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徐汉平
七夕这天早上醒来,李雅娜觉得肚子有点儿不舒服。病从口入,她回顾着所吃的食物。昨天晚饭原想回家自己做的,下班路过很有些情人节气氛的宝幢街却遇上开锁的闫泽清。不远处的电线杆左近,他跨坐在摩托车上一边接手机一边嚼口香糖,李雅娜拎着棕黄色坤包莫名其妙地施施然迎上去,他恰好听完手机叫了声李姐,然后递过一块口香糖。李雅娜说,我请你吃饭吧。闫泽清说,刚才接了单生意,不知迟个把小时行不行哎,说着便拨打对方手机。
对方说不急,可以迟点来。一品香快餐店也跟风作了布置,提早闪烁起“七夕缘”。李雅娜点了青椒炒牛肉、清炖带鱼、红烧猪蹄、梅菜干苦瓜、还有一个西红柿蛋花汤。李雅娜偏素,晚饭尤好清淡,她是揣摩着年轻男人的口味点的。走出一品香,闫泽清笑道,李姐,要是门锁坏了或者钥匙忘了拿,我给你免费服务。李雅娜看着他的方形嘴巴说,快去吧,人家等你开锁呢。李雅娜转过火车站跟前,在街边买了些水果回到家。套房空荡荡的,她先是在客厅上看会儿韩剧,尔后靠在卧室床上跟“烽火台”微信聊天。看电视、聊天时,她吃了只黄富士苹果、十来粒紫葡萄,仅此而已。什么食物让她肚子不舒服呢,李雅娜想不出来。
烽火台是陌生男,昨晚上聊天后李雅娜睡不着,凌晨一点多才迷糊过去。也许肚子太饿了吧,饿极了也会不舒服的。这么一想,肚子里就咕噜咕噜地叫起来,于是下床走出卧室。向日葵吊灯下面的客厅有些空旷,天蓝色L型清新布艺沙发是小型的,烤漆钢化玻璃茶几也显小巧精致,除了棕黄色推门后面的喷气式熨衣架,整个空间就只有贴在白色墙壁上的电视机了。电视机昨晚上忘记关了,静音着,有个唇红齿白的女人正悄无声息地打牙膏广告。
窗外的太阳已然老高,不远处一列火车像发情的老鹿一样鸣着车笛缓慢停下来。李雅娜来到厨房却没什么食欲了,便打开冰箱,拿出瓶低脂无蔗糖鲜奶。她喝了杯鲜奶,又踅回卧室。卧室里的空调仍旧开着,窗帘垂地,一派闲寂,冷气似有若无地游弋。李雅娜肚子似乎舒适了点儿,却心神不宁起来,稍稍有些发慌。她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将脑袋左右各摇摆七次,然后在米色仿皮床背上靠下来,然后打开手机。她要查看手机“附近的人”,烽火台可否出来了。
烽火台是昨晚上从“附近的人”加上的,李雅娜主动打的招呼。那时节,她一见烽火台照片上那张似曾相识的嘴巴就打上 “晚上好”,然后加聊。玩附近人搜索已三个多月,李雅娜从未主动打过招呼。要不是认识了开锁人闫泽清,她对男人的那种形状的嘴巴不会那样敏感了。闫泽清的嘴巴,像老版电视剧《西游记》唐僧扮演者那样的嘴巴,方正而端庄,李雅娜唤之为“方形嘴巴”。
烽火台不但长着这样的方形嘴巴,跟李雅娜也聊得很来。或许也是云城土生土长的,而且跟李雅娜差不多的时代。李雅娜小时候,云城的主色调一派灰色,静静的空气,灰灰的房屋,青石板街道上的行人慢悠悠行走,岁月静好,天清气明。他们聊起灰色的云城,聊起石板街的米豆腐、担水巷的古井、绅士弄的鲤鱼塘,还聊起新年正月里山村进城来的采茶舞。聊起采茶舞,李雅娜便看见敲锣打鼓的采茶队,看见小时候扎着两条小辫子的自己跟随着采茶队从石板街走到担水巷,又从担水巷跟到绅士弄。李雅娜眼前摇晃出一个男子来,采茶剧里扮演相公的男子,头戴银灰色乌纱帽,身着紫袍,一手纸扇轻摇,一手长袖曼舞地走过来。
