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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宫的秘密

时间:2024-05-04

○欧阳国

女人的子宫,让女人绝望,也给女人希望。

因为子宫,耄耋之年的英住进了省城医院。这是一件多么丢脸的事情。该死的子宫,难以启齿的子宫,让活到全身基本被黄土掩埋的英抬不起头来。

英静静地躺在离家200多公里的生疏城市,药水不停地流进她脆弱的身体。昏暗的灯光,白色的床单,充斥药水味的空气,让她难受不堪。英是在太阳下山时的血色黄昏,突然倒在屋前菜地的。这一畦肥沃的菜地从英十五岁到刘家就一直伴随着她,就像依附身体深处神秘的子宫似的,菜地是英每天都离不开的,和自己最亲密的。

春天,一颗颗种子随手扔下,生根、发芽、长叶,精心料理,浇水施肥,理所当然会生长出各式各样的蔬菜。英老是这样想:子宫和菜地都是属于女人的,一个为男人传宗接代,一个需要女人辛辛苦苦耕耘一辈子。年复一年,菜地照常绿意葱葱,生机勃勃,而子宫就不一样了,和身体其他器官一样,它一天天走向衰老。更可怕的是,一头凶猛的野兽鲁莽地钻入了英衰老而脆弱的子宫,肆无忌惮地吞噬着她。

死亡,是自然之中再普通不过的凡庸之事了,就像子宫孕育生命一样,生死是万物发展的自然规律,顺其自然的死亡,和出生一样司空见惯。

英当然知道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死亡,是任何一个生命都无法回避的问题,是每一个人的归宿。这一辈子,英目睹过太多的死亡,亲戚乡邻,年老者自然而去,年轻者猝然离世。死亡对英而言并不陌生,并不可怕,也并不遥远。但是,突然倒下的英却不停地颤抖起来,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害怕,是害怕死亡?还是害怕疼痛?归根结底,是害怕在疼痛中死亡,垂死挣扎的凄凉,漫长而痛楚。她是希望自己安然而去。

几个月前,英的子宫就开始有白色或血色排液,稀薄如水,她伸手触摸,感觉一丝一丝的黏稠。英起初并没有当一回事,或缘于难以启齿的私密,她选择埋在心底,要知道,村里的赤脚医生是自己的侄子辈。她不好意思也不敢和老头子说,她不好也没机会和女儿说,因为她们要么在外面打工,要么在城里带孩子,她不可能也不会和儿子儿媳说。英为自己不争气的子宫,为刘家传宗接代的子宫,现在满目疮痍的子宫,开始坐立不安。她每天照常洗衣做饭,挑水砍柴,料理屋前那一畦菜地,直到自己突然倒下。

英眼睛不停地盯着吊针一滴又一滴。每一滴药水都让她感到心悸,她紧张得不得了;每一滴药水又让她感到略有心安,因为它可以让自己离死亡慢一点,再慢一点。

英安静地躺在气氛凝重的医院,一个平日精神抖擞、身体硬朗的老人,现在就像霜打的秋茄子似的,脸色苍白、面无表情,病痛的力量是无形而巨大的。她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深不可测的黑色洞穴,一点一滴活活把她填埋。

陪伴英的是自己丈夫。今年82岁的丈夫走路歪歪扭扭,每走一步都给人重心失衡的感觉,一不小心就要翻跟头似的。老人咳嗽得十分厉害,每咳一次都像即将散架。英住在肿瘤中心四楼病房,丈夫不敢乘坐电梯,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老人害怕进了电梯会出不来,每次下楼老人都是扶着栏杆一步步往下挪。一日三餐,丈夫小心翼翼地给英喂饭,老人老眼昏花,双手发颤,几次都把米饭散落在地上。英吃上几口就不想吃了,实在是没有胃口,她不停地摇头。丈夫性子马上就来了,他呵斥了英几句,她又乖乖地一口一口吃,强迫自己将米饭咽下去。

