟已经变成了火苗窜出了门。外面刺耳的救火车的鸣叫声也响了起来。

实在是我以为和善的老太太值得同情,我一直把她搀扶到车上。那个胖老头令人恶心与可怕,不知众人是怎样抬走他的,他噜噜噜的还使劲踢脚,只看见那个留胡子的小伙子一巴掌给他打晕了。那身穿黑衣的气息奄奄的老太太竟咯咯地笑了,她羸弱地嘤嘤唱道:

“……飞了……飞了……咱们一块儿走呵……”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楼里的活动。虽然没干什么,可我精疲力尽躺了一天,像害了一场大病。

几天以后,我听说穿黑衣的老太太仙逝了,说话噜噜噜的老头被送进了精神病院痴呆病房。

十一我与睿约在蓝色大厦顶层吃快餐,这里是个幽雅的吧厅,它的名字叫“对吧”。虽说是吧厅但有各种小吃。厅中央是一圈单人的高台高座,四周靠边是本色木质的车厢座,吧顶透出暗花气孔的是音箱,正隐隐约约地送出一首单调的帕格尼尼小提琴曲。睿说这吧厅名字挺民主,吃不好咱们可以提意见。我俩分别转了一圈,用托盘带回了各种小吃:两扎啤酒、小牛肉、水果沙拉还有一碗儿陕西酿皮和一盘奶油炸糕。

我俩都倒吸了一口气,拿出一份大吃的架势坐下来。

睿说,这里的陕西酿皮最好吃,辣椒不辣却很香,醋是甜酸的。

我说,其实我就爱吃饺子,一吃饺子就有过年的感觉。小时候我很喜欢过年,跟母亲在一起。长大变坏了,一过春节就想出逃。

睿说,难得今天这么轻松,我爹妈可把我烦死了。

我说我对门的老头老太太可把我吓坏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猜怎着?一个精神病,一个痴呆症。

我俩一边吃一边互相诉说,好像是一场老人和死人专题讨论。

睿说,我想让父亲也住到医院去,跟母亲在一起,但医院说没有床位;我看母亲可能不行了,天天打点滴,总是在昏睡。父亲也真怪,一会儿吵着要去见母亲,老泪纵横呜呜呜的,转脸好像又忘了坐在那里盯着一本书。父亲最近迷上了有关宇宙星辰的书,夜晚站在窗口看星星,说他在等待UFO和宇宙人。我不想让他看书,就买了橡皮泥让小红哄他捏着玩。

我说老人就是老小孩啊!他耽于回忆却时时在忘却。

睿说她就是想让父亲忘掉母亲,如今也只有各走各的路了。

我与睿边吃边说,虽然彼此感叹人生,却一点儿没有悲伤的情绪。我们俩互相鼓励对方多吃,尤其是睿她好像三天没吃饭。

从蓝色大厦出来时我本想和睿一起去医院看她母亲,她说医生要求这几天陪住,她和小保姆轮流看守。

但我们穿过街心公园时,正赶上那里的老年秧歌队欢腾雀跃,锣鼓喧天。三五行队伍身着红绿戏装头戴绒花凤冠、七品翅帽,尤其脸上涂沫着的厚厚的白粉及殷红脸蛋使人为之一惊。扭摆的队伍很长,有无底的花轿、荡漾的旱船、颠着扭着的人群,一切都吹吹打打咚咚锵锵的。大多是老头老太太。本来我和睿急于去医院,却为这里的热闹无论如何也移不了身。最吸引我盯住的是一个男扮女装的老太婆,他脑后挽了一个髻子,脸上浓妆艳抹,一张大红嘴一条细墨眉;他不但挤眉弄眼端肩努嘴还颠着小脚摇着大屁股,我也闹不清看他是什么感觉,我觉得有点兴奋,他使我目不转睛。

睿说:“一言以蔽之——”

“你说什么?”

“我看过一个电视采访,记者说大妈您觉得美吗?那老姐说美,美,我高兴!俺老了过上了幸福生活。”

我示意睿看那个飞眼努嘴的男扮女装者说:“这个老太婆在调情,他很有本事。你说他们什么心理?是不是忘记自己老了?玩疯了?”

“绝对没有。”睿茫然地看着人群,一边的短发低垂另一边掩在耳后,她说:“他们是跟衰老在对着干。不对着干干什么?整天唉声叹气等死吗?”

“这么说十分令人尊敬了?你一言以蔽之什么?”

“我改了想法,他们很无奈并且受自身局限。很多人不屑于这种方式。”

我说:“很好玩的。我以为他们还是在享受快乐,并且在抓紧时间享受。”

睿说:“当然,人没有什么想不通的,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你以为年轻人不烦恼吗?烦着哪!”

“你不是在说我吧?我现在很快乐,我度过了难关。”

“一次。步步维艰的日子在后头。”沉了一刻睿说:“我妈现在不烦恼了。”

我俩边看边说。睿不断地发出微微讥笑,她又笑别人又笑自己。她说她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兴趣?

那天我们为了看老年秧歌队竟没有一同去医院,因为我回红房子的班车已到点了。我没有去看睿的妈妈,好像也没什么不安,一开始那种关切的心理似乎淡化得可有可无了。

十二我回到红房子家里以后,由于对门上了锁空旷了许多。这使我感到自己还是追求与人为邻的,独居是有限的。每次我打开门,都向对屋望一望,似乎企盼有一个穿黑衣的瘦弱的老太太走出来冲我点头微笑。同时每早打开门我总是特别注意门前是否有什么小石子之类的东西,进而希望使我的一些分析得到证实。

去K县采访的初稿已基本完成,主要报道了发现、挖掘的全部过程,强化了古文物的价值与保护意识。至于对墓穴、遗骸与出土文物的鉴定还有待研究。这里要提到的是那位戴茶色眼镜的专家给我寄来了几张照片,应该说他的摄影技术或者是机会都优于我。尤其那张3号坑两个侧卧遗骸的黑白照,光晕柔和、层次清晰,骷髅上的黑洞使我感到神秘与恐惧。晚上我在昏黄的小床灯下观察它们的时候,我便想这些古人是否有灵魂,它们的魂灵现在哪里?我以为人类的历史意识觉醒得很晚,活着的时候无论匆忙或悠闲从来不想留一些资料给后人,比如自传、家谱什么的。像曹雪芹先生,才三百多年以前的事,又有那么高的文化,却让后人费劲巴拉地潜心研究还分成了若干流派,就连生死地域也是你说这里他说那里。归根结蒂还是人类的生命意识、自身价值太懵,因此我非常崇尚屈原的《天问》,一篇三百多行的诗文他竟提了一百七十多个问题,天地起源日月星辰兵车征战历史兴亡他都不依不饶地提出质疑,他问天、问君、问人,他忧心愁悴百般质之:遂古之初,谁传道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日月安属?列星安陈?萍号起雨,何以兴之?焉有石林?何兽能言?薄暮雷电,归何忧?厥严不奉,帝何求?呵,屈子啊,你真是操死了心了!忽然想起睿曾跟我提起过她不知自己的生辰,那是后来年轻人在一起谈论星座占卜命运时她才想起的问题。可是那时她的母亲已患了痴呆症,问及父亲哪里知道!两地分居只知母亲是黑天被人送去医院。睿说你看这么一个芝麻点儿问题竟无处问去了。我说时代不同了,现在独生子女还在肚子里有的父母就给记日记了。