小女李雅娜跟随着采茶队走街串巷,是被扮演相公男吸引住了,被他的那张方正而端庄的方形嘴巴吸引住了。小时候烙下的记忆确实美好,李雅娜觉着男人的嘴巴就方形嘴巴最好看了。面对有着一张方形嘴巴的烽火台,李雅娜想换个话题。明天就是情人节,她想聊点别的什么。可是,手机荧屏上却出现了“88”。李雅娜愣了下,打上“晚安”,可跳出“对方启用了朋友验证”,他突然退走了。
靠在床上,李雅娜换下微信上自己的照片,然后开启定位服务查看附近的人。
三个多月前那天,保险公司伙伴赵丽说,她小区有个男人坏透了,冒充陌生人通过附近的人搜索加入,同楼上的有夫之妇荤聊,而且还传扬出去,弄得楼上的男人要跟他决斗要跟老婆离婚。手机微信可以查看附近的人,李雅娜原本不知,于是就好奇,赵丽便手把手地教会了她,然后玩笑道,你在附近的人里搜索个如意郎君吧。李雅娜脸面一红说,什么如意郎君,老了。
开始搜索附近的人,李雅娜就将自己的微信照片拿下,从电脑上载下一张娇艳女人照换上。现在她是查找烽火台。她盯着左边照片右拇指将荧屏往上撸,一张张地看下来。可是不见烽火台,荧屏撸到了顶端,仍不见烽火台及其后面长着方形嘴巴的男人照。李雅娜尚记得,那照片上的男人盘膝坐在麻白色石头上,背景是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松树。
李雅娜就有些沮丧,看来烽火台昨晚上关闭了“定位服务”就未曾开启。李雅娜心里飘飘忽忽的,眼前则晃动着一张张男人的方形嘴巴,烽火台的嘴巴,采茶剧里相公的嘴巴,还有开锁闫泽清的嘴巴,这些个嘴巴模样儿相似,棱角分明,方正端庄。尤其是闫泽清的嘴巴,比较地真切,真真切切。
在附近的人里打招呼总是男人主动的。没几分钟,就有七位向李雅娜招呼了,七夕节好,情人节好,有一位还打上“牛郎织女七夕相会,恋人七夕浪漫相约”,等待她“接受”加聊。李雅娜一点不意外,她知道今天是中国传统的爱情节日,昨天下班回来宝幢街那些花店、餐馆就以彩球、飘带、鲜花营造出浓厚氛围了;她也知道挂在上面的从电脑上载下的女人照,娇艳欲滴,魅力无穷。
这三个多月,她跟同小区的三个熟悉男聊过,当然对方均不知她是李雅娜。这三个男人现实中看上去道貌岸然,在微信里却基本同一套路。先是问跟陌生男聊天老公反对吗;接着就照片赞美起来,女人味呀、性感呀、你老公性福呀什么的;然后就往那方面扯。其实,也不仅仅是这三个熟悉男这样,有的更直接了。有个没聊几句的陌生男就像阿Q一样没头没脑地说我想和你困觉,弄得李雅娜一阵恶心,随手拉黑。
李雅娜觉得没什么意思,大约半个多月没碰附近的人搜索了。要不是昨天同闫泽清共进晚餐,李雅娜也许不会查看附近的人。李雅娜明白,那些陌生男是向那张挂在上面的娇艳女人照打的招呼,与她没关系,没半毛钱关系。
退出附近的人李雅娜漫不经心打开朋友圈。她心里隐隐的有所期盼,有着找不着对应物而无所着落的感伤。据说苏格兰学究邓巴论证过,一个人的好友不可能超过一百五十个,李雅娜朋友圈里有一百五十二位,绝大部分都谈不上是好友。她性情内敛,不好社交,做保险业务员也不过打发时间。