英是不识字的,偌大的医院,四通八达,就是没有生病也昏头转向,分不清东西南北。男人是有方向感的,虽然老了,但好歹识字,总比英强。每天,两个老人相互搀扶着走出病房,呼吸新鲜空气,晒一晒温暖的阳光。缓慢下楼上楼,一步步穿过人群,英都紧紧地拽着丈夫的手,她害怕一放开就再也抓不住了。她隐隐约约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和存在感,她有时甚至怀疑眼前一切的真实性。

丈夫当然不是一个好男人,他脾气暴躁,动不动对英拳打脚踢,英没少吃他的拳头和巴掌。英一辈子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她的日子里压根儿找不到自己的影子。她一辈子都是在丈夫指手画脚中过日子的,丈夫说什么是什么,往东就不敢往西,往南就不敢往北,盛半碗米饭绝不敢多添一粒。英的生存之道便是学会逆来顺受,忍气吞声,她常常躲在灶台暗自哭泣。女儿长大了,她就跑到女儿家哭,哭得稀里哗啦,哭得地动山摇,哭完了又乖乖地回去。

唯一让英抬得起头的就是自己的子宫,它历经漫长磨难,经受无数嘲讽之后,终究为丈夫生下一个儿子,让刘家添丁,让刘家香火得以延续。十八岁生下大女儿,之后六年的时光里,不听使唤的子宫接连又生了两女儿。“三朵金花”叫起来朗朗上口,看上去很美,却成为村庄很长一段时间的笑柄。丈夫开始对英拳打脚踢,打得青一块紫一块,隔三差五还用扫帚把英赶出家门,破口大骂英长了个没用的子宫,尽生女娃。英只会死命地哭,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山谷,伴随潺潺河水走向远方,继而消失。

丈夫的身体显然比英差得多,尽管一辈子没给英好脸色,尽管过去明目张胆和别的女人过日子,但老了,终究还是要靠自己的女人照顾。丈夫希望英比自己晚走,这样英就可以照顾自己,但事与愿违,丈夫如意算盘失算了。

狭窄而晦暗的病房摆放着四张病房,英的病床依靠着窗户。天气晴朗时,太阳可以照射进来,落在英干瘪的脸庞上,恍若深秋的太阳打在田野已经枯萎的作物上,毫无生机,安静而麻木。床位是英在省城工作的外甥联系的,在搬入病房之前,英已经睡在走道的临时病床整整一个多星期。走道上人来人往,嘈杂而混乱,英就像静静地摆放在博物馆的陈列品一样,供来来往往的人参观。这种感觉让她难受至极,她老感觉每一个人都在嘲讽自己,对自己指指点点。英巴不得将自己的头隐藏于被窝中,从世界瞬间消失。英感觉惭愧至极,无地自容,这都是子宫惹的祸。

丈夫倒是显得十分从容,没有表现出任何焦虑不安,每天无微不至地照顾英,这让她感到很不自在,很不舒服,很不适应。

英倒下的那个黄昏,丈夫抖颤的手拨通了远在10公里外的大女婿电话。女婿急急忙忙赶过来,拨打了120。乡镇卫生院听说是八十岁的老人,怎么也不愿意派救护车来接。女婿只好开着摩托车把岳母送到镇卫生院。摩托车路过村庄,翻山越岭,不断地喘气缓慢爬山后熄火,又一股劲地迅速下坡。一路上,英死劲地抱住女婿,生怕自己一不小心从摩托车上掉下来。英看着远处黑乎乎一动不动的大山,再看看近处一棵又一棵快速后移的杉树,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乡镇卫生院吊了一夜盐水的英,第二天一早就稀里糊涂地被救护车送到县人民医院。她被带到妇科检查室,一个年轻女医生走进来,叫她脱掉裤子。英开始没有听清楚,女医生又说了一遍,英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女医生又大声说了一遍,英明白后开始手忙脚乱地解开裤子,可能因为过于紧张,也可能因为用力太大,裤子的纽扣散了,叮当一声掉落在地板上。英弯腰捡了好几次才捡起,像爱护宝贝一样,将扣子放进了裤兜里。年轻女医生瞧了瞧英,紧接着将戴手套的手伸向她下身。英有些猝不及防,还从来没有人这样看过自己下半身,更不用说用手不停地去触摸。

