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情

◎华伟章

这段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了。

那时候还没有网恋、没有闪婚、没有裸婚，人们对爱情的观念，几乎不可同日而语。我在键盘上敲完最后一个字，不知道这段恋情是否有意义。不过，我想有些东西是永恒的。

你权且把它当成一个故事吧！

一

她叫文婧。这是许多年以前，冬末初春的夜晚。这天放学，骤然下起一场大雨，密密匝匝瓢泼而下，风助雨势，天地顷刻笼罩在雨雾中。雨急促下着，夜显得迷蒙。校门口已阒无一人。她没有带伞，站在校门屋檐下，焦虑地等待雨停。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潮湿的空气裹挟着雨丝刮在脸上有丝凉意。她心里涌起焦灼与不安。我走到校门口，发现了她的窘境，走上前去问她：“小姐，你没有带伞？”

她回过头，发现了我，脸上闪过惊慌失措的神情。

“对不起！”我感觉吓着了她，歉然地说。

雨从屋檐不断滴落下来，她脸上依然有份警觉。

我透过雨雾瞧着她，她的神情让我略显尴尬，产生怀疑自己图谋不轨的感觉。我解释说：“我叫桑海，和你同班。我送你到公交车站。”

她眨巴着眼睛，双眉微蹙，显出羞涩与不安。

我变得局促，有几秒钟犹豫着想是否独自离去，又不忍心将她扔在空寂的雨夜里。我踌躇片刻，进一步解释：“我是顺路。”我掩饰自己窘迫的神情，感觉像在竭力讨好她，心里很不自在。

夜在雨雾里飘忽。她迟疑着，眼见雨一时难以停歇，终于忐忑地钻入伞下。冬末初春的夜，四周静谧，只有单调的雨声渗透进心底。我们俩在同班，平时在教室、过道擦肩而过，印象是模糊的，几乎没有交往。

后来，她曾告诉我，那天雨夜，在伞下和一个陌生男子走在一起，心头鹿撞，被一种莫名的恐惧紧紧攫住，单调的雨声落在心里，感到那段路特别漫长。到了车站，她跳上公共汽车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借着车灯透过车窗发现我双眼竟像晨星般晶亮。

我们俩就这样认识了。

我当时的印象：她是个文静秀气、安分守己的女孩。那年，我二十六岁，在一家中外合资企业负责进出口报关一类琐事，由于工作需要，二、四、六晚上在这所学校业余进修电脑课程；她比我小两岁，父母亲在外地工作，从小和奶奶一起生活，在一家公司做文秘工作。她腼腆的脸上有种隽永的被时光淡忘的美。

说实话，我开始对她并没有产生任何想法，我不是那种一见钟情，想入非非的男人。

认识以后，放学校门外有一段是同路，因此自然而然走在了一起。她羞涩矜持，很少说话。我很健谈，喜欢谈论电影、文学、电视上的节目、娱乐圈内那些八卦的事情，不经意间也会谈论各自的情况个人嗜好。她聆听着，有时见我谈得兴起，眼睛里会闪过一丝光亮。我们俩走完那段路，相觑一笑，随后分手，恬静中有种融洽，有种淡淡的温馨。

这种状态持续了很长一段日子。

春天很快过去，随着夏日来临，我们俩熟悉起来。她端雅秀气，知书达理，我心里会惦记起她，和她走过那段小路，很享受那种感觉。这种感觉很微妙。她快乐吗？我想，是的。她愿意和我走在一起印证了这一点。在我这个年龄，许多人已经有了情侣，也有不少人给我介绍，始终没有寻觅到满意的。

这个季节，父母亲的眼神会变得敏感而怪异，我渐渐读懂了这种目光的全部含义。我有时候很晚回家，他们反而会感到宽慰，疑惑的神情中透出一种希冀，我理解他们。想起她，那种愉悦的感觉在心里弥漫开来。我开始会莫名其妙地想她，有几次同学聚会，特别有女孩子在疯，心里会涌起嫉妒，飘浮起她的倩影。

有一次，我在商店看见一件款式新颖的时装，就想她穿上一定很漂亮，有种欲望，差一点就想把它买下来。

我明白自己爱上了她。

那段时间，我心里变得忐忑不安，心里揣摩她会爱我吗？她浅浅的笑靥，羞涩而又温柔的目光，细腻的感情渗透进心里，我感受到了她同样不言而喻的爱。这天晚上，放学后走在路上，我故意将话题扯到这方面，她沉吟未语。