朋友圈里阿秋“分享了一个连接”,标题是“情人节到了,给自己写情书”,打开一看却是“恋人心语”,页面很是浪漫,两个布娃娃,先是献花,接着打伞步行,然后接吻,上下潮湿。伙伴赵丽发了个“游泳”的视频,是云城山庄露天游泳池,花花绿绿一大片,肉肉的。李雅娜咧下嘴角,关了床前白色墙壁上的挂式空调,然后下床来,拉开垂地窗帘。又有一列火车开过来,震得窗玻璃吱吱作响。李雅娜推开铝合金玻璃窗,一股热浪迎面扑过来,便决定冲个凉水澡。看见赵丽的“游泳”视频她就想冲凉了,这时便决定了下来。李雅娜嘀咕道,给自己写情书?给自己冲凉吧。
主卧室内的卫生间装有司诺帝花洒套装淋浴器、椭圆形粉色亚克力浴缸。这是离婚后换新的,换新的还有床子和床上用品。
那段时间,李雅娜闻着许庆凯的气味就反胃,而那种气味却纠纠缠缠的挥之不去,于是卧室里能换新的都换了。李雅娜又把窗帘拉上,然后脱了银灰色睡衣撸下蕾丝短裤,一丝不挂地走进卫生间。女儿许薇大三了,念的是法律专业,今年暑假没回,在上海参加司法考培训,套房就一个人世界了。
蓬头喷出的水花蓬蓬勃勃,整个儿将李雅娜罩住了。李雅娜寡居多年,身体多半处于冬眠状态。她少年时节就爱好阅读,成家后喜欢读点婉约宋词,半老徐娘了,仍有文艺气息,常常面目平静,眼神儿散淡,有点儿淑女气韵;经济方面也挺不错,当年粮管所安置费好大一笔。
凭她的综合条件,明里暗里对她有所觊觎的男人自然不少,只是素养都很一般,有几个钱就牛气哄哄,特别是年龄都比她大,唤不起她回应的欲望。年龄的问题李雅娜颇为计较,或许受到某种刺激,许庆凯离她而去是贪图吃嫩草,那女的比他小二十来岁。这个情人节的上午,李雅娜在浴室里的时间长了些。她对着镜子打量胴体,发现自己的躯体实际上还是蛮不错的。
也许受益于瑜伽吧,她曾经练了半年多,只是没能坚持下来。她摸摸自己的乳房,然后又拍拍小腹,弹性里头蕴含着一股力量,一些部位似乎发出苏醒之后的某些信号。
清洗了换下的内衣内裤,李雅娜把客厅的窗户关上,把窗帘拉上,把女儿卧室门关上,把通向客厅的木门都关上,然后打开客厅立式空调。客厅就有些灰暗了,强烈的太阳光被厚重的窗帘挡在了外面。空调吹出的乳白色冷气在灰暗的空中弥漫开来,燥热随即沉寂。她打开电视机,然后在沙发上团下来。电视上说着“七夕节”的起源,什么自然天象崇拜、时间数字崇拜、生殖崇拜、以及妇女乞巧等等,李雅娜又心神不宁起来,心里很是烦躁。沙发前面玻璃茶几上有只名片盒子,她打开来看了下,然后站起来去卧室。卧室里离婚后换上的床子是简易木床,两边各一只床头柜。原来是张大号樱桃色古典实木床,左右俩心形玫瑰红床靠。李雅娜喜欢心形玫瑰红床靠,也喜欢总体视觉上的樱桃色。樱桃色让人觉着典雅、温馨。可发现许庆凯出轨后李雅娜看着古典实木床就反感,尤其厌恶心形玫瑰红床靠。婚姻中的男女,都应该像圆规,脚在动,心不变,才得圆满。心变了,一切就都变了。李雅娜拉出右边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张名片来。名片上一串钥匙的左边是“开锁”,右边是“修锁”,下面是姓名闫泽清,然后是电话号码、手机号。李雅娜拿着闫泽清的名片走出来,把它放在名片盒子里,随手将电视调到静音。
