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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掠过村庄

时间:2024-05-04

张强

此时风声已息,老树的虬枝渐渐平复了内心的躁动。那些未落的黄叶絮絮低语着,扫除身体里落定的尘埃。一枚干瘪的老柿子终于扶正了自己钟摆一样的身躯,趁现在残阳未灭、余烬未消,它还想被暖暖地抚摸一会儿。只是它的想法很快破灭了,一只乌鸦飞过来,身子压得很低,一片阴影遮住了它心里最明亮的部分,这只乌鸦的后面,紧紧跟着另一只乌鸦,它们扇起的气流让树梢晃动了一下,那枚老柿子也晃动一下,瞬间沉没进乌鸦张开的无底的大网里。它说不清有多少只乌鸦掠过它的头顶,只知道它再次回过神来,夕阳已咣当一声落入村西的枯井里,四周一片黑暗。

看到这群乌鸦的还有一群从村外回归的羊,它们踏进村庄的一刹那,感觉一阵阴冷的风袭来。抬头张望时,乌鸦们急速掠过村庄上空,像一块块黑色的破布在暗淡的天幕上抹过,划出一条条粗壮的黑线。而老树腋下的残阳薄得像纸片一样,乌鸦已擦掉了它金属的光泽。这群羊沉浸在这苍凉而雄浑的意境中,不觉停下了脚步。乌鸦没有在村庄上空盘旋,也没有落在那棵树冠庞大的苦楝树上,它们径自朝南飞了,飞过麦田,一片小黑点消失在浓稠的暮色中。

村庄里现在安静得厉害,怕黑的羊卧在圈里不敢弄出一丁点儿响动,牛反刍完了最后一口落寞,那只流浪的狗吱嘎挤进门,把一束昏黄的光泼出了门外,我没有听到乌鸦在巢里翻身的声音、吵闹的声音、扑棱棱拍动翅膀的声音。这一夜,我的梦里也出奇的安静,没有一只乌鸦的哀啼坠落枕边溅起湿漉漉的星光。

村庄的乌鸦都哪儿去了,我问自己。

杨树林里几个空巢像空洞无神的眼睛,打量着老去的村庄、衰败的岁月;又像一个个黑陶大碗,端着落寞的时光,端着冬天的荒凉。我怀疑昨天那些乌鸦就是村庄的,它们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牢牢网住,牵到了远方。而事实是,那些巢已经破败不堪,显然它们已废弃很久。

我想到了那些炊烟茂盛的日子。清晨铁桶碰到井沿铛的一声,或者嘭一声掉进水中,这样的响声总会吸引那只槐树上的乌鸦,它好奇地打量着汲水的女子,盯着她身后的长辫子左看右看,而后嘎一声发出哑叫,像是打招呼,又像是情不自禁地赞美。汲水的女子抬头看到它披着一角夜色、乌黑的眼珠里藏满了挑逗,向它羞涩地一挥手,去,大鸟,去,老丑。那只飞走的大鸟就在村庄上空盘旋,一只吸引来两只,两只吸引来四只,直到汲水的女子穿过那片桃林,把一串落花远远地抛在身后;直到水缸已经装满,漾起一圈圈初春碧绿圆润的波纹。

无论什么样的清晨,结霜的、下雪的、有雾的、晴明的,你都能看到乌鸦在树枝上蹦跳的身影;也无论什么季节,它们的嗓音都是略带沙哑的,但又嘎嘎嘎那么响亮,像敲一面破锣。

而这样的声音在夜晚却略显沉闷而浑厚。雪片越来越大了,大到“燕山雪花大如席”也未可知了,到处都是扑簌簌的声音,犹如一群猫在院子里来回奔跑。这时候,一只乌鸦猛然嘎的一声,在这荒凉而单调的意境里楔进一根锥子。而后是另一只巢里的乌鸦翻身嘎的一声,而后村庄的槐树上、榆树上、杨树上,四面八方都传来嘎嘎的叫声,还夹杂着拍动翅膀的声音、枯枝折断的声音、雪啪嗒落在地上的声音……这时的鸦啼往往更雄浑有力,在静谧里传出很远很远,激起的回声竟响彻一个夜晚。

这样的场景也是很常见的。比如农夫赶一头牛犁地,黄色的波浪翻滚着,泥土馨香的气息氤氲着。农夫的身后,几只乌鸦起起落落,或追逐嬉戏,或争抢一条新翻出的地豆虫。抢到虫子的张开大嘴扬起脖子迅速吞下,满足地拍拍翅膀飞走了。没抢到的用爪子刨着土,仔细地搜寻着,连一粒草籽也不放过。再如麦田里浪潮涌动,拍打村庄的船舷,发出唰唰的声响,麻雀贴着波浪低飞,蝴蝶像溅起的水花到处迸溅。一个稻草人头戴一顶破斗笠,支开的胳膊上落着一只乌鸦。这只乌鸦安详沉静,丝毫不为汹涌的波浪所动,丝毫不为微醺的风所动,它心中装满天地的广阔,装着风雷闪电、雾霭流云。它在和天地用心交流,和稻草人用眼神的默契交流。

这些都是记忆中的情景,现在的事实是,村庄已很难见到乌鸦的身影了。曾经安静祥和的村庄已被炮声和打石机的轰鸣搅扰得神经错乱,曾经炊烟葱茏的村庄已褪去往昔光鲜的外衣,破败不堪。我看到那些废弃的老屋爬满了瓜藤,一把锁紧紧锁住曾经烟火缭绕的岁月;我看到歪歪扭扭的小巷里,荒草丛生,月光的镰刀收割绵亘的落寞;我看到留守老人孤独的身影,被残阳拉得很长很长……那些南下或北上的打工的人,在迈进城市的一瞬间,就迷失在楼群高耸的浮华里,就沉醉在城市飘荡的霓虹里。他们用握过农具的手,把深扎进村庄的根义无反顾地拔起,而后浮萍一样风雨中飘摇在这座城和那座城。这些人是村庄的土著,他们抛弃了村庄。乌鸦也是村庄的土著,它们也抛弃了村庄吗?

村庄的乌鸦都哪儿去了,我还在问这个问题。

在一个小区的垃圾堆旁,我看到两只乌鸦啄食着发馊的残羹,它们津津有味地吃着,那么满足,那么自在,那么幸福。它们的巢就建在高高的信号塔上,从这里能看到五星大饭店的霓虹,能听到KTV跑调的唱腔,而车流就在它的房屋下面穿过,升腾起一阵烟雾和尘埃。这两只乌鸦无论如何极目远眺,都不能看到树林和花丛,雾霾已悄悄起身,弥漫了整个城市的上空。所以每当夜幕降临,乌鸦径自飞回巢里,它们不会在巢的上方一圈圈盘旋嘎嘎嘎沙哑地叫着,或许它们知道,多么有力的飞翔,都不能把城市的夜空抹黑。

从这两只城市化的乌鸦身上,我已经看不到泥土的光泽,看不到庄稼的成色,看不到天空的广阔和春天的多姿多彩。它们浸泡在铜臭和欲望的雾霾里,浸泡在钢筋混凝土的冷漠里,俨然退化为两只黑色的风筝。

那群掠过村庄的乌鸦,究竟飞到了哪里?这些懂得反哺的重情重义的鸟,真的会背弃村庄吗?我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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