年轻时,英和丈夫都是在乌漆墨黑的夜晚直奔主题,后来,丈夫和别的女人好上了,就很少碰英了。长夜漫漫,英寂寞的子宫焦急地等待着入侵,一串串灼人的火焰在她子宫里剧烈燃烧,愈烧愈烈,越烧越难受。她多么渴望丈夫从别的女人床上回到自己身边,用一盆冷水扑灭自己身上的火焰。更年期之后,英逐渐不再想男女欢爱之事了。到了耄耋之年,英早已忘记自己拥有一个子宫。让英没有想到的是,快要死的人了,自己又找回了子宫。沉默了一辈子的子宫,到老了终究还是爆发了。不但英惦记自己的子宫,丈夫也围绕着英的子宫团团转。这会不会是丈夫自己造的孽呢?

英被大女婿带回了村庄。医院的诊断是:英得了子宫内膜癌,已经是晚期了。大女婿当然没有告诉英,也没有告诉岳父。英没有问女婿,她大概也知道怎么回事了。这些年,村子里和自己同龄的人陆陆续续离去,能够活到这把年纪英是知足的。英不再有任何奢望。只是,英老在想,死亡会不会很痛呢?有痛的话,又会是怎么个痛法?英亲眼目睹过不少鲜活的生命悄然而逝的全部过程:从猝不及防倒下,到病榻上痛苦的呻吟,再到垂死时求生若渴的挣扎,还有入土时的无限悲凉。一个个短暂而漫长的过程,宛如一条粗长苍莽的藤条纠缠着一棵幼嫩的树。英表面平静如水,内心却焦躁不安。她一回到村庄,就迫不及待地拖着虚弱的身体走向菜地,才出去两三天,英就感觉菜地荒芜了,她要赶紧给蔬菜除草、浇水。

时值初冬,天气转凉,村庄的田野一眼望去,辽阔无比,唯有稻草人参差不齐地站着。缕缕炊烟袅袅娜娜地升起,在渐浓的暮色里不停地盘旋,继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一个充满凄凉的时刻,这是一个毫无生机的时节。

在左邻右舍的议论中,“癌症”这个尖锐而刺耳的词语,很快传到了英的耳朵。就在两个月前,村小的王老师因肺癌离去,从确诊到离开,仅仅只有一个半月的时间。村里的人都说,王老师是被癌症吓死的。大家说得十分轻巧,感觉死亡和自己没有任何瓜葛似的。然而,死亡也许很近,很突然,也很迅速。当死神真的降临时,一切都变得沉重起来。

英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动着,感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像一摊软泥一样倒在了病榻,一动不动,再也起不来了。潮湿而陈旧的床陪伴了英一辈子,依然氤氲着她和丈夫年轻气盛时的情意绵绵,而更多的是残留着她几十年独守空房的无奈和痛楚。从豆蔻年华到耄耋之年,这里见证了英简单的幸福和无限的悲痛,见证了四个孩子呱呱落地,又将见证她悲凉而去的全过程。

英彻底崩溃了。她依然是害怕,害怕死亡,害怕死亡之际的疼痛,害怕死后另外一个世界人生地不熟,孤独而无助。英老在想,自己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呢?