瑜伽垫是草绿色的,从杂货间搬出在客厅上铺开。以前曾经坚持了一段时间,后来就放弃了,只有无所事事寂寞空虚时节才玩会儿,也无所用心。李雅娜做了个祈祷式,然后展臂、前屈、骑马——做眼镜蛇的时候,腰部扭了一下,有点疼痛,不做了。她屈身揉了揉痛点,然后卷起垫子搬回杂货间,又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手机微信她有三个群。她不喜欢群聊,尤其不喜欢语音,偶尔打点文字——却喜欢翻开看看、听听,尤其是云粮群。云粮群是当年云城粮管所的员工。许庆凯早些时间入群的,李雅娜被群主拉进来就看见他穿着蓝底米黄色条纹长袖T恤照片,模样呆板,面目冷漠。群里流行发红包。许庆凯发,有时李雅娜也发,但他俩从不互抢。就有人拿他们玩笑。没多久,许庆凯退了出去。那年,李雅娜就要女儿,别的好说。那女人自然不想做后妈,许庆凯落得两好,且明白过错在自己,将女儿连同这套三室一厅让给了李雅娜,自己则搬到两居室旧房;而各自的“安置费”归自己。
粮管所房产多,云城是个寸土寸金的弹丸之他,安置费好大一笔。那女的李雅娜认识,体态轻盈说话嗲声嗲气的那一类,关键是年轻,比李雅娜小十八岁。李雅娜浏览了三个群,点开八个红包,只抢到四分钱,其中七个都是“手慢了,红包派完了”。李雅娜要退出群时,高中同学“烂人”却突然发上“紧急通知”,说因长期分居,牛郎已经有了小三,织女也傍了大款,因此七夕取消,大家别有非分之想,该上班的上班,该加班的还正常加班,望各位互相转告。落款是情人节办公室“玉皇大帝”。李雅娜心说,对,别有非分之想了,该干嘛干嘛,于是从沙发里站起来。
李雅娜打开女儿许薇的卧室门。刚才,她关上门时就想做点儿什么。这个朝南的小房间仍充溢着孩童气息。一面墙壁弄成花花绿绿的,看上去像一丘当令油菜田;另一面墙壁则粘贴了一些卡通小美人,一些韩国剧照。这是许薇读高一那年暑假自己布置的,后来没动过。高一那年暑假,许庆凯搬走后女儿许薇就足不出户,除了吃饭整天关在房间里不出来。那时节她小巧玲珑,像卡通出来一样,尤其是皮肤,上了蜡一般,细腻而光滑。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先是布置墙壁,然后看动画片。布置墙壁大约二十来天,那二十来天房间里毫无声息;二十来天后爱看动画片了,传出了声响,时而是咯咯咯的笑声,时而是呕噻的喊声。李雅娜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李雅娜打开房间电灯,看见坐在电视机柜上那个毛茸茸的洋娃娃褐黄的眼珠蒙上了一层灰白色尘埃。李雅娜把洋娃娃搬出来,她要给它全身清理一下,然后做件简易的塑料衣服给它穿上。这个洋娃娃也是那年暑假买的,五六年了。
