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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春天走过

时间:2024-05-04

冉令香

落英纷乱如血,擦着纤纤指尖坠落。远山耸峙,静默无语。地面几抹鹅黄绿,如哀怨伤感的脸。

刚刚开启微信,这幅凄凉的葬花图就跃进了通讯录。细看,竟是云设置的微信头像。春残花落,韶华易逝,多像她不堪一击的生命?!一股凛凛的寒猛然袭上后背,压抑重重围拢而来,令人窒息。

云在医院已被各种药水浸泡了一年多了!每次听到电话那端她游丝般的低语,大脑总有被勒紧的胀疼。向来不善言辞的我,搜肠刮肚地捞出些话语安慰她。我力不从心的劝慰不知可否触动她饱受煎熬的心。

曾以为,那些病魔离我们很远。上世纪八十年代,那个风靡全国的日本爱情故事——《血疑》、那个罹患血癌的美丽纯真的幸子,曾赚取过我们多少同情的泪眼。而今,相同的病魔轮番侵吞我们周围的亲朋好友时,我们的眼泪却难以抚慰心底的伤痛。我们曾无奈地调侃,说自己泪点低,被煽情泡沫剧轻易打动而泪奔。当现实一点点撕破周围的帷幕,伤痛闪电般击穿你的想象空间,逼迫你直面惨淡的人生时,没有躲避和犹疑,你的大脑被紧箍咒勒痛,眼睛被残酷的现状灼痛。

去年秋天的那个上午,云患病的消息突然传来,如当头棒喝,震惊了周围庸碌麻木、疲于奔波的人们。全班同学相约,陆续到医院探望。

一张小床刚好容纳下瘦弱的云,周遭是透明隔离体,她的饮食起居都被“囚禁”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进行。一身肥大的病号服,一把瘦弱的病骨,一顶碎花软布帽,一张苍白消瘦的脸,云无助的低语震颤着我们的心。我们的目光躲避着她头顶的碎花布软帽,里面所遮盖的真相才是锥心的疼。云泪眼婆娑地辨认着那几张毕业二十余年从未相见的面孔,求学期间的快乐场面小心翼翼地穿插进来,试图打破令人窒息的压抑氛围。

身材高大的莉强颜欢笑,逗云开心,说三年师范生活,云睡在上鋪天天把床摇得像摇篮。“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要“秋后算账”。玲“趁火打劫”,说云下午上课总爱打盹儿,怕被老师发现,她常捅捅云的胳膊肘来提醒……不知哪一句戳破了云的泪腺,她长长的凤眼一闪,那些晶莹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滚了满脸。

2014年9月22日,云从走进医院大门,到再次接到医生电话,短短的一个小时,医院的一纸判决,为她的生命画上了苍凉的惊叹号!她的天空塌陷了,她一步跌入黑暗的冰窟。跟随云的喃喃自语,我们捕捉着那个曾经让人惊惧的时刻。

她的腿部只不过出现了紫斑,她以为皮肤过敏,上完一节课后才去学校附近的医院抽血化验。她怕耽误另一节课,没等化验结果出来,又匆匆赶回了学校。她的课还没上完,医生连续四通电话催促她立刻住院治疗 。她不相信这家医院的检查结果,又转到市中心医院抽血化验。这一检查,就再也没有离开医院的资格——她患了急性白血病!她的血小板数量极低,万一摔倒,凭她自己的凝血功能根本不能痊愈。

这个晴天霹雳彻底将她打蒙。白天,她像木偶一样呆坐着,不知何时泪水滚满衣襟;夜晚,她酸疼的眼盯着黑洞洞的天花板,泪水一遍遍浸透枕头:“为什么苍天如此不公?为什么偏偏是我?”她绝望的泪水如何能穿透浓黑的夜?儿子要带女朋友回家,她为此精心装修的房子刚刚完工……

云不甘!实在不甘!

