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记忆的巷道里

●也 果

低垂下来的窗帘不经意地挡住了窗外射进来的一缕缕光线，就像我的睫毛以另外一种状态存在时会顺势遮盖了眼睛一样。那个下午，我把自己摆在屋子里，像装饰物似的竭力以自身的颜色以及形状来装点房间的一角。

空白绝对不是一个多么引人瞩目的词语。尽管恰如其分的装饰物的比拟让我看起来的确有些与众不同，可是，头脑中浅薄的空白是难以躲去地布满了阴霾和沉闷的坏天气。如果说白，那么其中清浅，疏朗，以及干净是全都有的了，就像清洁的雪地上落下的几枚印痕，总可以找出其中的缘由曲直。空白则不同，它不是稀少，也不是议论单纯的颜色好看还是不好看，而是压根就没有，什么都没有。

这个春天，我满怀心事，像一只躁动不安的小兽，用尖锐锋利的牙齿毫不痛惜地噬咬着自己的身体。我不得不忍受着来自心底的无声的喧嚣与纷扰，努力地想以表面上的沉静来击退眼前大段大段的空白。然而，手指的呆板和停滞使得可以流动的思想像淤塞的河道无法找寻唯一的那个出口。难道曾经一次次以甜蜜的陷于而始终处于憧憬与期盼中的美丽的春天，最终将在如此恒定持久的耐心与等待中结束并走进自己的记忆？

此时，记忆出现了。当记忆以两个孤立的，抽象的汉字出现的时候有如两片摇晃着的树叶，两片寻常的毫不相同的树叶。因此，在我举目看到它们的一刹那并没产生多少惊喜或冲动。我不知道如此组合的一个词语会把我带到哪儿去。

时间的存在已是无法辩驳的事实，可是竟诡秘得没有半点踪影。当我苦思冥想的时候，它在身边，酣然入梦的时候亦不离左右。我始终看不见属于时间的那张真实的脸。感觉到那份无声无息与过分的冷静后让人生出的是越来越多的局促与敬畏。而它依然不动声色地从每个人身上汲取着青春、血液与健康。

以火车的速度残酷地挟持着一切前行的时间，原以为急速的反方向的倾倒会令所有的人迷惑，继而遗忘。可记忆竟然是一条巷道，一条交错更迭、神秘莫测的巷道。当我以汁液饱满的感情和充足的理由回忆过去的时候，时间成了无可替代的唯一的线索。

没有任何理由还原的过去在眼前左奔右突，宛如一只敏捷机警的兔子。一次次，我看得见的就是那只越来越远的兔子。虽然我可以将自己打扮得像一条鱼，模拟着在现实生活中自由地游来游去，童年的少年的年轻时候的鱼似乎永远留在了远处那片深蓝色的广阔的海洋里。

一个人静静地走在记忆的巷道里，一刻也不停地走着。起初，没有任何背景衬托的我显得形单影只。纷纷隐藏在黑暗中的所有的事物，以秘不可宣的理由选择逝去，唯有记忆始终像影子一样忠实地尾随。尽管有时候它也会躲在某个角落，躲在床底，门后，衣橱内，藏在任何一个充满着儿童想象力却毫不夸张的地方。多年以后，我发现自己总是从那里找到了剩余的快乐。

不断生长着的身体就是记忆的标本，以鲜明的形象确凿的数据，生动翔实地记录着所有与之有关的经历。如今，我能够清晰地触摸到自己的整个成长过程。尽管有时候我的身体僵硬得像一条被太阳晒透了的鱼干，遗忘在身体里的思想驴子似的牢牢地拴在了固定的磨盘中。可是我的体内掩藏着的每一个秘密都是记忆因循的入口呵，那里累计着的关于个人成长的叙述。

我是从什么时候起喜欢上了叙述，喜欢以语言呈现在眼前的另一种叙述。从此，那些闪烁着光辉的词语照耀着我，也洗濯着我的生活。等到我像抚摸自己的脸颊一样轻轻抚摸摆在眼前的记忆，那显然已经不再是两片孤立的树叶。我想起了小时候从稻草铺就的鸡窝里摸出来的新鲜的鸡蛋，圆润、温和，自己的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欣喜，对面是骄傲地扇动着翅膀咯咯欢叫的喜悦的母鸡。

那个欢天喜地的孩子，就是我。

我在记忆的巷道里穿行，动作迅疾心情热烈。如今，愈来愈近的距离正加剧着内心的惊喜。扑面而来的亲切感伴随着那些遥远的，生疏的，熟悉的面孔，以及被相片无数次印证过了的曾经的瞬间，正由远及近的向我走来。

