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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

时间:2024-05-04

◎张海芹

夜色

◎张海芹

于美娟在黑暗里站稳脚,从随身工具袋里掏出一瓶农夫山泉,拧开瓶盖,咕咚咚喝下两口,一抹嘴,盖上瓶盖,把瓶子塞回工具袋。

这个矿泉水瓶里装的不是水,而是58度的烈性白酒,没人知道,装在瓶子里也看不出来。于美娟之前滴酒不沾,但是下过三次井后,她学会了喝酒,先是一口,后来两口,再后来,一个人在井下烦闷时,她什么都不就,就能干喝掉一整瓶,然后躺在排风机架旁,晕晕乎乎小半晌,她喜欢这种晕乎的感觉,可以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想,飘然似神仙。她也知道,她开始对酒精产生依赖,起先也害怕,强迫自己少喝两口,再少喝两口,但是心里酥麻抓挠得厉害,着急而难受时,她就手握成拳头朝坑木上一拳一拳拼命地捶打,直打得坑木都开始颤巍,她心里才有了一些清醒。

于美娟戒过酒,心情迫切时,还到一家中医内科做过调理,喝了小半年苦不堪言的中药,她倒是越发想起酒的好来。后来,老中医都有些不耐烦了,说,你这是心里依赖,得去看精神科。她听不出老中医话里是否有烦厌和嘲讽,也不想去揣度,后来,她真就去了一家医院看心理医生。她本来挂的是专家号,可是眼看要排到下午下班时间了,还没轮上她,她在走廊里转了两圈,隔着一间诊室门上的小窗,见里面只坐着一个前来看病的人,与专家门庭若市相比,这里倒真显得冷清。想着一下午的时间也剩不下多少,不再挑拈,立在这间诊室的门边等着,就这样,她认识了李云朝。

李云朝话不多,可能性格如此,也可能是职业需要,心理医生,倾听得多。第一次见面,李云朝也不例外,于美娟缓慢且无头绪地讲完,期待而茫然地看着李云朝。李云朝在电脑前三点两点了什么,然后把于美娟的诊疗卡在刷卡器上一刷,递给于美娟。于美娟拿着卡,不知该何去何从。李云朝低了头,没感觉到她的离开,又抬起了头,话语简洁得有些吝啬,拿药。这让于美娟的内心和大脑更加疑惑而飘忽不清,于美娟站在原地,呆愣地问了一句,大夫,你确定,我有病?

很长一段时间,于美娟都不肯跟李云朝说自己是井下设备维修工,那个暗无天日里的自己,她不想让他知道。记得第二次再去他的诊室时,李云朝盯着她的手指甲,她先是奇怪,后来恍然明白,她把那双手从桌上收回,然后背在身后。她的指甲因为常年在井下和污黑的设备打交道,指甲缝里都沾上了黑的气息,那黑黢黢地嵌在肉里,洗不掉,后来她也就不在意了,让那黑和她融为一体,习惯就好了,就无知无觉了。谁知道,这双手轻易地把她暴露了,她觉得浑身长着刺,没有保护自己,却扎疼了自己。

她端直坐着,等着他发问,那坐姿让她看起来像一个老实而听话的小学生,她从小就老实听话,不闹事,但也不招老师喜欢,老师都喜欢长相漂亮学习成绩好的学生,这些,她都没有。她在家里排行老二,上有一姐,下有一弟,姐姐在读高三,父亲出事后,母亲天天去父亲单位里找领导,后来有两个这样的版本,一说单位领导体恤她们一家孤儿寡母的不易,照顾她们其中一个孩子可以接替父亲的班。一说这个接替的名额是母亲用身体换来的。不管哪个说法,她都从别人的眼神里看出了对自己的可怜,还有鄙夷,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但也摆脱不了这种感觉,她只能把自己裹紧,一步一步走出别人的眼神,然后再一步步走进那悠长的巷道,和井下的黑做伴。其实,一开始,她并没有奢望过这个名额会落在她头上,但是那晚母亲偏就把她叫进了房间,出来时,看见姐姐在外屋摔东西,然后是嚎淘大哭。她知道,这个名额母亲不会给弟弟,因为弟弟还在上小学,根本等不及,但是,为什么没给姐姐,母亲没有说,她也不想去猜。