我试探地问她：“文婧，你有男朋友吗？”

这话十分露骨，挑明某种意思。她意识到了，脸上的神情忸怩，在闪过一丝不安，随即脸颊红了，莞尔一笑，害羞地低垂下头。

我看见她如水的眼睛有份激动，窥视到了她神情中的那丝爱意，心里涌起一股冲动，很想将她揽入怀里。

夏天过去了，转眼已是秋天，校门外路两旁是寂寂的树荫。一个月后，电脑进修班就要结束了。我们俩的关系融洽，心有灵犀，彼此倾心，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就像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我决定向她敞开心扉表明心迹。

那晚放学，月色皎洁，我充满希冀，鼓足勇气握住她的手，激动地说：“文婧，我爱你。”我的心在怦怦乱跳。

月光映在她脸上。

我重复了一遍。

“啊！”她神情有些恍惚，忽然轻声尖叫起来。她的反应令人难以置信。她明显大吃一惊，脸上那份恬静倏而即逝，目光瞬间变得陌生，游移不安地瞧着我，脸上掠过慌乱神情。

她竭力挣脱我的手，害怕地朝后退缩，迭声说着：“不！不不！桑海，你、你搞错了……”

我很惊讶，急切地问：“文婧，怎么了？”

她明白我的意思，显得更加惊慌失措，胆怯而认真地说：“不！桑海，你还不了解我。爱情需要真正的了解，彼此了解才能彼此相爱！”

我说：“爱就是最深刻的了解！”

她脸色由红转白，竭力躲避我的目光，语无伦次地解释说：“桑海，你肯定是误解了。我并不爱你！真的不爱你！我只是把你当成好朋友。对不起！我、我不可能爱你……”她紧张、慌乱、不安，毅然决然地拒绝，脸上闪过歉疚神情。

我惊愕到极点，根本想不到她会拒绝。有几秒钟，我头脑一片紊乱。

我幡然省悟：许多日子以来，只是自作多情，一厢情愿而已？刹那间，我脸颊发烫，有种被抛弃的窘迫与尴尬，同时又有种亵渎她的感觉。

月辉里，她紧抿嘴唇，眼睛里充满了不安，我的心像被什么猛烈撞击着，有种难言的滋味蔓延开来。失望，一下子袭遍了我整个身心。

二

这天晚上，我回到家，情绪低落，有种巨大的失落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满脑子晃动着文婧的影子。说实话，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答案会和期待的截然相反。事实是我爱她，但她并不爱我，这个结果不仅出乎意料，而且对我打击很大。

我想：是性格上南辕北辙？是自己一厢情愿？我很纳闷，感到困惑，心里总有一缕情愫萦绕，依然执着地认为她爱我。

我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她的眼睛在我脑海里不断飘浮，我隐隐感到她心底蕴藏着什么。是什么呢？我说不清。她在我心里形成了一个谜。我感到了失恋的痛苦，神情沮丧到了极点。

接着，文婧一个星期没有来上课，我很容易猜测，她是为躲避我，以免引起尴尬。之后，她来上课，竭力避免和我接触，在教室见面，也只是礼节性地点点头，很快就冷漠地背转身去。

放学后，她尽量和几个学员走在一起，很快消失在校门外那条路上。我心里涌起一种怅然。我心里清楚，她不属于我。仔细想来，她不爱我，是她的权力，她没有对不起我；静下心来，安慰自己，何必拖泥带水，藕断丝连；往开了想，只是浮云，生活中一段插曲，一切会逐渐遗忘。况且，一个月后电脑进修班结束，彼此各奔东西不会再见面，但我依然难以释怀。

我情绪变得低落，两天没有去上班。

星期一早晨，我去公司上班，总经理火急火燎，一个电话把我喊进办公室，手指着沙发示意我坐下，然后紧绷着脸劈头盖脑斥责起来：“桑海，你这两天都在鬼混什么？神思恍惚，无精打采，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整个人丢了魂似的。公司只有你一个宝贝似的报关员，你是想拆我的台，还是不想干了，究竟是想敲掉公司几十号人的饭碗？”

我想着文婧，压根儿没把总经理的话灌进耳朵里。

总经理瞧着我神情沮丧，一副木讷的样子，火了，吼道：“这星期有一只出口货柜还没有报关，两只集装箱的原料进口要办理手续。不按时交货银行信用证过期，外国佬提出赔偿拒绝付款怎么办？原料不能抵达，公司眼看着等米下锅了！这在你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来，在我太阳就永远升不起来了！”