那一天我起得非常早,我要去乘班车交稿子。天还朦朦我就趴在楼道小窗子处望外面山坡上活动手脚的人。忽然吱扭一声对门开了门,我一回头头发便竖立起来,我看见一个穿黑衣的瘦小的女人的背影,她像鬼魂一样轻飘飘地走出去了。难道她没死吗?我看那门虚掩着,走过去站在门侧听一听,里面又有了噜噜噜的声音。好奇怪,生活真是这么重复吗?他们的日子还没有过完,又回来了?

我自己轻轻地笑起来。

好像我是有点儿高兴。我到楼里电话亭去问,可那里的大伯说穿黑衣的老太太确实死了,是她的一个妹妹把老头从精神病院里接了出来。

啊唷!生活的延续的方式真令人想不到。

十三睿说她父亲近几日闹着要去医院看母亲,他说夜夜听见母亲在唤他,他一定要去并且发了脾气。我说我跟你一起陪伯父去吧,我早就应该去看看二位老人了。那天天气不错,有风但是阳光妩媚,在这种日子里出门是很惬意的。我特意挑选了鲜亮的水果赶到睿的父亲家。

我以为睿的父亲见到我的第一眼便认出了我,他的眼睛发出兴奋的亮光。

他从一个庞大的藤椅上站起,晃晃地向我走来。忽然他站定,呆了一会儿,微笑地说:

“欢迎你,外星人!”

咦,他说什么?

“我以为你一定会来的。我们的‘探索号已登上火星,那里有生命的痕迹。一九九九年地球人类大灾难无疑是一种警言,它告诫人类不要太贪心。先人说长寿只是延长对死亡恐惧的时间,只有听其自然才活得安宁。该去就去吧……”

我听他说的有板有眼头头是道,便问他:

“您还记得我吗?”

他的嘴唇有点儿抖动:“我知道你是小玉,我一点不糊涂。你是睿儿的中学同学,对不对?哈!有人说诺查丹玛斯五百年前预言一九九九年地球人类要遭劫难,其实他是说一九九九年七月,恐怖魔王从天而降,为使盎格鲁莫尔王复活,这期间战神以幸福的名义主宰世界。这哪里是世界末日?而是人类的光明啊。你知道‘战神是谁,那就是智慧的宇宙人……”

“爸,你又犯疯了。小玉是跟我们一起看母亲的,您收拾一下咱们去医院。”

“好,好,去医院。”

说完他坐在藤椅上垂下头,我看见他有点肮脏的稀稀乱乱的白胡茬半长不短,两只手搭在腿上露出长长的指甲,指甲缝里都是泥,谁帮他修理呢?老人当然是不在意这些事了。

忽然他抬起头看看我眼神露出迟疑,他问睿:她是谁?

睿说:“她是小玉啊!刚才不是还记得吗,快穿衣服,我们得去看母亲了。”

他说:“对,对,得去医院。”他自言自语,“小玉,小玉,小玉是谁?”

他转身踱到床边,拿起一件衣服看了看又坐在床上。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肮脏的胡茬在抖动,他呜呜咽咽捶着自己的脑袋哭起来,“我想不起来,我想不起来了……”

我说:“大伯,这没关系,您一会儿会想起来的;刚才不是还说得好好的吗。”

他停止了哭泣坐在床上不说话了。睿过去帮他穿衣服,只见他伸开两只胳膊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啊——忽然躺下。睿连忙叫他,没有动静,把手放在鼻下,睿说得,睡着了!

我俩坐了下来。

我对睿说:“睡就睡吧,老人就是爱困。其实我才真正是困,我那邻居使我分神。老头儿仍旧噜噜噜的,那黑衣老太太低头走路我无法看到她的面孔。我甚至怀疑她仍旧是原来的那个人,我不知哪天又会发生类似着火这种事。”

睿说,这很简单,你敲门进去看一看不就清楚了。

你说得倒好,你以为敲人家的门那么容易吗?那个老头像一头没有毛的大猪,一个大肉头,噜噜噜地流着口水;老太太——我不敢看她,即使她抬起头来我也不敢跟她对眼神,我不知道我怕什么。再说,我为什么要去看他们,我有病啊?

十四那天终于没有去成医院。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第一次就是那回看秧歌队。但我总算看望了睿的父亲。

那是一个大风的天气,我接到睿的电话,她说母亲不行了要我赶快去帮她的忙。我赶到她母亲的病房时,那里正乱作一团,护士拔下针头撤走了点滴,睿和小保姆正在给她母亲擦脸、梳头、换衣服。那蜷曲着凌乱灰白头发的母亲已经任凭别人摆布了。我说真的完了吗?睿点点头说快点胳膊已经发硬了。我也手忙脚乱起来,睿让我把胳膊抬起来并且弯一下以穿上袖筒。我轻轻的生怕折断了她的骨头。当掀开被子换裤子的时候,我看到床上尿了一大片,一股难闻的气味扑来。

睿用温热的清水给她母亲清洗了下身,换上干净的内裤、棉线裤和一条蓝色的呢裤。她的动作很利索,并且一滴眼泪也没有。

小红操着乡音怯怯地说:“要不要让爷爷来看看?”

睿指挥若定,她狠呆呆地说:“不要告诉爷爷!”

我说:“为什么?应该让你父亲来看一眼。不然你会后悔的。”

睿没有理睬。她说:把那件红色的呢大衣和毛线帽递给我!

最后一道是化妆,睿为母亲涂了脂粉描了眉,嘴唇也稍稍点了红。

一切就序。睿坐下来静静地看着。我听她自言自语地说:

“母亲很漂亮。要不要父亲来看看?你说呢?”

我说:“我去接伯父!”

话音还没落定,我便听见睿哭泣起来。她伏在母亲的身上越哭声越大,哇哇哇的。一边哭一边喊着妈妈呀——妈妈呀——小保姆也抹起眼泪。我的眼泪也一串串流下来。我已经好久没流过泪了,但这种时刻传染是极为容易的。

这时睿说话了,她说:不要告诉父亲!通知护士送太平间!