她如此认真的坐姿让李云朝忍不住深深地多看了一眼,她真算不上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五官有些粗,骨架也不小巧,但是眼神沉静,像一潭深默的井水,透着凉气,这在他眼里,就有了一些与众不同,他向她伸出手时,是那么自然,自然到他自己都有些吃惊。而她的心情也有些难以言说的杂乱,她知道她是谁,他又是谁,但是,身体却蠢蠢欲动,很多时候,她的身体都不是她的,她按捺不住。

就在他的诊室里,她最后一个进来,已近下午五点,叫号的护士换了衣服已经离开,走廊里的脚步声渐渐稀至于无,世界安静下来,她能听见她胸腔里捶鼓一般的声响,还有他略显粗重的鼻息声。

她听见他说,其实,你不是依赖什么,而是没有安全感。

这话如一记重锤砸在她的心口,她第一次下井,带她的老毛和她一起从明亮的世界慢慢坠落在一片漆黑中,她有些怕,安全帽上的照明灯光随着她惶然地四顾而四处逃散,远处井道里飘出一缕光线,却像垂死的人,奄奄一息。她觉得自己不是在井下的巷道里,而是在墓穴中,巷道里幽幽的凉气渐渐聚集而来,吸贴着她的皮肤,又钻进她的毛孔,她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冷颤。老毛一个人在前面走,逼仄的巷道里能听到他深闷的脚步声,走了几步,他回头,不说话,看着她,等着她,他头顶上的灯越过她的头顶,翕然地落在她的身后,而巷道的灯就正正地打在他的头上,那光像一把钝刀,把他磨劈出一半来,虚虚地贴在巷壁上。她看着眼前虚幻而不真实的两个他,一个站在地上,一个贴在墙上,都暗沉却耐心十足地等着她靠近。

于美娟有些紧张地看着眼前这个心理医生。李云朝也就是说了一句一般性的专业术语,不新鲜,放在心理病人身上保险而适用,但是于美娟偏就听进去,心也如被一根带着一些毛刺的木棍撩拔了一下。她深深吸了口气,双手又不由自主地背在身后,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那深得可以吸进人的眼神,有些冰凉,却也有些皱褶,像被风抚摸了一下,他不确定自己就是那风,可是那皱褶却生生被他捕捉到了。

放松,他说。

她犹疑了一下,还是听话地把背着的手松开。他用手指敲了一下桌面,没有提示语言,可是她却懂了,她再次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双手放在了桌上。手洗过了,早上五点就开始洗,先在水里泡,泡发泡软,再用香皂搓,搓了整整两个小时,那黑依旧顽强地不肯脱离她的肉体,她把双手举在镜前,泡白泡胀的手和嵌进肉里的黑渣,还有那凸起的指关节,怎么洗,也不可能洗掉她暗无天日里烙下的印迹。她举起手想捶破镜子,可是,忍住了,井下三年,她在黑暗中悟透了很多,什么可以,什么不能,她都能在关键时拿捏到位。她让双手离开镜前,然后很体贴地给她们抹上护手霜,一层又一层,有些油腻地化不开了,她才住手。

现在呈现给他的,是她最好状态时的一双手了,虽然跟他的不能比,他的手更像女人的手,白皙而修长,在键盘上敲击的样子,更像是在弹着高雅贵气的钢琴,这真是让她羡慕而自卑。他抬起他修长的手,那手如一只白鹭,在空中停留了片刻,然后,忽闪着他身体带出的温度,轻轻掠过她的手背,却没有在她的指尖处纠缠停留,这让她有一些逃脱似的庆幸。

