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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野樱桃树

时间:2024-05-04

邓贵环

我记事时起,那棵野樱桃树就长在那里,不知已经站立了多少年。认识它的时候,我六七岁,而它,已经有吃饭的大搪瓷碗那么粗了。

它生长在我家出门进山砍柴和放牛放羊的必经之路边,有一条小溪从它的脚下哗哗流过。每年刚有一点春的气息,寒意还没有完全褪去,野樱桃树就早早地开了花,满树繁华珠光宝气,看上去像一片绯红的轻云。繁花落去,就有星星点点的青绿果子出现在长长的柄上。果子小而羞怯,像初生的猫一般惊魂未定地立在枝头打着颤。果实结得太多了,枝头被压得几乎要贴到水面去。因为生得偏僻,也因为庄户人家没有闲情去看风花雪月,所以即使是这般繁花绽放和硕果压枝的盛景,都少有人驻足观赏。

吃过野樱桃的人都知道,那果子红得再诱人,吃起来都会有一股苦味。果肉又薄,吃多了会泛酸,所以大人们不爱吃,也不让小孩子多吃。在我家里,数我哥嘴馋,但馋嘴的哥哥也不爱吃那树上结的樱桃,吵着要吃肉厚味甜的家樱桃,爷爷就给他嫁接了一棵樱桃树。嫁接的樱桃树长得快,没几年就开花结果了。自家有了美味的樱桃,我们就更少光顾那棵野樱桃树和品尝那树上结的野樱桃了。

我们家兄妹四个人中,哥哥从小就调皮,读书不太用功,读到高中没毕业就硬是不去了,父母也不强求,随他去村里当了民兵。两个姐姐因为家境不好也早早地回家务农了。记得我七八岁的时候,还没正式上学。没上学的我,每天早早地就跟着姐姐们去她们读书的学校,打发我一天天的寂寞时光。她们进教室上课,哇啦哇啦地大声读课文,我就隔着窗户在外面跟着哇啦哇啦地大声朗读;她们算老师讲的数学题,我也在外面算数学题;她们咿咿呀呀学唱歌,我也咿咿呀呀学唱歌。老师时不时地出题测验,或者检验唱歌效果,结果教室里的学生不会,外面的我全会了。老师就在村里召开大会的时候找到我爷爷说我不是笨孩子,要他们早点把我送进学校去读书。后来我曾惊骇地想,难道家里的大人就没打算送我去上学吗?我都那么大了!有一回问了爷爷,爷爷说,别看你那时候岁数已经有七八岁了,可你个子小,又瘦弱。想等你再大一岁了开始读书,把小学念完回家种地干活也就差不多了。后来,我成绩不错,并没有读完小学就回家种地干活。加上那时候上学也不花多少钱,家里的境况并没有因为我的上学而变得更加糟糕,大人们也就没有干涉我,任由我去读。

其实不光是我,也不光是我家,那个时候的乡下,对于用一辈子的光阴在土里刨食的农民来说,考虑家里孩子读书求学的问题,过于奢侈。大人们想得更多的,是想什么办法填饱一家人的肚子。所以他们几乎从来不过问自家孩子的学习,也不知道上学读书对一个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也只有每年开学要交学费的时候,家里读书的孩子们才会正式地跟家长谈到读书的话题。我也是那个时候,才会去找我爷爷或者爸妈要一两元钱交学费,每个星期,再去要一点钱,作生活费。这些作生活费的钱家里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没有的时候我们就多带点咸菜豆豉当下饭菜,一个星期不花一分钱。而每当看到自己和其他同学吃饭时饭里没有新鲜蔬菜的时候,想到没有人在意我们考试考得好不好的时候,感觉我们这群孩子就像长在溪边的那棵野樱桃树,春天到了开花,花谢了结果,果子成熟被水冲走或者被鸟衔走,然后落叶。第二年再开花再结果,重复着上一年的故事。没有人给花朵一个微笑,没有人给果实一声喝彩,也没有人对于果实的凋零感到惋惜。它的生活冷寂落寞且年年如是,周而复始。

因为哥哥和两个姐姐都回家了,家里已不缺我一个人手做家务或者下地干活,我做什么,大家也都不管我。这种放任自流之于我,却是好事。每次打猪草,我都带着一本在外面工作的姨送给我的书,想看的时候甚至还背着背篓,站在那里一看就是半天。天黑了才想起背篓还是空空的,于是慌忙扯上几把青草树叶披着夜色回家。有时候妈妈让我去放牛,我手里牵着牛鼻绳儿,看书着迷了,不知什么时候鼻绳儿从手里溜走了,牛儿跑得无影无踪我竟然浑然不觉。但只要它不去偷吃别人家的庄稼,没有人找上门来“问罪告状”,也就没有人在意和追究我的过错。

后来我出门读书去了,据说读完就可以吃“皇粮”了,我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喜不自禁,逢人就说他们家的幺女儿出息了,不必再像他们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过一辈子,也可以和村里的那几位教书先生一样靠拿粉笔教学生就有饭吃了。说这些话的时候,幸福的笑容便洋溢在他们因经年劳累而叠生出来的一道道皱纹里。可惜我的奶奶没等到我读完书吃到“皇粮”的那一天,没有享受到这个“吃皇粮”的孙女带给她的哪怕一天的幸福生活。爸爸不知道听谁说在报刊杂志里不时可以看到我的文章,更是高兴得不得了。当年的小伙伴也不断地传回好消息来,阿大开了自己的公司,阿二当上了某大学的副教授,阿三评上了最美售货员,阿四做月嫂也月入五六千并且在大城市站稳了脚跟。当年如那棵野樱桃树一般的孩子们正在努力开出艳丽自己也悦目他人的花朵,结出嘉奖自己也生动季节的果实,竭力活成了一道自己的风景。

又一个早春,我回老家,特意去看那棵野樱桃树。我一抬头看到了那株长在溪边的野樱桃树,它又开满了一树繁花,望去像一片绯红的轻云。我的担心一下子放下了,或许它已经知道,我此番来,就是要告诉它,即使长在僻远的乡野,即使生活寂寞冷清,也仍然要活出一棵櫻桃树的样子,活出自己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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