两个男护士推一辆床车进来,他们面无表情地把死者抬上床车,往脸上、身上盖了一块白布。

我们愣愣地看着。忽然我看见地上落下一朵纸红花,我说,哎,伯母的花……我蹲下身子拣起那朵花。

睿没有理我。她直着眼睛看着护士把床推走了。过了一刻,睿如梦初醒地抢走我手中的花,疯了一般追了出去。

妈妈——妈妈——

继续的三天我便是请假与睿一起跑公墓、办各种手续,我们打电话、上车下车、听火葬场的啼哭。我们站在街上立在风中吃烤白薯。

说不上睿是难过还是不难过,该吃的时候吃该哭的时候哭。

十五几天以后与睿通了电话。

她说:“母亲不在了,世界安静了。”

我说:“你不要难过,你妈妈死时没有痛苦。”

睿说:“她早就没有痛苦了。痛苦是活人的事。”

我说:“当然。人虽然不喜欢痛苦,但喜欢活着。”

睿说:“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活着。我也不知道死是什么滋味。”

我说:“人不能活着体验死。”

睿说:“我现在还不想去体验,但我活得很被动。”

我说:“那就行了。不是有人说了吗,只要还没有人枪毙你,你尽管活着好了。坚持活着才可能有好运。”

接着睿告诉我她父亲近日没再提去医院看母亲,猜不透他是不是感到了什么。她说她把小红花拿回家特意摆放在母亲的照片前,父亲看了看没有什么反应。晚上他依然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地看星星,并且自言自语好像和星星在对话。有一次还听见他坐在藤椅上哼歌儿,和小保姆说话。

我说你看你父亲塌心了轻松了,他没准儿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睿说可怜的母亲。

十六我也觉得轻松起来。一早便走出去爬上山坡,只不过我没有与锻炼的人群为伍,而是独自顺着一条山路散步去了。山不高却是灌木丛生、杂草满地。我想要是走得远一点说不定能有一些好风景,抑或可以拣到一些什么宝物,即使一点蘑菇一根异草一块石头也好。

最近红房子里的人学会了一些山里人的本领,他们去挖野菜打荆条以充实自己的生活。可是这天我什么也没有采到,或者说我根本就没有低头寻找。我只是盲目地散散地溜达,我想想一点什么却什么也没想。一般说独自走在路上是最能想出一些什么意义、哲理来的,一个人呆着和在人群里呆着是绝对不一样的。可是我什么也没想出来。说是没想也不对,潜意识中好像有一个问题挥之不去没有结果。比如什么意义问题,总想有什么意义。生活有什么意义?不过转瞬之间便否定了自己,因为我想到我们编辑部一个小青年说这种人是傻×,说这种人拉一泡屎也要总结有什么意义。

以前我也常有这种情况,忽然之间就觉得没劲了,脑子悬浮着情绪空白着打不起精神想不出什么有意思的事。于是就向自己发问了:有什么意义有什么意义?与此同时又想起睿曾说的话,你是有吃有穿有遮风避雨的房子啦,好像我是因为冻不着饿不着才产生这种无聊颓败心理的。睿说可不是,饿你两天就有意义了。

不管他。想什么不想什么是我自己脑子的事,有意思又怎样没意思又怎样,照旧得活下去。不过今天我倒是有一件实事必须去做,就是修改一篇应急稿子,这是不容质疑的。

回到房子里,我便吃早饭,牛奶、面包、牛肉,我吃个尽善尽美。一边吃一边酝酿稿子怎么改。想着改稿却没有拿出稿件而是打开一包葵花子嗑起来,以为还应煮一杯咖啡。饮了咖啡又去上厕所。在厕所里我继续想稿子的事,我想我必须投入进去。回屋来好容易坐在桌前,可是刚看了几行便打了一个哈欠,想都没想我便倒在床上蒙上一床棉被睡了。

醒来弄了一会儿稿子便又吃午饭,还是牛肉什么的。天气凉快的时候,我用电饭煲做一锅米饭可以吃一个星期。吃完我一出溜又躺下了,盖上一床被又睡着了。这一天我主要在床上生活。我发现睡觉很舒服,便写了几行日记,我写道:我越来越喜欢睡觉了(这可能是一句重复的话,是一个重新发现的旧经验)。睡一个平和的、慵懒的、没有梦的香觉还是不错的,它未必是一段生命的空白;空白也没关系。但要拥得这种舒适也不是垂手可得,得有一个平庸的好心境,须放弃所有的什么担心、操心、责任、崇尚以及潜意识中的什么负疚感、罪恶感(活在世上多不容易啊!),然后躺在床上,选取一个最贴服的睡姿,便会沉入睡眠并且越睡越沉,任何响动也惊醒不了你,你便辗转反侧睡了又睡,最后自然醒来,就获得一种安宁的清醒。

醒来我也没做什么,我看见水晶玻璃灯罩上尽是灰尘,玉带石砚上也是土,连我喜欢的一束青色的干花上也是土。我想这些什物无非也是累赘,还是干干净净省事。便把干花扔进垃圾桶。

本想下楼打个电话,又懒得换鞋穿衣,作罢。

还是上床靠在床背上拿起一本书。翻了翻又打开那九英寸的黑白小电视。

忽然我坐了起来。那电视画面上正有一辆十九世纪的赭色的木轮马车,一匹呲着马鬃的黑马飞起小马蹄。我喜欢看这马车,哦,是一部卡通片。从马车的窗口我看见了一个高鼻凹脸的少年侧影。画外音:十四岁的安徒生就这样只身到哥本哈根找工作去了!

演完了。

只看了一个镜头,十四岁的安徒生的侧脸,木轮马车,飞扬的马蹄。只听见了一句话。太遗憾了。少年的安徒生去哥本哈根怎样生活呢?

九英寸小电视这一个镜头是我今天最清新的感觉,我以为它是那么美好。十四岁的年龄没有阅历的灰尘没有生命的畏惧与萎琐,即使明天就倒下也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十四岁不可能装着老年人的坎坷与忧虑与绝望,但老年能否重新拥有十四岁的朝气和天真呢?

我飞跑到楼下去给睿打电话。

十七很早我又起来去走山路,去吸吮新鲜凉爽的空气。同时我产生了一种采摘与劳作的愿望。小时母亲经常带我去山里挖一种叫做苣麻菜的野菜,是那种锯齿形的细长叶子,深绿色的,味道微微有些苦的野菜。我想,在杂草中一棵一棵地挖这种能吃的野菜,回家煮粥,是一件有趣的事。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好心境。

我脚步生风踏着杂草踩着凹坎向高处、远处走去。可是我忽然望见山坡的更远处有一黑衣女人的背影,她时立时蹲好像在拣什么东西。我惊了一刻立住了,是否还往前走?从外形看那女人肯定是我对门的神秘邻居了。我想了一下,决定继续往前走直到追上她为止。多么好的一个机会啊!我今天的心境是什么都不怕。

她回转过身看了一次。远远我便看到一张白净的却也是老人的脸,我甚至看见她嘴角的皱褶。她的脸颊窄小额头宽大,肯定不是原来那位老太太。但我以为比起她的那位故去的黑衣姐姐没有几多年龄上的分别,只是我想她理所应当年轻一点。我看见她停在一簇灌木丛中弯下腰在看什么。

我走上前,您在看什么?阿姨。我是住在您家对门的。

她看看我,表情很肃穆,说话声音很小。我采一点草药。

您采什么药,我来帮您的忙。喔,如果您不介意,我是说我以前认识您的姐姐,那次失火我一直在您家里。

她停住了看着我,一种疑问又急切的样子。您是说您看见了那场火吗?我姐姐她为什么没能逃生呢?