她听见他说,诚实而诚恳,你的眼睛,很漂亮。

这真是让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心里有些欢喜,自己在他眼里是美丽的,哪怕只是眼睛。但也有无法形容的失落,她精心准备的,因为遮掩不住让她想破釜沉舟把她们呈现给他的,他却并不在意。她把手收回,依旧背在身后,沉静地看着他,那眼里藏着太多的事,她努力让这些事沉淀在心里,不让它们被双眼倾泄出来,但是,他是心理医生,她不确定他会不会探究,或者会探究多少。

她有些紧张,他看着她的紧张,白鹭已无声地滑向她的手臂。他说,别怕,其实在这个世上,人人都没有安全感。

白鹭顺着她的手臂向前,向左,向右……这真是让她像通了电一般,有一些酥麻,有一些眩晕,还有一些飘忽,她喜欢这种感觉,喝醉的感觉,或者微熏的感觉,她想倚靠在那里,就如在巷道中,那种酥醉的依靠真是让人安心而踏实。她知道自己就躺在他的办公桌上,小腿半吊着,有虚弱的阳光半投进诊室,另一半被半掩的窗帘遮拦住,他就在这半遮半掩中做他想做的事。他说她的眼睛漂亮,可是,自始至终,他并不看她的眼睛,那只白鹭掠抚尽她的每一寸肌肤,突然,一个无声的俯身,有微温而湿黏的物体又开始重复刚才飞掠的轨迹,那是什么?她大脑未及停顿就随即明白,舌头,他的舌头,她心里一颤,浑身的毛孔倏地紧张一缩,却很快又安然地舒张开来,血液里一如有高度的酒精在汹涌地流走,她真的喜欢这种感觉,也依赖这种感觉,那种游走,让她觉得她是生动的,或者说,是活的。

他的舌尖湿滑过她的每一寸肌肤,当然,除了手之外。她内心并不希望他亲她的手,那是她最不愿向他展示的部位。这种亲吻和抚摸,让她沉醉,让她觉出他与其他男人的不同,起码,是和老毛的不同。但是,更与人不同的还在后面,在这么悠长的程序过后,那酒精一般的东西在她身体内燃烧,炙热而猛烈,她渴望他的进入,她以为,随后的一切都应该按常理进展,就像鸟必定要归巢,蛇必定要进深穴。可是,他却直起了身,他一直穿着他整洁的白大褂,幽静地看着赤身的她,片刻,他的眼睛跳出她的身体,眼镜片在渐暗的光线下闪着清淡的光,他说,可以了。

扑啦一声,白鹭飞走了。

这真是莫名其妙,甚至,荒诞,难道他们不是在做爱?虽然他并没有进入她的身体,可是他的手和舌尖却和她身体缠绵了那么久,这算怎么回事?难道他只是在对她进行治疗?或者他认为她需要这种治疗?

她摸不着头脑,也跟不上他的思维和节奏,只恍忽觉得刚才真就是躺在了手术台上,而他用他的手和舌头给她做了一台乖戾而怪异的手术,治没治愈她不知道,但是,此刻他的手术结束了。

她草草地把自己裹进衣服里,迷茫地看着他收拾桌面,然后在水池边洗手,他甚至还递给她一块香皂,她后退了一步,说,不,不用。他也没强求,把那香皂在水龙头下冲淋一番,又放回香皂盒里。她愣怔却坚持站在他的身后,她真的想看看他是不是会仔仔细细刷一遍牙,或者认认真真地漱一次口,但是,他只是洗干净了手。这,让她心里踏实了一些。他回身,看着她,像是不经意地,说,下周三下午,我坐诊。

难道他真是只把她当成了他的病人?然后用这样荒唐的疗法诊治她?她有什么特别之处,需要他这样?或者,这仅仅只是他的癖好?

