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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塔拉的云

时间:2024-05-04

王东江

一年四季,有三分之二的时光,都拉塔是在晴天朗日中度过的。头顶一汪蓝瓦瓦的天,蓝得让人生疑,像人为的涂刷,太浓了,几乎要滴下汁来。这样的天空,蓝是一种霸权,容不得其他颜色,薄纱般几缕淡淡的云,也被赶到天外。除了朝霞晚霞,说实话,大多时候,在都拉塔看云,也是一种奢侈。偶来都拉塔游玩或小住几天的人,时常仰起酸胀的脖颈,呆愣愣在天上找云。难道,这里的天空不会生云?没有云的天还叫天嘛?!

天是云家乡。外来人不知道,都拉塔天蓝少云,除了戈壁滩的气候特征外,这里几乎没有污染。方圆几十公里无工业,冒烟的,除了近郊农家升起的炊烟,再就是男人嘴里的香烟。远望都拉塔,低的草坪,稍高的灌木,再高的喬木,密密匝匝,织成一道绿色帷帐,将城、城里人结结实实围起来,挣不掉、摆不脱。城外,是兵团连队的万亩农田:高秆的玉米,矮棵的甜菜,不高不矮的棉花,向城内源源不断地输送生命之氧。在货场打工的陈先生自豪地对来自内地某钢城的货车司机说,都拉塔每一口空气里都透着蜜与奶的味道。这句话说得司机师傅汗颜,不自主想起了家乡的粉尘、黑烟、雾霾,抬头看看天,深吸一口气,慨叹道:真是金不换的地方,要不是工作需要,真想把家搬到这儿。

一年之内,三分之一的时光,都拉塔的天空被各色各样的云装饰、点缀,丰富、满足各式各样的眼球、思想和心灵。

在都拉塔看云不同于别处。这是伊犁河谷最西端的一座边境新城,从头到脚活力迸发,一副蓬勃之气。南干大渠宛若一根蜿蜒的脐带,日夜不停给她提供新鲜血液。科古尔琴山和乌孙山又如两只巨大的手掌,将她小心翼翼捧在手心,呵护着、疼爱着,视为掌中之珠。鉴于这些特质,从都拉塔上空游荡的云,它的籍贯的确不好鉴定,说不上来自山区、大漠,还是绿洲。更有趣的,一片云恰好停在边境线上,一半国内,一半国外,身份就有了悬疑,叫它“国民”好呢,还是叫它“外宾”好。反正,挺费心思的。

都拉塔的春天绝少有雨,即使有,也吝啬得像乡下老太调菜搁香油。哪年的春雨能下个地皮湿,算是老天爷开面了。雨少,云就少,丽日和蓝天是天空的一对主角。也有客串的一两朵云出来跑跑龙套,活跃一下气氛,由于表演蹩脚,得不到赏识,一副抑郁寡欢的窘样。我相机里存有这么一张滑稽的照片,偌大一片天空,一朵浅灰的云似无还有,陪衬其中,比例极不协调,显得那么孤独、无助,流浪猫般,让人心生可怜。都拉塔人不甘于让天空如此寂寥,地上便多了一群放风筝的人,孩童居多,每人手里一根线,迎着风狂跑,猛一撒手,嗬,天空倏然生出五颜六色的云:蜈蚣云、蝴蝶云、蜻蜓云……在文化活动中心广场,我遇到一位小女孩,她说她叫彩云,家就在对面的兵团连队,风筝是退休的爷爷糊制的,造型很别致,是一支硕大的熟透的麦穗,在几百米高空,闪烁富丽堂皇的光芒。彩云抓紧手中线,稚嫩的脸蛋漾着两朵彤云,边跑边喊:“看!我有一朵金黄的云。”

进入盛夏,随着雨水的侵袭,都拉塔的云多起来厚起来。乌孙山和科古尔琴山烟岚雾霭、云兴霞蔚,雪峰之上,大片大片浓黑的云翻滚、激荡,在闪电的鞭笞下,从南北两端向都拉塔急行军。先头部队会师时,黑压压的云踊跃着、狂欢着,搅得天昏地暗。风一来,云团敞开外衣,抖落藏匿的雨点,哗哗哗,都拉塔的楼房、树木、街道全浸在雨帘中。雨线像金缕,雨点像玉珠。也有那样的时刻,大片大片的云互相裹挟纠缠,乱乱哄哄,分不清个数,在都拉塔上空翻卷,似乎包藏着一场罕世的狂风暴雨。人们惶恐地躲进家门、店铺,心焦地等待。一阵风不请自来,挥舞棍棒,左突右冲,不消片刻,阴云四散奔逃,天空湛蓝,阳光普照,世间安然无恙,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人们才恍然大悟,这不过是云和人开了一个大玩笑而已。夏天的云还有一个特点,聚得迅速,走得匆忙,变得蹊跷。一块云,一会像苍狗,转眼像马驹;一会白得像棉,倏忽黑得像墨;一会山峦起伏,瞬间海浪汹涌。人的想象追不上云变幻的速度,人的智力也抵不上云的诡谲。

秋来天高云淡,都拉塔的云仿佛洞悉了世事,变得对人间不屑一顾,化整为零,南一块、北一缕,在万米高空,懒懒散散游荡,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又有这么一说:秋天的云,少女的心。最让人捉摸不透的,庄稼晾晒时节,正需青天白日,云故意捣乱,它们在兵团连队的晒场上集结,酝酿一场坏事。西风一鼓捣,立马秋雨连绵,给农工们平添了不少愁绪和麻烦。好在都拉塔的云并没有冥顽不化,心底存有怜悯,只三五天光景,云解散了。阳光在湿漉漉的庄稼上一遍遍爱抚,替云收拾残局。连队人是宽容的,他们知道“天有不测风云”,他们把过错归咎于天,对云并没有积怨太深。

“雪压冬云白絮飞”。冬天的云也怕冷,它们挤作一块,抱成一团,相互取暖。所以,我们经常看到,都拉塔的天空,集聚着大堆大堆浓厚的云,太阳穿过时,也不避让,只从缝隙里流放几缕阳光,使饱经沧桑的马路一阵黑一阵白,像京戏里的铜锤花脸。阴云密布,用在大雪纷飞前的一刻再贴切不过。这时,整个天空是一块厚重的灰布,低垂得仿佛要掉下来,电杆、塔吊、树杈做好了伸手去接的准备。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来,云变得扑朔迷离,猜不透它的大包裹里贮存了多少雪,要填平哪条沟或要压垮哪道岭。那点存货抖干净了,雪也停了,云赶紧把黑包袱卷起来,放太阳一条生路,还蓝天一片清白,躲到山的背面,看人间铁锨扫帚的一阵忙活。在都拉塔的清洁工里,有一个叫巧云的,走起路来像一缕云样轻快,干起活来像一阵风样勤快。她铁锨到处,雪地上就出现一块黑云,她的扫帚到处,雪地上就出现一片黑云,她和她的姐妹们一起,把云的事做到地上来了。

来都拉塔十年,看都拉塔的云也有十年。我发现,偌大一个天空,没有任何两朵云是完全相同的。云不断变换着形状、姿势、方位,努力使自己标新立异。这种不拘一格、致力创新的精神,不正是当代都拉塔人的真实写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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