英住进肿瘤中心接受治疗之前,经历了几次波折。省城工作的外甥一个电话,就像救命的一根稻草,让早已宣判死刑的英重获新生。外甥告诉英,她的病可以治疗。英从病榻走向阳光,她看到了无限生机。儿女们不太相信,分明是癌症晚期,除了等待死亡,毫无办法,治疗无非落得人财两空。

英是害怕死亡的,何况有了生的希望。英想告诉丈夫,但是,她几次欲言又止。丈夫读懂了英渴望的眼神,她终究是自己的妻子。

死亡,是唤醒良心的一剂良药;死亡,是化解仇与恨的一次治疗。英当然不再恨丈夫,一个善良的将死之人,哪来的恨?丈夫看着憔悴的英,即将离自己而去的英,竟然有说不出的心痛和内疚,他觉得英是多么可怜,自己是多么焦急与无助。远在千里的儿女并未感受到死亡的袭击,他们依然昏天黑地工作着。丈夫终于忍不住了。当孕育自己的子宫面临猛兽吞噬和残害,蹂躏和践踏,一步步走向死亡的时候,怎么能够无动于衷、视而不见?他用尽身体所有的力量,和父亲余年最后一点权威和尊严对儿女大发雷霆。

英被大女婿带到省人民医院。从村庄到乡镇,从乡镇到县城,从县城到省城,一天的路途,二百公里的距离,英通向的是一条求生的光明之道。省人民医院人满为患,和逢年过节的集市没有两样,木讷的女婿也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农村人,在迷宫一样的医院显然也是摸不清东西南北,每迈出一步都心存胆怯。幸运的是,还有外甥,在省城工作的外甥,一直是英的骄傲。英一直跟随着外甥,眼睛死死地盯着,生怕一不留神就跟丢。从挂号到门诊,从门诊再到做一系列检查,英并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她被叫到了一个光线灰暗的房间,女婿和外甥被拒之门外。望着巨大的机器,她突然感觉十分无助和不知所措。医生叫她躺在机器上面,她不得不乖乖地躺下。接下来,医生离开了房间,她开始哆嗦起来,内心无比恐惧。英不敢闭上眼睛,这样她会更加害怕。一个巨大的物体向自己的子宫缓慢而来,一股无形的冲击来袭,慢一点,再慢一点,英生怕自己被活活压死。简单的几分钟检查,英觉得比一辈子还长。外甥又把英带到了抽血处,在医生的吩咐下,她笨拙地撸起袖子,双手不停地颤抖。让她欣慰的是针突然扎入那一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那么疼痛。英模糊地看着自己的血液流进了一个精致而透明的试管里,越流越多,快满的时候医生快速地换上另外一个试管。医生一只手握住正在抽血的管子,另外一只手轻轻地上下摇晃已装满血液的管子。就这样,英接连被抽了六管血,从抽血室走出来时,她感觉昏天暗地,头很重,脚太轻。

英最终被确诊为子宫内膜癌,幸运的是癌细胞并未向邻近器官及组织扩散。考虑英的年龄太大,不宜手术,医生建议她马上接受放疗治疗。英当然不懂这些,她只记得外甥说自己的病有得治。英舒了一口长气,她的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内心按捺不住高兴。

一个疗程的治疗,二十五次的放疗,意味着英需要在医院呆一个多月。这个漫长而痛苦的治疗过程,是英没有预知的。丈夫拖着一把老骨头,从村庄来到省城,来到英的身边。

初冬的深夜,天气有些凉,英时不时转头看看旁边的丈夫,担心他着凉了。丈夫不停地在咳嗽,他和英一样从来没有离开过村庄。十多年前,丈夫还经常跟外甥说,想去省城看看,去见一见世面。这些年,丈夫不再提这件事了。他老是唠叨自己要死了,走不动了,哪也不想去,就在家里等着进棺材入黄土。看着睡在折叠床上的丈夫,英思来想去,心里不是滋味。傍晚,英病床旁边的肿瘤病人刚刚离去,现在只留下一张空荡荡的病床。逝去的病人未到花甲之年,得的是宫颈癌,她没有英幸运,发现时已经是晚期了。英刚搬进病房时,旁边的病人已是奄奄一息了,脸色苍白,下肢肿胀,凶残的肿瘤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疯狂扩散,全身衰竭伴随着极端的疼痛。也许,离去对她而言未必不是一种解脱,所以英并不觉得太伤心,也不觉得害怕。深夜,英静静地望着空荡荡的病床,她在想,天一亮这里又将迎来下一个病人。

