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陈峰
那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当我踏入祠堂,祠堂亮如白昼,四根细脚伶仃的长矮凳围着一张方方正正的八仙桌,一只只饭碗安静地覆在桌上。碗是白壳碗,粗砺中透着精细,碗底刻着某户人家的姓或名,每只碗上搁着一双筷。筷与筷之间首尾相连,像兄弟情深,又像恋人呢喃。每只饭碗旁配一只碟,碟上放一只刚好一口喝掉的恰到好处的白瓷蓝边小酒杯。酒杯里盛着一只羹匙,柔顺而乖巧。桌中央放着一把古旧的锡酒壶,泛着暗哑的光,如同一个老人迎接在外的游子,随时恭候你。坐下,掀碗,拿筷,斟酒,共饮,言欢。
这是农村祠堂结婚办酒的场景,当地俗称好热场头。小时候,我偶尔随大人去亲戚家吃酒,在那个少吃缺穿的年代里,吃酒是多么有趣的事啊。在我的记忆里,喜庆的颜色永远是鲜亮的,新娘子的模样永远记不清。而我必须站在长矮凳上才能搛着菜,吃过的红烧胖蹄永远是油光锃亮的,酱烤猪头的拔丝永远是闪着光的,怎么拉都扯不断,拦轿门抢糖果永远充满了无穷的魔力,到了最后,我总是赖在亲戚家里不肯回家。
所以,当有一天因缘际会来到乡村参加乡宴,仿佛就是还我儿时的一个心愿。我定睛地看着村里的翁媪系着围身布襕、托着红漆木盘,满脸皱褶里喜气盈盈,热气腾腾的一碗碗野菜纷然摇曳上桌,野芹菜炒木耳,马兰香干笋丝,烤蕨菜,香椿塌蛋,野菜们拗出她们最鲜亮的造型呈现在我的面前。酒是家酿的冬宝酒,从有年代的锡酒壶倾泄出来,流淌在白壳碗里,偶有米粒悬浮,像珍珠。酒未入口,心已微醺。农家的点心也不甘寂寞,碧绿青团,雪白米馒头,黑亮烤芋艿,黑白相间糯米麻团,样样如同珍馐。
更叫人难忘的是,边吃酒边听戏。方形的戏台,八角攒尖,雕梁画栋,顶有四卷,棚中间八卦型藻井,金碧辉煌。台上,一边是着红衣的男子,眉清目秀,一会司琴,一会操鼓;一边是女艺人,上着粉色斜襟衣裳,粉嫩如初开的桃花,下着白色府绸阔腿裤,罗袜暗生尘,化着红扑扑的妆容,手拿一方手帕,时而掩嘴,时而上下翻飞,唱念做打,插科打诨,一人饰两角,走书、串客。越剧无所不演,乡气又艳俗,俗到骨子里,便成风雅。
小时候,当农民收割了晚稻或过年的时候,村子里就会搭起舞台,请来戏班子做戏文。我永远不知道唱的是什么戏,只觉得小姐丫鬟纤纤细步,衣带当风,浓妆艳抹,小嘴像樱桃,脸蛋像苹果;小生长得文质彬彬,唇红齿白。大人们总会说,落难小生中状元,私定终身后花园。遇上大人心情好,买包瓜子买节甘蔗,便如获至宝。到了最后,我总是等不到戏文散场就趴在大人的背上呼呼睡去。
无数次,心底被一层层的乡韵皴染。时空交错,弥眼望去,这一场乡宴的模样,我常常以为那就是一个梦境。所幸,这乡宴现如今成了民俗活动。只是我,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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