如果您一定要知道,我可以告诉您她没有想逃生。是我们把他们抬出来的。

哦,那么姐姐——是真的逃生了。是的,她如愿了。

您是自愿到这儿来帮忙的?

她迟疑了一下,看了看天上的云。是的。我来接替姐姐。姐夫也曾经是我的同学。

她低下头从一簇灌木丛中摘下几枝绿色的叶茎,上面还有两只倒垂着的紫红色的花朵。她平和地说,这山上中草药还不少呢!你看这是贝母,洗干净晒干煮水,可以清肺热、止咳祛痰,他整天噜噜噜的流口水,喝贝母水是有好处的。那边山上有不少艾叶、野山椒我都采过,可以扩张血管通络止痛呢!对面山上还有很多桑树,我给他做了一些桑白皮。我看他的病情比以前好多了。

我在想这里虽然是郊区,药店却是不缺的。但是我没有问她为什么,我可以代她做出几种回答。

她也没有任何解释,好像这是不言而喻非她莫属的事情。

后来她说,今天要去山后那一片草丛,一个山里老大爷说那里有蕲蛇的洞穴,就是那种三角头的能治半身不遂的五步蛇。我想我可以捉到它。

是吗?我敢说当时我听了她的话,兴奋的心情可以与那次去K县考古相比。

我说,我可以跟您一起去捉蛇吗?

十八睿约我去“对吧”会面,说要谈一件重要的事。我说你先透露一点,我可以有个准备。她说见面再说吧,你一定应付的了的;你这个人在关键时刻是有才干的。

喔!

睿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走了!

去哪儿?

我去帆那里。他在柏林租了房子。我想开辟一个新生活。

啊,啊,你要结婚了!

那不是目的。不过也许。我想跟你说说我最近的一些情绪。最近我想了很多,主要一个想法就是人类应该全凭理智去行为,拔去感情这根神经。你听明白了吗?爱也好恨也好喜欢也好厌恶也好,该怎样就怎样。人之所以有痛苦全都是感情的罪过。我想如果宇宙还有智慧生命,他们一定是凭理智生存的。理智才是文明第一标准。

你怎么了?这么严重。受刺激了吧?

我是说宇宙中若还有智慧生命,他们不懂《红楼梦》没有《奥赛罗》你说可能不可能?他们要上天就上天要入地就入地他们超越光速穿梭阴阳一切为了正义与进步;而我们呢,世界充满了爱充满了仇恨因此我们寸步难行,这都是上帝造人时给注入了感情这种基因的缘故。一切太复杂了啊!

我看看睿,一副无表情的狠呆呆的样子。

你不能理解么?几年来我一直缠在家里,烦恼都是因为父母,恨是因为爱。现在母亲不在了,我发现父亲和小保姆过得挺好,没有母亲父亲活得很快活。原来人是这么容易改变,谁没有谁也可以活下去。这个小红很机灵,她教给父亲猜谜语,帮助他恢复记忆,陪他散步锻炼。你说我留在这儿不是浪费吗,为了谁呀!我还有我的事情呢,我该走了,我要去独立了。

是这样。嗯,我想一想。你走了,你对父亲全不管啦?毕竟上帝也给你注上了基因啊,万一伯父发生什么,你会放心么?

没什么,我现在有这份狠心,没有大事我都不回来。母亲她走了,我想我现在可以做到这点。

但是,伯父要是发生什么……

这就是我要跟你谈的。我想拜托你,小玉。一个电话我就回来。具体事情由我表弟管,他经常在我家。还有小红,一日三餐、服药、洗衣她都熟悉。其实父亲生活能自理,还经常浇花剪枝什么的。平时家里只有一件事他要我做,就是给他剪脚指甲,多年来都是我的活,即使母亲清醒的时候也是我做。我十岁那年父亲在学校“牛棚”里被打得遍体鳞伤,手指甲脚指甲又黑又长都弯了进去。一天他回家来我就帮他剪指甲,父亲闭着眼流着泪说我是最好的孩子,他说我的手很软。父亲喜欢修理指甲,他不相信别人自己眼睛又看不清,这件事我特意嘱咐了小红。

我能修指甲。我说。

不!不!小红可以做。再说还可以请浴室服务,一月也就一次。

那好,你要是下了决心你就放心走吧。

十九睿走了,她按照她说的现代文明的标准冷冷地走了。

在机场她对我说,没有告诉父亲,他只知道我出差去工作。有事情我表弟会给你打电话。我对父亲说我去的地方很近,一个电话就会回来。他说睿儿你放心吧……走吧孩子,年轻人应该志在四方。

我又想起了那个我关心的问题,你父亲知道你母亲死了吗?

睿说从来不提,谁也不说。仿佛没有这件事。

哦,世界上的事敢情可以这样模糊。

在国际甬道上她冲我挥挥手,径直走了。

睿充满理智地创造她的世界去了。余下的该有我操心的啦。

在机场我就给睿家里打了个电话,我想听听那里的情况。

是小保姆接的,她说喂——您找谁?

我说我找魏睿,她说小姐出差了,爷爷在睡觉。

我说了自己是谁,并且问她有什么要帮助的。

她说不用费心。接着便银铃一般说了一串:三餐要吃好,饭后就吃药;早起去公园,午后睡一觉;匪警110火警119,急救找舅舅……

二十老魏是否知道老伴儿去世了?我想知道这个事实。

他坐在藤椅上,小保姆用一只小磁锤轻轻地为他击肩。他看见我有点激动,胡茬抖动眼睛湿润,但一会儿便平静了。

他说,是小玉啊,你见到睿儿了吧!

我说见到了,她挺好。您怎样啊?

小红说,昨天舅舅带爷爷去医院拿药。

老魏呵呵地说,你坐啊。你看我是不是好多了?我记起了许多事情。每天下午三点钟是脑子最好使的时候。有一次我还想起了小时住的胡同名字和门牌,翠花胡同三十九号。那天可高兴了。有时我想一个人的名字能想一天,想起来我就高兴。那天我想一个电视广播主持人的名字,这个主持人主持好多年了,有一次她广播的时候还哭了。我就是想不起来。我吃饭也想,睡觉也想。那天下午我打开电视刚一看见她就想起来了……小玉你看我是不是好多了?