我是完全长在了别人眼睛里的那个黑色的影像吗？凭借着牢固的记忆，我总是能够非常轻易地将若干年前的某个人跟眼前变化了的面孔准确无误地对应起来。我无法认同的只是那些凭空消失了的岁月，那些过去了的，再也看不见的岁月让我更加确信的是现在。如今，越过竖立在面前的高高低低的栅栏，我看见自己正由一个个诗意的片断组成精彩的段落和篇章，而眼前不断变幻着的人物也以做佐证的存在接踵出现。所有发生过的与我有关的生活细节像天空中纷纷扬扬的雨丝，多情，潮湿而缠绵。

那段并非亲眼目睹而被我忽略并毫不痛惜抹杀的时间，那段漫长的消失了看不见的时间，依旧是盛开在别人心底深处的灿烂夺目的记忆之花。

记忆是可以拿来回味的，咂出来的那个兴味盎然的过程在多年以后被称作回忆。回忆是一条稳妥的蜿蜒的至今依旧明白清晰的线路，有了它的引领，便不会迷失方向。旧日的时光在回首间惊显无与伦比的光彩。

桌子上一页页翻过的日历不再回来，那些廉价的纸张，那些没有任何意义的红色的或者黑色的数字显得乏味而空洞，天长日久的机械的重复使得偶尔的变迁也并不令人为之所动。没有人发现生活是变化着的万花筒，没有人会守着一堆碎玻璃自作多情。而被记忆包裹起来的生活却被一次次地顺来倒去，仅仅透过一只眼睛就可以看见其中变化万千的绚丽景色。

日常的、琐碎的生活总是出其不意地打消着众人眼中盛着的好奇。事过之后，人们才会发现正是这样的生活构成了自己的全部。是的，生活就是记忆。谁也无法回避这样的事实。在记忆的巷道穿行就是在生活的路上行走，无论回头张望还是现在进行着的行走。

我在记忆的巷道里穿行，心情热烈动作迅疾，以语言呈现在眼前的另一种叙述，使得我所遭遇的往日情景栩栩如生，那些长长的、缀满了鲜花般剔透的文字让我也像一个温暖的词语，安静地隐在其中。

我的从未更改保持至今的姓名，在被周围唤起时获得一遍遍的确定。那个通过声音的传播而由听觉接受的信号，是一种异常明确的指向，仿佛贴在身体上的标签，使得他人的目光一次次准确地聚集在我的身上。而自己似乎需要这样的确认，那是除却自我认同而被外部世界一次次肯定的过程。既肯定了自己也为过去的出场做着种种必要的准备。只是有时候呈现出来的矜持与宁静会令自己都觉得陌生，哪怕有着持续不断地一回回的确认。

依次出现在面前的事物变化着，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我表现得依旧像一个天真的孩子，禁不住发出一声声响亮而真实的喊叫。当我无意间面对曾经熟识的某棵树或某个人时，才突然发现自己早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孩子。只是，不变的名字怎的就均匀分给了变化着的每个人了呢。除了身体证实着同样芬芳而新鲜的气息，留在心底里的记忆也耐心地一次次地给予校正。

记忆像清晨崭新的青草上滚动的第一滴露珠，有着别样的色彩和气味，真实而温情。当我嗅着春天里的缕缕花香，谛听清亮婉转的鸟鸣，好像回到了过去的某一时刻，我甚至还找着了草地上熟识的带星子斑点的爬虫，从容地打我眼前经过。偶尔在某夜醒来，忽闻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悲泣，千肠百转，不尽的哀伤。是一只猫对另一只猫诉说着思念。小时候见到的猫咪大都温顺，虽然也调皮顽劣，但从未见着如此的不安。难道猫的爱情也是长大以后选择夜深人静之际才得以进行的秘密之旅。

我在记忆的巷道里独自穿行。那些迂回的、深刻的经历因为记忆而存在得理所当然。每个人都在用自己一生的时间制造记忆。唯有记忆才使得经历成为经历。那些以日常所见留在了影像与纸页上的记忆，那些以身体的体验充满了花朵一样的美丽与活力的记忆，不再是虚幻的，而是实在的，亲切的，快乐的，包含着关于生命的全部。

冲动，敏感似乎已经是我最明显的表面特征，而内心的紧张，无序唯有走进记忆才能梳理得安定、有秩序。我留恋着记忆中的每一处所在，像重返家园激情涌动的游子，眼望着所有的事物一经时间的历练与词语的锻造，那些粗糙的沙砾一样生硬的感觉变得丝绸一般柔滑细致。

在记忆的巷道里穿行，是一种可以想象的美妙。起初只是缘于某种渴望，那些不小心遗失在昨天的故事走进眼中，走入了心底。距离使得遥远的过去氤氲起一股令人难忘的情怀，记忆如沙里淘金，沉淀着属于生命中的金子。于是，眼前那些或黯淡或美好的日常生活，在一双清新透彻的目光注视下，流光溢彩。

当我以这样一种距离深情地注视春天的时候，我发现已经留在记忆里的这个春天正风情万种地将我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