求学期间,云那双俊俏的丹凤眼承载了太多美好的憧憬。那年春天,时兴艺术化妆照。云兴冲冲地约了我和玲到照相馆体验艺术照的魅力。坐在那些精美的道具和幕布前,一条彩色披肩把托腮沉思的云裹进五彩迷离的梦境;那顶宽大的牛仔帽,驭马驰骋中的瞬间回望,又把她演绎进辽远的雪山草原…… 那个春天把云最美好的梦想镶嵌进了记忆的画框,而无情的现实却一次次把她的梦撞得粉碎。

刚毕业那年,云在偏僻的村小学上班,她不得不蜷缩在宿舍,孤独地面对一个个漆黑的夜晚。沉寂的秋夜,浓霜匍匐而下,山风骤起,树枝“啪嗒啪嗒”敲打着窗玻璃。一两声猫头鹰的惨叫掠过,阴森凄凉,令人毛骨悚然。那晚,劳累了一天,她把自己抛到床上迷迷糊糊睡去。突然一股旋风闯进来,一个黑影猛扑过来,一手紧捂住她的嘴,另一手掳走了她左腕上的新手表。热血上涌,胆气冲天,云的胳膊肘冲着那人的眼睛猛捣过去,她趁机掀开盗贼,哭喊着冲进了浓黑的夜。她声嘶力竭的呼救震颤着沉寂的夜,慌不择路的狂奔却难以驱除内心的恐惧。

朝去夕归,穿梭往来。婚后,几经周折,她终于调进泰城某厂子弟小学,结束了牛郎织女的分居生活。踌躇满志的云很想在教育界干出点名堂,她积极探索教改,很快形成了自己的教学风格。当荣誉裹挟着羡慕的光环绕在头顶时,厂子破产的风潮突然把她打回生活原型,一夜之间她又落魄下岗。千禧年吉祥幸福的钟声在全球敲响了,她们的子弟小学却中风瘫痪,猝然停摆:学校停办,学生转学,部分老师被内部消化分配到工厂各车间。她不死心,孤独地守着空荡荡的学校,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痴等。她不相信,一个经营几十年的学校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烟消云散。“也许我的学生会突然冒冒失失跑到门口,擦着冻青的鼻涕喊‘报告;也许有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突然推开门向我宣布学校的新举措。但四周没有人声,连麻雀的叽喳声都听不到。那种空洞漫长的死寂让人恐慌。”云怀抱希望,在那所空旷的校园里痴等。深秋,落叶拍打窗玻璃的声音,让她惊悸;寒冬,雪花光顾院子的空寂,让她心灰意冷。没有人来,她赖以生存的学校解散了。

除了学校,她根本没有考虑其他的生存之地,教书似乎成了她生存的唯一本能。又一个春天来了,她再也等不下去了,一个人骑着车子从一条马路转到另一条马路:龙潭路、青年路、虎山路、迎春路、东岳大街、岱宗大街……每到一处学校门口,眼泪都情不自禁溢出。她不敢停下车子,扭头紧蹬几步逃离。哪里才是停靠的栖息地?难道这就是最后的结局?一个月,又一个月,时间像卡在轮轴间生锈的铁链,“嘎嘎吱吱”绞痛。又是夏天了,她走进了一家私立学校。简历、试讲、面试,不到一个月的应聘环节,她一步步走下来,内心却承受了教学十余年来从没承受过的东西:那些审视、猜疑的目光,那种与金钱直接碰撞得火星四溅的考查制度,以及试用期勉强能填饱肚子的工资……当她闭眼挥笔签完合同时,竟然攥出满手汗。从此,她流浪的心终于有了停靠的基地。

尽管是一所很小的私立学校,但她一站上讲台,看着一张张天真可爱的脸,自信和勇气又回到身上。课堂是她自由挥发激情的舞台,办公室是她投入备料的“车间”。很快,优异的教学成绩证明了她不凡的工作实力,她先被任命为教务科长,后又担任学校的业务校长。除了平日的教学工作,她还要安排学校的教学业务,组织教师开展教研活动,把她每一天都塞得满满当当。寒暑假,她跑遍全省各地宣传招生,跟着校车接送孩子。她满足地享受着那些充实劳累的日子,一年年光阴荏苒,她的生活全部浓缩进了三尺讲台。甚至病魔侵入机体,残酷地剥夺了她站在讲台的权利时,她还惦记着那节没上的课。她没来得及和孩子们告别,也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自己埋头工作十余年的学校,就被囚禁入病房,开始了痛苦而漫长的求医治病之路。