他一连气说了这么多话情绪真是不错,我就说您歇歇吧不要累着。但他控制不住地想说话,从医药气功饮食天气一直说到二十四史,他还夸奖了小保姆的聪明勤快。直到我表示要走了,他才住嘴。

我想向他提问心中的问题,却不知怎么开口。我站起来穿衣服,忽然说:阿姨要是能像您这样治疗多好啊!

老魏平视着我,没有说话。没有疑问的表情也没有悲哀的情绪,好像就是一个没反应。

老魏是没有反应吗?回到红房子我仍在想。他的沉默应该说就是他的反应。是害怕吗,躲避吗,还是忘记了,还是有意见,不,都不准确。我以为他就是不愿意接这个茬,不接这个茬是他安于现状避免风波自己安慰自己自己息事宁人的最好办法;或者说是他的生理、心理本能吧。

二十一收到了睿的第一封信。多么想知道她的详细情况啊,可那却是一封浓缩的提纲。让我把它抄在下面:

小玉,告诉你我的简况。

住在一片墨绿色树林中的一座小白楼公寓里;

十八平米的公寓卧室拉起一根对角绳,各住一角;

还没找到工作在家做饭读德语;

帆陪我上街联系电脑工作;

帆说一直爱我建议讨论一下婚姻与SEX;

帆认为接吻不太卫生;

帆告诉我他每周去S自娱一次一人一室自放带子十五分钟发一包卫生纸付五马克;

明天我将去一家华人餐馆打工;

对于我挣钱是第一位的;

……

我一字字一行行地看并且努力想象,我还是很高兴。我觉得很像一首歌词,谱上音符就可以唱了。很好的一首民谣。

二十二其实我很想告诉魏伯睿的真实情况,但我还是控制住了。

每星期进城方便的时候,我便去看老魏。他见到我总是要说好多话尤其说那些有关数字的清楚记忆,有时还要我考考他。

小玉,你知道解放初期中国的人口是多少?四万万七千五百万。现在呢,十二亿一千六百三十三万七千六百五十五。

我笑了。您从哪儿知道的?

没错。×××那会儿说中国人口多是因为中国农村没有电灯的缘故,这我可记得。可现在呢,为什么还这么多呀!

是因为有了电视啊! 我说,您真能说笑话。看来您的精神不错。

他忽然话机一转,睿儿出差到哪里去了?她什么时候能回来?

您有事我给她打电话。她那边有一个工程,得干一段时间,挺忙的吧!

啊啊,没有什么事。啊,啊,睿儿为什么要到那儿去工作?

……

我们有一刻没说话。我在想他为什么不问自己的妻子呢?他一点也不糊涂啊。我看看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与浑浊但仍目光镇定,我明白了他的明白的心。他只是不说而已,他只问活着的人,不问当然就是不在了。

二十三这期间考古专家来过一个电话,他说看见了我发表的去K县的文章,我说请多指教。他说哪里,而是从文章中看到了语言的力量,是那样一种叙述方式,简约,委婉,使人不能不思考生命的意义。我说很高兴听别人夸奖,但是有什么错误吗?他说有,时间上有错误,你的推测可能差了一千多年。我说我是胡写的吧,我觉得说起人类起源来有时能差几亿年,我闹不清一亿年有多长。那没关系,他说,对于作家来说梦想和语言就是一切;不过,考察历史年代是一门科学,较起真来一年也不能差呢!你知道“武王伐纣”的故事吧,那被称为中国古史中的“哥德巴赫猜想”。为了研究三千多年前这辉煌一刻发生的相对准确时间,上百名专家考证了历法、文献、古文物以及天文宇宙。最后你猜是哪一年?是公元前一∥逅哪暌趵十一月二十四日。对,就是这一天!这天拂晓周武王率四千战车诸侯对天发誓,要除掉暴虐腐败的商纣王,走投无路的纣王只好以玉环身在鹿台自焚。我说真的?都很壮烈啊。是怎么计算出来的?研究啊,史书有载武王伐纣那天木星在狮子座,月亮在天蝎座,太阳在人马座,水星在宝瓶座……不仅如此,那天还有彗星当空,于是计算机专家把这三千年来的宇宙天体、行星方位反复画图、计算、筛选、验证……说着容易做着难啊,研究了一百多年了!怎么,你有兴趣吗?

我说太吸引人了!文学在科学面前太软弱无力了啊!

不过,我又说,费劲巴拉地计算这个做什么,晚一天早一天又如何?算错一万年又如何?

你错了!科学就是要精确,只有科学才能拯救人类。

我说——但是,算啦!人是不可以被拯救的,万物都是有限的;宇宙不是也有始终吗?

我以为交这样一个考古专家的朋友是不错的,我很愿意听他的电话并且他也不经常打扰(我不知道这样的朋友若是面对面地接触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为此我决定在我的小房子里装一部电话,以沟通与外部世界的联系。这样,在我想不通钻牛角尖的时候便有了一扇窗口。安装电话的另一原因是电话公司正在优惠,这次的名目是为“下岗”。我没有动用银行里的存钱只把几个月来的积蓄和两小笔稿费凑起来就够买一部电话的了。

没有料到,我的电话接通后第一个电话就是小红的告急,她一边哭一边说:

“爷爷失踪了!”

二十四要不要给睿打电话?与睿表弟商量的结果是先不打等一等。

寻找魏伯的急切使我临时住在了城里与小红为伴。晚间全家守候在电话旁,白天出去寻找线索。到哪里去找使我茫然无序,这种近乎无济全凭偶然的事不做也是不行的。你不能呆在家里,那样会使人更加无措,还不如走街串巷满处瞎找呢!

派出所与公安系统都没有什么结果,拟寻人启事和晚报联系的任务就由我来做。我想睿在柏林一时恐怕不会看到。

我拟了一份简要启事(内容是小红与睿的表弟提供的):

老人魏伯七十八岁,于×月×日上午十点左右离家出走(锣鼓三巷)。灰白寸头,大眼睛,右耳前有一黑痣。曾患有老年痴呆症。发现者烦请电告家属,必重谢。电话×××× ××××。

但是我没有急于与晚报联系,我想三五天以后再说。说不定老先生自己能返回家来。

除了必须的上班外,我开始了城市漫游。

我琢磨着到哪里去找以及先后次序。我的心并不着急甚至还有一分沉稳,我想那可能是因为我与老魏没有骨肉关系。我只是出于对老人命运的关切和思考另及对睿的友谊。

去的第一家就是老魏所在住区的一个敬老所。因为记得睿曾说过魏伯赞赏老人公寓。那是一处绿荫遮蔽的庭院,新油漆的枣红色的大木门。门大院子却小大约只有十几间小平房罢,从门口处可以看见院里有几棵弯弯的伞状的龙爪槐,三个双人坐的绿条椅。