我倔犟地说：“那就让公司几十号人敲我的饭碗。”

“什么？看你萎靡不振，哪一根筋搭错了？”总经理急了，两眼直冒火星。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掏出一支烟点上，猛吸了一口，狠狠地吐出烟雾。他琢磨着我的心思，缓和语气，猜测着说：“是失恋了？”

我默不作声。

总经理见我缄默不语，猜测到了我的心事，红润的脸上挤出笑意，继而善解人意地说：“桑海，我猜测你就这么点屁事，这么点屁事搞得天塌下来似的！不准备活了？你太诚实，缺乏心眼，有时几个女孩摆在你面前不动心，认准了就死命折腾自己，何苦？有时女孩看起来文文静静，柔情似水，实质绵里藏针，很有心机，才是高手，四两能拔千斤。她们希望能攀上一棵大树，一旦发现你是个小鱼塘，就千方百计算计着想离开你！”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兴许正因为这样，我才爱上了文婧？我脑子里不知怎么冒出这个古怪的想法。

总经理拍拍我肩膀，老于世故地劝慰说：“桑海，别自寻烦恼了。女人心，海底针，你能琢磨得透？为一个女孩小肚鸡肠，耿耿于怀，一蹶不振，值吗？何况她既然不爱你，你又何必作茧自缚？婚姻是一种缘，天地很大，你又帅气，条件也好，会找不到女孩？我器重你，才苦口婆心告诉你这些，有机会我给你介绍一个。不要刻意追求，不要完美无缺，顺其自然，瓜熟蒂落，这是爱情真谛。”

我沉吟未语。

总经理吸着烟，吐出烟雾，进一步说：“你太压抑了，脸上写满了沮丧，应该释放一下感情。这两天，你抓紧时间把事情办好，我放你三天假，让你轻松轻松……另外，海关的雪泥小姐来过几次电话，有空请她到海鲜阁去吃顿饭，我给你签字报销。”他眼睛狡黠地眨了眨，意味深长地浮起笑脸。

雪泥？我一愣。我瞧着总经理那张很有艺术感染力的脸庞，心里根本就没有雪泥的影子，走出总经理办公室，满脑子仍然是文婧的倩影。

电脑进修班即将结束，我和文婧就要分别。这段日子，我心里七上八下，有种莫名的焦灼感，做任何事情都心神不宁。我发现她眼睛凝上了一层霜。临近分别，我心里更加失落，有种寂寞的感觉。我想：她是人生中一个匆匆过客，一个昙花一现的美丽故事？我抑制自己的感情，理智地告诫自己：放弃是正确的选择！我竭力想将她从心里抹去。

电脑进修班终于结束了，我想能够彻底摆脱感情的羁绊。然而，我想不到和她分别后却更想念她，心里有种从未有过的惘然，被一种巨大的空虚攫住。我无法控制不去想她，无法忍受没有她的日子，我想驱赶她的影子，却怎么也挥之不去，闭上眼睛就会想起她。我给她打电话，遭到了她婉拒。我陷入了更深的不能自拔的痛苦之中。

那天，她终于给我回电话，我们俩约好了见面。

深秋的夜，风从树梢间拂过，发出簌簌声响，偶尔有枯叶轻轻飘落，校门外那条小路变得愈甚幽静。月色像雾，很浓，又很轻盈。我很激动，希望她能回心转意，能给彼此一个机会。

树影在地上摇曳。她清丽的脸庞有份宁静的美，有种近似于痴迷与惘然。我们俩面面相觑。

忽然，她依偎进我怀里，羞涩地说：“桑海，请吻我一下！”她轻轻闭上眼睛，虔诚地递上嘴唇，脸上有种永恒的圣洁。

我心律加速，不由自主紧紧地搂抱住她。时光停止了流动，万物屏住了声息。我不知道这一吻将意味着什么？

夜凝固了。她睁开眼睛，清纯而深不可测。她抬起头轻声说：“桑海，你很英俊，感情真挚，一定能够寻找到比我更理想的情侣。是的，我知道你真心爱我。我不希望你一直这样颓废。桑海，真的对不起！请原谅……”

我心里抽搐。是怜悯？是感动？是情爱？我从她眼睛里窥视到一种复杂的，充满矛盾而难以捉摸的东西。我很想知道她心底究竟蕴藏着什么。我言简意赅地问：“为什么？”

她出奇冷静地瞧着我：“我就要结婚了。”