这是一场惨痛的马拉松式的生死之战。化疗不到一个月,云的头发就像经霜的枯草一样掉光了,一个假发套仓促之间安抚着她的自尊。当我们再次走进病房看望时,透明隔离体内,她瘦弱的身子深陷入病床,那张苍白的脸如一片安静的树叶,不堪一缕微风掀动。连续五个月、五个疗程的化疗,头发脱落,高烧不退,失眠,呕吐,便秘……各种痛苦接踵而至。她体内流动的血液被药液几经淘洗,她的思维也被药液浸泡得发涨、凝滞。

我们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病房时,路边法桐树的叶子被冷风吹落了一地。每一脚踩上去,都是“窸窸窣窣”撕扯的痛。我无法想象,云如何痛苦地看着头发一缕缕脱落,又如何一圈圈缠挽起无声滑落的泪水,放在某个角落。我们原打算再次来医院探望,不曾想,那竟是我们一次长时间的告别。

今年春天云转到北京进行骨髓移植了。一次次电话、短信联系,计算着她的归期,最后得到的却是一次次的病情恶化,回期遥遥无期。

无法想象,她27天入住无菌仓所承受的巨大折磨:每天24小时不间断输液,还要口服大量药物。许多病号承受不住痛苦,偷偷将药扔掉了,云却逼着自己和着泪水吞进了胃里。

北京骨髓库迟迟没有找到合适的配型,她的儿子毅然为她捐献了骨髓。移植手术非常顺利,只要度过排异期就能出院回家养病了。连医生也没有料到,她几乎尝试遍了术后排異期的各种病症的折磨。术后两周,她发生了严重的肠道排异,腹泻、便血,每天二十多次跑厕所。肠道内膜完全脱落,只能完全禁食,每天仅靠24小时的输液维持生命。连续两个多月的禁食禁水,每天十几次的便水便血,云的体重从入院时的九十多斤直降到六十多斤。最严重的时候,医生下达了病危通知书。经过医院多方努力,肠道排异终于有所好转,膀胱炎、肺部感染等各种病毒感染却陆续找上门来……云的病情变得越来越复杂,治疗难度也越来越大,云成了医院病友中住院时间最长的一个。

断断续续的信息涌进手机,一点点翻看着,泪水一次次模糊了我的双眼。那首《感谢你》的旋律又伴着血泪在耳畔流淌:“我是一片即将飘零的枯叶,但我并不孤单,并不失意,面对着日夜依附的大树,我放声歌唱。生命原本就是美丽的,何必在意是否短暂。”入院一年了,云孱弱的身体被各种病痛轮番侵蚀,每一次病痛袭来,对于体质极度虚弱的云来说,都是一次生死较量。她的自信和毅力时刻经受着死神的新一轮考验。她体内贫瘠的血和死神做着决绝的斗争。

命运的无常、人生的短暂、生命的脆弱,生死存亡的悲剧轮番在人们周围演绎,一次次警示忙碌的人们。美丽的幸子是不幸的,她满含对爱情的执着、对未来的向往,过早地凋谢了。幸子又是幸福的,她得到的父母挚爱、爱人最真挚无私的爱,是任何金钱和物质都不能替代的。美丽的云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自从她患病住院,丈夫抛弃了工作不离不弃,悉心照料。尽管背负了十几万元的债务,他毅然卖掉了唯一的房子,转到北京为云进行骨髓移植。

“我失去了健康,却收获了爱”,翻开云的微信,她又在喃喃自语:“病魔的折磨、曾经的绝望、曾经对命运不公的抱怨……都过去了。现在,我的心里只有感激”,“我从没像现在这样体会到亲朋好友、同学之情的温暖。还有我那些可爱的学生和他们的家长。现在,我每天早晨看着窗外初升的朝阳,看着蔚蓝的天空飘过的云朵,看着病床周围家人熟悉的面孔……甚至想象自己再次走上讲台,面对那些纯净可爱的眼神,听一声声‘老师的呼喊,领着孩子们朗读,和孩子们一起做游戏……只是可惜,不知那天是不是我最后一次站在讲台上,或许我应该准备得更充分,讲得更精彩”,“不知道我的生命之路还能延续多久,但只要能再次走上讲台,给学生们讲述生命的意义、人生的感悟……”,“再美丽的春天都会凋谢,人不仅仅是为自己活着,哪怕是多活一天……无论如何,我已从春天走过”。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终于读懂了她的心语。她设置的微信头像 “从春天走过”正是她久经磨砺的人生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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