晚上,躺在床上,他手的温热和舌尖的潮湿还黏在她的身上,她的脑子很乱,但是身体却渐渐安静,身体里的血液开始如退潮的湖水般,平静而沉默,这真是奇怪。以前,只要她下井,或者从井下上来,她身体里的魔鬼就会冲突而出,她按不住它们,唯有酒精,可以麻醉它们,让它们眩晕至安静,只有它们安静了,她才能安静。现在,下午的他还顽强地在她的脑子里,她不知道该清除还是该继续留下他,但是,她的身体却需要留下他的痕迹,他用特别的方式,让今晚她的身体得以安宁,他的魔力胜于酒精的麻醉。

于美娟牢牢记住周三下午,她告诉李云朝,这些天,她坚持没有喝酒。李云朝就坐在她对面,双手交叉,眼睛定定地看着她,他考虑了一下,问,只是白天?她的心抖了一下,可是,面上平静,她不想让他看出波澜。她犹豫了片刻,说,我,怕黑。他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他站起身,慢慢走到她的身后,那只白鹭又回来了,轻缓地抚过她的后颈,她闭上眼,等它向更远更深处飞掠。但是,那只白鹭一用力,按下了她的头,她猛然感觉他在她背后躬了腰,她一惊,奋力挣脱开。虽然他们有过一次肌肤之亲,虽然这种肌肤之亲她奉献了她的全部,而他只付出了他的局部,但是他们总归是亲密无间过。她内心是渴望的,哪怕她对他的行为猜不透,可是她渴望他的慰抚,她再一次来,就是她不想遮掩,他的慰抚能让她安静,能驱走她心底的魔症,但是,她料不到他要用这种姿势。

老毛就用这种姿势,次次都用这种姿势,这种姿势简单而利索。第一次之后,以后每次开始前,她必定要喝几口,有时是小半瓶,老毛耐心地等着她,她喝了酒,把瓶盖拧上,然后把瓶子塞进工具袋,这才缓缓转过身,把手抵在巷壁,动作缓慢,甚至拖泥带水,但是老毛有足够的耐性。因为有老毛,她可以一周只下一次夜井,而这一个夜井是必须要下的,也是因为老毛。

她的酒量越来越大,有一次,她咕咚咕咚喝尽一整瓶酒,歪靠在巷壁上不肯转过身,老毛等了半晌,终于失去了耐心,伸了手去拽她,但是这一次很反常,她如一堆剔了筋骨的肉一般瘫软着不肯起来。老毛抬起脚在烂醉或装醉的她的身上踢了一脚,她眯着眼看他,一张嘴,浓烈的酒气争先恐后地从鼻孔从嘴里奔突而出。她说,我来事了。

老毛愣了一下,他这把年纪,有妻有儿,来什么事了,他再清楚不过。

很多年前,她父亲还活着时,请工友到家里吃饭,老毛也在其中,母亲在厨房张罗饭菜,她和姐姐弟弟就躲在小屋里,隔着饭菜缭绕的雾气看这些男人们推杯换盏称兄道弟。只是眨眼间,那缭绕的过往就烟消雾散,所有有关无关的人都消失了,本就不清晰的世界也变成了眼前逼仄而真实的巷道,巷道里只剩下她从未认识过的老毛和连她都觉得陌生的自己。她真的害怕,这没完没了无边无际的黑,这黑暗里立着进来的人不少,横着出去的人也不少,她想立着,老毛伸了手,让她立着,但是老毛只允许她半个身子立着。

老毛在地上吐下一口痰,这是井下男人通行的行为语言,他们觉得晦气时就这样朝地上吐一口痰。吐了一口痰的老毛没有说话,丢下她,拖着对她死心踏地的虚晃的影子朝巷道深处走去。酒气还在她的身边缭绕,这让她安心踏实,她知道可以在这迷醉的气味中睡上小半天,只有她的小半天。

压编人员的事,坐罐笼快出井时,老毛才告诉她。老毛的话简单利索,一如他的动作。老毛说,队里接到通知,要压编,咱们这一班只留一个人。老毛的话一落地,罐笼摇晃了一下也到了井口,她整个人也随着罐笼的摇晃狠狠地摇晃了一下。

这一摇一晃,她反倒有了一些清醒,再一定神,罐笼没有了,她还在诊室里。

刚才她一挣脱,李云朝已离开她几步远了,此刻,李云朝正看着她,眼镜片的光划过她的脸,有一些清冷。

她说,对不起,我……总是想起黑暗里的一些事。她把手背在身后,老老实实看着他。

他们面对着面,她看着他点了一下头,似乎是一个决定的开始,也或者是一个决定的结束。他问,黑暗里有什么?