我一下子惊呆了，头脑里一片空白。我瞬间明白了她的潜台词，心像被鞭子猛抽了一下，有种撕裂般的疼痛，同时有团火蹿上来，感到了耻辱与愤怒。答案浅显而简单，却令人无法接受。

我想不到她早已有男朋友，而且就要结婚；她一直在两个男人之间周旋，最后一刻取舍。我怎么也想不到她竟会是这样一个卑鄙无耻的女孩，她清丽的脸庞顷刻间在我心里被撕得粉碎。我用力推开她，愤怒地谴责她：“我曾经问过你，你为什么要掩饰？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欺骗、亵渎我的感情？！”

她瞧着我，脸色苍白。

三

我和文婧分手，从任何角度来说都是痛苦的，这种分手也是最难以接受的。我像大病一场，每天除了上班，回到家就像一只疲倦的猫，什么地方都不想去。我努力想从失恋的痛苦阴影中走出来。

我觉得她很温柔，温柔得十分残酷，这种感觉像遥远得无法回忆却又真切。我想，还会爱她吗？答案是肯定的。她已心有所属，而且就要结婚。但从理性或感性上来说，我都不希望她结婚，心里除了愤慨、嫉妒也充满了苦涩与无奈。

我的心情糟糕透顶。

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完全忘记她，因为她对我的伤害打击太大？至少，她令我记忆深刻！我只能宽慰自己，时间会治愈一切。又想，会吗？一个多月过去了，她恍若还在梦中。

这天下班前，办公室电话铃声神差鬼使般响起来。我犹豫了一下，拎起电话听筒，是雪泥。我心里一个激灵，忽然有一种冲动，很想释放一下感情，竟一口应允了。

秋末初冬的夜晚，玉宇无尘，天气有些凉意，但风并不刺骨。街市上很繁华，明与暗、远与近、动与静，构成了一个立体的，像是虚幻的多彩世界。

东方娱乐城门口，绚丽的霓虹灯闪烁着，俊男倩女不时进出旋转玻璃门，霓虹灯下便有了一股暖意，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我很想让心里的浮躁宣泄出来，随着尘世的喧嚣飘散到空气中。

我在门口等待着，瞧着进出的女孩……此时，雪泥走来，闯入眼帘：她高挑个子，皮肤白皙，一双大眼睛，眼睫毛很长，霓虹灯下有种赏心悦目的美。她里面穿件黑色羊绒短裙套装，外面披件白色风衣，经典的黑与白衬托出她高雅的气质，更体现出艺术与现代女性的完美结合。这一瞬间，我惊叹雪泥比文婧美。

雪泥看见我，瞥了眼四周，粲然一笑，亲昵地说：“桑海，我们进去吧。”她大方地挽起我的胳膊。

里面很温暖，水晶石舞池里人影绰绰，暗香浮动，七彩灯光忽明忽暗闪烁着，营造出一种动感与浪漫的情调，平台侧翼的大屏幕前一个女孩正在唱卡拉OK。我们俩在舞池旁的包厢沙发上坐下，侍者点上蜡烛，送来两杯咖啡，虽然置身于喧嚣之中，包厢里仍然充满温馨，有份属于两个人的氛围。

雪泥说：“我们跳舞吧！”她脱下外面风衣邀请我。我拒绝了。她说唱卡拉OK吧。我没去。她甩下我一个人溜到大屏幕前一连唱了三首歌。我在包厢门口瞧着她不断扭动的身影。她回来后，两眼变得鲜活起来，脸上绽出笑靥，而且很有韵味。

我瞧着她，由衷赞叹：“雪泥，你唱的真好。”

她说：“是吗？你没唱，唱起来可能比我好。”

我笑笑，又赞叹：“你很美——其实，可以去当时装模特儿。”

“真的？”她扑噗一下笑出声来，像是撞响了一串风铃。她在我身旁坐下来，自豪地说：“美是女孩的骄傲，美是女孩的价值。”

我未置可否地说：“是吗？”

她喝了一口咖啡，烛光在她脸上跳跃。她看着我忧郁的眼神，认真地说：“桑海，你其实很诚实，骨子里很传统。传统的男人最脆弱，一旦失恋只会享受孤独，何苦呢？我们还年轻，青春是最美好的，你说是吗？所以，我邀请你出来，释放一下感情。同样，我也需要释放感情。”

我凝视着她，被她的激情感染，心里有份温馨弥漫上来。

她说：“桑海，我们应该尽情享受快乐！”