可是搬到客厅李雅娜却改变主意了。她拉开客厅窗帘,推开玻璃窗,把洋娃娃搬到客厅窗台上,靠那儿让太阳晒一晒,然后再清理。街道上有个卖花女孩走着,看上去篮子里有玫瑰、百合和郁金花。暂不清理了,本该做塑料简易衣服的,原料家里就有。可李雅娜似乎把这事忘了,她拉上客厅窗帘又在沙发上坐下来。她心里仍旧慌慌的,而且有点凌乱,有点烦扰,似乎要发生什么事似的。电视里确实是个标准的方形嘴巴,不过那是动漫男生,动漫男生和动漫女生扮演着牛郎织女。动漫方嘴男生眼睛绿绿的,头发灰灰的,长领服装笔挺笔挺。采茶剧的相公、微信里烽火台以及开锁的闫泽清又在眼前浮现了,确切地说是那三张方嘴在电视机与沙发之间晃动,晃得李雅娜恍惚起来,仿佛听到防盗门外面有什么声响,好像是什么铁器碰了下她的防盗门,又好像不是,混混沌沌的。她起身疑疑惑惑地走过去。
那天下午,李雅娜也是团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她听见门外的声响,便打开防盗门,就看见一张男人方形嘴巴,那男人动着方嘴皮说,啊哈,谢谢大姐送我一片荫凉。李雅娜心里柔了一下视线从方嘴发散开来,就看见一头一脸的汗水。楼道里确实闷热,李雅娜让防盗门开着,转身返回客厅将立式空调的温度调到最低,然后左拐转进卫生间面对镜子,抚了抚睡衣前襟,伸出舌头润了下上下唇重又走出来,靠在门框与酒台之间玄关拐角,看年轻方嘴男人捣鼓对面人家的门锁。李雅娜性格内向,不大言语,这会却莫名其妙地喜欢说道。大约摸弄了二十来分钟门锁打开了,李雅娜赞道了一句然后说,去空调前吹吹冷气吧,看你一身的汗。犹豫不决之际,手机却响了起来,他听完手机说,不啦,一个女孩关在房间里出不来了,然后摸出一张名片递过来说,大姐,谢谢你啊,要是门锁坏了或者钥匙忘了拿,我给你免费服务。在开锁的二十来分钟里,李雅娜给方嘴闫泽清送了杯凉水,又送了块冰西瓜。
这时,李雅娜打开防盗门,门外却静悄悄的,楼道上下视线所及空空荡荡。她咳了一声,楼梯下头拐弯处倏忽传来了喵咪的叫声。也许野猫子吧,一只黑白相间的野猫子抓过防盗门。李雅娜驱赶了一下,然后说该干嘛干嘛去。也不知说自己还是说野猫子。她随手关上防盗门,在客厅里边转悠边说,我该干吗呢?
客厅上的壁钟过了十二点,李雅娜突然发觉肚子饿了。她推开厨房的木质门,一股冷气在脚下弥漫过来。三粉面爽口,她扳开煤气灶右边壁柜门,拿出一小贴来,浸泡在温水里。她瞥一眼酒台上壁柜门掉下来的钢制把手,十几天前掉下来的,两端的螺丝都打滑了,拧了几回,吃不住劲。冰箱里有乌贼干、瘦肉,还有嫩南瓜。防盗门外面分明又传来什么声响,李雅娜停下切乌贼干的手仔细听了听,却寂静无声了,于是又动起刀子来。一切都切好了,然后打开煤气灶。吃三粉面时,门外又传来声音。这回听真切了,李雅娜悄悄地打开防盗门,果然是那只黑白相间的野猫子,门一打开它就喵的一声叫逃走了,野猫子消失的楼梯拐角闪出花店送花的小伙子,他提着一篮子康乃馨走上来,冲李雅娜笑下继续往楼上走。
吃过午饭,李雅娜想午睡会儿,就靠在客厅沙发上睡着。
这是习惯了,午睡前她都要看会儿手机。这回有点特别,她又特意查看了附近的人,可查看个遍,依旧没有烽火台。她便浏览了朋友圈,然后又进入群子。在朋友圈里,她看了“两个男人与漂亮寡妇的一夜”,说的是美国人的故事,有些那个。又看了“赵本山与小沈阳说情人节”的视频。李雅娜看了两遍视频,然后点开三个红包,可每个红包都是手太慢了。这么折腾了下,李雅娜不想午睡了,她站起来走向书房,她确实想做点什么事儿。