传达室没有人我径直走进。看到的第一个大房子是阅览室,窗明几净室内一览无余,一张大的长桌周围有报夹和杂志架,角隅处有一台二十五英寸电视,对门正中墙上一个长方形镜框写着四个大字:老有所乐。我隔着玻璃看了一会,正值上午一个人没有。往里走是一排白色的小房子,站在第一个房门前看见里面三张床上坐着三个老头,他们只是坐在那里,没有动作互不说话,我想他们是在休息。隔着玻璃门我想仔细看看,因为其中一个背对着我的老人是魏伯那种花白头发,他稍弯着腰坐在那里。我用食指轻轻地敲敲玻璃没有反应,敲重一点仍没有动静,我推开一个门缝“老大爷!”我叫道,他们静坐如钟谁也不抬头。我不死心径自走进站在那个老人身旁,从侧面看,喔!他留着花白山羊胡子。但我仍想与他说话,我说大爷您喝水吗?他并不抬头而是摆摆手。我大声说:我跟您打听一件事!这时他歪过头,一双正さ睦嵫弁豆来,不知怎的,我差点喊了一声“魏伯”——但不是,不是……与此同时我听见旁边的一间房里有唏嘘哭泣的声音,我退了出来走进另一间屋,原来那里聚集着七八个老太太,她们围在一起集体在哭。一个穿白衣的女工作人员在劝说。我走过去拿出记者证,那穿白衣的短发妇女看了看即刻笑盈盈地说:啊,没关系,您请坐!我们这儿过世了一个老头儿,她们正闹情绪呢!啊别哭了,别哭了!今天中午我们吃茴香猪肉馅饺子,大家帮着去包饺子吧!

疏散了聚在一起哭泣的老太太以后,我向这位工作人员说明了我的来意,她说她就是所长欢迎我参观但这里最近没有进人。我说我只是随便走走看看,不给添麻烦。她又说没关系并且询问我有关魏伯的情况。她说她们这里一般老人不出门,他们害怕自己丢了,年纪大一些的还主动在自己衣上钉一小块布上面写着姓名地址电话。她想了一想说,你讲的这种情况是不是他有了想不开的问题……我也说没有关系,我再到别处看看,谢谢你。说着我便转身要走,但这位白衣女士非常热情,她追着我说:我们这里一共有五个工作人员二个在厨房,三十二位老人中有二十四个老头八个老太太。她说这里第一是吃好第二是睡好第三抓思想……没有丢失过老人,他们都喜欢这里不愿意回家……

二十五有时我为了找一个单位要穿过很多大街小巷,这是我第一次在偌大的繁华城市中漫游小胡同。我东张西望、唏嘘不已,那最窄的胡同竟然也只有一米左右宽,斑驳的灰墙、低矮的小门、歪脖树上吊着枣、妇人坐在板凳上编织……不过却是窗明几净绿荫垂下,从门口可以看到旧木窗棱与门框上挂着的一串串红辣椒紫皮蒜。我想起“无论魏晋不知有汉”这句话,非常想进去看看,不知这些小房子里的居民和那些现代化安着防盗门的高楼套房里的人(比如我也算是)生活感受有什么不同。进而我想到我以形式为依据作比较是太简单化了,井底的蛙儿和云中之鸟又怎能比较呢!它们都很快乐啊!然而我还是想进去看看,想跟他们说说话看看他们的灶台在他们屋里坐一坐。当然我只是一种愿望,我没有理由也没有时间进去。

走出窄小的巷子看见一片开阔地,不免又使我吃了一惊。原来那是一大片腥臭奔放的天然垃圾场,要说垃圾的内容我是没法说全了,就只说那垃圾中有数个妇女在工作,垃圾几乎没了她们的脚踝。仔细看其中也有几个男人,他们都弯着腰在分检垃圾然后装进不同的麻袋。我下意识地在人中寻找,看看有没有灰白发的老人。我看见妇女个个都是黝黑的鬼脸儿但她们显得很高兴。有一个小孩子站在大人旁在吃一块红薯,他也是乐呵呵吃得心满意足。哦!我真的感觉到人的命运、生活方式、高兴与不高兴是太多样化了。而有的人为什么要痛苦呢,我想那大概是因为他长了一个痛苦的脑袋。老魏呀老魏,你又何苦呢?现在你可在哪儿?如果还没有糊涂,你这次出走也许是有道理的。谁让你拥有你那个人的阅历、身分与你的脑袋呢?

我继续走着,又在胡同里穿行了。

我看见一个低矮的小铁门上贴着一张白纸写着“有房出租”,我驻立在门前看起来。小铁门上有一个灰瓦与黄瓦砌的矮门楼,上面长着稀疏的青草间或几枝去年的败草,小门里的院落和房子是怎样的?这个机会对我太有吸引力了,尽管我知道里面不会有我要寻找的魏伯。推开小门走了进去,看见了院子里有一个葡萄架,在蓊郁葱茏葡萄枝叶的掩抑后面是一面北房,左右是东西厢房,南面一扇参差不整的白墙前堆放着一些旧柜、木板和轮胎什么的杂物。北房正中有人走出来了,是一个中年女人,你找谁呀?请问是有房出租吗?欧,您要租房,几口人住啊?不是我租……是我的一个朋友要租,我来替他看看。做什么工作的?唔……画画的。好,房子在后院我带您去看。原来还有后院。她领我穿过一个小夹道又来到一个小院落,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院中的一个自来水管,水正流着,下面是一个装有衣服的大塑料盆,一个年轻女子正在洗衣服。中年妇女说东边两间已经租出去了,都是诚实可靠小夫妻;只有西边这一间,十平米,有纱窗上下水道厕所在拐弯那儿,月租四百元。她还要说什么我只好打住,我说先看看房吧。于是我便在小院里浏览起来。其实我主要是想看看那有住户的两间,至于到底想看什么我心里也没有个准。最终看到的无非是几架缝纫机、一些成衣和一包包的棉花,还有一台电脑一些复印纸。那间未出租的房里只有一个双人旧木床、一张小桌和两把残破的长背椅。

我说麻烦您了!回去商量商量啊。

那妇女不觉我的搪塞,她并且说房租可以商议,她喜欢把房子租给画家。她还叨唠说,这些房子八年前已规划为“拆迁办”,到现在没有消息,孩子长大都走了只剩下老两口,正闷得慌呢!