有什么?她觉得有一把钝刀横了过来,切割着她的身体,迟缓却又痛彻,她浑身一紧,那无边无际的黑就如暗沉沉的大网向她兜头兜脸罩下来。有人拖着无声的影子离她而去,也有人拖着无声的影子逼近而来。

她说,我想喝点酒,可以吗?

他就在她的对面,微低了头看她,镜片后他的眼神晃了一下,她听见他说,当然。

她拿起手提包,准确无误抓住矿泉水的瓶口,就像是从水里拖一条濒临死亡的鱼,这个装着酒的矿泉水瓶就被她从手提包中拽出,牢牢攥在了手里。她拧开盖,有一些急迫,咕咚咚仰脖喝下一口、两口,数到第五口时,她管住了自己。

喝下五口酒的她,突然起了一些兴致,她把矿泉水瓶递给他,说,来两口?她想,他要是喝了,她倒真可以好好跟他聊一聊,只有跟同类才能敞开她的心,虽然她向他敞开过她的身体,但是,身和心不是一回事。

他又点了一下头,没有犹豫,接过她递来的矿泉水瓶,嘴对了瓶口,她看着他的喉结上下深长地滚动了两下,然后,他把瓶子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

她笑了一下,看着他放下的瓶子,开口的第一句话,我姐,上个月结婚了。这话对他来说,有些没头没脑,但是他是心理医生,他能接住,他等着她引子之后的故事。

但是,她之后的故事,却也短得只有一两句,我父亲的抚恤金,二十万,十万给了我姐,十万留给我弟。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深凉的眼睛,于是,他问,你怪你母亲?

她犹疑了一下,可是出口的话却坚定,她说,不,从不。她用这句话了结了她这一段故事。

一段长长的沉默,她抬了头看他,你怕黑吗?

他用中指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架,说,从心理上讲,每个人都惧怕黑暗,黑暗让人没有安全感。

她紧追着问,你会经常没有安全感吗?

她盯着他,他觉得自己掉在她黑潭一样的眼睛里凉了一个精透,他说,我说过,这个世上,人人都会没有安全感。

这不是她要的答案,她依旧问,那你呢?

他想了想,很诚实,说,我也不例外。末了,他加了一句,我们都一样。

不,她又把手背向了身后,就像上学时,面对老师,她既想让老师喜欢她,但更害怕自己的一举一动引起老师的反感,她只能这样老实却笨拙地背着手,除此之外,她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老师和学生,在她心里定位如此清晰且不可逾越。现在,同样的道理,她是心理病人,而他是心理医生,她知道她是谁,也知道他是谁。她说,我们不一样,你们这样的人没有安全感,是因为你们已经越过了我们这类人的需要,你们想要更多。她看了他一眼,又接着说,就好比,你有了一套大房子,可你还想要别墅,你会为这些努力,在你努力的过程中会遇上天晴天阴天白天黑,有很多不可把握不可确定的东西,这就是你害怕的所谓的黑暗和所谓的没有安全感。

她说,不一样。

她不看他,也不等他问,自顾自说下去,而我,不过就是想有一个站脚的地方,一块站脚的地方和一栋别墅又怎么能一样?