我想，是吗？

她瞧着我，脸上有份恍惚，有份痴迷神情，须臾，她真挚地说：“桑海，其实我一直很欣赏你，第一次见到你就有这种感觉。你长得英俊、感情笃厚、人又聪明，这是一种男人独特的美。”她眼睛里有种温柔，不像是在开玩笑。忽然，她俯身飞快地给了我一个晶莹剔透的吻。

我心旌摇曳，有种灼热感涌遍全身。我发现她美丽而又显精灵，眸子里荡漾着难以忘怀的激情，感到她以前的美是朦胧的，现在一下子变得真切起来。我脑海里浮现起文婧，是因为失恋的空白，雪泥一下子蹦了进来，像早晨一轮火红的太阳撑起了感情的支柱。我慌乱了。

她眼睛里有团火在燃烧。她温柔地撞进我怀里。

我更加慌乱不堪，躲闪着、犹豫着，手不由自主紧紧搂住她的腰，紧张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我有些惘然，心里有种东西在左冲右突，很想将聚积的情感宣泄出来。

我像是喝醉了酒，兴奋地亲吻着她，手摸索着伸进她内衣，触摸到了她富有弹性而鲜活的乳房。

我喘着气，痴迷地说：“雪泥，我们相爱吧！”

她脸庞绯红，气息如兰，忘情地扭动着身躯。

我说：“雪泥，真的。”

她平静下来后，脸上有份满足。她仰起头瞧着我，片刻，认真地说：“桑海，我不想欺骗你。我真的爱你。不过……三个月后，我要去美国了。”

我瞪大眼睛，十分诧愕。

她说：“他是个美国佬，比我大十六岁。”

我疑惑地问：“你爱他？”

她坚定地摇摇头。

“为什么？”

“我并不爱她，但他能让我去美国。”她脸上有份无奈，又有一份骄傲。

我说：“你会幸福吗？”

她恢复了原有的神态，不像是矫情，笑起来说：“桑海，你太认真了。从前媒妁之言，他们恋爱了吗？这就像是一种游戏，揭开头盖，子孙满堂，他们混沌地过了一辈子；如今满世界恋爱，婚后肯定能相濡以沫，白头偕老，幸福地过一辈子？这同样是一种游戏！对于女孩子来说，青春就是美丽就是价值！桑海，我爱你，但你没有美金，我是个现实主义者，在精神与物质之间，我选择后者。桑海，我们都需要释放感情，我不会和你结婚，但我爱你，这是真的。”

我心灵震颤，忽然感到了悲哀。为自己？为雪泥？我记得两年前到海关去第一次认识她，她梳着粗辫子，额际留着整齐的刘海，正襟危坐在玻璃窗后的柜台前，我为借打一个电话，扔给她一块巧克力，她羞涩地涨红脸，不敢抬起头看我。

我惊叹短短两年她已判若两人——惊叹爱情与历史的潜移默化，物质追求已将中国人几千年筑起的传统大坝，冲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

走出东方娱乐城，街市上霓虹灯闪烁。雪泥恢复了那份属于她的高雅气质，回眸一笑，眼睛里依然有份痴迷。我瞧着她笼罩在灯影里渐渐离去的背影，忽然感到她真的有点像橱窗里的模特儿，刚才心里的温柔与激情一下子变得荡然无存。

我很迷惘，很困惑，想着她又想起文婧，脑子里一片紊乱……

四

转眼已是冬天。我是在文婧结婚后，第十天收到她来信的。桑海：你好！

我结婚了，和一个不喜欢的男人结了婚。他在商场打拼，拥有一家公司，家境也很富裕。我是第一次和同事去舞厅时和他认识的，由于幼稚，爱情很快失落在少女可怕的梦魇中。我并不爱他，和他在一起，没有感到快乐，始终有种陌生感，可我已经失身于他，接着两次人流。

桑海，因为年幼，因为不慎，你会以为我是个寡廉鲜耻的人吗？本来，生活兴许也就这样，某一天我们俩结婚，没有感情地过一辈子。

但是，和你认识，生活就像一条小河，在湍急的旋涡中倏地拐弯，划向了理想的彼岸，你连同我们俩走熟的那条恬静的小路，渐渐地占据了我整个心。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如饥似渴地爱上了你，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爱——这种源自于心灵深处的幸福。我知道你也真挚地爱我。但你并不了解我：你会原谅一个失身的女孩，接纳一个两次人流的女孩吗？我紧张、害怕、迷惘、痛苦，几次欲想启口，心里充满矛盾。那次，你问我有男朋友吗？我未置可否，掩饰地笑笑。我害怕瞬间失去你，害怕你鄙视的目光。