二十六我走街串巷自知没有什么结果,但我还是愿意出去走。我以为以走路打发时光无论怎么说也是好主意。走路不但可以看,更有利于想,走路思考与坐在家里想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前者是在随时交换外部的环境中思考,是一种流水般的激励与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

此时我走着是在思考着两件事:一是老魏已经失踪三天了,自己回来的可能性恐怕不大了,我是否该去报社刊登“寻人”?另外我是否应婉转通知睿叫她回来,事不宜迟了。于是我就这两件事构想起来。

晚上我回到了红房子,进门便躺在床上拿起了话筒。我竟然拨通了考古专家的电话。我说你正在忙吧?他说在读一本正经的闲书,在研究意第绪语。喔,什么书?刚读到“主骑驴进耶路撒冷”,你说什么书?啊,《圣经》。随便翻故事罢,你对圣经有没有兴趣?我说就记住了犹大了吧。啊,偏见偏见,不能只骂犹大最后连谁杀的耶稣都不闻不问了(这是一个刨根问底的人说的,他补充说);再说犹大还是个有脸儿的人最后他扔了那三十块钱上吊了啊!我说专家老师我今天没有心情听故事,我这儿出了事……我跟他说了全部事情。他想了一想说,你不要出去找了,要能回来他就回来了。我想请你帮助分析一下这老头到哪儿去了?出于什么原因?他说你就死心了吧,这老头自杀了。赶快通知你的柏林朋友让她回来。我说你怎么这样轻易肯定,我和我的朋友怎么说呢?她托付我了。他说其实你已经考虑到了只是不愿承认是不是?至于寻人启事没有什么实质意义,只是安慰一下自己罢了,你说呢?

我没有应答。沉了一刻电话里传来他亲切安抚的声音,小玉,(他也叫我小玉?)你就安下心吧,这个老人的痛苦结束了,别的人也就没有理由坐卧不宁了。

然后他转了话题,说过几天考古小组要到G县的一段古长城去考察、取样,你们报社还让你去吗?我说真的,恐怕我要等我的朋友回来把事情安置一下才行。

二十七在与睿表弟和小红商量后,我马上给睿发传真,我不能打电话。我写上“魏伯病重住院必须速归”,署了我的名。一小时以后睿就打长途到家里与小红通了话。这是事后小红跟我学的。

阿姨说爷爷为什么住院我说重病;

阿姨说小红你说实话爷爷是不是死了我说没死重病;

阿姨说你马上给我查医院病房的电话我说我不会查;

阿姨说小红你赶快找到小玉阿姨叫她给我打电话我说不用打电话了阿姨你快回来吧……她就挂了。

我想也许明天也许后天、大后天我就能见到睿了。我随时准备着听电话,尽管睿还不知我的电话号码。等待是一种沉默的紧张状态,不确定性和不可预知性会吸引你不知疲倦。我想找一些填充之事,以快些度过这段昏懵的时光。但愿睿能冷静、一路平安!

我翻出一只小木箱,因为想起那里面有一本中、英文对照的六十四开本的小本《圣经》。随手我还翻看了一些旧笔记本。以此来打发等待的时光我以为是最起镇定和转移作用的。

六十四开本《圣经》的皮是淡蓝色的,一点儿没有磨损。这个小本是我和C一次混迹在教堂中他为我偷的,是他表现对我最为忠诚最为迁就的一次,为此我向他奉献了我的全身。C似乎在以他的疯狂、贪婪与发泄洗清他为我偷窃的道义上的亏损。我想实际上是我为了全能的耶和华献出了一切,表达了我对他的仰慕与忠诚。在以后的日子里,C凡是不能如愿的时候他就要咒诅为我当可耻窃贼这一段,C的愤怒形式有两种:一是沉默另一则是对我穷追不舍地质问,那种时刻便是有个地缝我也钻进去了。

我整理木箱消费了两个多小时,然后就躺在床上翻那本小蓝书了。

随意瞎翻我发现《旧约》中有一章叫诗篇,是我以前没有注意到的,可谓诗中诗了。

——神啊,你的斥责一发,坐车的、骑马的都沉睡了。

惟独你是可畏的。你怒气一发,谁能在你面前站得住呢?

写得太好了!我还从来没尊敬过诗呢,这样的诗有谁能不理解呢!对说一不二的伟人除了投降缴械你就别想另有出路了。

二十八晚上的时候有人轻轻敲门,原来是对门的黑衣太太。她悄声说明早去捉蛇你去吗?

去捉五步蛇吗?好。

她说要穿长裤,你有高腰胶靴吗?穿上。

次日天还黑着我们并肩走在长着灌木丛的山坡上。她拿了一个手电筒。朦胧中我看见她穿了一件风衣脚踏胶靴,轮廓依然窈窕。她的手上提了一个小筐装着铲子、铁钩、绳子和麻袋。

他好些吗?我是问那胖老头。她点点头表示满意并说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他眼睛有了光彩口里不再流涎了,她说,蛇大多昼伏夜出,我们赶快走吧。

一起走上山坡曲折的小路。她走得比我快多了,虽然有些佝偻却依然轻捷的身影在我前面起伏。她时而回转过头与我谈话。

你知道吗他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胖,他很帅气。

是吗,那肯定。人到晚年常常发胖。我说。你们曾经是同学?

我们小时候就认识,住在一条胡同里。

啊,那么长的历史!

那时候他与我和姐姐是不分彼此的,我们常常和胡同里一群小朋友一起玩,去爬城墙摘酸枣。他还让我骑在他脖子上爬城墙呢!

他也喜欢您是吗?

上中学的时候他与姐姐同班而我小了一级,他们去看电影姐姐便丢下我。有一次我非要跟着,他让我坐在了他俩的中间。为了这件事姐姐好好教训了我一番。考大学的时候他们考取了同一所外语学院而我后来却落了榜。我考上一所美术中专,毕业后就志愿到外地一个山区小学教美术去了。

为什么要到外地去呢,又是山区?

她停下来看着我,迟疑了一刻。迷蒙的眼睛看着远处的山。

因为……应该说是那里的风景吸引了我吧,原始森林空壑山泉还有朴实的孩子……啊,你知道落榜是什么滋味吗?他们俩经常在一起说外语……还用外语唱歌……

哦,是这样。后来你姐姐结婚你参加了吗?

我姐姐写信对我说他和姐夫已经到了要不就结婚要不就分手的境况,其它没路可走了。我想为什么是这样呢,既要分手又何苦结婚呢?姐姐说你不懂,要结婚的人都有两种心理,犹疑不定非此即彼的。

我们翻过了三个山坡,这里已是灌木丛生树木成林了。她递给我一双胶皮手套,我们用手拨开灌木丛继续往前走。我说哪里有五步蛇啊?

她说潮湿的地方,在有山岩的洞窟里。于是借助手电的亮光跟随她搜寻起来。实在说此时我已经不太想干这个活计了。黑咕窿咚湿里巴几,要是真冒出一条蛇来我也吓死了。

她用手电照着找了一个山凹处指着一块大石头说,我们就坐在这儿吧!等着。

我收紧了裤角蜷缩着坐在石头上,只见她把小筐中的各种家什摆放在地上,朦胧中见她一对小眼睛晶亮,眼珠左右移动。我以为蛇的眼睛也许就是这样的,心里更添了一层恐惧。

但愿今天不要遇见一条蛇!