他听着她浅显的比喻,点了一下头,她想,这大概是他的习惯动作,认不认可,赞不赞同,他都会点一下头,这让他在她心里有了那么一些的与众不同。

她说的也并非全没道理,但是,有些事情,本质,都一样。这话在他心底,对她,他没有说,也不必说,他是心理医生,是给病人打开心结的,而不是向病人展示心结,而且,即使说了,她也不会明白,或者认同。

她拿起桌上的瓶子,又咕咚咚敞开喉咙痛快地喝了一气,他没有拦,看着见底的空瓶在地上翻了个身划滚到墙角。她抬了眼看他,带着一些酒精的气息,她的眼深邃而清凉,他喜欢这清凉,让人镇定。他想了想,内心也没有拦住他自己,他伸了手,在她的手和臂间划了一道,却最终落在了她的胳膊上。

白鹭飞来了。她含糊地说。

什么?他没听明白。

她很配合,又说了一遍,白鹭飞来了。她知道他会听懂的,因为白鹭真的飞来了,顺着她的胳膊向上,向下……酒精在她身体里燃烧,但是她的身体却在白鹭的抚慰下,舒然而安静。

在这安然中,她问,为什么?他没有停止动作,她说,你从没有好好摸过我的手。

白鹭停在她平坦的腹部,她听见他说,每个人都有不愿示人的地方,不必强求。

她把胳膊摊开,她的手就垂落在桌面的左右,那手指缝里还残留着日积月累的黑垢,洗不掉,不管用多少香皂,都洗不掉,那些她不愿示人的东西都深深嵌进了她的身体里,任何努力,都是徒劳。她无奈而颓然地闭上眼,眼前陡然一黑,她的手一紧,在空中乱抓一气。

她知道他立起了身,她也知道他正俯看着她。她睁开眼,盯着惨白的天花板,她说,我吓着你了?

他想了想,说,你喊了三次,老毛。

她突然觉得嗓子很干,她强咽下一口口水,可是那种燥干的感觉依旧顽强地占据着嗓子。她犹豫了一下,说,是的,老毛。她又想深深咽下一口口水,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嗓子干到空无。她说,他死了。

出了罐笼,世界在于美娟的眼里亮堂起来,她理应高兴,她喜欢明亮,但是她高兴不起来。那个幽深而暗黑的巷道,是她生存下去的支撑,是母亲用别人所不耻的方式给她换来的支撑,没了这个支撑,她连半身都无法站立。

她之前去找过那个男人,母亲曾经找过的那个男人,以前是父亲的领导,现在,是她的领导。在那个男人的办公室,她说了她的名字,但是那个男人明显茫然的表情,让她明白,她不过是千百人之一,那个男人不可能记住。男人很忙,她进来后,他连着接了两个电话,然后才想起来问,你有什么事?

什么事?那一刻,她自己都不明白来这儿到底是为什么,或者到底想干什么。她想了想,没事了。她安静地退出门,留下男人略显不解的神情。不过,他很快就会忘掉,他每天要面对形形色色的人,她只不过是千百人之一。

出了男人办公室的门,她笔直地站在单位大院一处偏僻的院墙下,这是单位的机关大院,干净而整洁,有序而森严,这里对她而言,是陌生的,虽然在员工花名册上她属于这里,但是,那仅仅是纸片上的属于,那个阴暗的井下才是她的世界。站得太久,头顶的太阳都让她站得温软而疲沓,她听到不远处电动大门缓缓地关合声,她才活动了一下身体,一阵僵麻而酸疼的感觉从脚底袭来,顺着小腿直抵膝盖、后腰。

知道疼就好,在心底深处,她对自己说。

那一晚,她没有回宿舍,一个人游走在越夜越美丽的大街上,一家家红顶棚的大排档冲着她张开血红大嘴,她看着一个个背光而暗淡的人影在嘴巴里向她招手,嘴里说着模糊不清的语言,她向前走了几步,又走了几步,立在其中一家门口,有人上前拽住她向血红大嘴里拉,她没有拒绝。这里这么明亮,即使污红,也胜过潮黑,而且,有人的气息,还有如潮水般挡不住过份的热情,多好,在这里,她有一种受用而踏实的感觉,哪怕只是分秒片刻,她喜欢这种感觉。