书房的日光灯管坏了,新灯管早就买回,却尚未换上。浴室毛巾架也已脱落,还有卧室衣柜大门的把手也动摇了。虽然,房子才二十来年,一些小零碎却像中年人的牙齿,都不怎么牢固了。李雅娜早就想请个师傅修一修,包括壁柜门的钢制把手,都要安装上。昨天晚饭时她曾向闫泽清提了提——其实早就想到闫泽清了,那天请他在咖啡吧里喝了杯咖啡,一起的还有他的一个朋友,他的朋友要投保,闫泽清介绍的。李雅娜走出咖啡馆时想到的,她想请闫泽清来家里帮忙修理,开锁的该有修理工具。可她尚未说出来,闫泽清却开口了,依旧说,李姐,要是门锁坏了或者钥匙忘了拿,我给你免费服务。他这么一说,李雅娜就把请帮忙修理的话咽了下去。昨天在一品香快餐店里李雅娜提了出来,什么时候有空给帮个忙。闫泽清说,螺丝打滑了很容易,在原孔里插根火柴就拧住了。李雅娜走进书房,却发现窗外天空上翻滚起乌云来,放眼望去,对面鸽子山巅上还有太阳,而这边却乌云密布了,气势汹汹,从屋顶一团一团地翻滚过去,无法无天的。
她听见呜呜的风声了,在风声里弄堂上一些纸屑漫空飞舞。要下雷阵雨了,传来了沉闷的雷声。李雅娜忽然想起洋娃娃,想起靠在客厅窗台上晒太阳的洋娃娃,便急匆匆地走出书房,来到客厅,拉开窗帘,推开铝合金玻璃窗,洋娃娃却不见了。李雅娜就踮起脚尖前倾上身往下看去,一些行人急匆匆走路,有个挽着一篮红玫瑰的女孩穿插在其间,却看不见路面上的洋娃娃。李雅娜脱了银灰色睡衣,穿上紫底红花衬衣麻白色牛仔裙,一个天雷炸响了,跨出房门时又炸响了一个,李雅娜就沿着楼梯笃笃笃往下跑去。
毛茸茸的洋娃娃躲在墙角,虽然毫发无损,却很委屈的样子,显然好心人将它移过来的。李雅娜把它抱起来的时候,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于是快步跑起来,跑进弄堂,到了单元门口,然后站住了。李雅娜的长发、衬衣裙子都被淋得半湿了,脸上满是水珠;洋娃娃褐黄色的眼珠上那层灰白色尘埃模糊着。李雅娜拿起食指去擦拭,擦拭着褐黄色眼珠时,脑子里闪现出“恋人心语”那个浪漫画面,两个布娃娃先是献花,接着打伞步行,然后接吻。弄堂里雨点越来越密集了,风也越来越大,地面上流动着的雨水任由大风恣意驾驭,有时白亮亮的往西,有时白亮亮的往东,有时却不分东西南北,毫无规则乱闯。李雅娜看着雨幕,若有所思的样子。在雨幕里她看见方形嘴巴,然后看见一辆红色的小车,它犁起的水花渐渐的萎缩了下去,小车停住了。
李雅娜自语道,钥匙怎么忘了拿出来了。李雅娜尾随车上下来的一对男女走进单元门,然后说钥匙忘了拿出来了。李雅娜说得轻轻的,那男女似乎没有听见,或者没有听清她说些什么,手拉着手上楼去了。外面雨很大,风也很大,李雅娜抱着洋娃娃往上走,满耳朵的乱响。李雅娜很是心神不安,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眼神涣散了,却又凝聚起来。在沙沙的雨声呼呼的风声里,时不时传来隆隆的雷声。楼梯道的路灯忽明忽暗着,一闪一闪的。又一个响雷炸开,路灯倏然灭了,楼梯道顿时暗了下来。