天渐渐白了。我看见了黑衣太太削瘦嘴角上的清晰皱纹以及系在脖子上的一条淡紫色的纱巾。我的心也稍稍放松了。

您的姐姐和姐夫晚年怎么成了这样子了呢?

黑衣太太的一双眼睛仍旧没有放松警惕,似乎无心再与我叙谈。在沉默与警戒中她抽出空隙叹息地说:

吵架吵架,永远在婚姻和分手中徘徊,直到衰老与死亡的边缘。

二十九和睿坐在了蓝色的“对吧”里,她是昨天晚上回来的。

昨夜大约两点多钟睿来过电话,她很冷静。叙说了审问小红的经过并说找到了父亲的一件遗物,约我出来见面。

坐在吧厅的一个角落,睿一直控制不住地哭。父亲不会回来了,她说。

我说别哭了是我没有做好。你找到了什么遗物?

一幅蜡笔画,你看。

睿递给我一个信封,抽出一张折叠的粗纸,是一幅五彩缤纷的稚拙的蜡笔画:太空星座图。一个星座一种颜色,红黄蓝白黑异彩纷呈。整体迸发着火热,浓艳过头便有了几分恐怖。

我沉思起来。能说明什么吗?

睿说,父亲肯定不在了,只是不知他是怎样走的。

我想我们还是要找到他,不管怎样的,你说呢?小红说些什么?

最初她不说,我便说要送她找警察,她才说。

——那一天用抹布擦书柜,打碎了一只奶奶的花瓶,爷爷说不是花瓶是鱼口瓶。于是他要找奶奶,他大声地叫,一声比一声高,你到哪儿去了?你到哪儿去了?你到哪儿去了?你怎么没有了……爷爷大哭起来,说他终于想起了奶奶却又忘记了奶奶的名字……晚上他不睡站着看星星。第二天早上他非要自己剪脚指甲,他不让我剪他拿大剪子剪自己的脚指甲……他够不着……爷爷把十个脚指头都剪破了……中午我做好饭爷爷就没了。

睿捂着脸哽咽了。

……

我们终止了谈话,彼此对面饮啜沉默良久。

你看我们现在怎么办,你要我做什么?我先敦促晚报把寻人启事发出来,好吗?

睿不出声,擦干眼泪,在那里静坐起来。

睿坐够了,她说:那好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吧!

我看看她以为有点问题,便说:你打算怎样,我们出去走走?

她说:没有什么,你以为?她又重复说了一遍:那好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吧!

我仍旧看着她,看到睿的眼睛和脸很平和。

三十不再找。我在红房子小屋里整理稿件,把落下的一些工作补上。晚报登了寻找魏伯的启事。小五号字的广告版一大串都是“寻人启事”,老中少丢什么人的都有,大部分精神有点毛病。作为一个局外人我似乎只有感叹,若是自己亲生父母迷失街头恐怕要撕肝裂肺。想起儿时邻居有一个十八岁的傻大姐,长得不难看,整天啊啊啊的傻乐。院里的小孩常逗她给她吃辣椒,她便哇哇嚎哭起来。长大搬家以后我听说她的一个叔叔带她回老家把她丢在一个火车站了,因为火车开了她没有上来。

给睿每天打电话,她常不在家。我说我同你一起去找,她说没去找只是在家呆着或走走。我说同你一起去走,她说还是一个人走好,你忙你的吧!

你还打算回柏林吗,什么时候?

我再想一想,等一等。

我说,你结婚吧,反正都一样。说不定出个好天气。

是。正着走倒着走只是方式问题。时间不会停。

挂了电话我继续想魏伯的事。一个人若自己去“失踪”,绝对是精神有了问题;否则就是一种报复。为什么要给亲人留下一个永世不安的悬念呢?即便是去死也要留下躯体入土为安啊!老人世界是一段无可奈何的时光,也许要么是亲人要么也许是仇人。是死者不幸还是活着的人不幸呢?

三十一秋风瑟瑟树叶纷纷落下,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黄褐色的残叶。一天对屋黑衣太太敲开我的门。她说来向你告别,我要带他回南方去了。他能下地拄着拐杖走路了,好多了啊!南方气候温暖,我想明年春天再带他回来。他惦记看姐姐的墓地呢!

是的,很多亲人都是死去才有了怀念。这个“大肉头”倒是个有福分的人,他有两个女人可以依赖与回忆。他是不寂寞的,他的命大。

我给茶色眼镜回了电话,说我很愿意跟他一起去G县古长城考察,单位也没问题;只是那老头还没有找到我的朋友正在痛苦之中,因此我还是不去了。

他犹疑了一刻,说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机会很难得啊。

和睿说的一样。但我想此程心情不会轻松,决定还是不去了。

就在这天晚上我接到睿的电话——天!是从柏林打来的。

小玉,我回柏林了。今天与帆去了教堂,我结婚了。小玉,请你原谅,我迫不及待了……

天,我说不上,只说啊,啊,你在说什么?

她断断续续地说……我只有……改变……我得改变……

你拿定主意了?想好了吗?

你不是劝我结婚吗你忘了?

我?

不是你是我我决定了。父亲不存在了……只有今天……今天是存在的!

三十二醒得很早,独自沿着小道走上山坡。小路两边的草丛由于枯萎变得光秃秃了,只有灌木枝还不曾弯倒,一丛一丛,深褐色。只是走路,没有目的,既不采撷也不捉蛇,重新理一理思绪。黑衣女已携老头去南方,老魏恐怕也追随老伴走了;尤其睿,抉择的果断使人猝不及防。那么,自己呢?

要想一想。

不改变也是一种果断。没有迫不及待的欲望,只能静止消度,让岁月慢慢浸过。时光浓缩在心里有时使人迷惑与悲哀,但它又会一点点消失,逐渐你会慢慢领悟恢复自然趋于平和。这样很好。

本来去不去G县还有点犹疑有点向往,但睿如此一举吓懵了我,一时难以判断。索性我哪儿也不去了,起码暂时不想离开。我得静几天,潜意识中似乎还在等待老魏有什么出其不意的结果,命运是个有诱惑力的命题,它也许比古长城对我更有吸引力。

我打开我的小DISCMAN,拧转音箱声音到最大。是我新买到的L盝的《谁都看见了希望》,实在是使我震撼的。听到《龙》时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你看见了光了吗

你真的忧伤了

你看了希望吧

……

啊啊啊

啊啊啊

谁都看见了希望

谁都看见了希望

谁都看见了希望

我不知道是肯定句还是疑问句?据我想也是肯定也是疑问吧。因为它最后拐了一个弯儿,我把它翻译成为一个问号。

谁比谁活得更长久。

199812北京黄村寓责编洪清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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