她一连喝尽六瓶啤酒,不过瘾,她又要了一瓶白酒,上菜小哥报了三个价位,三十、六十、一百二,她想也没想就点了一百二的,上菜小哥旋风般走开,又旋风般回来,又旋风般帮她启开了酒瓶,快速而殷勤,生怕她会反悔似的。她笑了笑,拿起杯子,不急不缓自斟自饮,心底飘然而快活。大半瓶酒下肚,她晃着杯子,抬了眼看,是的,她被吞噬在这血红大嘴里,风动着,血红大嘴也嚅动着,她在这嘴里被咀嚼,被吞咽,可是,她嘴里也有酒有菜有食,只要她主动,她也可以咀嚼,可以吞咽,只要她主动。她一仰脖子,将仅剩的那点酒全倒进嘴里,心里有了决定,利落地抬了手,说,结账。

连着一个星期,老毛下井都没有喊她。这一次,她在井口老实而有韧性地等着,四野是无尽的暗,不,远处还有几盏微弱的灯,却更衬出了这夜深不见底的黑。老毛看了她一眼,自顾自钻进罐笼里,她紧跟着也进了罐笼。罐笼徐徐下降,头顶的光离她越来越远,脚底的光却迟迟不肯到来。老毛并不看她,她也不看老毛,他们都沉默着,吊在他们头顶上的钢缆吱呀声清晰异常。进了巷道,老毛自顾自朝前走,他的影子像一只忠实的老狗一样一如既往地紧贴着他。

在老毛走出五步远时,她喊住了他。他背着身不肯回头,我也要养老婆孩子,这些年,我……帮了你不少。

看着他的背影,她感觉嘴角上扬了一下,她知道自己在笑。他抬了脚还想朝前走,她在他身后提高了嗓音,她说,再做一次吧,最后一次。略高的音量压不住语气里的恳求,她想,他听得出来。

果然,他转过身,他有些犹豫,内心一番揣度和掂量,最后,还是向她走来。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过身,把双手撑在巷壁上。他愣了一下,问,不喝两口?

她回答得干脆,不。

他贴过来,她的双手在并不平滑的壁面上磨压着,壁面上二合一庞大却杂乱的影子在晃动,她扭过头盯着那影子,她真希望他们烟消云散,无影无踪,就像从未贴合过一样,她只是她。

最终,那个混沌而庞然的影子一分为二,她听到他在她身后系腰带,腰带上的铁扣碰撞着工具袋里的板手或者钳子,发出沉闷的金属响音。她突然有了些清醒,她转过身,一把抱住他,她饱满的双乳隔着衣服贴着他的衣服,他的胸膛就裹在他的衣服里,他们有过多少次,她都记不清了,但是,她的上半身,他的上半身,却从未无间地贴合过,他之前只做他想要的抵达。她说,这样来一次吧,我们,还没有这样过。

他的手在腰间犹疑了一下,却不再坚持先前的动作,那双粗砺的带着更多黑垢的手绕过他的腹,她的腹,环贴在她的腰上。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双腿绕过来,紧紧缠在他的腿上,胳膊环过来,紧紧地缠在他的背上,她把他深深地焊在她的身体里。

正当他感觉身体内的火山即将喷发时,他听到她清晰地说,好了。他有一些迷醉,更有一些迷糊,好了?

他看到她的眼睛,那眼睛正盯着巷道顶,眼底深处闪着亮泽而寒凉的光。他心里一惊一紧,想从她身体里抽身而出,但是她把他盘绕得太紧太死,她的指甲已经深深地掐进了他的脊背,陷进了他的肉里,他动不了了。

你妈个X。他突然明白,面目骤变,破口大骂,但是话未骂完,巷道顶部粗笨而沉重的顶木就像老人嘴里松动的牙齿,松垮地掉了下来,带着地穴湿冷的黑灰,不偏不倚沉沉地向他砸来。

是的,他死了。于美娟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老毛死了,被一根掉下来的顶木砸死了,她只要用点心,就可以把这些做成一起安全事故。她盯着李云朝,看他的反应。

但是,李云朝镜片下的眼神并没有挪闪,他只是习惯性地点了一下头。

你不吃惊?于美娟说。

李云朝说,我是心理医生。

你不报警?于美娟紧追着问。

不,我说过,我是心理医生。李云朝说。

这回轮到于美娟点了点头,这一次,她从手提包里拿出装满酒的矿泉水瓶。她问,我可以喝口吗?