李雅娜抱着洋娃娃终于走到四楼自家门口,她打开手机,拨打闫泽清的手机。手机响了好一会儿,才接通。李雅娜说,我是李姐,你嘴巴毒呀,门被大风扇上了,我忘了拿钥匙,在门外进不去了。闫泽清说,好,知道了,我马上来,十分钟就到。李雅娜抱着洋娃娃望立在楼梯窗口,外面的风雨越发大了,铺天盖地,一片哗哗声,时不时的闪电像刺刀一样直插过来。李雅娜期待着,心里却惶惶然,好像将要发生什么事儿。那只黑白相间的野猫子忽然叫一声,却不见踪影。
李雅娜望着楼梯窗口下面弄堂的雨幕,却不见闫泽清出现。等待的时间悠长起来,其实还没过去八分钟。闫泽清说十分钟就到的,李雅娜从一数到一百二十,已十分钟了——可是十二分钟过去了,仍不见闫泽清的影子。在茫茫雨幕里,忽然一些康乃馨飘落下来,一枝枝康乃馨在风雨中飘忽着降落,李雅娜忐忑起来,有不祥之感,该不会真的发生什么事吧?过去十五分钟了,李雅娜便拨打闫泽清的手机,可是手机不通,李雅娜惊悚了下,吓吓的。二十分钟了,李雅娜又拨打一次,仍旧没有拨通。李雅娜抱着洋娃娃眼睛盯着窗外的雨幕,鞋尖在楼梯花岗岩地面一下一下点着,焦躁不安。雨幕里不见闫泽清,却见又有一辆小车驶进来。车上下来的是七楼的中年夫妇,他们说着什么走进单元门,然后一边说一边往上走。李雅娜听清楚了,他们说着车祸的事,李雅娜听得明明白白,骑摩托的男子撞上了卡车,她手中的洋娃娃一下掉了下来。中年夫妇走近了,李雅娜拾起洋娃娃,然后别过脸去让了下,他们走过去后楼梯道安静下来,只有屋外的风雨声。
李雅娜抱着洋娃娃往下走了几步,却又站住了,然后转身往上走。走了几步犹豫了一下,又继续往上走。她走到四楼自家门口,一手抱着洋娃娃,一手拉开麻白色牛仔裙兜子拉链摸出由紫红色皮筋栓住的钥匙,哆嗦着打开家门。她拔出钥匙进去后随手将门关上,然后将洋娃娃抛向沙发,鞋子也不换一步一步机械地向沙发走去,嘴上机械地叨唠,我这是干嘛呢我,作孽啦,我这是干嘛呢我,作孽啦,走到沙发跟前一屁股跌坐了下去,然后抱头闷声痛哭起来。随着沙发的颤动,斜靠在上面的洋娃娃褐黄色的眼珠一轮一轮着。
屋外的风雨声渐渐静下来。李雅娜拿餐巾纸擦拭了脸面,然后打开手机。正要删除拨打闫泽清手机痕迹时,手机铃声却突然响了起来。一见来电显示,李雅娜哆嗦了一下。闫泽清说,李姐,不好意思,迟到了。李雅娜愣怔好一会才说,手机怎么打不进?闫泽清说,车祸了,骑摩托的男人撞上卡车,我打110,又打120,占线吧。李雅娜停顿了一下说,我被暴雨也弄晕头转向了,钥匙带着以为没拿出来。闫泽清说,这样啊,哦,对啦,你不是说壁柜的把手掉了吗,我给你装上吧。李雅娜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以后再说吧,再说。你去忙,去忙吧。闫泽清说,李姐,你不是生气了吧,我在你楼下了。李雅娜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句,然后拿起玻璃茶几上栓着钥匙的紫红色皮筋,向门口走去。她按开单元门、打开防盗门,转身去拉开客厅的窗帘,想了想,又走进卧室拉开窗帘来。窗外又有阳光斜照进来了,只是还没有电,也许变压器遭雷击了,尚未修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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