放疗中心病人黑压压的一片,却安静得鸦雀无声,大家都安静地等待着。英和丈夫紧挨着坐在等候区,两个老人并没有过多的话。大概等了四五个小时,快到晌午了,终于轮到了英。丈夫陪英一起走进放疗室,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白色椭圆形庞然大物,室内封闭而安静。在医生的吩咐下,丈夫搀扶着英缓慢地登了两个台阶,踏上庞然大物,好不容易才躺卧下来。丈夫给英解开裤子的纽扣,慢慢地给她褪去裤子。英的下半身赤裸裸地暴露在丈夫的眼前,她感觉很羞愧。

丈夫被叫了出去,放疗室的门缓慢关上,英孤身一人留在里面,紧接着庞然大物靠近了英,一束光线照射在英的子宫上面。英慢慢地感觉到子宫在发烫,一种焦灼的疼痛蔓延至英全身每一个细胞。英安静地躺着,子宫内部似乎在剧烈地燃烧。英暗自高兴,那是野马一样毫无束缚的癌细胞正在走向死亡。

面对疼痛,英从来都是默默承受,她不会呐喊,也羞于呐喊。四个小孩出生的时候,英不像其他女人一样哭得撕心裂肺,地动山摇,每次她都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挺过去的。肉体的疼痛对英而言是可以隐忍的,因为哪怕再痛,忍一忍总会过去的。当然,再舒服英从来也不会喊出来。年轻时,丈夫迷恋英的时候,她每次都是被动的,身体比僵尸还要木讷。子宫从未激发英大声喊出来,当她试图呐喊时,却没有机会了。

英的一辈子,是忍气吞声的。丈夫和别的女人名正言顺过日子,是村庄公开的秘密。丈夫当着英的面,当着子女的面,当着父老乡亲的面,和那个女人下地干活、上山砍柴、上街赶集。英装着眼睛瞎了,一声不吭。只有丈夫对英拳打脚踢的时候,她才会悲痛欲绝地哭泣。她实在是不能再隐忍下去了,她不得不哭出来,使出浑身力气长声哭泣,似乎要把聚积全身的疼痛释放出来,把忍受的所有折磨,受到的所有委屈统统释放出来。英热泪肆流,宛如一座瞬间决堤的大坝似的,洪水涛涛,奔腾咆哮,一发不可收拾。

丈夫焦急地坐在放疗室的门口,等待着门被打开。他还是不停地在咳嗽,越咳越厉害。来省城已经是第五天了,但是他还没有缓过神来。对于放疗,丈夫还是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几年前,村庄一个年轻人得了恶性肿瘤,因承受不了放疗的疼痛,中途不得不放弃治疗,回家不久后,年轻人就走了。小伙子都无法承受的疼痛,何况耄耋之年的妻子?他想象着,打铁一样滚烫的火苗对准妻子脆弱的子宫不停地在燃烧,难以忍受的妻子正在不停地在呐喊、挣扎。他想着想着,不自觉地就哆嗦了起来。他倒是希望里面的人是自己。一个女人,一个老实巴交的女人,如何去承受如此之痛?很长一段时间,放疗室都是静悄悄的。这让丈夫愈加忐忑不安,他担心英出不来,会不会就已经死在里面了呢?他焦急地用力敲打放疗室的门,不停地呼喊英的名字。放疗室的门终于徐徐而开。