当然。李云朝说。

我喝酒,你没说过不。

我说过,你并不依赖什么,想喝就喝吧。李云朝看着她拧开瓶盖,举着瓶子,让瓶子迎着下午还算强烈的阳光。

你知道吗,他死了,我一个人在巷道里走,白天一个人,晚上一个人,我能听见自己走路的回声,在巷道里轻一声闷一声的响,以前,我害怕黑,现在,我害怕一个人。于美娟仰了头,把瓶子送到嘴边,瓶子里的酒咕咚咕咚响着向她的喉咙里畅快地奔流。她喝尽小半瓶,然后把瓶子递到他的面前,黑沉的眼睛看着他,说,来吧。

他的手伸过来,却越过她手中的瓶子,直抵她衬衣,她的身体,她闭上眼睛,有些迷醉,白鹭,来吧。

那温湿的白鹭停在了水草丰茂处,这一次,不能让他再飞走了,她想让他停留,她想让他在她身体里长久地停留。她伸过手,隔着他干净的白大褂,可是,他却一惊,又是一声虚无却真切的扑啦声,白鹭不见了。

她仰头看天,天被天花板挡住了,没有天,只有一片熟悉的惨白,她知道,他在她半米开外,她只要伸出脚就可以够着他,但是,她更清楚,有些距离,看似尺咫,却是天与地的距离,她永远也不可能抵达和逾越。

但是,她不甘,问,为什么?

他背转了身,站在半边窗帘遮挡下的阴暗处,我说过,每个人都有不愿示人的地方,不必强求。他知道,她在他身后穿衣服,麻利却沉默。

他不肯回头,他不看她,也不想让她看见他的脸,但是,他真的有话要对她说,之前,她不会懂,现在,她或许能明白。他说,其实,本质上,我和你都一样。

他听到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却再无他话,他等了好一会儿,身后却传来哭泣声,他有些愕然,身体动了一下,却听见她说,不,我只想……这样,哭一会儿。

他等着她,好久,她停止了哭泣,随后一声清脆的声响,他知道,那是她转动门把手的声音。她站在门口,他听见她说,我能不能请求你一件事。

他背对着她点了下头,他知道她看见了。果然,她继续说,我有个……熟人,肺癌,住在你们肿瘤科312病室2号床,你,能不能替我买束花去看看他?

他有些不解,她为什么自己不去看望呢?但是,他想了想,依旧点了一下头。他听见门轻轻地扣合声,她悠长的声音也随之传来,再见了,李医生。

他知道不会再见,有些人说再见,潜台词却是自此再不相见,他和她都懂。

但是,她拜托的事他一定会完成,他是医生,这对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他在医院外那家最大的花店买了一束康乃馨,花代表平安康健,但是,他是医生,他知道,病人到了这一步,所有的言行都只能是美好却无谓的祝愿。

312病室,他捧着花进去,找到2号病床,一个枯瘦且脸色暗青的男人躺在床上,医院里典型的暗白的薄被散乱地搭盖在这个男人的身上,让男人看起来就像是被埋进了一堆惨白的废墟里。男人的眼睛微闭着,他辨不清男人是醒还是睡着,而旁边一个椅子空着,大概陪护的人出去了。

他有些尴尬地站着,不知道该不该叫醒这个男人,只是做医生习惯性的动作,让他低头看了一眼床头上贴着的病人信息卡,这一看,人就有些惊异,可是不敢确定,将手里的花挪开,腾出更开阔一些的视线,再看一遍,他既确信,却又不确定,在矛盾和疑惑中,他脱口喊了一声——老毛?

责任编辑/文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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