因为，我爱你！

桑海，那天晚上，我拒绝你后回家，躺在床上，忍不住泪流满面。我怨、我恨，心乱如麻，真的有点后悔认识你。然而，我没有想到，失恋后的痛苦更加难熬，你的影子一直在我眼前，潜入心底难以忘怀，怎么也扼杀不了这种刻骨铭心的爱。我痛楚地知道：我们俩不可能走到一起。我竭力想躲避你，心里在痛苦挣扎。电脑进修班终于结束，在深秋，在这夜，剪不断，理还乱，我忍不住偷偷哭泣，有什么比彼此相爱而不能拥有更痛苦呢？

桑海，我没有欺骗你的感情。为了摆脱痛苦，摆脱真正的爱，为了你能彻底忘记我，拥有你自己的幸福，在这个冬季，我决定和他结婚，过一辈子没有幸福的生活。

桑海，你会鄙视、憎恨我吗？请原谅我！馨香祷祝：你一辈子幸福！我忍不住又一次流泪了，泪水滴在了信纸上……

祝你幸福！

文婧 12月22日

我看完信，胸口像被什么堵住，憋闷得喘不过气来。我想不到她心底蕴藏着如此深厚的爱，明白了她为什么要拒绝要匆忙结婚，为什么对她始终拥有难以割舍的爱，读懂了她心底全部的圣洁与美丽。

两天后，我们俩见了面。她穿件黑色披风，一改容颜，秀发朝后盘成一个髻，显得矜持而冷静。夜静极了，透过树枝稀疏的间隙，月亮悬挂在远处天际。

我拼命摇晃着她双肩，声嘶力竭地喊：“文婧，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要匆忙结婚！……”

她脸上神情凝固了，像一尊雕刻的塑像。她想不到我会原谅会容纳她，脸上霎时写满悔意，眼睛飘过一缕幽怨神情。是爱？是悔？是怨？是恨？她眼睛盈满泪水。她知道自己已经结婚，一念之差，一错再错，再次铸成难以挽回的错！她浑身震颤着，轻轻闭上眼睛。

我紧紧拥抱住她，忘情地亲吻着她。我想吻遍她整个身心。泪，从她眼睛里涌出来。我心里充满酸楚，感到既无助又无奈。

谁能解释爱情？透情喻意地解释？谁能在人生的长河中深切地体会到爱的真谛？十年，二十年，毕生……我感到爱与恨潮水般涌来，由远及近，穿越时空，呼啸而去，所有的夜与静浸透在心底，整个夜与静在心底颤栗。

清辉的月光映照着宁静的小路。她睁开眼睛，一个声音源于她的心灵深处，她一字一句深情地说：“你是我一生的所爱！”

她幽怨地瞧着远处，痛苦地转过身去。

爱情在我们俩只是一个封尘的故事。

五

一晃两年多过去了。

两年多时间，我没有再见过文婧，脑海里却始终会飘浮起她。我知道她生活在这座城市，婚后第二年，有了一个女儿。

又过了一年，丈夫因涉嫌一桩商业欺诈案，东窗事发被公安部门逮捕，最终被判有期徒刑。她和他协议离婚，平静地分了手，带着女儿又回到原来的住处，和奶奶一起生活。

她曾来寻找过我。

秋季，一俟夜幕降临，都市就像换了一块舞台布景，柔和的月光将整个天地吞没。

天色完全黯然下来，她冷静地瞧着街市，瞧着闪烁的霓虹灯，瞧着行色匆匆的行人，在经历了婚姻嬗变的这一刻，她感到像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她娟秀的脸上依然有种恍惚。她想起生命中曾经拥有的，蕴藏在心底真正的爱，这一切如潮水般涌起。她眼眶湿润了。她抱着女儿，乘了好几站公共汽车，凭着我告诉过她的零碎记忆，拐弯走进一条鹅卵石铺成的老式弄堂。她看见我窗前还亮着灯光。她感觉离得近了，更加近了，心律加速。她停下脚步，犹豫地瞥了一眼女儿，忽然想：两年多过去，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自己结过婚，而且已有一个女儿，还会容纳接受吗……泪，从她脸颊滚落下来，掉在地上碎了。

我的故事讲完了。

是的。你或许会说：未婚先孕，结婚离婚，有个女儿又算什么；你或者会问：你们后来结婚了吗，现在是否住在一起？我想，经历了爱的浴火重生，这一切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爱。

你说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