英眼前一片漆黑,要不是丈夫及时搀扶,她可能就倒下了。丈夫左手紧紧地揽住英的腰,两个老人一步一步走出放疗室,小心翼翼地走向肿瘤中心四楼病房。

丈夫必须注意英一日三餐的饮食,哪些东西能吃,哪些不能吃,他都记得一清二楚。过去一直是英照顾丈夫,给他端茶倒水,洗衣做饭,他还老是指指点点,说三道四。现在,一切都倒过来了。医院内部有营养食堂,院外门口是琳琅满目的各式餐饮店,为了让英吃得下,丈夫变着花样,不断地给英找好吃的。外面的餐饮店和医院大门相隔一条马路,每次买饭菜时,丈夫都是步履蹒跚而过,不断穿行的车辆让老人感到害怕。英越来越食欲不振,疲乏而无力,这让丈夫束手无策。他一个个餐厅转,琢磨着该给妻子买一些什么,转悠了好几遍才满意而归。

英当然吃不下任何东西,她一天天憔悴,身体骨瘦如柴。放疗,无疑是一种无形而巨大的魔力,摧残着纠缠于英子宫里的一个个活跃的癌细胞,更无情地折磨着弱不禁风的英。她感觉到无法承受的疼痛,但同样看到了生机勃勃的希望。每天,看到丈夫为自己忙前顾后,英有时候甚至觉得,哪怕是现在离开,她也觉得知足了,也毫无遗憾了。

小女儿从南方工厂赶来,给英带来一大堆营养品。天气晴朗,太阳正暖和,女儿给英梳头洗脸,搀扶着英在医院内走动,晒太阳。英的子宫依然还有黏稠的排液,女儿打来一盆温水,给母亲反复清洗。英一点也不觉得害羞。英告诉女儿,自己用的纸巾只剩几片了。这毕竟是女人的事情,英不好意思叫丈夫去超市买。女儿将纸巾塞给英,她就得赶火车返回工厂。英叫女儿赶快走,要不然就误车了。女儿告诉英,自己下个月还会来。女儿离开后,英躲着丈夫在洗手间偷偷哭泣。英显然是太难受了,瞬间泪水涟涟。

英有时候也老在想,其实死亡也并不是那么可怕,还有什么伤痛自己无法承受呢?死亡,也许不是那么无比漫长,它可能是一念之间,或者就顺其自然地睡着了,自己必须从容应对。因为,等到死亡真的来临时,害怕与悲伤都是徒劳的。

藏匿在英子宫里面的肿瘤细胞,从肆无忌惮的活跃一步步走向奄奄一息的死亡,从放疗初期的极其不适,到放疗中期的剧烈反应,再到放疗后期的渐趋适应。英终究还是挺过来了。英竭力隐忍的经历,再一次告诉她,身体的一切痛楚都是过眼云烟。

离开医院时,英突然想到入院时离去的那个病人。她被推出病房那一刻,深深地停留在英的脑海里,成为挥之不去的画面。在亲人号啕大哭之际,她终将化为灰烬,与大地融为一体,这难道不是我们每一个人必然的归宿吗?但是,英一点都不觉得悲伤,也不感到丝毫害怕,经历过生死考验的英,对死亡不再畏惧。

回到村庄的英,一刻也闲不下来,她又开始忙碌了起来,洗衣做饭,捡拾柴火。英又开始悉心照顾丈夫,她感觉听丈夫使唤也是一种幸福。

两个月没有料理的菜地长满杂草,一片狼狈,一些蔬菜早已死亡。其实,能再活多久,现在对英而言,并不那么重要了。一年半载也罢,三年五载也罢,自己终究是要回归大地。英在想,哪怕是下一秒离去,她都将坦然面对,安静而去。英每天看着太阳照常升起,自然落下。她又回归了乡村生活。

英感觉世界真好,活着真好。子宫让英彻底明白了,什么是向死而生。

如果,有一天,死神真的降临,英会含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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